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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七十七級臺階

        2017-11-14 06:20/
        青年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弦子果果林木

        ⊙ 文 / 青 梅

        一百七十七級臺階

        ⊙ 文 / 青 梅

        青 梅:山東泰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山花》《時代文學》《芳草》等刊。著有長篇小說五部。

        竟又停了電,還上不上樓呢?弦子站在黑洞洞的電梯口,不由得嘆了口氣。才只嘆了口氣的工夫,它又出現了,它就在弦子的眼前,無比的近又無比的遠,近到她能看到它渾身上下的黑顏色中那丁點的白,遠到她無法看清楚它的臉。因為它自始至終都是背對著她的,她卻常常感覺到它滿眼的笑和朝她揮舞的手,那是要召喚她的吧。每每這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想抬腳追上去。只是,她不能。

        弦子用手捂住自己的半邊臉,她覺察到自己的危險,拼命地搖著頭,不,不,不能。弦子一扭身,從一樓大廳里跑了出去。外面天氣晴好,九月的陽光一下子撲過來,爬上她的額頭、脖頸,還有她的乳房上、裸露的手臂上;有一種癢癢的暖,讓她的心里微微一動,接著她的鼻子就泛起了酸。

        她轉回頭看著這幢芙蓉花苑的房子,這是她千挑萬選選中的小區(qū),因為小區(qū)名字帶了四個草字頭,好像有意滿足她的草木情結一樣。在這個城市,她和林木已經在麗苑小區(qū)里租住五年了?,F在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是因為她和林木有了首付房款的能力,接下來的二十年,她覺得向銀行還貸是天經地義的事。

        弦子是半年前的三月初六搬進新家的。

        她還記著沒有搬來之前,她與林木之間發(fā)生的矛盾。

        那天,還在麗苑小區(qū)他們租來住的房子里,林木挑中了這個日子,并且說:“就這一天吧,說是黃道吉日,就當是我又娶了你一回?!?/p>

        林木的這句話如果放在三年前不管哪個日子說,弦子都會感動的。但是弦子已經不會再被感動了?!斑@一天,還適合解除和拆卸呢?!毕易诱驹谧庾》康拇扒?,看著窗外的樹說。

        “你,什么意思?”林木壓著聲音問。

        “沒什么意思。”弦子說。

        “沒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林木有些惱火。

        “沒什么意思就是沒什么意思!”弦子并不怕他,她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最后還是他先在這目光中退縮了,他嘴里囁嚅了幾下,什么也沒有說,站起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廚房里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是他在收拾那些鍋碗瓢盆。

        一百七十七級臺階。

        弦子不知數了多少次了。

        弦子還記得三月初六搬家那天,其實只是把豎在墻邊的大床墊子鋪到床上而已,其他的所有家具早在去年的九月底就都已經搬進來各就各位了。

        買了這房后,裝修是林木一直在盯著的,弦子只是偶爾來,一是單位那邊繁雜的事情比較多走不開,二是果果需要接送。但不管怎樣,每次來時,她總會捎帶些小物件來,免得搬家時再瑣碎。每次拿這些物件上樓卻是有些困難。一百七十七級臺階,是弦子一級一級走上去又走下來的,那時候還沒有通電梯,上下樓就只能走步梯。

        剛開始時,弦子并沒有覺得一百七十七級臺階有多高。弦子每次提東西上樓,總是每上一級臺階就感慨一下人生,自己終于算是有房產的人了,在這個名叫歡城的城市里,她弦子也總算是其中一分子了。弦子把臺階當成了黑白鍵來踩,每踩一下都像是在彈奏一首無名的鋼琴曲。

        而如今,這一百七十七級讓弦子的腳步有些發(fā)慌。下到一半臺階的時候,弦子還是忍不住扶著欄桿在臺階上坐下來,她把頭低垂著,坐在那兒直到聽見有人上樓下樓才急急站起身來,做出慢慢走下樓的樣子。

        林木是最早的那一批民辦教師。后來市里下了文件,民辦教師要參加市里公開招聘教師考試;考上的,繼續(xù)教,考不上的一律清退。林木是得以繼續(xù)的那一批。

        辦了病休的林木決定帶弦子從七鎮(zhèn)來到歡城是有原因的,弦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鸪跸易邮撬霞夷沁厑淼谋D?,他前妻中風躺床上十年,都是她起早貪黑地照料著。那時候弦子才十八歲,十八歲是多么青春的年華啊,可是她卻把自己寶貴的十年獻給了他的前妻。對此,他是有些愧疚的,后來前妻走后,他就娶了她。

        三十一歲那年,弦子生了果果。

        七鎮(zhèn)是林木的根據地。歡城是弦子喜歡的城市,只聽聽這名兒就叫人喜歡,歡城歡城,多么喜慶的城市,這應該就像自己以后的生活一樣了吧。

        弦子在麗苑小區(qū)的租房里帶果果到兩歲半那年,她決定去門口的物業(yè)公司打工。林木并沒有存款,錢都花到為前妻治病上了,還借了一部分外債,一家人就吃他病休后的工資,每月工資三千七,除了交房租水電上網寬帶電話費外,還要每月的伙食,所以生活總是拮據。弦子去社區(qū)是做衛(wèi)生保潔,這難不倒弦子,她手勤腳不懶,把社區(qū)里自己分內的工作做得完美。只是她這樣子讓林木覺得堵得慌,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知道了,林木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弦子不管這些,自己憑雙手勞動干活,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弦子工作很賣力,沒幾個月就升為了有五險的合同工。弦子在合同書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按手印的時候,她的手不免有些發(fā)抖。物業(yè)辦公室的周主任笑著問:“怎么還哆嗦了,怕啥?”

