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云華

1.花燈，最早源于宗教

從宗教儀式分離出來的各類藝術，包括物質的，非物質的，共同鑄就了古姚州不朽的靈魂。在這不朽的靈魂中，最耀眼的，莫過于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 《梅葛》古歌，此外還有漢族花燈，以及越來越融入花燈表演藝術體系中的壩子腔和蓮花落。

與彝族梅葛一樣，花燈，也起源于宗教，是民間社火祭祀活動的產(chǎn)物，是這產(chǎn)物衍生出來的一種表演藝術。但起源的方式不同。梅葛，是崇尚萬物有靈的彝族宗教祭祀活動的產(chǎn)物，起源于祭辭。而花燈，則是本土文化與中原文化相互交流融合而最終形成的一種民間地方戲曲劇種。換言之，是明朝大規(guī)模的移民屯邊帶來的各種各樣的外來表演藝術，在本土現(xiàn)存的表演藝術基礎上，經(jīng)過不斷的吸收、借鑒、整合，而最終形成的。并且，一經(jīng)形成，就有很強的地域性特點，比如姚安花燈，昆明花燈，玉溪花燈，彌渡花燈等等。這些花燈，都有一個共同的本土文化基礎，那就是滇文化，所以統(tǒng)稱云南花燈。同時，由于各地語音有別，藝人演唱不同，或吸收了不同的曲種、劇種、民歌小調(diào)，又具有不同的地域性特點，有差異性，并且可以為這種差異性貼上不同的花燈標簽。但不管是什么標簽，都是 “云南花燈”百花園中的一員。并且，也只能是其中的一員。因為， “云南花燈”獨一無二，全國全世界僅此一家。

本土文化是花燈產(chǎn)生的基礎，外來文化或者說中原文化是花燈產(chǎn)生的催化劑。不過，這里所說的本土文化，究其根源，最先也是外來文化，來自于彝族先民的移民遷徙，來自于不同朝代的移民屯邊。只不過，他們在花燈起源之前，在明朝大舉移民屯邊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并且形成了共同的文化認同。只是從明代開始，移民屯邊格外空前浩大，持續(xù)時間較長，一下子扭轉了云南邊地 “夷多漢少”的局面。漢族，第一次以壓倒性優(yōu)勢成為云南的主體民族。

可見，花燈的起源，與移民遷徙有關，與秦漢以后歷朝歷代的移民屯邊有關，特別是與明代轟轟烈烈的移民屯邊有關。是一次次的移民屯邊，不同人群、不同文化、不同藝術在同一地域的交流碰撞，最后才催生出 “云南花燈”這一朵鄉(xiāng)土藝術奇葩。

所以，追溯花燈的歷史，得從 “移民”這個詞說起。

2.花燈的起源，與移民遷徙有關

所謂移民，就是較大數(shù)量、有組織的人口遷徙。據(jù)史料記載，史前時期，在中國的西部，就有北方的族群南下移民遷徙現(xiàn)象。當時國家尚未出現(xiàn)，只有“地盤”意識。一旦資源枯竭環(huán)境惡劣，抑或族群人口膨脹需要分支另過，就會想到移民遷徙，想到逐水草而牧逐水草而居。遷徙的方向，就是河流的方向。河流的方向，就是遠離苦寒不斷接近溫暖富庶的方向。當然，也是通往征服和殺戮的方向。征服與反征服，既是人類的宿命，也是逃不脫躲不掉的叢林法則。因為，任何一個族群、部落或群體，都想找到適合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甚至于為了得到更多的地盤、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和更多的奴隸，不惜血流成河放手一搏。

古姚州，就是這樣一塊值得冒險一搏的富饒之地。

這是一塊神秘之地，深深地隱藏于橫斷山和哀牢山的余脈之中，簇擁在海拔3657千米的百草嶺周圍，逶迤連綿成一道廣袤無垠的滇中南大門。金沙江環(huán)北向東而流，一路湍急而下，沿途納入姚州西部的漁泡江支流和東南部的龍川江支流。充沛的水源，必然涵養(yǎng)出肥沃的土地。溫暖的氣候，必然孕育出豐富的物產(chǎn)。這就是理想中的風水寶地，適宜放牧，適宜耕作，適宜休養(yǎng)生息繁衍后代。今天的人這樣想，歷次遷徙駐足這里并想擁有這里的人也肯定這樣想。所以在史學家筆下，在遙遠的史前時期，當氐、羌人抱著祖靈牌位陸續(xù)離開祁連山 （彝經(jīng)中稱天山），離開那里的雪山和草地，離開那里的帳篷和親人，離開那里的沙漠，離開那里的苦寒，就注定了沒有回頭路可走，注定了他們要像蒲公英種子一樣，隨風而去，四面飄散，落地生根。注定了當中的一些人，在途經(jīng)姚州這片土地時，就留下來了。究竟是以征服者的身份留下來，還是以被征服者的身份留下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留下來的這些氐、羌人，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在不同族群、不同部落間征服與被征服的戰(zhàn)爭游戲中，經(jīng)過反復多次的融合與分解、同化與異化，其中的一部份，就成了大浪淘沙后站穩(wěn)腳跟的巖石，繁衍成了今天的彝人，成了姚州最早的土著。

