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wèi)軍（湖北）

恐怖的刑場內(nèi)，除了高度機械化的行刑的警察和高度熱情化的圍觀的群眾，沒有一個親人進入馬村長那驚恐搜尋的眼睛。暮秋沉沉的寒氣浸蝕著馬村長的肉體，他的思想也驟然凝凍了。他本想高聲唱點什么來作為他最后的遺言，但直至槍響他也沒有積攢起足夠的勇氣。

子彈在他肥厚的軀體里掘進，那股力度是多么驚人，以致他還沒能感覺到絲毫的疼痛便又飛快地離開了他的背心。他猝然倒下了，面容丑陋而恐怖。

1

在這個故事里，我們假定時光能夠穿越。

于是，我們看到帶著血跡的鉛彈從地上的某個角落彈起，又回到了警察的槍膛。在經(jīng)過馬村長身體的那個洞眼時，又激活了他的心臟和大腦，他掙扎著爬了起來，嘿嘿地自嘲著干笑兩聲，拍拍身上的灰塵，走向來時的路。

他從舊車上下來，從公判大會上走回了監(jiān)獄。在這暗無天日的狹小得令人窒息的地方，他承受著生理和心理上的巨大壓力，他時時想起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他常常毫無理由地傻笑，甚至狂嘯一陣又突地戛然而止，他的老婆、兒子、情婦，以及一捆捆綠花花的百元大鈔漸漸變成一條條猙獰可怖的毒蛇，不斷地向他沙沙滑來……

錢書記是唯一一個來看他的。一看到他，錢書記就老淚縱橫，以頭撞墻，嚎淘大哭：“小馬，是我害了你呀！”

他的嘴皮子上下打架，好不容易話才到了舌頭，說：“可我害了太多太多的人啊……”

是啊，他害了太多太多的人。他先是把一個兩千號人的村子吃出了一百多萬元的大窟窿，再是讓他老婆得了一種怪怪的不治之癥，送他兒子進班房，最后是，他的政績工程——一幢剛剛竣工投入使用的村小學(xué)教學(xué)大樓轟然倒塌，在內(nèi)辦公的十四名教師無一生還……

他的淚水早已流盡，只有靠咽喉發(fā)出的令人恐怖的干嚎聲來表達他巨大的悲痛和悔恨。他哭得凄惶，如一只落進了陷阱的狼，叫聲疲憊絕望而悲慘。

2

時光繼續(xù)穿越，他走出了監(jiān)牢，回到了他被捕前夕那個令他魂飛魄散的時刻。

那是一個多么美好而令人陶醉的夜晚，在縣城，一個名叫“尋夢園”的發(fā)廊里，他正和鳳鳳做愛漸入佳境的時刻，手機忽然響了。鳳鳳勃然大怒，宛若燒得正旺的烈火里掉進了鹽粒，她狂叫著令他關(guān)了手機。但他沒有關(guān)，他怕有人告他，因此每次外出都在村里安好了耳目。這一個多月來，他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心虛得發(fā)狂怕得要死。手機里傳出的消息比他擔心的嚴重何止千萬倍！“馬村長，教學(xué)大樓塌了！”剎那間，他的頭一陣劇痛，仿佛五雷剛剛滾過他的頭頂。天塌下來了！但他立即鎮(zhèn)定下來，他想，如果沒有死人，如果消息還沒有外泄，他姓馬的就還有一絲轉(zhuǎn)機。

他叫了一輛出租車往村里飛奔。深秋的夜風(fēng)吹亂了他優(yōu)雅華美的發(fā)式，他也感覺不出絲毫的涼意。

老遠老遠，他看到了警燈刺眼的光芒，聽到了警笛刺耳的囂叫。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嚷：“死沒死人？死沒死人？”沒人理他，迎面而來的是兩名全副武裝的警察，他趕緊掏出香煙，但一副冰冷的手銬早己鎖死了他的手腕。