        “每次按手印,都想起楊白勞呢?!毕易有χf,她的臉上全是燦爛的陽光,“好在并沒有多少機會按手印的?!?/p>

        弦子用自己的工資割了肉買了菜,她想回家給自己包一頓水餃犒賞一下,回想這三十多年來,這應該是除了那年高考被大學錄取外最讓她感到驕傲的一件事。十六年前的那次高考她也取得很好的成績,卻因為家里窮父母又有病,沒能上大學。那時她沒有哭,只是覺得自己心里痛,鏤心刻骨的痛,而這次她卻哭了,哭得很開心。

        回到家,林木還沒有回來,自從她上班后,他自覺承擔了接送果果的任務,好在幼兒園并不遠,離家不足兩千米。

        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水餃。林木是每天必收看《新聞聯播》的,耳朵里聽著時事要聞??粗患胰藞F圓在一起,弦子覺得日子真是越過越溫暖了,她給林木夾了幾個水餃放進他的碗里,林木把碗連忙端開去大聲嚷:“不吃了,吃飽了,再吃就吃成大皮球了?!?/p>

        果果從自己的小座位上爬下來,沖到林木跟前,伸出小手摸著他的肚皮說:“爸爸的肚肚是大皮球,媽媽快看,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p>

        “好,好,果果的肚肚是小皮球,來,再吃一口?!毕易拥难劬τ行?,不知怎么,越是在最溫暖最開心的時候,她就越想流淚,也越害怕這些會是幻象,每每這樣,她就會恨自己,難道她是要自己詛咒自己嗎?不,不,要美好,她要這一切美好。她愛果果,愛林木,愛這個她燕子銜泥般搭建起來的家。

        這次吃水餃后,林木決定也去打一份工。自從他辦理病休來到歡城,他一直待在家里,不愿意與人打交道,也不愿意見到外面的陽光。他與前妻只生育了一個兒子,兒子上完大學后就待在了外面創(chuàng)業(yè),好像已經沒有了他這個爹,兒子不在意他的再婚,更不關心他再婚后的生活。

        林木說:“弦子,我決定去歡城日報社打份零工,報社主編是我同學?!?/p>

        “行嗎?”弦子收拾好碗筷,坐在林木的旁邊,她依偎著他的臂膀,感覺著他的力量。其他不管怎樣,她這些年已經把他當作自己的命了,有他在,就有她在。有他在,就有家在。有他在,就有她和果果在。

        “當然行?!绷帜究戳艘谎巯易?,他大了她十七歲,當初他娶弦子時,被弦子爹媽和莊里的人罵為老牛吃嫩草,可是他盡管很悶,卻并不顯老。

        林木去報社很順利,這讓弦子有些高興,她想用不了幾年,他們就會在城里買起房子的,怎么也要過得像樣一點兒,不說對得起爹娘吧,也算對得起自己。

        去了報社后的林木開始忙碌起來,漸漸已經做得風生水起了,工資也拿到了一個很高的數,這讓弦子暗暗地高興起來。她暗地里盤算了好多事情,有了錢也不能多那些無謂的花銷,要存起來,等積攢一些后,她一定要在歡城買下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為了這個夢,弦子鉚足勁努力工作。

        弦子被提干了。

        弦子被委派到省城參加為期一個月的物業(yè)管理學習,由周主任帶隊,來到省城弦子才知道,全省竟然有這么多的物業(yè)公司,歡城也來了好多家物業(yè)同仁。

        周主任參加完開學典禮后就回去了,周主任回去前很認真地交代弦子說:“一定要珍惜這次學習機會,不是哪一個人想要來學習就能來學習的,來學習的都是物業(yè)的管理層哩,等你學成回去,還要給咱們的工作人員做崗位培訓的。”弦子一想起周主任交代她的話就有些發(fā)怵。

        周主任臨走時,特意囑咐弦子有事給他打電話,并把鄰桌的南禹介紹給她說,這是歡城嘉興物業(yè)的辦公室主任,與嘉源物業(yè)是兄弟單位,都同屬南總經理的麾下的。

        “你知道嗎?這南主任可不是一般的人,整骨推拿、心理咨詢還有園藝景觀呀琴棋書畫呀,可都是高手中的高手,物業(yè)嘛是他附帶的小副業(yè)了,人才啊大腕哩。”周主任嘻嘻哈哈很肉麻地恭維著,“透露一個內部消息,南公子是南總經理……的人。”周主任這后一句話是俯身過來貼在弦子的耳邊說的,弦子的耳朵被周主任呼吸的熱氣噓得直癢,她趕緊把頭歪到一邊去。

        南禹對于周主任的做派是見怪不怪了。送走周主任,南禹沖弦子點了點頭。弦子也沖南禹點了一下頭。說實話,自從老家桑園子出來,她一直就在林木家中做保姆,十年好像彈指一揮間,爹娘說是林木害了她,讓她一個大姑娘家硬生生把青春水一樣的潑在林家。

        弦子倒沒有這樣子認為,她更多時候是有些感激林木的,是他在她需要掙錢養(yǎng)家的那幾年,給了她比市場價高得多的工資,才使得弦子能幫爹看病幫娘抓藥,能支付得起弟弟妹妹們上學的花費。在這一點上,弦子家的生活一點點好起來怎么說都是林木的賜予,更何況在林家做保姆的十年,弦子看了很多的書,這些精神食糧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忽然有些害羞,南禹正盯著她看呢。

        南禹覺得這個女人與一般的女人不一樣,雖是素面卻格外自然清新,穿著也很是樸素,但在樸素之中又隱隱含著不凡和超俗,特別是那雙眼睛,干凈得沒有任何一點雜質,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蓳?,她卻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浸入人間煙火中深刻持久的人。還有她那笑容,也讓人媚惑,那笑容里全是無邊的愛和慈悲,是的,慈悲,從第一次見到她后,他就一直很困惑地想了許久,是的,慈悲,那種憫世慈悲的況味讓他著迷。