正如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永遠地原始一樣，任何地方，也不可能永遠地屬于土著，更不可能永遠地屬于第一次升起炊煙的人。據(jù)史料記載，早在殷商時代，當時的云南，自然也包括姚州，就與中原有往來，就有一撥又一撥的中原人來這里冒險，來這里停留，來這里落草為民。戰(zhàn)國時期， “莊蹻入滇”，之后又是“莊蹻王滇”，建立古滇國，大量中原人紛紛涌入。古姚州北靠金沙江 （古稱麗水），江里可淘金，有 “麗水金沙”之記載，金沙江之名也由此而來。因為這個緣故，古姚州成了中原人淘 “水金”、討生活的樂園。這也是古姚州開發(fā)較早、漢化較大的原因。三國時期，諸葛亮南征，屯軍戍邊，與當?shù)赝林ɑ?，古姚州又迎來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中原 （漢族）移民。唐時，因為戰(zhàn)爭，尤其是 “天寶戰(zhàn)爭”，唐軍將士大量被俘，還因為南詔熱衷于人口擄掠，尤其熱衷于擄掠那些工匠、知識分子之類的漢人。所以，這一時期漢族移民更甚，漢族移民帶來的文化影響更甚。宋代，有感于唐朝天寶間對南詔屢次用兵均以失敗告終的教訓，宋太祖在地圖上以玉斧畫大渡河以西曰：“此外非吾有也”， “宋揮玉斧”之典故即出于此。因為如此，前后存續(xù)300余年的大理國得以偏安一隅，有過一段歌舞升平的時期。云南本土文化，也主要在這一時期沉淀下來。到了元朝末期，古姚州的漢族人口比例，與其他地方相比，已經(jīng)遙遙領先。這當中，有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就是在當時，進入者，或者說漢人，意味著先進。土著，或者說彝人，當然也包括之前的其他移民，意味著落后。先進與落后遭遇，自然是先進的一方勝出，落后的一方退出。退出的通道，就是上山，開辟新的家園。這也就很好解釋，為什么今天的彝族，絕大部分都居住在高寒冷涼、僻遠閉塞的山區(qū)了。

我這樣說，并沒有貶低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明，文明，既有興盛，就必然會有衰落。彝族梅葛指路經(jīng)中，姚州的大壩子小壩子，都是彝族回歸祖靈之地的歇腳必經(jīng)之路?？梢?，曾經(jīng)有很長一個時期，也許是 “彝族六祖分支”后，彝人，既是姚州的主體民族，也是最先進文明的代表。先進到什么程度？先進到開始思考人生、宇宙等哲學問題。要不然，彝族創(chuàng)世史詩 《梅葛》和 “十月太陽歷”的產(chǎn)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正是有了彝族的存在，姚州才成為產(chǎn)生創(chuàng)世史詩和歷法的地方。

在源源不斷的移民屯邊過程中，漢人，不再 “變服，從其俗”，而是反客為主，堅守自己，成為自己，拒絕同化。底氣，當然是從中原帶來的先進技術和文化。其中，各種廟會習俗和春節(jié)社火祭祀、元宵節(jié)觀燈等習俗，以及遍布城鄉(xiāng)喜聞樂見的小曲、山歌、鼓板小唱、儺舞、道術、器樂、雜耍等民間文藝，就相互融合成了約定俗成的社火觀燈活動，成了后來 “姚安花燈”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本土文藝基礎。

3.明朝的 “屯邊大移民”是花燈產(chǎn)生的催化劑

站在今天的角度，可以這樣說，姚安花燈，或者云南花燈，注定了會出現(xiàn)，只是要等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終于來了，那就是大明王朝力推的 “屯邊移民”政策。

