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飄著小雨的午后,只因為這雨下得太慵懶太抒情,所以我一個勁地犯困。不管是趴桌睡還是上床睡,如果不打個盹,恐怕會對不起這個午后——那天,正是下著這種雨的午后。
我蹲在老式茅廁,呼吸越來越急促。我感到呼出來的氣就像腹中的大便一樣干結(jié)。在昏暗的光線下,我繼續(xù)蹲著,回想起早上媽媽打來的電話。
起床沒多久外面就開始下雨了。我把兩個枕頭疊放在窗框下,踩上去,將凸出的額頭貼在玻璃上,兩眼盯著窗外的細雨。
我討厭下雨天。從早上開始陰陰的天空,連晨曦都沒給我看就開始下雨了。我兩手插在過時的衛(wèi)衣衣兜里,像眼睛受到刺激一般皺著眉頭,直直地看向遠方,呼出的鼻息結(jié)成白色的霧氣,在玻璃上漸漸散開。
已然是深冬,可雨水還是特別勤。記得上次下雨正是媽媽離家的日子,一眨眼已有十來天了,今早媽媽才打來第一通電話。電話里媽媽語氣很平靜,這在我的預(yù)料之中。雖說有半個月不聯(lián)系,但我知道這陣子媽媽別提有多擔心我和爸爸了。最后,就像我預(yù)料的那樣,媽媽問道:
“早飯吃了嗎?”
“吃了?!?/p>
“功課還好吧?”
“還行?!?/p>
“晚上睡覺冷不冷?”
“不冷?!?/p>
“你爸在干嗎呢?”
“正在反省?!?/p>
聽到我的回答,媽媽“嘁”的一聲冷笑。我打了哈欠,媽媽怎么總問這些全都能預(yù)料到答案的問題?。康?,在掛電話之前,媽媽說了句讓我猝不及防的話。
“晚飯的時候我回來看看?!?/p>
哦?哈哈。我的煩惱一下子煙消云散了。沒想到媽媽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地原諒了爸爸。我扭過頭環(huán)視黑乎乎的屋子,滿意地撫摸著肚子。和往常一樣,昨晚喝掉兩瓶燒酒的爸爸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依舊躺著,兩條手臂向兩側(cè)張開著,身上那件赭黃色棉毛衫不知是由于長時間沒洗還是褪色,領(lǐng)口看上去像是穿了好幾百年。
突然間,我覺得爸爸很了不起。爸爸在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只要沒人阻止,爸爸每天晚上都能喝得酩酊大醉,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輕輕松松省掉了早餐和午餐。真是酷斃了!沒人敢做的事,爸爸天天做得毫不心虛。
我在爸爸身側(cè)盤腿坐下,觀察爸爸睡覺的樣子。我最喜歡看爸爸睡覺,爸爸只要一合上眼睛,我就會聯(lián)想到變形蟲或草履蟲那樣的單細胞生物。當然了,爸爸也不是天生就是單細胞生物。爸爸是成為“家里蹲”之后,細胞才開始奇異變化的,數(shù)億細胞漸漸變成了幾千個,幾千個細胞又合成了幾十個,最后爸爸變成了巨大的單細胞。我輕輕撥弄著爸爸蓬松的頭發(fā),望著他瘦弱的肩膀、無力耷拉下來的手腕和疏于修剪而夾有污垢的腳指甲。爸爸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可身上一點肌肉也沒有,他那兩條細長腿,倒是看起來很能逃的樣子。當初媽媽到底是看上了爸爸哪一點呢?真是個謎啊。
我平躺下來,拉過媽媽的棉被蓋在身上,仰頭看著掛在梳妝臺上的掛鐘。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銀色的秒針不停走動,仿佛人走路的聲音一樣,在我腦袋上方滴答滴答響。
不知是誰在搖醒我。我用力睜開沉重的眼皮。
“你怎么睡在這兒?”
