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徐海蛟
隱于低處
⊙ 文 / 徐海蛟
徐海蛟:一九八〇年出生,浙江寧波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散文選刊》等刊。曾獲《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著有《寒霜與玫瑰的道路》《見字如晤》《此生有別》等十部書。
一
我又一次來到沙村。
明知逝者不可追,不會在這依山傍水的小村莊里遇見那個一次次牽動我思緒的老人。但我固執(zhí)地相信,他沒有走遠(yuǎn),他的靈魂一定依附于村莊的許多事物里。我隔幾年拜訪一次黎齋,在那個并不大的院落里徘徊。我攀上吱呀作響的樓梯,進(jìn)入光線暗淡的二樓,板壁上巨幅的裸女油畫撲面而來,她們坐著,站著,或穿過青草叢生的曠野,或騎在棗紅色的馬上……體態(tài)豐腴,目光悠遠(yuǎn),這是他留下的氣息,盡管這所有板壁上的油畫,都是后人依樣臨摹而成,但他的氣息仍然不可避免地穿透時光,氤氳在我的襟袖間。臥房床前方桌上,靜立著一盞燈罩破裂的煤油燈,像一朵正待向上綻放的花蕾,燈罩經(jīng)過了擦拭,在昏暗光線里顯得晶瑩。那應(yīng)該是老人當(dāng)年用過的,這古舊的燈盞,曾經(jīng)用一豆橘色的光撫摸過他開闊的前額和笑起來瞇縫成一條線的眼睛。
穿過一樓廳堂,推開木門,房后竟然藏著一屏青山。植物正在瘋長,仿佛每一分鐘都要變幻出新的模樣,巨大的芭蕉葉垂下來,院墻上爬滿了層層疊疊的虎耳草。我不知道是不是房子的主人給了自然以某種神秘暗示,讓一堵斑駁的墻,成為一幅時光里歷久彌新的油畫。深綠淺紅,淡紫青蓮,潑潑灑灑,這似乎不是單單憑借自然之力就能做到的。
他一定還活在另外的事物中,一定沒有走遠(yuǎn)。黎齋天井里的涂鴉依稀可辨,他用毛筆隨處揮灑在村中墻壁上的句子依稀可辨,有豪邁的革命口號,有古人的詩句,有內(nèi)心的囈語,也有關(guān)于生死的終極之問。我相信他一定躲在某個地方竊笑,看我們一臉茫然不知所以的樣子。
我不斷追尋的人是沙耆。
這一回我竟迷了路,繞來繞去找不到沙村的那部分舊房子,找不到他的黎齋了,我繞進(jìn)了一條巷子,兩邊都是些看起來并不舊的樓房。沒走幾步,就瞥見一戶人家門邊墻上畫著一只老虎,筆畫潦草,可遠(yuǎn)遠(yuǎn)一望卻顯出一股生氣來。我正想著,這地方的人是不是因了沙耆的緣故,也都喜歡在墻上隨意涂上那么幾筆。或者,這就是沙耆畫的?但對于第二個念頭,還是很快拂去了,不可能那么輕易就遇到他的畫。又往前走幾步,碰到兩個老婦人站在一個小賣部門口閑聊,我忍不住疑惑地問:“那只……老虎,沙耆畫的?”沒想到其中一個婦人說:“是的,老虎沙公公畫的?!彼穆曇舨豁?,語氣里卻頗有一股子驕傲:“去看看吧!”