這樣說，似乎有些武斷。

因為，姚安花燈，乃至云南花燈，始于何時，的確無從考證。它沒有明確的文字記載，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詩文和游記可供猜測。但沒有文字記載的花燈，卻真真切切地在昨天的歷史長河中存在過，并且一代又一代流傳了下來，直到今天。這種現(xiàn)象只能說明，花燈，只屬于民間，屬于大眾，為當時的主流文化和統(tǒng)治者所不屑一顧，自然也就不能進入史書縣志之類的典籍中了。好在民間還有記憶，記憶又得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延續(xù)。追尋這些記憶，再搜索一些詩文、游記中的片言只語，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花燈，起源于明朝，是規(guī)?？涨暗囊泼駥嵾叀⒁泼裢吞?，才有了花燈破土而出的土壤，才有了花燈成長壯大的陽光雨露，才有了花燈枝繁葉茂的發(fā)展空間。

《明太祖實錄》記載： “云南土地甚廣，而荒蕪居多，宜置屯，令軍士開耕，以備儲蓄?！?《云南通志》則更進一步說明： “云南屯田最為重要：蓋云南之民多夷少漢，云南之地多山少田。今諸衛(wèi)錯布于州縣，千屯遍列于原野。收入富饒，既足以供齊民之供應，營壘連接，又足以防盜賊之出沒。此云南屯田之制，所以其利最善，而視內(nèi)地相倍蓰也?！币痪湓挘褪且泼裢吞锖?，漢族多多的，既解決了駐軍糧草，還可防范地方土著部落的叛亂。這是要讓漢族成為云南主體民族的節(jié)奏啊。在此我不得不拍案叫絕，由衷地再次仰望先祖?zhèn)兊恼沃腔邸?/p>

古姚州，除平川廣袤的姚安壩子外，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壩子和平緩的河谷丘陵，是天然的米糧倉，加之地處南北線上的零關古道要塞，往東，經(jīng)僰道通滇池，往西，經(jīng)博南古道通洱海直達緬印，注定了是軍屯、民屯、商屯的重點地區(qū)之一。伴隨著 “屯田”，伴隨著湖南、江西、浙江、江蘇等江南一帶漢民的大量涌入，漢族人口第一次遠超土著人口，成為了主體民族，并且在經(jīng)濟上、文化上成為領頭羊。與此同時，各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戲曲聲腔、時尚小曲以及說唱等民間表演藝術也隨之進入。這些民間表演藝術一旦與本土的民間社火、燈會表演藝術相融合，花燈，作為一種民間表演藝術，也就應運而生了。

有關內(nèi)地民間表演藝術與本土民間表演藝術相結合的盛況，流放云南30余年的明代狀元楊慎最有發(fā)言權。他在《觀秋千》一詩中說： “滇歌僰曲齊聲和，社鼓漁燈夜未央?！痹娭械牡岣枧c僰曲，即指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歌曲。通過這樣的結合、整合，到了明末清初，在民間歌舞和說唱藝術中，開始產(chǎn)生了《拉花》、 《秋老鼓》、 《踩連廂》這樣的花燈形式。嘉慶年間，姚州者樂山大樂廟落成慶典，一民間戲班子專程趕來開展花燈清唱表演。道光年間，官屯興寶寺僧官古和尚出資組建了花燈班社。接著，包糧屯也組建了由江西貨郎教唱的民間花燈班。到咸豐、同治年間，全縣軍屯民屯基本上都有了自己的花燈班社，凡節(jié)日或逢喜事，都要通過演唱花燈的形式來慶賀。以后相沿成習，花燈演唱成了民間藝術的主流，成了老百姓自娛自樂的重要藝術形式。為此，清順治年間，有個叫陳鼎的歷史學家，在 《滇黔游記》一書中寫道： “滇中民族甚雜，唯逼近昆明之數(shù)十州縣，則漢族多，彝族少，但漢彝兩族都喜歡歌唱、舞蹈。每屆春節(jié)，必多就村場聚集多人相對而歌、相對而舞。歌時以弦索笙笛，聲猶靡靡可聽，舞則蹈之以鼓，撲通、撲通饒有趣味。如歌舞以夜，輝以燈炬，名曰唱花燈?！彪S著花燈表演習俗的約定俗成，花燈表演藝術也不斷提高。從單純的唱調(diào)類、團場燈到邊唱邊舞的花燈歌舞，如 《韃子拉花》。從單純的歌舞形式又發(fā)展到有一點點故事情節(jié)的折子戲，如 《拐干妹》、 《開財門》。最后發(fā)展成有人物形象有完整故事情節(jié)的條綱戲、本子戲，如 《大補缸》、 《打花鼓》等。于是，具有姚安地方特色和藝術風格的姚安花燈終于發(fā)展成熟，并從單純的逗趣閑玩轉向接觸時政，如 《紅軍燈》、《抗日燈》、 《學生燈》等。把強烈政治傾向納入花燈表演，最終改變了權貴階層對花燈的一些看法，甚至于在某些特定的環(huán)境下，官方還會利用其作政治宣傳，引導民意。

