楊 菁
(云南開放大學,云南 昆明 650223)
近10年來,國產(chǎn)電影在懸疑片創(chuàng)作上小有成就,雖然國產(chǎn)懸疑片與好萊塢懸疑片之間仍然存在一段不小的差距,但在《風聲》《催眠大師》《闖入者》《全民目擊》等高水準懸疑片的助推之下,該類型電影的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已經(jīng)進入一個新世紀全新的發(fā)展階段?!读胰兆菩摹?2015)是曹保平編劇并執(zhí)導的犯罪懸疑片,鄧超、段奕宏、郭濤、王珞丹領銜主演,該片獲得了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導演獎和最佳男演員獎,是近兩年國產(chǎn)懸疑片的優(yōu)秀代表作品。電影《烈日灼心》于2015年8月27日上映,首周票房3201萬元,位于同檔期的所有上線電影之首,最終以3.04億元票房收官。雖然該片并沒有創(chuàng)造過高的票房紀錄,但仍然超過了2014年上映的《催眠大師》的票房成績,說明觀眾對于商業(yè)懸疑片的接受度在不斷提高。編劇兼導演曹保平用碎片化的敘事方法書寫全片,在看似破碎的故事片段中,人性、欲望、正義、邪惡紛紛得到了呈現(xiàn),在極端風格化的電影語言的表現(xiàn)下,形成了一種沖擊人心的藝術張力。
破碎化敘事是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一種非常重要的敘事方法,破碎并不等同于意識流,是在一種破碎的、零散的敘事碎片中積累一定的敘事動能和戲劇張力,在無序中制造一種有序的敘事結構。破碎化敘事是對傳統(tǒng)敘事方式的解構,在后現(xiàn)代主義的拆分和重組下,形成風格化的敘事方式。破碎化的敘事方式并不是一種十分適應當下商業(yè)電影語境的敘事方式,這種敘事方法往往會形成一種具備多種解讀的可能性的敘事邏輯,對于觀眾理解劇情會造成一定的影響,會讓電影與觀眾之間產(chǎn)生距離感。但是,破碎化敘事方式也是構成懸疑片敘事張力的重要敘事方式,也會對電影的藝術風格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
影片是根據(jù)女性作家須一瓜的犯罪題材長篇小說《太陽黑子》改編而成的,曹保平擔任編劇及導演,小說中的三名神秘男性分別是由鄧超飾演的辛小豐、郭濤飾演的楊自道、高虎飾演的陳比覺,而辛小豐的上司警長伊谷春則由段奕宏飾演。《烈日灼心》被看作是2015年好評無數(shù)的《催眠大師》的懸疑片繼承者,從該片的票房成績來看,也的確相較于《催眠大師》有了一定的進步。觀眾對于《烈日灼心》的接受程度也可以看作是對國產(chǎn)懸疑類電影的接受程度,畢竟主導大部分觀眾走進電影院的吸引力和動力仍然是視覺大片,尤其是對像《烈日灼心》這樣一部既商業(yè)又藝術的混合型電影來說,仍然是對于當下電影市場和觀眾品位的巨大考驗。
導演曹保平對須一瓜的原著小說《太陽黑子》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動,甚至顛覆,敘事主體、敘事重點、角色比重等都做出了改變,使之能夠與商業(yè)電影語境和文化語境更加契合。原本作為小說敘事主體的楊自道,在電影中成為配角,但是擔當著起承轉合的推動者作用,而伊谷春在原著小說中原本只是作為串聯(lián)故事情節(jié)的線索人物,在電影中卻成為主導敘事的關鍵人物。這種主要人物的角色比重上的顛覆,直接導致電影敘事視角的轉換,影片的碎片化敘事也就置換為從伊谷春探案的角度展開。
由此,從小說作品到電影劇本改寫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從警察伊谷春出發(fā)的觀察視角,影片的碎片化敘事也就由此具備了一個觀察的邏輯,伊谷春始終以執(zhí)法者的身份和視角去審視辛小豐三人和這名女童,在看似混亂不堪的故事碎片中,伊谷春企圖尋找到其中的諸多疑點和關聯(lián),找到其中的邏輯。因此,電影改編的碎片化敘事與伊谷春作為第一人稱視角的轉換之間存在一個必然的內在聯(lián)系,從警察執(zhí)法的視角出發(fā),也更符合大眾認知范疇的主流文化和道德語境。