我重新折回,進(jìn)到那棟樓房的小院里,切近地凝視門旁墻上的老虎。走近了,這只虎顯出溫柔來,像沙耆自己吧——我看過他的許多相片,他眉眼間的線條和目光也這樣溫溫吞吞的。老婦人來了談興,和我聊起“沙公公”。確實,在這個村莊里,他輩分是比較高的,大伙稱呼他為“沙公公”,當(dāng)然“沙公公”也是“傻公公”的諧音,這么稱呼大致是確切的。
“這個老虎是沙公公當(dāng)年畫的,足足四十年了吧,當(dāng)時我家房子上梁。他就來吃酒,那時候沙公公腦子已經(jīng)糊涂了,誰家的酒都去吃的。吃完酒后,大概想作為回禮吧,就在新墻上唰唰唰手起筆落,畫了這么一只老虎。畫的時候,畫幾筆,跑到桌旁,喝幾口老酒,再畫幾筆,又返回去喝幾口老酒……一碗老酒喝光,老虎呼啦一下站墻上了。房子翻修過了,墻壁重新刷了白,幸虧我兒媳有眼光,沒讓粉刷匠把這只老虎刷掉。我們這只老虎,很多人來拍照的。隔壁鄰居讓我收門票,拍一次八十塊錢,我說算了,這個我們要讓人家拍的?!崩蠇D人說著墻邊的老虎,仿佛那是她們家供養(yǎng)的一只大寵物,臉上的自豪和秋后的陽光一道閃動著。
離開老婦人的院子,重新沿著巷子往前走,巷子左側(cè)是一條流水的溝渠,陽光落下來,它的明亮是潺潺有聲的。盡管房子并不舊,村莊的這個部分還保有著農(nóng)村生活的模樣,家家戶戶院落里都種著花草,墻邊屋角瓜藤纏繞,絲瓜已攀上了架,南瓜已頂起金黃的花。一種轟轟烈烈的生的氣息,混合著雞鴨狗的叫聲,混合著濃郁的農(nóng)家的味道,紛至沓來。我的腦海里竟然又浮現(xiàn)起那個老人來,我覺得他正躲在某個地方神秘地笑著,或許是在那堵站著老虎的墻后面,或許就是這巷子里繚繞的藤蔓間……總之,老婦人說起“沙公公”畫虎的語氣,仿佛他就在昨日回來過。
二
一九四六年十月,三十三歲的沙耆出現(xiàn)在闊別了近十年的故鄉(xiāng)沙村。也是這樣一個秋陽燦爛的日子嗎?他是否就沿著我腳下這條石路往里走?村里的人遇見他,更多人并不知道他叫沙耆,大家只知道留學(xué)的引年回來了,引年是沙耆原名。大家也不斷聽到,引年在國外患了精神病,被大使館送回來了。村里的人們知道,出現(xiàn)在村口的引年已不是近十年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了,他在遙遠(yuǎn)的比利時經(jīng)歷了什么呢?他們不得而知,他們只知道回來一個瘋子。確實,那一年秋天,沙耆因精神病回到了故鄉(xiāng)。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留下了什么,誰也不知道他在美術(shù)界里怎樣地走了一遭。這是很難言說的部分,沙耆返回沙村,有如一個突然回到日常的隱匿者,他那近十年的光亮和傳奇都被日常淹沒了。
一九三七年,徐悲鴻推薦沙耆赴比利時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深造,師承新寫實派著名畫家A.Bastien,藝名沙耆,為族兄沙孟海所取。沙孟海是沙氏家族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也是中國書壇的執(zhí)牛耳者,中國書法界一直有“南沙北啟”之說,南沙就是沙孟海。沙孟海有生之年一直都在給予沙耆以父兄般的關(guān)照。一九三九年,沙耆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其間兩度獲“優(yōu)秀美術(shù)金質(zhì)獎?wù)隆?。一九四〇年,沙耆與畢加索等名畫家一起參加比利時的阿特利亞蒙展覽會。其后,多次在佩底特美術(shù)館舉辦個人畫展,畫作《吹笛女》被比利時皇后伊麗莎白收藏。一九四五年,與歐洲諸多一流畫家入展皇家美術(shù)學(xué)院院長蒂加尼發(fā)起主辦的畫展。同年十月,再次在佩底特美術(shù)館舉辦個展,畫作《雄獅》被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收藏,并以旅比僑胞名義獻(xiàn)贈祖國……九年時間,沙耆在歐洲繪畫界寫下了一位東方藝術(shù)家色彩濃重的一筆。他本可以把名字寫在李鐵夫、徐悲鴻、呂斯百、吳作人……這一長串杰出的留學(xué)生名字之后。