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1956年姚安花燈劇團的成立，終于使姚安花燈從民間走上舞臺，從業(yè)余走向專業(yè)，從縣城走到州城省城一直走到北京，走出了精品，走來了榮耀，一度成為輝煌。改革開放后，兩年一次的農(nóng)村文藝會演通過縣人大立法固定了下來，為民間姚安花燈走向舞臺走向社會提供了保證，同時也涌現(xiàn)了初正龍、昝方才、蔣國定這樣集表演與創(chuàng)作為一身的民間花燈藝人。直到今天，盡管受到來自電影電視等娛樂方式的沖擊，但姚安花燈仍然堅守著自己的陣地，固守著自己的藝術，擁有著自己的燈迷?；魣F排練依然，演出不斷。農(nóng)民戲劇創(chuàng)作組改頭換面更上一層樓，成了農(nóng)民戲劇家協(xié)會，集創(chuàng)作與表演為一體，成為民間花燈藝術的引領者。年頭節(jié)下，來自民間的花燈隊更是風起云涌，花樣翻新，你方唱罷我登場。燈迷們在大飽眼福之余，也會忍不住哼上幾句說上一段。平常日子里，縣城文化中心的上空永遠飄蕩著崴花燈唱花燈的聲音。這些聲音來自荷塘水榭邊的六角亭，是自發(fā)的，是情不自禁流露出來的。聲音出自握樂器的手，是一雙雙粗糙的手，做家務的手。聲音出自老倌老奶、村夫村婦之口，是一張張唱花燈的口，也是呼兒喚孫的口。沒有拘謹，沒有扭捏作態(tài)，不在乎圍觀者的注目，自自然然和著二胡與笛子營造的花燈旋律，舞著粉紅嫩綠的荷花扇就崴了起來，唱了起來。此刻，他們唱出的是一種心情，崴出的是一番景致，增添的是一道民間藝術風景。

從民間上升到專業(yè)舞臺的花燈，即劇院里的花燈，有現(xiàn)代化的舞臺燈光音響包裝，既雍容華貴又靚麗奪目，少了一些鄉(xiāng)土氣，多了一些專業(yè)水準。一招一式一調(diào)一腔，純粹的姚安味，但又合乎規(guī)矩，與高水準的省州專業(yè)花燈表演接軌；繼續(xù)停留民間村社的花燈，鄉(xiāng)村曬場乃至房前空地就是舞臺，隨便扯起一塊幕布，點亮一個電燈泡，擺開鑼鼓家什，隨便弄一下妝容，換上行頭拉開架式就可以出場演唱，有一股子草臺班子的自信和因陋就簡的隨意。雖然粗糙了一些，但更接近泥土氣，老百姓覺著親切，愛看。置身其間，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被花燈表演所鋪排出來的喜慶氣氛熱鬧景象所感染，讓你喜聞樂見讓你笑聲不斷。這樣的氛圍里，花燈藝人傾其所能展示著才藝，燈迷們則心靈相通享受其中。

4.花燈，還承載著一段漢族祖先記憶的歷史

在姚安，提起花燈，都會引來很多的話題。有趣聞軼事和傳說，老燈和新燈，歌舞和戲劇，還有隱藏在花燈背后那些耐人尋味的習俗和講究。

在此我不說戲劇花燈。這不是花燈的源頭，也不是花燈的本意?；舻谋疽猓c戲劇無關，只與宗教儀式有關，與歌舞有關。載歌載舞，取悅神靈，呼喚神靈、與神靈對話，祈福禳災，給人療傷給人慰藉，這才是花燈最初的模樣。只是到了后來，人們在用花燈娛神時，順便也娛樂自己。再到后來，自娛自樂才成了花燈的主要功能。今天，主流的花燈，已經(jīng)徹底擺脫向神靈祈求五谷豐收人畜平安的 “社火”痕跡，演變成了純粹的藝術，成為舞臺表演，成為廣場舞、商業(yè)促銷、寓教于樂的一種藝術表現(xiàn)形式。但在民間，那些年頭節(jié)下的花燈，那些下燈帖后上門演出的花燈，仍然延續(xù)著宗教儀式的香火。供燈神、接燈送燈、開財門、保平安之類的花燈習俗仍然存在。