編劇兼導演曹保平在《烈日灼心》中用碎片化敘事的方式,將七年前的滅門慘案到七年后的真相大白,截取了一個個片段和重點,逐漸拼湊出一個事實真相。在碎片化敘事過程中,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以及警長伊谷春的人物形象從片面到完整,一個個人物形象逐漸變得鮮活而生動。
碎片化敘事為《烈日灼心》提供了一個近似于白描般的人物形象塑造方式。為了營造影片的懸疑和恐怖氣氛,故事從七年前的強奸滅門慘案的閃回開始。黑白畫面中呈現(xiàn)的是一名被強奸的赤裸身體的年輕女子,以及該名女子的父母和外公外婆被殺的兇案現(xiàn)場,在樹林中神色慌張狂奔不停的四個人,逃跑途中一個人失足落水,而另一個人不小心被樹枝戳到眼睛,聲嘶力竭的痛喊聲響徹山谷。影片以說書人講故事的方式,在直觀畫面閃回的方式下,交代了七年前這場在當?shù)卦斐刹恍∞Z動的奸殺滅門慘案,而從兇案現(xiàn)場逃跑的四個人,已經(jīng)被主觀地冠上殺人兇手的“罪名”,給觀眾一個先入為主的人物身份認定——從慘案現(xiàn)場逃跑的四個人就是兇手。
當畫面從黑白轉為彩色時,影片的敘事時間已經(jīng)是兇案事發(fā)七年后的“現(xiàn)在”,鄧超飾演的辛小豐成了一名辦案勇猛的協(xié)警,郭濤飾演的楊自道是一名樂于助人不留名的出租車司機,被樹枝戳瞎一只眼睛的陳比覺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傻子”。此時,在觀眾對于三個人“兇手身份”確信無疑的前提下,辛小豐和楊自道的行為無異于“贖罪”——無論是辛小豐的“亡命徒式”辦案方式,還是楊自道的拾金不昧、樂于助人。不顧及歹徒刺傷自己的情況下仍然堅持辦案的協(xié)警辛小豐,將遺忘在自己出租車上的物品一一記錄遺落時間和物品內容的楊自道,在這些敘事碎片中,影片不僅介紹了人物的身份,還展現(xiàn)了人物的性格,直白地告訴觀眾:無論兩個人之前做過什么樣的錯事,他們如今都在盡力地彌補自己的罪惡。而逃跑過程中被樹枝戳瞎眼睛的陳比覺,則在一段用嘴給小金魚洗澡的敘事碎片中,表明了他的“傻子”身份。
警長伊谷春作為影片的敘事主體,在楊自道雨夜被搶劫的敘事片段中出場。楊自道雨夜遭遇劫匪,將出租車橫在了馬路中間,剛從福建西隴調到本地的伊谷春一行人剛好開車路過,經(jīng)驗豐富、警惕性極高的伊谷春在下車盤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異常,可楊自道并沒有當場告訴伊谷春自己正在被搶劫,反而讓劫匪下了車。待劫匪下車、楊自道開車走遠,警覺的伊谷春發(fā)覺地上有一把匕首,意識到了剛才的確是有人在搶劫出租車司機,但追上去的伊谷春面前只有茫茫雨夜,楊自道和劫匪都已經(jīng)沒有了蹤跡。短短一個故事片段,將伊谷春身為一名警察的經(jīng)驗豐富、警覺靈敏的特征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而楊自道對于傷害、搶劫自己的劫匪的過分善意和包容與其“殺人犯”身份截然相反,同時也讓觀眾更加主觀地認定楊自道的罪犯身份和贖罪心理。
電影《烈日灼心》將堆砌這些敘事片段的目的都集中在警察伊谷春對辛小豐三人的身份懷疑上,尤其對辛小豐,無論是他用手指掐熄燃燒的煙頭,還是他對于七年前福建西隴慘案的反應,都讓伊谷春懷疑辛小豐與這起案件有關聯(lián)。辛小豐辦案兇狠,雖然是一名協(xié)警,卻有一股沖勁兒和狠勁兒,他為了緝拿罪犯甚至可以不顧及自己的性命。他心懷愧疚地執(zhí)行任務,同時也悉心地照料患有心臟病的養(yǎng)女“尾巴”。在影片大部分關于辛小豐的敘事碎片中,一個善良、勇敢、執(zhí)著、心懷愧疚的贖罪者形象逐漸豐滿起來,敘事碎片以近乎白描的方式描繪了辛小豐的形象輪廓。