但他“失蹤”了,失蹤于一場精神病,失蹤在一個江南的小山村里。當(dāng)然,或許他有自己的大心思,他是想和這人世玩一場魔術(shù)般的隱遁游戲也未可知。此后長長的近四十年的中國美術(shù)史上,人們沒再見過沙耆的身影和名字,這是時間和記憶的斷層。
回到沙村的沙耆重新住進(jìn)了黎齋的二層小樓。但生活中的許多東西至此丟失了,老父親已去世,結(jié)發(fā)妻子帶著兒子去了解放區(qū),卻了無音信,直到第二年,沙耆見到了從解放區(qū)送回的兒子,那時兒子已是十歲的少年了。
這個曾經(jīng)的殷實之家,現(xiàn)在就剩兩棟破舊小樓,剩他與老母親相依為命了。起先,村里人用好奇的眼光遠(yuǎn)遠(yuǎn)打量這個遠(yuǎn)道歸來的瘋子,很快,他們發(fā)覺他和常人眼里的瘋癲人不一樣。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安靜的,衣著整潔,愛衛(wèi)生,身上還有一些和小村莊里務(wù)農(nóng)的人不同的習(xí)慣。他穿著整潔的洋裝,腳踩皮鞋,一副留洋歸來的派頭。趕上晴好的日子,他脫去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黎齋的天井里,他告訴當(dāng)?shù)厝?,這叫“日光浴”……
體面的日子并不長久,沙耆剛回到沙村那幾年,是中國農(nóng)村最為動蕩的時期,抗日戰(zhàn)爭剛剛打完,新中國還未成立,一切都是蕭條的。貧窮像饑餓的巨獸張開大嘴,隨時都會吞噬手無寸鐵的人。
但沙耆一直在畫,這是貧窮和瘋癲都不能更改的。他上午清醒,傍晚糊涂,無論清醒糊涂,都沒能擋住他用畫筆表達(dá)一切。起初幾年,他畫了很多油畫,從比利時回來時,除了上百幅作品,他還帶回了一大把畫筆,幾箱油畫顏料。這些顏料在物質(zhì)匱乏的山村里顯得彌足珍貴,也派上了大用場。他并沒有找到更大的畫布,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了二樓房間的一塊板壁,這讓他格外驚喜,他要在板壁上鋪陳他的激情了。這應(yīng)該是沙耆畫過的尺幅最大的油畫了。他是出于一種怎樣的野心和激情呢?抑或被歐洲板壁上作畫的傳統(tǒng)感召了?當(dāng)然,他或許并沒有想那么多,他的作品并不要去展覽,也不要去拍賣,更不要得到專家的贊許和肯定。那是他獨對斗室的交響詩,是他的演說,是激情和欲望的碰撞。這不大的斗室,本是一個亙古洪荒的世界,沒有光,沒有植被,沒有秩序,現(xiàn)在他是唯一的王,他的手操控著這個新世界,他的畫筆將重新確立秩序。
他是要在這板壁上完成自己的史詩巨制——《十一個女人》。無論哪個時期,女人都是男人永恒的史詩吧。沙耆在板壁上畫下了十一個裸女,每一個畫面都有真人般高大,甚至要比真人更大出一些。那是怎樣的時刻呢?顏料在筆下流淌,歡暢舒張,創(chuàng)造力像活火山的巖漿一樣噴薄而出。他有時候于晨曦初臨的時刻,拿起畫筆,鮮亮的色彩像生氣勃勃的花朵綻開在板壁上;他有時候于黃昏最后的余暉里,在板壁上勾勒出女人豐碩的雙乳,天完全暗下去。他點起煤油燈來凝視,那一對出自自己畫筆的乳房竟明月一般皎潔透亮起來。這幅畫用了多少時日?幾個月,還是一年,或者兩年?幾箱顏料消耗去大半。從此,這片昏暗的斗室,這個亙古的荒原,被十一個行走在天地間的裸女重新定義了。她們那么健康、豐碩,像秋天的十一棵果樹,像夜晚的十一枚月亮。沒有人知道,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樓里竟然藏著如此絢麗的風(fēng)景,這棟中國的木樓里,竟然吹過來一股遙遠(yuǎn)歐洲的風(fēng)。只有沙耆獨自偷著樂,他無數(shù)次地對著自己的作品,就像一個農(nóng)人面對碩果累累的果樹林,像一個王面對十一個嬪妃,他瞇縫起雙眼不斷打量著畫筆下的世界,暗暗地笑起來,他甚至都笑出了聲。