        第一次見她是在什么時候?南禹閉起了眼睛?!沁€是初春的三月時節(jié),弦子作為新人參加崗位培訓,那次嘉興物業(yè)也是他帶的隊。

        弦子坐在那里,她與南禹中間隔著過道。“你過來吧,咱們怎么說也是一個系統(tǒng)的人?!蹦嫌戆焉碜酉蚶锱擦艘粋€位子,給弦子空出座位來,弦子一下子慌了神,她左右看了看,課堂上已經基本坐滿了人,大家都在說話,老師還沒來,工作人員在門口低聲交談著。

        弦子看了一眼南禹,她的心莫名地又急慌慌跳了幾下。

        “過來吧。”南禹已經把寫有弦子名字的桌簽拿了過來放在自己桌簽的旁邊。

        弦子坐在南禹的身邊,她的臉先就微微地紅了。

        南禹笑了。這是他第N次笑了,他比弦子還小了一歲,還是單身,是屬于鉆石王老五系列,青春有活力,是個陽光朝氣的大男孩。

        沒過一周,弦子與南禹就熟悉了,這種感覺真好。弦子在學習中總是走神,她的眼角的光總是自覺不自覺地瞟到他那里去,每每課上搞互動的時候,她喜歡站到他的對面,那樣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笑容。她從來沒有迷戀一個人的笑容迷戀到這種忘我的程度。她在他的對面,就那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看他的眉毛和眼睛,看他的嘴巴和鼻子,看他的臉頰和耳朵,看他臉頰上的小雀斑,弦子看得心里暖暖的,接著她的眼眶就濕了,鼻子就酸了,好像是很遠很遠的那個自己被找尋回來了一樣,她的心里又委屈又甜蜜。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五下午,物業(yè)管理培訓學習再有一周就要結束了,弦子的心里充滿了不舍。那個下午,南禹是喝了點酒來到課堂上的,有同學開起了他的玩笑,是一句關于男女戀愛的話。而弦子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只一句話,她就全明白了,她明白了南禹遲到的原因,她忽然就泄了心氣,自己是何苦呢?她能給他什么呢?她有的,他沒有,他有的,她沒有。

        事后南禹告訴弦子,是他的一個女同學來看他了,人家就在省城住,這么一來也算盡了地主之誼?!罢娴闹皇峭瑢W而已?!闭f這些時,南禹有些急躁,他的額頭冒出了細微的汗珠,眼睛里卻燃起了熱烈的火。

        弦子就隨口說了一句玩笑話,這個玩笑開得有點過了,南禹就端起臉裝作發(fā)慍的樣子,還揚手做出要打的姿勢,弦子慌忙里擺著手,手掌輕輕地接住了南禹的手,只那么輕輕一接,兩個人便一下子都怔住了。南禹的心倏地打了一個戰(zhàn),弦子的臉就驀地熱了,這是多么久違的一種感覺啊,好像回到小時候,兩個孩娃過家家的樣子,一個小人兒拉著另一個小人兒的手……

        “再有一周時間就離別了吧?!?/p>

        “時間過得真快。”

        淚眼婆娑的弦子呆呆地看著南禹,這一時刻,她和他都曉知了對方的心,這一時刻,弦子是有些醉了。

        轉眼就到了年底。林木已經升職為部門經理了,是廣告部。廣告部工作人員只有三個,錢坤、吳寧和周若嫻,這三個人就像三駕馬車。

        同時,弦子也提升為辦公室副主任了,輔助周主任處理一些閑雜的事務,每天很忙很煩瑣,除了接送果果,弦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把手頭的工作做好。她好像與生俱來有一種天生本能,總是很有凝合力,總是把分內的工作做到極致,這讓她成了廣大物業(yè)從業(yè)人員的榜樣,年終表彰大會時,弦子還上了臺戴了紅花領了獎匾。

        在這次嘉源物業(yè)與嘉興物業(yè)的年終表彰大會答謝酒會上,弦子只帶了果果來,公司是讓帶家屬的,林木推說自己有事并沒有陪同前來,這多少讓弦子暗暗松了一口氣,因為這個酒會上有南禹,她不希望林木看到她的南禹。是的,她的南禹,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已經把南禹當作是自己的南禹了。其實她與他之間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她知道的,這一輩子她與他之間都不會有那種男女之歡發(fā)生,這是她的命。

        酒會上弦子生平第一次喝高了,她好像與南禹說了很多話也流了很多淚,她好像把自己內心里隱藏的自卑都托付給他,她把自己完全地展現給了他,展現了她的痛苦與不快樂。她隱約記得是南禹把她送回家的,還有她的果果。

        第二天從床上爬起來,弦子頭痛欲裂,還好林木沒在身邊,身邊的大床上睡著的是果果。弦子踉蹌著下床,從床邊趿了鞋,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窗外不知何時已經飄起雪花,一片一片雪花好像跳舞的精靈,爭先恐后地落下來,落在遠處的房屋上,落在樓下的樹枝上。

        林木帶著一團冷氣推開家門時,弦子已經把果果送到幼兒園去了,弦子正彎著腰在廚房里收拾碗筷。她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后,并沒有抬頭,她知道他接下來的一系列動作,先是歪著身子把鞋子一只一只甩下來,然后把大衣脫下來掛到門口的衣鉤上,常??偸菕斓絻纱我陨喜艜汛笠聮旌茫俳又鴷褗A在腋窩下的皮包砰一下扔在鞋柜上,緊接著拖沓的腳步聲會從門廳一直穿過客廳,徑直走到臥室里去,不出十分鐘,臥室里就會傳出呼嚕聲。