我首先看到的是“草履蟲”,接著進入視野的是淺灰色的天花板壁紙。我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兒不是自己的房間。
“困。”
蜷縮在媽媽被窩里的我用沒睡醒的聲音回答。爸爸沒有回應(yīng),起身將雙手叉在腰間,走向窗邊。我雖然還想詳細說明一下,但還是忍了。我清楚地知道當爸爸擺出如切·格瓦拉般嚴肅的表情時,他是聽不見任何聲音的。
“啊嚏?!蔽掖蛑鴩娞?,猛地坐起來。墻上的掛鐘已顯示下午一點。我肚子有點餓了,如果此時爸爸來上一句“肚子餓不餓”或是“零花錢夠不夠花”,我鐵定會感動得涕淚縱橫,可爸爸就這么傻愣愣地站著。僅此而已。
我一邊擦著嘴角的口水一邊想,爸爸沒資格當爸爸,沒資格當大人。如果是媽媽,立馬會二話不說給我做飯吃。原本聽著雨聲就很郁悶的我,一想到這兒心情更加陰沉了。
“叫個外賣吧?!?/p>
仿佛看穿我的內(nèi)心一樣,爸爸說了一句。
哇,好厲害呀!爸爸竟然有讀心術(shù)。我仰頭望著爸爸,原本就胡須旺盛的爸爸幾天沒刮胡子像是變了個人,以往傻乎乎的笑容不見了,變成了不折不扣的革命領(lǐng)袖切·格瓦拉了,我差點脫口而出“我尊敬您”。
沒多久院里的莫扎特開始吠叫起來,接著頭戴安全帽的外賣小哥按響了門鈴。我吃到了原汁原味的炸醬面和熱乎乎脆脆的炸肉餅,感覺全身都充滿了力量,肌肉變得更結(jié)實了,頭腦也更清晰了,要是現(xiàn)在去參加鐵人三項搞不好能得第一名。
我呼呼吹著氣吃了一口又一口,不知不覺吃了一大半,肚子飽了。我仰頭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正用昨晚剩余的下酒菜喂莫扎特。
這是一條黑色的意大利卡斯羅犬,我不太喜歡。犀利的眼神和魁梧的體形與我印象中的“可愛”二字相去甚遠。據(jù)說在很多小說里地獄三頭犬賽伯拉斯就是按此原型描述的。
“把莫扎特放進來不太好吧,會弄得房間里到處都是毛的?!蔽倚叽鸫鸬叵崎_酸奶蓋。
“有什么關(guān)系,你媽又不在?!卑职诸^也不抬。
莫扎特是爸爸一手養(yǎng)大的狗,剛抱來時才三個月大。爸爸養(yǎng)狗除了愛狗外,還為了咖啡店后面的倉庫,那里貯藏著來自世界各地昂貴的咖啡豆。莫扎特像守護寶藏的龍一樣不負眾望,在短短幾年里,以聞風喪膽的吼聲和丑陋的外表嚇退了無數(shù)毛賊。
“還是狗可愛啊,比人好懂多了。只要觀察尾巴,喜怒哀樂立馬知道。人以前其實也有尾巴,但進化了,只留下一截尾椎?!?/p>
“為什么要進化掉呢?”我舔著酸奶蓋,呆呆地望著爸爸。
“因為尾巴會妨礙人說謊?!?/p>
我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爸爸,覺得爸爸昨晚的酒勁還沒過去。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還在下,似乎小了一些。我無意間瞥了一眼院中的茅廁,剛才還一點不痛的肚子竟立馬抽搐起來。我并不是感到肚痛才去看茅廁,而是在肚子一點都不痛的情況下看了一眼茅廁才開始肚痛的。我簡直成了研究條件反射用的巴甫洛夫的實驗狗了。作為人類的我,怎么能和動物一樣呢?這也太傷我自尊了吧。endprint
我呆呆地望向爸爸,他哪里知道此時我的大腸正陷入劇烈的震蕩中呢?爸爸的內(nèi)心肯定像杯子里的酸奶一樣寧靜,一點漣漪都不起。爸爸神經(jīng)遲鈍,對未來又盲目自信,對人心的不設(shè)防愚蠢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爸爸在社區(qū)人緣很好,每逢紅白喜事他都會參加。由于辦事周到,被街坊們都稱贊為男人中的楷模。這位楷模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行啊”。當眼神如同狐貍一般狡詐的校友上門請求在巨額借款擔保書上簽字時,爸爸依舊回答道:“行啊?!?/p>
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在一天夜里闖進我們家。我至今唯一一次見媽媽手握兩把菜刀就在那晚。媽媽問清原委沖到廚房,抄起菜刀,氣喘吁吁地說:“你們都給我滾出去,否則我讓你們躺著出去!”