三
沒出幾年,顏料、畫布很快用盡。沙耆的老母親是織布為生的,沙耆時常偷偷地剪老母親新織的一段布,在上面作畫。老母親發(fā)現(xiàn)后很是生氣:“引年,引年,老娘織這布是用來糊口的,你就這么把它糟蹋了!”沙耆很不以為然地說:“娘,你可知道兒子的畫貴還是這些布貴?你可知道兒子的畫能值多少錢?”老母親說:“兒子,你的畫若能值幾個錢,為娘就不必這么苦了?!?/p>
由于找不到更好的作畫材質(zhì),找不出更多的顏料,沙耆開始慢慢地轉(zhuǎn)變方式,回到沙村后,他畫得最多的是國畫,畫國畫只需一瓶墨汁,一支毛筆就成了。畫畫的姿態(tài)也漸漸從一些固有的形式里掙脫出來,成為日常的一部分。他在沙村的生活越來越簡單,簡單到只剩下晃悠,只剩下自說自話,只剩下亙古常新的孤獨。他可以在墻上畫,在門板上畫,在泥地里畫……畫得最多的是舊報紙,各種各樣的舊報紙,生產(chǎn)隊里拾得的,村委會里卷來的,隔壁鄰居家給的……那些泛黃的,上面印著最高指示和國家大事的舊報紙,都到了沙耆面前。他拿起毛筆,歡脫而奔放。他總是三筆兩筆,畫上出現(xiàn)了一頭牛,又三筆兩筆,畫上出現(xiàn)了兩只雞。他畫春天掘筍,秋天摘豆;他畫清晨挑水,傍晚喂鵝;他畫拾石頭壘墻,上房揭瓦修屋;他畫乘涼的老人,嬉戲的孩童……山村的雞雞狗狗,零零碎碎,炊煙裊裊,一切的一切皆入了他的畫。他高興了畫,不高興了也畫,當(dāng)然,人們越來越看不出他什么時候是高興的,什么時候是不高興的,他經(jīng)常瞇縫著眼,瞇瞇笑著。他是很慷慨的,把那些畫了畫的報紙順手送給村里人,然后叮囑一句:“好好收著,很值錢!”有人拿走了,在家里的角落里隨便一扔,也有人挺珍惜,覺得這瘋子畫得還真像,真好,就擱柜子里吧。也有人并不想要,舊報紙拿回家去,納鞋底剪鞋樣,生煤爐引火種,需要用到時,也就用掉了。也有時候,他畫一個裸體的女人站在水邊眺望,他把裸體女人送給村里人,他們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他們避之唯恐不及,他們掩面而笑,這老不正經(jīng)的……
他的畫并不會讓鞋樣剪得更順手,也不會讓煤爐的火燒得更旺,在這個古老的山村里,畫是什么呢?那是讓人開心一笑的東西吧,就像茶余飯后的一個笑話,大家開懷一樂,打個飽嗝就過去了。沙耆也并不在意,你生煤爐,你墊桌子,你擦木窗,都沒事,他照例畫他的,他照例要送畫給村里的人,照例告誡他們:“這畫,很值錢的,很值錢的!”他就像一個預(yù)言家,可惜在當(dāng)時,誰也不信一個瘋子的預(yù)言。
舊報紙也并不好找,畢竟在一個山村,紙是稀缺的。有一回,挨家挨戶,一直挨到村委會,都沒有找到舊報紙,有人跟沙耆說去學(xué)校要吧,學(xué)校里有紙。他就跌跌撞撞向?qū)W校去了,那是他最急躁的一次。門衛(wèi)老頭以為瘋子來鬧事,死活不讓進(jìn)。但他嘴里只是說:“紙,我要紙,我要畫畫,紙!”門衛(wèi)老頭拗不過他的一股蠻力,他直闖了進(jìn)去。闖到教師辦公室,看到報刊架,徑直去取報紙。辦公室老師們大吃一驚,馬上有人站起來擋他,把他重新推出辦公室門外。沙耆怒了,口中喊著:“紙,紙……給我紙!”沒有人給他紙,他拾起一塊磚頭,啪一下砸到辦公室小木窗上,玻璃碎了一地……那一回,還是沒有得到紙。
或許為了解決紙張稀缺的難題,他也把畫畫在書上。沙耆最愛兩本書,一本《楚辭》,一本《娜娜》,前者是古中古國最早的浪漫主義詩歌集,后者是法國作家左拉的名作,里面描繪了妓女娜娜扭曲的人生?!赌饶取愤@部書是沙耆一直帶在身邊的,帶了幾十年,書上密密麻麻畫了各樣的畫,與報紙上順手送給村里人的畫不同,書里的畫又是另一番情形了。那大概是他內(nèi)心更為掙扎的呈現(xiàn),他在《娜娜》里畫滿了少婦、裸女、男孩、骷髏與馬……這是對過往歲月的追憶?是對生死的叩問?是對人生空茫的探詢?