電影《烈日灼心》深刻地反映了人性中的善與惡,以及伊谷春口中的法律對于人性中惡的制約。七年前的滅門慘案中,辛小豐在強奸女孩的過程中,女孩心臟病發(fā)而死,他并無心殺死女孩,而同行的老鄉(xiāng)則將女孩的家人全部殺死。真正的兇手在眾人逃竄的過程中,失足落水并失蹤,辛小豐三人則收養(yǎng)了死去女孩的孩子。從現(xiàn)場逃跑的辛小豐、楊自道和陳比覺并未犯下殺人罪,至少辛小豐犯下的強奸罪也并非故意殺人罪,但三個人背負著強烈的負罪感收養(yǎng)了死去女孩的女兒,徹底改寫了他們的命運。
無論是作家須一瓜的小說《太陽黑子》,還是曹保平改編并執(zhí)導的電影《烈日灼心》,其探討的核心思想都是究竟人性的善與惡能否清晰地界定,而法律的界限究竟是否制裁了真正的惡人。辛小豐和楊自道最終被處以死刑,而他們倆誰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滅門慘案的兇手,他們用自己的生命還養(yǎng)女“尾巴”一個快樂的沒有負擔的未來,他們犯下的罪惡相對他們所給予他人和這個社會的善來說,似乎正如須一瓜小說名字隱喻的含義一樣——太陽黑子,太陽光球表面的一些比較暗的區(qū)域,辛小豐等人的惡也正如太陽黑子一般,相對他們贖罪的七年甚至“可能”的后半生而言,或許只是一個污點,不能阻擋人們看到他們人性中的“善”釋放出的溫暖和能量。
《烈日灼心》在碎片化的敘事過程中,將他們犯下的“惡”作為影片的敘事基調,將他們在此后的七年中所行的“善”碎片化地散落在影片的敘事過程中。這種碎片化的敘事方式,一點一滴地消除著觀眾對于他們“殺人兇手”身份的認定,這是一個主觀上主動消除他們身上罪惡的過程。當辛小豐為了追捕犯人險些命喪水下,費盡全力拯救跳樓者,在得知伊谷春知道他們“所犯下的罪行”以后仍然沒有放棄救他,等等;還有,楊自道為了素不相識的被劫女孩伊谷夏,飆車一路追隨匪徒,在搏斗的過程中身負重傷,在女孩拿回了自己的財物后,楊自道不留名地揚長而去,這段場景不僅讓觀眾深深地懷疑自己的判斷——為什么一名殺人不眨眼的殺人兇手能夠如此舍命行善,這其中的矛盾也是影片營造懸疑氛圍的重點。
《烈日灼心》并非一部常規(guī)的警匪片,沒有一個常規(guī)的破案過程,只是在警長伊谷春憑借自己過人的警覺性和判斷力的作用下,他與辛小豐之間的日常接觸、零零散散的故事碎片拼湊起了他腦海中認定的“事實真相”。當影片結尾,辛小豐即將被執(zhí)行注射死刑時,伊谷春和辛小豐最后一次見面,辛小豐的一句“頭兒你別問了,有的話別說出來,就讓它爛在肚子里吧”,他為了保護養(yǎng)女“尾巴”的美好未來,為了贖罪而寧愿輕賤自己的生命,堅決赴死。直到這一刻,伊谷春和觀眾同樣認定辛小豐就是殺人兇手,直到真正的兇手由于另外一樁大案落網(wǎng)后,道出了事實真相。因此,影片所有零散的敘事片段似乎都有了新的含義,辛小豐、楊自道的行為產(chǎn)生了感人至深的溫度,他們?yōu)榱损B(yǎng)女“尾巴”的未來,扛下了本不屬于自己的罪惡,就連一直裝瘋賣傻的陳比覺也追隨二人跳崖自殺,這都不能不讓觀眾深深地思考其中關于人性的善惡問題。
編劇兼導演曹保平將電影《烈日灼心》打造為一部犀利的剖析人性的作品,并沒有將影片停留在簡單的善惡對立、懲惡揚善的道德問題討論上。警長伊谷春是七年前福建西隴滅門慘案中初次辦案的警察,直到七年后成為獨當一面的警長,他對于案件的偵破行為已不僅是對于兇手的緝拿,更是代表了電影的主觀視角,成為一名見證者。伊谷春見證了一次法律在人性面前的“失效”,也見證了辛小豐等人被忽略的善?!读胰兆菩摹返乃槠瘮⑹聻閲a(chǎn)懸疑電影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范式,這種敘事方法不僅營造了動人心魄的、緊張的懸疑氛圍,更輔助了該片電影語言的風格化藝術表達與藝術張力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