3

時光繼續(xù)穿越。那是他一生中最憂愁煩躁的時期。剛剛竣工投入使用的村小學(xué)教學(xué)大樓的一角，出現(xiàn)了一條手指粗的裂縫，這條裂縫從三樓頂端一直延伸到樓基，沒入地表。外面燦爛的陽光射進，裂縫便如一條從天而降的閃電，照得他一臉恐懼。他掏出鳳鳳塞給他的香噴噴的手帕按按額頭上的汗珠，決定當晚召開村主要干部參加的一次緊急會議。會議的結(jié)果形成了兩條決議：一是立即停止使用大樓，起訴建筑承包商；二是要求建筑承包商加以修補。他失眠了，天亮?xí)r才決定采納第二條決議。他之所以這樣決定，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已踩進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泥潭，稍有不慎，大片大片污泥將在頃刻間將他全部吞沒，與其與承包商打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不如先敷衍一陣，以后換屆時自己一走了之。況且，他又怎敢與承包商對簿公堂？承包商在招標之前送給他一個沉甸甸的牛皮信封，他是在廁所里慌慌張張地撕開它的，那不是一個普通信封，內(nèi)裝十疊百元大鈔，共計十萬元人民幣。那些天，他特留意《新聞聯(lián)播》，也看起了報， 一旦有“打擊……”、“嚴懲……”之類的消息觸動他的大腦，他就心驚肉跳，整夜整夜的惡夢不斷。

來自家庭的情況也讓他不安。先是兒子叫他不爽。那小子己越來越不能如他所愿了，一個正念初三的學(xué)生，竟和一名同班女生談情說愛。這倒沒什么，問題是他竟搞大人家的肚子。女生的父親毫不講情面地奔到家里來逼婚。他想拒絕，結(jié)果臉上立馬就挨了平生以來的第一記耳光，那一記耳光抽得他兩眼金光飛濺。金光閃過后，他才明白自己還是名村長，而抽他耳光的不過是一個拉煤車的長滿了厚繭的松樹皮一般粗糙的手掌。他覺得太晦氣，他覺得該結(jié)束自己晦氣的日子了，但他沒忘記自己是有身份的，便命令兒子教訓(xùn)教訓(xùn)那個魯莽的煤夫。兒子比他更煩，以為用自己的手去拍打那黝黑龜裂的面龐會污穢自己，便干脆抓起桌上的煙灰缸，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在那煤夫的額頭上來了陣雹子般的重擊，……還是煤夫倒地的聲響驚醒了他父子，他想挽回點什么，但已經(jīng)晚了。

警車來了，又走了。他的兒子也走了。兒子，住進了班房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嗎？四年前，他那么矮小又那么聽話，一直都是小學(xué)里的三好學(xué)生。而今怎么會這般野蠻，沉溺于撲克麻將游戲機甚至睡女同學(xué)……再是妻子，那個黃臉婆，他一想起她就要吐，那鬼病纏身都兩三年了，天天打針吃藥，下身還是癢癢癢……還腫成水泡，后來，水泡泡一直爬到她臉上，叫她像條腐臭透心的死鮑魚；還盯他的梢，時不時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叫他聽得像是大熱天里咽芋頭；動輒找村里的婦人們吵架，罵人家偷了他。因為她，他門前便有了扯不清的桃花官司，傳不盡的艷情緋聞。

因為這煩躁，他便極少回家，把自己全泡在縣城“尋夢園”發(fā)廊鳳鳳一個人的身上了。

4

假若時光穿越到一年前，我們的馬村長就回到了他一生中最為輝煌的時期。上任僅一年，他就取得了好成績。他用一個小小的計謀整掉了他的對手，一個管黨群的副書記。于是，村干部進行了一次大換血，換血之后，他有了一大筆錢。上來的村官都怕他，慢慢地習(xí)慣了，什么事都是言聽計從。于是，他開始做早已想好的幾件大事：一是把村與縣農(nóng)貿(mào)公司的蔬菜收購價格壓低四成，漁利所得由他與縣農(nóng)貿(mào)公司五五開。加上縣農(nóng)貿(mào)公司的回扣，他一年所得就相當于一個普通村民平均收入的二十倍了。提議先是由縣農(nóng)貿(mào)公司經(jīng)理提出來的，開始他不同意，因為他以為自己是農(nóng)民的兒子，不能干損害父老鄉(xiāng)親的勾當。經(jīng)理拍拍他的肩膀說：“馬村長，我們不談這個，先到城里散散心再說?！彼?，你農(nóng)貿(mào)公司十多年來不知賺了我們村多少血汗錢，而今我代表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消費消費你也是理所當然。這樣想來，他便客隨主便，放開了手腳。