那些在沙村的日子,過得既快又慢,他晃晃蕩蕩的,就晃到了人們口中的“沙公公”的年紀(jì)。到了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他的生活無比的拮據(jù)。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也就是解放后第三年,歐洲一個藝術(shù)團(tuán)訪問北京,向周恩來總理提及沙耆,高度稱贊他的藝術(shù)成就??偫砗苁窃尞?,他從未聽說過這個歐洲人所說的東方畫家。新中國剛剛成立,千頭萬緒,百廢待興,總理如何知道一個在歐洲成名的藝術(shù)家?但總理是周至的人,他轉(zhuǎn)詢徐悲鴻,才知道沙耆的種種,并得知正養(yǎng)病在家,遂通知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每月?lián)芙o生活津貼,從起先每月二十元加到后來的四十元?!拔母铩遍_始后,一九六七年減到每月三十元,一九七〇年后減到十五元。
一九六四年,與沙耆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去世了,沙耆由大姐夫一家照料,大姐夫去世后,沙耆又由沙村的一個同族親戚照料。他越老越癡傻,越老越不曉世事,就像一個傻傻的大孩子,越老越不知道如何照管生活。生活的清貧、匱乏,時勢的動蕩……一切像風(fēng)浪般翻卷著,一切似乎又?jǐn)噥y不了什么,他那樣的寵辱不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見悲喜。在時代的風(fēng)浪里,他像一個游泳高手。確實,沙耆很喜歡游泳,沙村前面梅溪上游,有一個清澈的水庫,沙耆時常去游泳。仰泳、蛙泳、潛泳……像一條深諳水性的活脫脫的大魚。
貧窮年月,沙耆愛上一件事,就是蹭酒喝。肉與酒,是他平生另外的大愛。剛領(lǐng)到國家補(bǔ)助那會兒,他一領(lǐng)到月錢就去肉鋪買肉。賣肉的問買多少?他說切一塊吧。遂一刀下去,一大塊肉就切來了。他拎著肉,沿著起伏的石路,滿心歡喜奔回家去。但他不知道,幾十塊的生活補(bǔ)貼,夠買幾回肉呢?當(dāng)然,他也根本不認(rèn)識錢的面值。除了吃肉,他亦迷戀飲酒,但吃酒的樣子并不兇,甚至是溫文爾雅的,只是貪酒而已。他開始頻頻出入沙村的酒席,山村里并沒有什么盛大的宴會,有的就是農(nóng)家日常里的人生大事,比如婚喪嫁娶、上梁造屋、孩子滿月……“沙公公”不請自來,逢酒必到。沙村的人都習(xí)慣了,漸漸的,“沙公公”成了酒席上最慣常的列席賓客了。他就那么樂呵呵地來了,也沒太多言語,大家讓他坐上席,他從不推讓,仿佛他那樣身份地位的人就是要坐上席的。他吃酒不鬧事,甚至好事者想灌他酒也是灌不成的。但他吃酒是很講究“派頭”的,酒杯置于面前,自己不動手倒,等著別人給滿上,才舉起杯緩緩地喝。有人遞煙過來,他將煙銜在口中,自己并不點,他知道有身份的人都不是自己點煙的,等著人家上來點好煙,他才開始緩緩地吸。酒后,必要畫畫,照例是舊報紙,或者直接操起毛筆在白墻上畫,一落筆就畫虎。有時候也被酒席上的人駁回:“省主席,畫來畫去畫老虎,畫點別的吧?”“畫什么?”“畫條龍!”手起筆落,舊報紙上一條龍翻騰而來。一旁的人喝彩:“省主席畫得好!畫得好!”聽到這個稱呼和贊嘆他似乎更起勁了,筆墨揮灑,臉上表情活泛開來……
怎么又跑出個“省主席”?沒錯,這是沙耆的自詡,他早年于歐洲完成的油畫,一般落款為SADJI,回國后的油畫上落款多為沙耆,而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散落民間的畫上,大量的落款都是“省主席”,或者“省主席沙耆”。這是沙耆對自己身份的確認(rèn)。村里的人也樂意于滿足這位傻公公的愿望,大家口中除了稱呼他“沙公公”,另一個最慣常的稱呼就是“省主席”。想想有意思,這小小的山村里,還真走出過一位真正的省主席,沙耆的另一個族兄,也是沙孟海的三弟沙文漢,曾在一九五四年十二月起擔(dān)任浙江省省長,現(xiàn)在小小的山村里又出了一個自封的“省主席”。