        弦子在廚房里彎著腰有些久了,她等了好久,并沒有聽到一貫的呼嚕聲,她直起腰來,一回頭,著實駭了一跳,她看到林木正站在廚房門口定定地看著她。弦子的心就慌了,她手里的抹布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弦子忙蹲下身來撿抹布,她的眼睛從低處偷偷看上來,他已經好久不把她放進他的視線里了。

        “有事嗎?”弦子問。

        “林少溪要回來了。”林木說,“回家里來住,他與同學合伙做的小公司破產了?!?/p>

        林少溪是林木前妻的兒子,他一直在弦子與林木的生活之外,所以弦子對這個孩子的印象就停留在他的十五歲,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上初中三年級,是寄宿住校的那種,四個星期回來一次,回來也只是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并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四處玩兒。他每次回家,與林木和癱在床上的媽媽交流得很少,與當時的保姆弦子更是談不上交流,所以對于這個孩子,弦子一直覺得有些怕,怕他渾身上下籠罩著的那種冷漠。

        弦子不知該說什么好,好像只一轉眼的工夫,那個叫林少溪的孩子就長大了。

        弦子與林木的婚事,林少溪不說贊同也沒有反對?!胺凑哝?zhèn)的這套房子是我媽留給我的。”林少溪把這句話撂下后就離開了家。

        結婚后三個月,林木和弦子離開了七鎮(zhèn),來到了歡城。

        自從這以后,關于林少溪的一切事情,弦子都很少聽到,他的大學、他的畢業(yè)、他的工作,她幾乎一無所知,林木會把他管得很好,這是毋庸置疑的??墒沁@當兒,一個大兒子一下子出現在自己家里,這個消息還是閃了弦子一下,她只比林少溪大了九歲,她還不擅于給一個二十六歲的大男孩當媽。

        弦子的心就有些發(fā)沉,沉到最后,就有些重了,重得不得了,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少溪他,他,沒找女朋友嗎?”弦子問。

        “沒有!”林木說,“他回家來住,你說話時要注意點兒,孩子敏感,還有他在家住多長時間也不能煩,還有他不愛吃辣,你以后炒菜時就不要放辣椒了,還有他的衣服要勤洗,把小臥室收拾干凈,被褥什么的你給他新做一套,還有他從小就不愛吃面條,還有……”

        弦子沒有吱聲,其實她最想問的是林木昨晚去了哪里,怎么又沒有回家來睡,可是她又不想問,怕他問起昨晚她和果果參加的酒會。

        “你聽到了沒有?”林木好像有些急,他的聲音中有了些許不耐煩。

        弦子抬眼看了林木一眼,她覺得只這一眼就足夠了,他應該曉得她的為人處世的,他不應該懷疑她的心,更不能小看她的肚量。

        “看什么看?還不服氣了!”林木不知哪來的火氣,一抬手就甩了弦子一個耳光,他下手有點重,弦子的左腮立刻就暴了紅彤彤的五個手指印。弦子沒料到林木會打她,盡管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打她了,她還是沒有準備地向后趔趄了去,差點兒就摔倒了。因為痛也因為羞,弦子沒有抬頭,頭一低從林木身邊走開了。

        林木的脾氣越來越壞了,他自己都感覺到自己已經變了,是因為什么變的呢?他不想深究。他已經明顯不待見弦子了,每次都會遇到這種不反抗,把他壓抑得都快瘋了,他甚至渴望她好好與他吵一場,哪怕她一哭二鬧三上吊都行,那么他的心可能還稍稍有些收斂,可是她不,默默地承受他“賜予”她的一切,這就讓他又痛恨又懊惱又無計可施,只好打,一成不變地打。

        林少溪來到家時,林木沒有在家,他們廣告部也要舉行年終酒會,邀請了報社的領導和家屬,他并沒有邀請弦子和果果與他同去,甚至沒有跟弦子提起。但弦子是知道的,正好報社有個領導的夫人與弦子是同事,那夫人問弦子參不參加報社酒會時,弦子一愣,她頓了頓說老家有客人來,抽不出身。那位夫人悻悻地又不以為然地說:“那,那你一定見不著那個妖精周若嫻了,不見也罷,免得又要生些閑氣?!毕易勇犃司托α诵?,周若嫻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她不知道,她從來不參與林木的事情。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沒幾分鐘,就聽到有人敲門,她以為是林木忘拿東西了,就讓果果去開門,門剛剛才開了一點兒縫,外面就很急地推開來,一下子把果果推倒了。果果歪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弦子急忙放下手里的鍋鏟跑了過去,把果果攬進懷里,門口已經堵上一個高高大大的人影,不是林木。

        “你?”弦子一下子站起身來。

        “林少溪?!遍T口的人影移到房內來,這下弦子看清楚了,是林少溪,十幾歲時的模樣兒還在。

        “哦,哦,少溪是你呀,快進來?!毕易右幌伦踊艔埩似饋?。

        “已經進來了?!绷稚傧洁炝艘痪洌鸭绨蛏系碾p肩背包拿了下來,放在沙發(fā)上,他好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先是四處看了看,當然先看了那個屬于他的小臥室,他在床上坐下來,用力地坐了坐,果果站在小臥室門口怯怯地看著他?!澳闶枪縼?,進來讓哥哥看看?!边@是林少溪第一次對果果說話。

        晚飯吃得讓弦子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倒沒有別的,只是心里有些別扭,非常的別扭,好在有果果在家。弦子中間給林木打了個電話,電話里聲音嘈雜,林木說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沒有聽清,她放下電話有些歉意地對林少溪說:“你爸今晚單位舉行年終酒會,回來要晚一些。”