那回，他第一次走進了上星級的大賓館，第一次品嘗了兩千元一瓶的名酒，第一次讓女人抓酥了身板，第一次步入了舞池。特別叫他高興的是，他結(jié)識了一位叫鳳鳳的發(fā)廊小姐。鳳鳳天生麗質(zhì)，熱情奔放，一舉一動，無不風(fēng)情萬種，叫他樂不思歸。當晚，兩人便上了床。第二天一早，鳳鳳把嘴對著他的耳朵柔柔地說：“馬哥，你得到了我最珍貴的禮物。”鳳鳳一把掀開被子，叫他搜尋禮物。他一眼就看見了在雪白的床單上印著幾朵艷麗打眼的“紅梅”。其實，這不過是一個現(xiàn)代娼妓騙取真誠和索要高價的慣用伎倆，但“初出茅廬”的他卻陷進去了，以為他收獲了一個女人最珍貴的禮物。他受寵若驚，一月數(shù)回地跑“尋夢園”。以后，鳳鳳便要他離婚，他滿口答應(yīng)，不久又說難辦；鳳鳳便不催了，只說做他的情人也值。他覺得太虧了她，滿口還說離。鳳鳳便哭了，哭得哀哀戚戚，花枝亂抖；他看得心疼，拍胸打掌地起誓。鳳鳳便不哭了，說她小弟弟開車撞了人，私了要賠三萬元。他二話沒說，便回村拿錢。以后，風(fēng)鳳便不哭了，只是笑，卻總有些勉強。他看得好傷心，在一個深夜，她掏出了心窩子，說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艘驗樗x了婚，她面臨著艱難的抉擇?！拔夷南爰匏?，可是……”鳳鳳說得淚水漣漣。

自然地，他與禿頂卷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風(fēng)吃醋的戰(zhàn)爭，他的錢越花越多。于是，在他家鄉(xiāng)的那個村子，人均提留便加了五元、十元、二十元……于是，他越來越頻繁地“精減”村組干部和民辦教師，為的就是要勒索一筆筆急需使用的鈔票。開始，他心里經(jīng)常鬧矛盾，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是背叛了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也背叛了自己大干一番事業(yè)造福一方的初衷，但他一想到鳳鳳的柔情，美酒佳肴的可口，舞池賭場的興奮，他就義無返顧地走了下去。漸漸地，他把鄉(xiāng)巴佬的外表抖落得一干二凈，他皮鞋锃亮，西裝筆挺，腰別手機，嘴叼香煙，玩的是輸贏一場達數(shù)千元的麻將撲克……同時，在他日益肥碩的頭腦里，漸漸豐富了一系列的處世哲學(xué)，譬如，有權(quán)則用，過期作廢，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男人就應(yīng)該不斷地去征服女人……