爸爸雖然很清楚媽媽不會真的殺人,但依舊認真勸導(dǎo)。瘟神們撤退后,媽媽痛哭不已,而爸爸卻像個詩人一樣站在窗邊,呆呆地凝視黑夜。第二天一早我背上書包,看到躺在地鋪上打著呼嚕睡得香噴噴的爸爸,臉上的表情安詳?shù)镁秃孟褡蛲硎裁词乱矝]發(fā)生過。
雨下得又小了一些,風一陣一陣刮著?;疑你U云在茅廁上空快速移動著。我提上褲子,拖著像浸泡過的棉花團一樣失去知覺的腿回到屋內(nèi),把所有的坐墊都歸位,胡亂堆放的雜志也一本一本疊起來,然后打開吸塵器把屋子里里外外吸了個遍。
莫扎特繃直尾巴沖著吸塵器不停低吼,而爸爸也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似的,微啟的嘴唇間露出縫隙很大的門牙,下巴微微顫抖著,眼睛里似乎泛著光。最終他悄悄伸出右手,像招財貓似的猶豫地向我小幅度地擺動著。
“喂,我說,怎么突然打掃起來了……是不是你媽要回來了?嗯?她說的?要回來?什么時候說的?她打來電話了?怎么說的?”
我?guī)е劝职诌€像爸爸的表情看著他,而爸爸像小孩子一樣沖我嚷嚷。曾經(jīng)聽人說過,上帝為了讓世上每一個白癡男人好好活著而創(chuàng)造女人,看樣子是真的。
“你慢慢打掃,我去散個步。”爸爸氣運膝部站了起來。莫扎特聽到“散步”開心地甩著尾巴跟在身后。
爸爸真正讓媽媽失望就是從莫扎特開始的。那天爸爸牽著莫扎特走進院里,媽媽正在洗衣服。莫扎特不必再看守倉庫了,咖啡店不再是爸爸的了。讓爸爸獨自去談判的媽媽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的結(jié)果。手上還套著橡膠手套的媽媽立馬飛奔出去找到了學法律的同學,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把門店轉(zhuǎn)讓改為三年經(jīng)營期轉(zhuǎn)讓。
合同簽訂那天下著雨,媽媽將合同鎖進抽屜后,收拾好行李去了外婆家。
我瞥了一眼掛鐘,開始整理廚房堆積如山的塑料飯盒,把吹風機、收音機、熨斗之類的雜物都歸位,沒有媽媽的屋子雜亂得像個舊貨鋪。我嘆著氣,把地熱的電源打開,想著爸爸從外面回來肯定凍得不行,就算爸爸總?cè)菋寢屔鷼猓乙膊幌M职稚?。我愣愣地趴在矮桌上,不知不覺涌來一陣困意。電視上長得很漂亮的氣象姐姐正對著地圖指指點點,來自俄羅斯的冷空氣要來了,南方降雨即將結(jié)束。我心里默念著太好了太好了,隨后合上了眼睛。地板越來越暖了。
爸爸過了四點才進家門,臉上茂盛的胡子不見了,頭發(fā)也變短了,手上多了三盒草莓。
“今天草莓特價?!卑职值难凵穸愣汩W閃。我走過去,接過草莓,突然覺得冬日里彌漫在房間的草莓香氣特別清甜。
“爸爸,你和媽媽當初是怎么認識的?”
“怎么突然問這個?”
“我想知道。”
爸爸一愣,漲紅著臉,把脫下的外套掛在衣帽架上之后,說:“這事我還從來沒對人說過呢!”
“秘密?”
“沒錯,是秘密?!?/p>
我點點頭,把草莓拎進廚房。
“那時候,我年輕氣盛……”
屋外的風緩緩地滑過窗欞,水龍頭的水沖刷著草莓,電視機里飄出音符。為了聽清爸爸的故事,我比上課還認真地豎起了耳朵。
爸爸的故事,是從一根狗尾巴草開始的。頭戴王冠的爸爸穿著燈籠褲獨自坐在水池邊喂魚,看到魚兒們爭食,爸爸咧嘴傻笑。突然水池邊的一根狗尾巴草口吐人言,說西山竹林深處有一對老夫婦,一直無兒無女。一日老翁于竹林中望見有一竹光彩奪目,近前一看,有一身長三寸的女孩棲居其中。老翁將這孩子捧在掌心,返回自宅,交給妻子撫養(yǎng)。三個月后,竹中少女已亭亭玉立,像自帶LED燈似的夜間光華無限,引得世人爭相求娶。少女心高氣傲,以獻上“佛之石缽、蓬萊玉枝、火鼠之裘、龍首玉、燕之安子貝”讓求婚者望之卻步。
狗尾巴草讓爸爸前去一試。爸爸被傳說中的LED美少女深深吸引住了,以打獵之名起駕前往深山。
與少女四目相對的時候,爸爸開始坐立不安。比起對方的容貌,爸爸簡直就是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少女的雙親對爸爸指指點點,爸爸開始流汗。少女的眼睛對著爸爸上下打量,爸爸羞愧難當。最后爸爸承受不了壓力,哭著大喊:“別看了,我很丑但我很溫柔?。 鄙倥勓?,走到爸爸面前,笑吟吟地說:“你發(fā)火的樣子真像個男人,我欣賞你!”