        林少溪已經吃完了飯,他手里正擺弄著那個電視遙控器,回到自己家了嘛,他很快就讓自己舒適起來,腳上趿著人字拖鞋,也已經換下便裝了,他聽到弦子的話后“哦”了一聲。弦子看了看墻上的康巴絲石英鐘,時針已經指到“11”上了,果果早已經偎在她懷里睡著了。

        “那,少溪,你先看會兒電視吧,累了就早些休息,我?guī)Ч热ニ?,不用給你爸留門了,他有鑰匙的?!毕易颖鸸睦镉行╇y過,她不知道為什么林木今晚不回家來住。

        客廳里靜悄悄的,小臥室里也是靜悄悄的,整個房子都是靜悄悄的。夜,好深沉又好漫長啊。弦子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

        林木沒有回家,他喝高了,馬上要過年了,廣告部做了報表,這一年他們的利潤空前。他心里是暗暗高興的,這起碼證明他還不老,還能打拼,還很老當益壯啊。林木在辦公室里間寬大的紅木床上翻了一下身,床非常結實,并不像家里的那張,雖大卻并不結實,一翻身總是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音,讓他很長時間都懶得翻身,常常一個姿勢就到了天明。

        “老當益壯!”林木玩味著這四個字,嘴角就掛上了一絲喜悅,那是真心的喜悅。林木激昂地翻了一下身,仍然在玩味著這個成語,他沒有想起弦子,沒有想起果果,也沒有想起那個已經歸來的林少溪。

        天終于亮了。

        弦子趕緊起床洗漱,果果是要送幼兒園的,更何況家里還來了個大兒子,她急匆匆收拾著自己。她昨晚睡不著,拂曉時正要迷糊入睡呢,那個小黑人就準時出現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呢?

        好像也并不太長,但也不短的時間了,好像是從林木第一次動手打她后,它就出現了呢。應該是兩年前。林木剛去歡城日報社那會兒,剛去開展工作肯定很難,弦子理解他的苦惱。那次挨打與這兩年中的每一次都一樣,沒有可預見性,弦子總是在不提防間被打,總是被甩耳光,他連給她換一個花樣都懶得去換,不是左臉就是右臉。

        第一次動手時,弦子才剛剛簽了合同工不久。她隨份子參加了一個同事的婚禮,她不知原來紅酒也是醉人的,當她被另一個同事扶回家時,她迎面看到林木的臉,她沖著他嫵媚地笑著,就是在這個時候,林木甩她耳光。那耳光甩得啪啦啦脆響,她有些被抽蒙了,淚水和著涎水流了下來,她想她當時的樣子一定丑陋極了,她被他丟在沙發(fā)上,他一個人轉身就走了,防盜門被砰一聲關上。

        弦子頭暈目眩地歪在沙發(fā)上,眼冒金星,左右臉火辣辣地疼。她抬起手想抓住那些紛紛亂跑的金色小星星,接著就看到了它,這個拇指般大小的黑衣人,它就是從這次挨打后頑固地跟隨上她的。它總是背對著她,但她總能看到它燦爛的笑和招呼,這笑和招呼又是那樣刻骨銘心。

        想到這兒,弦子先把客廳里的衛(wèi)生簡單收拾了一下,地板上的瓜子皮,讓她掃了大半天。弦子走進廚房時還一直在想,早上應該做什么樣的早餐合適?果果每天早上總會吃面條加雞蛋的。弦子就下了些面條,給果果盛了一小碗,放在那兒先涼著,然后才分別盛了兩碗大的,一碗放了兩個雞蛋,一碗只盛了些面條。有雞蛋的面是盛給林少溪的,弦子把那碗面端到外面客廳的茶幾上,放上一雙筷子和一碟黃瓜小咸菜?!俺鲩T餃子回家面”,這是從七鎮(zhèn)帶來的習俗。

        弦子把一切收拾妥了,就先去喊果果。幫果果穿好衣服,洗了臉,梳了小辮,喂好了果果,幫果果背上小書包,弦子還是沒有聽到小臥室里有起床的聲音。她看了看鐘表,不知道應不應該喊他。她送果果上幼兒園后,會直接去上班,那家里就不用上鎖了吧?

        弦子把果果領到門口,想了想,還是站住用鑰匙把防盜門給鎖了,反正從里面是能打開房門的。弦子想,他要不起床,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剛回家來,先適應一下。

        中午弦子下班回家,客廳里的那碗面條已經被端到廚房那里去了,面條一動未動??蛷d的茶幾上放著幾瓣白生生的蒜,那邊有個紙袋,那是小區(qū)門口劉羅鍋煎包特制的紙袋,無公害的綠色包裝。

        房間里沒有人,門是被鎖上的。弦子給果果喂了飯,快天黑的時候,林木與林少溪才一起回來,大家在一起吃了晚飯,從現在開始,林少溪正式在這個家住下了。不過林少溪并沒有在歡城待多久,他不是那種可以圈養(yǎng)起來的人,但他離開歡城又好像與弦子脫不了干系。

        弦子托同事們給林少溪找女朋友,一來是林少溪確實是大了,再不找媳婦可真就大齡剩男了;二來弦子還是喜歡過三口人的生活,一家三口人在一起,那有多么好!同事約了那個姑娘去了名典咖啡屋,讓弦子也陪林少溪過來。弦子事先并沒有與林木說,沒有說,是因為她不想說,她面對林木,林木面對她,都只會僵硬,但弦子的內心里還是希望林木能變回來,她理解他,也可以原諒他。

        弦子拉著林少溪去名典喝咖啡,這讓林少溪極不自然。別看他心里有些抵觸弦子做他的后母,但是在某些方面他還是很感激弦子的,特別是在他母親的事情上,他看到了她的真誠和奉獻。