所以，話題還得再次縮小，縮小到純民間的、尚有一絲宗教氣息的花燈歌舞。

姚安是花燈之鄉(xiāng)。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至少活躍著40余個農(nóng)村業(yè)余花燈表演隊。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姚安人，從小就聽慣了父母的花燈調(diào)，習慣了走村串屯去看花燈表演，心窩里，已是滿滿的花燈情節(jié)，血液里，也流淌著花燈的基因，靈魂，早就與花燈融為了一體。因為如此，每次與民間的花燈老藝人接觸，我總是喜歡和他們翻揀一些花燈方面的陳年舊事和傳說；每年的開燈儀式和送燈儀式，我也百看不厭并喜歡參與其中。時間久了，難免會有所思有所想。我開始追尋，追尋花燈背后的點點滴滴；我反復拷問，拷問花燈背后的深刻含義。而越是這樣，越覺得，我們習以為常的花燈，并不簡單。在花燈的身影里，總能捕捉到一些信息，一些關于漢族祖先記憶的信息。

這是一個久違的信息，來自明朝，來自中原移民，來自屯邊滇地屯邊姚州的漢族人。他們雖然又有了家鄉(xiāng)，成了云南人，成了姚州人，但在他們心里，永遠也不能忘記來時的路，更不能忘記中原，忘記江南，忘記他們的故土。這是一個需要子子孫孫永遠記住的鄉(xiāng)愁。所以，他們在推動花燈形成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把這種關于祖先歷史的族群記憶烙印在了上面。

翻閱姚州縣志，在氏族表中，不難看出，姚安漢人，大多來自明朝初期的屯邊移民，其故地，主要集中在江浙湖廣等江南一帶。江南，以農(nóng)業(yè)文明著稱，有社火祭祀習俗。社，即土地神?；?，即火神。社火祭祀在春節(jié)期間，除相應的儀式外，主要內(nèi)容就是各種表演。古代，民俗往往與藝術共生，但不是平分秋色。越往后，藝術的份量越重，娛人的意味越濃。當邊地云南開始萌芽 “社火”性質的祭土神火神習俗時，江南的“社火”祭祀已經(jīng)進入到了藝術審美的階段，并且還增加了正月十五元宵燈節(jié)這個重頭戲。燈節(jié)期間，到處張燈結彩，人頭攢動，觀燈猜謎看歌舞望雜耍，盛況空前。據(jù)說，元宵燈節(jié)自唐明皇開始。唐明皇貪玩貪耍，常扮成滑稽搞笑的角色，戲耍于眾舞之間。有大臣覺得不妥，建議說，皇上乃金口玉牙，怎可這樣亂說亂講。明皇一想，也是。于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說，那就在嘴周圍撲一圈白粉吧，表示我白說白講，不算數(shù)。這就是江南一帶漢人的祖先記憶。這種記憶植入姚安花燈后，唐明皇扮演的那個滑稽搞笑角色，就轉化成了花燈歌舞中的 “打岔佬”，以丑角扮相，嘴周圍撲有白粉。 “打岔佬”手持的膏藥傘，也從皇帝出巡中時時跟進在頭頂上方的那頂黃羅傘衍化而來。戲曲的名稱，也打上了元宵燈節(jié)的印痕：花燈。這時候的“花燈”，已經(jīng)超越了她原有的含義，不再是令人眼花繚亂用花彩裝飾的藝術燈彩、燈籠，而是成了特指，特指在云南邊地形成的集小唱、歌舞、戲劇為一體的綜合性民間藝術。但因為有了一個“燈”字，就有淵源可溯。就會發(fā)現(xiàn)，花燈最早的根，在中原。就會發(fā)現(xiàn)，移民屯邊的先人們在創(chuàng)造花燈的同時，還給了我們某種暗示，還給了我們一把找尋祖先來路的鑰匙。

直到今天，在姚安民間，還有 “燈從唐朝起，戲從唐朝來”的說法。在一些花燈表演隊，還保留著燈神牌位，供奉唐明皇李隆基，即 “老朗太子”。老朗太子，是唐明皇當初在元宵燈節(jié)中的扮相。此扮相深入人心倍受人們喜愛。以后，就轉化成了姚安花燈燈神牌位像，接受花燈藝人們的香火供奉，同時也保佑著姚州這片土地上的花燈順利演出，圓滿收場。此外，江南一帶多說唱。受此影響，姚安花燈多為歌舞，如 《拉花》、 《春社》、 《春歌》、 《農(nóng)歌》、 《扮采茶》、 《擊花鼓》、 《開財門》 等。 這些節(jié)目，雖然歷經(jīng)了幾百年發(fā)展變化，但江南歌舞的風格仍然有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