“一年后你出生了?!卑职滞衣冻龃葠鄣奈⑿?。
“媽媽是輝夜姬?”我放下洗好的草莓,傻傻地問。
“是啊。”
“爸爸是國王?”
“沒錯?!蹦﹃掳偷陌职贮c點頭。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隨后對爸爸說:“騙人,我不信?!蔽亦狡鹆俗?,弄得臉頰像河豚一樣鼓了起來。
“不信?等你媽媽從月球回來你問她好了?!?/p>
我第一次強烈渴望能分享爸爸的秘密,但爸爸卻把我當成小鬼扯些胡話來糊弄我。我滿臉郁悶地等著爸爸解釋,卻等來爸爸一個又一個哈欠。
“爸爸,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告訴我吧?!蔽冶P腿在爸爸身邊坐下,像小蟲子一樣輕輕貼在爸爸的胳膊上。
“太丟臉了,你會笑話我的?!?/p>
“我不會的,爸爸?!?/p>
“故事很長?!?/p>
“我會耐心聽完的。”
“真的?”
“我發(fā)誓。”endprint
“好吧。”
爸爸摸了摸我的頭,我的腦袋隨著巨大的巴掌左右搖晃。
昏暗的咖啡店,每張餐桌都點著蠟燭,插著紅玫瑰。和著窗外的雨聲,店內(nèi)流淌著莫扎特《D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附近電影院散場了,一大撥客人擁了進來,點上一杯咖啡等雨停。系著圍裙的爸爸雖忙得焦頭爛額,但看到店內(nèi)生意如此紅火不禁咧嘴傻笑。
漸漸地爸爸的額頭上開始泛起水霧,寬厚的嘴唇變得干澀。
“您的拿鐵。”
“您的慕斯。”
爸爸的身影在店內(nèi)穿梭奔波,臉上始終揮之不去的憨笑給客人們留下了特有的淳樸印象。那時候的爸爸對自己的未來還一無所知。當他端著草莓優(yōu)格大步走向七號桌時,心里想的是草莓的庫存數(shù)。
七號桌位于狹窄走廊的盡頭,那是一張只容納兩人的核桃色餐桌。
“我最煩下雨天了。”
坐在七號桌順位的女孩嘆著氣,面前放著一杯和她表情一樣苦澀的黑咖啡。
“我倒是喜歡下雨天,下雨天沒有灰塵?!?/p>
出乎爸爸的預(yù)料,點草莓優(yōu)格的女孩聲線粗而低沉,富有感染力,相較瘦弱的背影形成強烈的反差。爸爸猜想,或許這女孩心里住著一只小狗才使她如此樂觀。
“您的單齊了。”
爸爸放下餐盤時,“草莓優(yōu)格”轉(zhuǎn)動眼眸,熱情地向爸爸露出燦爛的微笑。“謝謝。”她的聲音里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當她露出一口玉米粒一樣整齊的牙齒時,爸爸發(fā)現(xiàn)面前的女孩像輝夜姬公主一樣全身發(fā)著光。
那時,爸爸第一次明白,喜歡上一個人有時只是一瞬間的事。
爸爸頭一次認真地考慮自己的未來。雖然只是相視一秒,但爸爸已經(jīng)想象著與“草莓優(yōu)格”白頭偕老。等到結(jié)婚后,每天她都會圍上漂亮的圍裙為我做飯吧?我下班的時候,她會到大門口迎接我吧?早上一睜眼她會先送我一個熱吻吧。為了控制自己不咧嘴傻笑,爸爸使勁繃著臉。
對女人無知到幾乎不知道女人有幾根手指頭的爸爸,被眼前這只喜歡下雨天的草莓精靈徹底迷住了。迅速燃燒腦細胞的爸爸以辦會員卡為名順利拿到了女孩的個人資料。
幸運的是,女孩的公司離咖啡店意外地近。爸爸每天從店里訂購的玫瑰花里挑出一支最好看的送到女孩的公司前臺,風雨無阻。這也算是大張旗鼓的單相思了,這條新聞太具有爆炸性了。
多浪漫!女職員們毫不掩飾地跺腳,男職員們吹起了口哨。每天早晨,當爸爸手握玫瑰花出現(xiàn)在前臺,總能引起一陣躁動。
“那時候我真是帥呆了!”