        弦子把林少溪拉進名典把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就想轉身離開。林少溪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忽然就情緒激動了起來,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極速吹起來的氣球,隨時面臨著爆破。在這件事上林少溪沒有給弦子留一點兒面子,他當著好多人的面甩開了弦子的手,大聲地說:“放開我,你快放開我,我的事不用你管,也用不著你管。”

        “少溪,你別急,你聽我說好嗎?”弦子焦急地說,她沒想到林少溪會如此反應強烈,她有些著了慌。林少溪甩開弦子的手,沖出了咖啡屋,向著街上走遠了。弦子懊惱極了,她本來是想追出去的,可是她卻猛地把頭低了下來,同事過來拉她的手,發(fā)現她已經是滿臉的淚花了。同事連忙說:“沒事的啊,這男女小青年談個戀愛相個親鬧個小插曲都是正常的啊,咋還哭上了哩?!?/p>

        林木與林少溪在弦子沒回家之前已經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因為林少溪要收拾行囊離家出走。

        安撫好林少溪,林木坐在客廳里生悶氣,他原是有些打算的,廣告部總算有了些盈利,他已經準備年后看一處房子,先首付一部分,然后銀行按揭還款。他還要預留出一部分錢,林少溪大了,工作的事婚姻的事以及以后大大小小的生活上的事,他都是要管的。他還想買一輛小轎車,什么牌子的暫時還沒想好。

        弦子把果果接回家,在路上她設想了不下十種相親的后果。

        晚飯好像并沒有什么異樣,只是林少溪比平時吃得更快了一些,林木比平時更寡言了一些,他自斟自酌地喝了兩杯酒,放下酒杯后就去了外面,說是要出去走走。果果嚷著要睡覺,沒吃一小碗米飯就爬上大床睡了。

        弦子收拾了一下飯桌,洗了碗筷,還拖了地。拖到小臥室時,林少溪已經把門關上了,沒有辦法,本來弦子還想再解釋解釋的,唉,算了,越描越黑。

        弦子解了圍裙洗凈了手,關了客廳的燈,朝臥室里走去。果果已經睡著了,她把她抱起來,放在小床上。沒多久,弦子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林木開防盜門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好像沒做停留徑直來到臥室門前,一腳踢開了虛掩著的門。一股酒氣沖進來,弦子被酒氣熏得要吐,她皺起眉頭,用力向外推著林木,林木幾乎整個人都趴在她臉上了,但他的眼睛里卻沒有一絲柔情,那眼底深處的惡讓弦子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你要做什么?”弦子從床上爬了起來,“你不喝酒時人一樣,喝了酒簡直就不是人了?!币韵易拥男愿袷菑膩聿贿@樣說話的,可這晚她偏偏這樣說了。

        “啪”,林木根本就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他把大巴掌一下子甩了過來,甩在弦子的臉上。今晚的弦子不再是以往那個隱忍的弦子,她是爆發(fā)了的弦子,她與林木扭打在一起。由于她人小力氣也小,加上挨了打生了氣,渾身哆嗦著。被林木又甩了幾個耳光后,她覺得嘴巴里一陣咸腥,鼻子也破了,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落在她單薄的睡衣上。她左眼睛已經快看不清東西了,腫脹起一個大大的醬紫色的包。

        果果睡得極不安穩(wěn),她一會兒翻一下身,一會兒又蹬一下被。果果每動一下,弦子的心就跟著疼一下,她不要果果看到他們現在這個樣子,她不要果果看到她的狼狽和不堪。

        林木應該是累了,他撇下弦子不管,直接爬上大床,鞋都沒有脫,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弦子跪在小床邊,默默地流著淚。臥室的門是洞開的,可是那間離了兩步遠的小臥室的門卻關閉得死死的,好像并不關心外面的打斗。那扇冷冰冰的門好像是鉚足了勁看她的笑話一樣,黑暗中露出慘淡瘆人的白牙。

        弦子撫摸著果果的小臉蛋兒,果果,果果,她俯下身親吻果果的額頭,果果本來緊攥著的拳頭才一下子放松了,那緊蹙的眉頭也稍稍舒展了些。弦子站起身,渾身上下的疼,讓她咧了咧嘴,陽臺上的風從打開的窗子里肆無忌憚地吹進來,弦子把大衣拿來裹在身上,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要走出去,要走出去!”一種聲音在腦海里回旋,那個小黑人在斑駁的月光中跳起舞來,來來回回拉長著舞步,劃出優(yōu)美的弧度。

        “走出去,走出去!”

        弦子拉開防盜門時,又看了一眼臥室的門,一扇門敞開著,另一扇門緊閉著。弦子噔噔噔沖下樓,小區(qū)的大門已經鎖了,旁邊的小側門虛掩著,她輕輕拉開側門,看到傳達室忽一下子亮了燈,這是好心腸的張大爺。弦子站在那兒沒有動,停了幾秒鐘傳達室的燈熄滅了,弦子這才輕輕跨過門欄,向著大街走去。

        這個深夜,平時怕黑怕走夜路的弦子沒有害怕,她一步一步向前走著,腦袋里一片空白、麻木和茫然,風從她身邊走過,街上的店鋪從她身邊走過,那些無聲的樹從她身邊走過,追隨著她的,只有那一輪懸掛在夜空的半塊月亮和那個小黑人。娘曾經說黑色的神犬是夜行人的保護神,可是弦子不知道這個小黑人是不是她的保護神;她無助時它就出現,然后就會笑著朝她打著招呼揮著手,就要牽引她去走一條她并不想去卻又時時刻刻想走的那條路。

        現在,弦子來到了歡城的小清河邊。小清河是從歡城城東邊流過的一條河,河水被寬寬的河道引向了遠方,河道兩旁是高大的垂柳,有的柳條已經伸到河面上去了,一漂一伏的好像調皮的魚餌逗引著河水里的小魚。那河面現在正是歡騰的時刻,白天的喧鬧是城市的,夜晚的舞會是小清河的。