5

如果時光穿越到四年前，我們看到的馬村長還是一名老實巴交、勤勤懇懇的農(nóng)夫。他與一般的莊稼漢子沒什么兩樣，他滴酒不沾，一包五毛錢的次品煙也要揣上三五天。他把老婆看得很重，碰到艷麗的女人也不敢拿眼正看。他關(guān)心兒子的前途，每天都要查詢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唯一使他與別的莊稼漢子不同的是，他有一輛破舊的面包車，它使用的年限早己超出了設(shè)計使用壽命的數(shù)倍，這樣的車是絕對不允許在國道上奔跑的，但它可以在鄉(xiāng)村的公路上奔馳。這輛車幾經(jīng)轉(zhuǎn)賣，終于到了他的手中，他喜不自勝，堅信這車子可以馱著他的小家庭率先奔進小康。他把車身新漆一遍，把座椅上的破皮革扯下來，訂上新的皮墊。他篤信“和氣生財”這條古訓(xùn)，見人就打招呼，臉上的笑容總是那么憨厚而生動，他又懂得放長線釣大魚的生意經(jīng)，碰到體面人物總要少收一兩塊錢的路費。錢書記因此而發(fā)現(xiàn)了他，被他的勤勞和憨厚所感動，每次公務(wù)用車也盡量用他的車。無論風(fēng)大雪大，深夜酷暑，他都是有求必應(yīng)。那時候，他沒白吃別人的一頓飯，沒花過一分糊涂錢。僅有一次，星夜回家的他樂不可支地對老婆說，他今天在外吃了一頓飯，一頓免費的晚餐。他說，他與村干部在鎮(zhèn)上一家高檔的餐館里吃香的喝辣的，那味兒又長又有勁。其實，他不過吃了些村干部留下的殘羹冷炙。那夜，他做夢了，夢見自己又走進了那家餐館。后來，他不斷要求老婆調(diào)出點美味來解解饞，但老婆總是調(diào)不出，他覺得和別人相比，自己活得太累太苦了。終于，一個宏愿在他心田里萌發(fā)了，要滿足自己的食欲，就要先當上村干部。于是，他設(shè)法與錢書記走近，他愈發(fā)憨厚勤勞熱情大度，從此，錢書記搭乘他的車就分文不出了。

6

如果時光穿越到二十年前，那么，馬村長還是一名十分優(yōu)秀的小學(xué)生。他的作業(yè)做得一絲不茍，上課聽得一眼不眨。他成天捧著書本讀呀念呀，就是要在將來出人頭地，為父母爭光。他悟性極高，一位老民辦教師看上了他，把他收為義子，教他練習(xí)毛筆字，那時，他的毛筆字寫得多么道勁有力，他身上無一完衣，全是從他上面五個姐姐身上接力下來的。但他有時又沾光不少：小學(xué)時，大姐二姐常背他上學(xué)；初中時，三姐四姐替他背書包提馬燈；高中時，五姐老爸又幫他馱米送腌菜。他雖沒考上大學(xué)，但他上進的心依然是紅的，決心在鄉(xiāng)下干一番事業(yè)，以報答父母和五個姐姐的養(yǎng)育關(guān)愛之恩。

其實，在他小學(xué)四年級時，他給他的家鄉(xiāng)的那個窮村子帶來過一次莫大的榮譽。那回，他家鄉(xiāng)村子的名字破天荒地出現(xiàn)在省報上，全村人無一不熱血沸騰，奔走相告。原來，一位造反派頭頭在學(xué)校開批斗會后，到井臺上洗手，把表放在井臺上，洗完手后竟忘了。頭頭后來回到井臺時發(fā)現(xiàn)手表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于是，頭頭決定接著開會。消息不脛而走，村人無不聞風(fēng)喪膽。好在我們幼小的馬村長拾金不昧，當時就把手表交給了一個隨行到村的省報記者手中…

7

如果時光穿越到三十年前，我們在那個村子里還根本見不到馬村長蹣跚學(xué)步的影子。但我們可以在如今他家兩層洋樓的臺基上，看到一座破敗的茅舍。在那個春夏之交的陰雨綿綿的日子，一個凸著大肚子的農(nóng)村婦女，滿臉愁容地做著地里的農(nóng)活。她的丈夫是村小的一位民辦教師，雖說在經(jīng)濟上比一般農(nóng)民高出不了多少，但其頭腦里的一些封建意識卻是根深蒂固的。民辦教師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不知念了多少遍，可老婆一連生了五朵金花。等到老婆第六次大腹便便時，他竟一天比一天的不耐煩，因為他感覺到老婆的懷相跟以往五次并沒什么兩樣，他便要求老婆拼命地干活，希望他能流產(chǎn)?？墒?，我們的馬村長在肚里特別頑強地發(fā)育著，終于在一個栽種稻秧的下午，他怒不可遏地沖擊起母親的子宮。他出生時，先下來的是雙腳，然后是雙腿，然后……“有根！有根！有根啦！”民辦教師終于看清了他胯下的神奇，叫了起來，并堅定地把那兩個字做了他兒子的符號，以示他馬家香火不絕。

當馬村長第一聲啼哭響徹村子的時候，正是一個雨后的清晨，一輪嶄新的紅日正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