爸爸摘掉果蒂,將整個草莓塞進嘴里。淺紅色的果汁噗地飛濺出來,星星點點降落到桌上。我抽出一張紙巾,一邊擦桌子一邊不動聲色地試探他:“‘草莓優(yōu)格是我媽?我媽是不是很感動?”
爸爸咀嚼著紅色的果實,兩眼瞅著天花板,拍打著大腿默默地笑著。
爸爸一連送了一百多天,卻連媽媽的手都沒碰過。爸爸開始寫詩,每天一首連同玫瑰花一起送到前臺姐姐的手里。
“姐姐,幫我說說好話吧?!?/p>
在爸爸的央求下,平靜的湖面上終于有了波紋。
“咔嚓”,門開了。喊完“歡迎光臨”的爸爸嚇了一大跳,不自覺地踉蹌了一步。媽媽的身影,像泰山般矗立在柜臺前。爸爸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開始潺潺地奔騰起來,一股壓力順著無數(shù)毛細血管往上躥。媽媽凝視著爸爸,爸爸偷偷打量著媽媽。在昏暗的燭光下,當兩人的沉默正產(chǎn)生夢一樣的升華時,媽媽將爸爸的情詩拍在柜臺上,大吼:“你小子呀,字寫得太丑了!”
媽媽走后,爸爸拿起情詩認認真真地從頭看了一遍。爸爸把情詩揉成一團,一邊大吼“我的字寫得真丑啊”一邊蹲在地上哭泣。從那時起,爸爸每天晚上勤練書法,天亮后頂著熊貓眼給自己泡上一壺咖啡感慨人生。
光是長相,爸爸與媽媽之間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媽媽從小就備受矚目。她有雙大眼睛,額頭也長得好看,所以經(jīng)常有男生圍著打轉(zhuǎn)。她時髦愛打扮,剛上幼稚園就吵著要穿高跟鞋。愛慕者的追求方式各種各樣,有送花送首飾的,有送包送化妝品的,但開朗高傲的媽媽只有一個死穴,那就是逃不過溫順內(nèi)向的男人。媽媽拋開一切秋波最終選擇爸爸也是情有可原的。爸爸為了媽媽每天刻苦練字,堅持送花從沒提過別的要求,偶爾媽媽去店里,爸爸只會悶頭泡咖啡,連句簡簡單單“喜歡你”都說不出口。爸爸就是這樣的人,主動追求卻又畏畏縮縮。這擊中了媽媽的心。
快要打烊的咖啡店靜悄悄的。從剛才起,媽媽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怔怔地盯著面前的草莓優(yōu)格。不遠處用抹布擦著柜臺的爸爸像被壓榨的勞工似的低著個頭,時不時瞥一眼時鐘。最后媽媽在杯子底下壓了兩張電影票,紅著臉跑了出去。
“這個是……這個是……”爸爸大聲喊叫,嘴角泛出細小的白沫,瞪大的眼睛好像能隨時發(fā)射激光。爸爸一口氣跑回了家,一雙眼睛整夜地在衣柜里不安晃動著,似乎在尋找能變身為貝克漢姆的衣服。
隆重打扮的爸爸提前一個小時就出現(xiàn)在電影院門口,而來來往往的行人卻把爸爸當成可疑爆炸物似的小心打量著他。
“你怎么穿成這樣?太夸張了?!眿寢屚职值呐W醒?。
爸爸開始流淚。
“我只是開個玩笑?!眿寢寯[手解釋。
“我以為你不會來,真像是在做夢?!?/p>
爸爸像洗臉一樣,用手不斷抹去臉上的眼淚,但剛擦完的臉又被淚水打濕了。
“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卑职帜樕下冻鰻N爛的微笑,那是一張被眼淚打濕的笑臉。
媽媽靜靜地望著爸爸,輕咬著嘴唇,感覺四周的嘈雜聲像一文不值的餅干碎片一樣散落在她的四周。喜歡時髦打扮的媽媽不再給自己添置新衣,從那天起,她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男裝店。
爸爸的衣服越來越多。當來店的熟客夸贊爸爸的穿衣品位越來越好時,媽媽總是開顏歡笑。
“我的衣服多到衣櫥都放不下,堆到沙發(fā)上、地板上,最后連門都打不開?!眅ndprint
爸爸講得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衣服,每件衣服的出處都與媽媽息息相關(guān),什么時候買的,哪條街,哪家店,媽媽挑選的理由,爸爸都記得一清二楚。我越來越不耐煩,真想往沙發(fā)上一頭撞死算了。我想聽的是有趣的戀愛故事,爸爸卻扯到了穿衣搭配上,我感到悵然。
“爸爸,別再說了?!?/p>
“不是你想聽嗎?”