        弦子坐在小清河岸邊,看著小清河的水,弦子就癡迷了。她喜歡歡城的另一個原因還在于小清河,它是歡城唯一的排水出口,而且它最后流呀流呀竟會流向渤海。是流向渤海啊,你想想!這是讓弦子大為感動的地方,一條小河你看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卻是有大志向的,它就是要徹夜不息,要奔向遠方,匯入海洋?!@子也有一條小河,那條小河一年四季都在,就是有些孱弱,細細的樣子,常常使人生出些莫名的憐憫來,即便如此,小河也給桑園子的人們帶來了無邊的歡樂,春夏秋冬都可以在小河里漿洗衣裳、捉捉魚蝦什么的。那是孩子們的樂園。

        桑園子小河邊當年的那個追風少年還在的吧?弦子第一次這樣子放下鎧甲,來仔細回想她的少年。

        高考前那個月上柳梢頭的傍晚,她和他相約在桑園子的小河邊,她說即便是考上了她也不會去上大學,家里的那個情況她曉得,可是她還是要考一考,算是對自己這十年寒窗苦讀的一個檢閱。他壓根就沒打算參加考試,他說他這兩天就跟著鄉(xiāng)親去石料廠做工,孤兒一個,考不考試、檢不檢閱的,于他都一個樣。

        “你好好考試,等我采石掙了錢,我供你上學?!彼谝淮卫鹚氖?,他渾身打著微戰(zhàn),有些語無倫次地說。

        “好,我等你!”她把自己的唇迎了上去,只這一次此生就夠了。那個夜晚的小河,可是見證了她與他朦朧的愛情?

        只是,只是沒等她等來高考成績,他就在那個石料廠的塌方中去了永遠的天國,天國里沒有白眼和挖苦,沒有歧視和勞苦。那一夜,她在河邊待了很久,久到最后沒有了任何知覺,她被家人抬回了家。后來的日子里就再也沒有桑園子了,七鎮(zhèn)和歡城成了她的宿命。

        桑園子的小河應該還在的吧?弦子坐著實在是累了,她倚到了一棵柳樹干上對著小清河發(fā)問。

        “撲通”,弦子仿佛看到自己猛地跳入了河中,接著她的頭好像不聽指揮了,一下子被浸入冰冷的河水中去。那水雖叫小清河卻并不清澈,喝在嘴里又腥又澀,慢慢的,她的眼皮就抬不起來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有一半脫離了自己向著半空中飄忽了去,有一半卻拼命地拽著自己沉入水底下去……

        “不,不!果果。”弦子腦海中靈光一閃,她記得陽臺上的窗子是打開的,不愿意多花錢的房東沒有安裝防盜窗。弦子好像看到果果睡得莽莽撞撞起來,四處尋找媽媽;果果從臥室到了客廳,從客廳去了廚房,從廚房去了衛(wèi)生間,又從衛(wèi)生間返回臥室,穿過臥室,來到了陽臺,踩上小凳子了,果果伸出嫩嫩的小手扒住了窗口……

        “果果!”弦子猛地跳起來,右腳突地一崴,鉆心的一陣疼痛無比真切地傳來。已經是凌晨三點了,她聽到了三下來自中心花園里那架老木鐘發(fā)出的沉悶而悠遠的鐺鐺聲。弦子在大衣口袋里摸索著,摸到手機,她急切地按了幾個數字。

        “少溪,是我,你弦子姨,我在外面有點兒事,麻煩你聽著果果點兒,別讓她睡醒了找不到我哭。”弦子把耳朵貼著話筒,她聽到那個睡意蒙眬的聲音說:“嗯,嗯,好吧?!?/p>

        掛了電話,弦子試了幾次都不能挪動自己,她猶豫了半天,才在手機上又按下了一組號碼。

        南禹從來沒有為一個人如此心痛過。

        弦子躺在沙發(fā)上帶著淚已經睡著了,南禹跪在弦子身邊,他的手被弦子緊緊握在手里,弦子的臉他已經幫她擦凈了,左眼那里輕輕涂了碘酒,睡衣上面的血也蘸著水擦拭了,腳上冷敷了冰袋。

        南禹仔細地看著弦子,越看越讓他心疼,他的恨和惱火都快要把他燒焦了,他恨不得馬上就去找林木決斗,面對面給他一拳,這個混賬王八蛋。他的手剛一動,弦子的手就立刻握緊了他,她睡著了,卻依然如此固執(zhí)地依賴著他。南禹的眼角紅了,他別轉頭去看窗子外面的天空,那幽微拂曉的亮模糊了他的眼睛。

        南禹的鬧鐘準時催醒了弦子,弦子一下子睜開眼睛,她看到身邊的南禹正無比慌亂地去按那個鬧鐘。弦子咧了咧嘴,笑得有些牽強:“讓它響吧,我睡醒了。”“弦子,你沒事吧?”南禹無法立即起身,他的雙腳已經跪得麻了。

        “沒事,南禹,謝謝你!”弦子說,“五點了,我要回家,果果自己在家呢?!?/p>

        “弦子,我先送你去醫(yī)院吧,你的腳需要拍個片看看,別傷了筋骨?!?/p>

        “不,不用了,沒事了,我知道你會搓骨的,要不,我也不會給你打電話了。現在疼,但是能走的,不礙事?!毕易訏暝酒饋恚弁醋屗隽艘荒X門的汗。

        “我送你?!蹦嫌矸鲎∠易诱f,“你呀,不要逞強,先回家看看果果,然后去看醫(yī)生吧,即使不看醫(yī)生,也請你好好休息吧在家。單位那里我?guī)湍阏埣?。家里……家里不回去可以嗎?果果也不能光你照顧她啊?!?/p>

        “謝謝南禹,我還是回家吧,果果不能一個人?!毕易雍孟癫⒉幌攵嗾f什么,她看了一眼到房門口的距離,然后就開始跳著腳走了幾步。

        南禹開車送她回家。弦子不讓他直接開到小區(qū)樓下。

        南禹扶弦子從車里出來,說:“我背你到樓下吧?!?/p>

        弦子看了看南禹,她好像沒想到南禹會這么說,她頓了頓說:“不,不了,哪能讓你背我呢。你快回去吧,我已經很麻煩你了,謝謝你?!?/p>

        弦子一點兒一點兒挪到樓下,她沒有回頭看南禹走了沒有,她知道,他不會走的,他會一直看著她在前面走,她明白他的心,就如他明白她的心一樣。

        打開防盜門,果果沒有醒,林少溪也沒有醒,林木剛起床撒了泡尿重又回到床上。她跌跌撞撞地推開廚房的門,做果果最愛吃的雞蛋面條。

        林少溪就是這天早上離開的。

        弦子與林木進入了始無前例的冷戰(zhàn)中。

        芙蓉花苑樓盤的廣告打得滿天飛,《歡城日報》周日刊彩色大專版也是周周不落,林木通過內部價定購了一套三室兩廳一百二十平米的小高層,先首付十萬元,每月銀行按揭兩千元,二十年后這套房子就完全屬于自己了。對于每月的兩千元,林木已經有了安排,首付他交,每月房貸他與弦子每人一千元。為此他還專門擬了個夫妻雙方還貸協(xié)議。

        弦子很渴望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芙蓉花苑正是她喜歡的那種風格。弦子覺得還款二十年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為了房子和果果,她認了。

        房子是現房銷售的,驗收合格后,開始裝修,裝修時幾乎都是林木在跟著,弦子不懂得裝修。

        可是,現在就要搬家了,弦子已經沒有最初的那種喜悅了,在這兩年中,她看到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了,她曾經很認真地想過,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她是不是更快樂一些?答案是否定的。

        她是怎么發(fā)現的呢?弦子不止一次問自己。那全是一次不經意。不經意的致命的發(fā)現。弦子的心這么多年了,是一點兒一點兒由熱變冷的。

        周若嫻就是那個弦子數了一百七十七級臺階都不能忘記的女人。

        十月,林少溪要結婚了,他在省城談了戀愛,人家就一個女兒嬌氣得很。父母是大款,舍不得女兒離開家,就要求男方住到女方家里去。林少溪并沒有征求林木的意見,直接就答應了,這事讓林木郁悶了好久。林少溪在省城結婚后回到歡城,林木張羅著要在歡城給他們補辦婚宴,錢坤和吳寧、周若嫻都來幫忙了,還一起隨了不菲的喜禮。弦子就是在這次婚宴中看到周若嫻的,只看了她一眼,弦子就什么都洞察了。

        周若嫻若無其事地過來挽弦子的胳膊?!吧┳??!敝苋魦固鹛鸬亟械溃吧┳?,真年輕漂亮,我們林老板好福氣哩。”周若嫻另一只手拍著弦子的肩,她應該比弦子稍大了幾歲,弦子記得她的背影。

        林少溪的婚宴上,林木和周若嫻出盡了風頭,兩個人還合唱了一首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唱完了,周若嫻就跑到弦子身邊說:“再不能唱了,再唱,小嫂子要吃醋啦?!?/p>

        弦子好像沒有聽到周若嫻說什么,她抬眼去找林木,林木的眼光正若無其事地瞟了過來。弦子的心咚的一下子跌到了塵埃。

        弦子的性格日漸乖張起來,她好像一只刺猬,全身豎起了尖刺,刺傷別人的同時更深深地刺傷了自己。

        那個小黑人出現得越來越勤了,弦子的眼白都泛起了微微的藍。

        三月初六終于到來了。

        果果上一年級了,學校里有了小飯桌,中午不用接送,早上送去,下午接回來就可以了。弦子把精力全都投入工作中。

        弦子開始整夜整夜失眠。弦子不想找南禹,她不敢也不愿讓他看到她的無助和凄惶,她不想讓他覺察到她的不快樂和不幸福。

        失眠的時候,弦子想得最多的是四個字“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芙蓉花苑,弦子覺得自己住不下去了,全是那個小黑人,一百七十七級臺階上全是那個小黑人。

        停了電,電梯暫時運營不了。弦子再一次走進陽光里。因為還是新樓的緣故,電梯總是開得不及時,有時開,有時不開;開的時候,業(yè)主們乘電梯出行,不開的時候,業(yè)主們會走步梯。

        弦子已經沒有耐心再走一百七十七級臺階了,想一想,一百七十七級臺階啊,那得有多么高,得有多么長。

        沒等芙蓉花苑的電梯正常使用,弦子就提出與林木離婚,這讓林木大跌眼鏡,他已經不再抬手就打了,他有了悔意。弦子沒有別的要求,比如房子和車子,她都不要,她放棄。她只要果果。

        離婚證書拿到手的那天,果果去上學了,弦子待在房子里坐了好久,她坐在客廳的紫色沙發(fā)上發(fā)呆。她與林木之間不再有任何言語。坐了很久,聽到敲門聲,弦子站起身,拉開房門的一瞬間,她看到了南禹和那個小黑人。

        弦子的頭暈了一下,接著左腳就痙攣了,兩只腳突然無法挪動,撲通一聲,弦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疼痛與暈眩讓她縮蜷起身子,她看到了那條從眼前緩緩流淌而過的河流,河水把南禹的身子淹沒了,那個小黑人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躍動著舞蹈……等眼前漸漸清晰起來,那個小黑人轉過身,竟是果果!

        弦子努力向著那水爬去,并終于縱身一躍隱進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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