“那個……什么……”我聳了下肩膀,身體向前仰,把臉貼在桌面上。睡意涌上來了。
“你還發(fā)過誓呢!”爸爸裝蒜道。
“好,你繼續(xù)說吧?!蔽议]上了眼睛。
爸爸的聲音再次響起。在黑暗中我想象著爸爸的樣子,一會兒像球星一會兒像鄉(xiāng)村歌手,一會兒變身為知識青年。爸爸身上的衣服不停地變來變?nèi)ィ褚粓鰰r裝秀讓人眼花繚亂,晃得我頭都暈了。
“那時我真是帥呆了!”
爸爸的聲音越來越縹緲。地熱和睡意不斷地攻陷我。我不能睡,媽媽要回來了。我要等媽媽回來后再睡,我要告訴媽媽爸爸給我講的故事,我要媽媽親口告訴我爸爸沒有撒謊。爸爸的聲音漸漸不見了。一種奇妙的音樂聲從屋外傳來,窗外好似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把窗口的地板照亮。我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一路飄到了玄關(guān)。大門開著,爸爸站在院子里,仰頭望著天。
雨早已停了,一輪明月懸在空中。月亮升得很高很高,四周泛起巨大的月暈,仿佛要吞下整個夜空。我看見月暈中浮著一輛車,凝重的黑暗壓抑著高高的穹頂。車頭沒有馬,也沒有牛。車轅斜在一邊,金色的鎖鏈和車轅閃閃發(fā)亮。車邊紫色的流蘇把門簾高高懸起。有個人端坐在里面,周身發(fā)著微光。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雪白如玉的脖頸,是媽媽。我差點驚呼出聲。而爸爸呢,像是早已習以為常似的,呆呆地站著,望著媽媽咧嘴傻笑。
我直盯盯地凝視眼前的這一幕,恍惚覺得很早以前就對爸爸十分了解,可同時又覺得面前的爸爸,是一個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想起了爸爸吃面時說過的話,人因為進化而失去了尾巴。
如果現(xiàn)在的人仍有尾巴的話,爸爸身后的那條尾巴此時應(yīng)該在左右晃動著吧,我想。
文字背后
有一年全國大規(guī)模寒潮,上海罕見的零下七度。一個朋友建議我看夏天為主題的電影,會暖和一些,我于是選擇了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劇中的荒誕情節(jié)令人哭笑不得,菊次郎雖是個大人,但比正男更像個孩子,賴皮又不失可愛。這使我萌發(fā)出寫一對秀逗父子小說的念頭。這對我來說太容易了,因為我身邊就有一個絕佳的模板。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和爸爸參加晚宴。去之前,爸爸對我說:“多帶幾個塑料袋,萬一有什么好吃的剩下可以帶回來。你到時候主動點,你是小孩子,別人不會說你的。”
那天菜肴很豐盛,我看盤子里有兩只螃蟹沒人動,就夾過來放進自己的碗里。過了一會兒,我和爸爸開始行動了。
“螃蟹真好吃啊,但我吃不下,好可惜?!蔽已b出一副很苦惱的樣子。
“是很可惜啊,那你帶回去慢慢吃好了?!蔽野旨傺b安慰我。
塑料袋隨之閃亮登場。
沒想到,還沒出飯店,我就聞到螃蟹的味道,低頭一看,大吃一驚。粉色的凱蒂貓小包下半截已變成了咖啡色,螃蟹腳扎破塑料袋,湯汁滲出來了。
“爸爸,你賠我的包?!?/p>
“是你自己不好,該套兩個塑料袋的?!卑职致柫寺柤?,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這是什么爸爸啊?
一風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