酒席上,眼看沙耆畫在一張報紙上的龍成了形,也會有好幾只手伸過來爭搶。沙耆按住報紙,說:“不行,現(xiàn)在不能拿去,畫畫必須得有落款?!庇谑?,他鄭重地寫下“省主席沙耆”,然后將筆一收,擲于桌上,任由人們處置這幅畫了。他則重回座位,兀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誰也不知道他吃過幾家人的酒,誰也不知道他送過別人多少畫。他從沙村的東頭吃到西頭,從南邊又吃到北邊,小小的村莊并不總是有酒宴的,他又想到下面的施村去吃。施村的人們也并不排斥他,照例稱呼他“省主席”,照例看著他不請自來樂呵呵的樣子,照例讓他坐上席。他照例安安靜靜吃酒,吃面前的菜,酒酣后,照例執(zhí)筆揮毫。他什么都能畫,只要有求,他必應(yīng)。
四
更多時候,生活是低下的,沒有那么多肉,也沒有一丁點酒,只有白開水,只有稀粥冷飯,只有咸菜梗,只有深切的貧窮和饑餓。
有一回,一個老婦人挑著甜瓜路過小山村。那時候老母親還健在,她看著新鮮水靈的瓜,眼里流露出向往。沙耆隨即跑到門口,揀出兩個最大個的瓜捧在懷里。過了會兒,他似乎想起什么來,又跑回屋里,到抽屜中翻找了好一會兒,可卻沒能翻出一文錢。這并不令他沮喪,他順手從舊紙堆里抽出一幅畫出來,交到農(nóng)婦手中,重新端起瓜來,期待地看著農(nóng)婦。老婦人看到畫上一個赤裸裸的女子,心下一驚,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嫌隙之色:“這個……畫,畫我不要,這個東西我看不懂,不能換瓜?!鄙酬日f:“我,省主席的畫……值一萬!”見老婦人依然不為所動。他又跑進(jìn)去,從樓上翻出一只鐘,這回,老婦人直搖手,這個金貴玩意兒她不敢要了。沙耆怒了,隨手一摔,鐘摔得四分五裂:“一只破鐘,怎抵得了我省主席的一幅畫?”一幅畫一只鐘,也沒能換得兩個甜瓜。
“文革”開始后,也有紅衛(wèi)兵來抄他的家。好在沙孟海是有預(yù)見的,“文革”初期,就將沙耆由海外帶回的百余幅油畫選了七十多幅以沙耆母親的名義捐贈給浙江省博物館。這也似乎是一個伏筆,為人們在往后重新找見這個隱匿于生活低處的人,做好了事先準(zhǔn)備。抄家之后,黎齋里僅剩的畫作大多被付之一炬。紅衛(wèi)兵們還根據(jù)重要“情報”,獲悉沙耆藏有一個秘密發(fā)報機(jī),可能他是對敵的特務(wù)。經(jīng)過竭力搜尋,在臥室角落里翻到了一個箱子,打開來,里面竟是一綹頭發(fā)。沙耆說,這是老母親的頭發(fā),老母親去世前,他留下了這一綹頭發(fā),以慰思念之心?!案锩ⅰ眰冃ψ饕粓F(tuán):“這哪是什么特務(wù),這是大糊?!薄按蠛笔墙惴窖裕傋拥囊馑?。后來,“革命小將”們也懶得理會他了,跟一個瘋子斗來斗去,能有啥樂趣啊。
悲憤是暫時的,批斗是暫時的,貧窮于他也是轉(zhuǎn)眼不見的。更多時候他一如既往地在山村里晃蕩,在生活的低處晃蕩。興致來時,就帶著畫板,出去畫畫,他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畫筆下,重新?lián)崦@個孩提時生養(yǎng)他的村莊;有時候他撲通一聲躍入水庫里,化身為一條魚,在碧水中沉浮;有時候他跑到秋收后的稻田里,躺在稻稈上睡一下午,陽光像金色的被子鋪天蓋地,他就那么躺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沒有人來打攪他;又有些時候,他蹲在路旁,看一群螞蟻搬動一條青蟲,一看就是大半天,每一只新的螞蟻的加入,都讓他歡欣鼓舞。一個瘋子,是被允許做任何自己的事的,他做什么出格的事都率先得到了人們的原諒。
我相信那些年月,他就是一個神秘的逃逸者,他逃到了熱熱鬧鬧風(fēng)起云涌的世界的邊緣,逃到了小山村人們正常的倫理和價值之外,他的世界里只有風(fēng)聲,只有變幻的光線和無窮無盡的自我。他在沙村,地圖上找不見名字的沙村,他在這個世界熱切的中心以外,看風(fēng)吹草動,聽葉落梅溪。
五
一直到一九八〇年,我們這個龐大的國家的肌體正慢慢回暖。驀然回首中,世界開始記起瘋了的沙耆。經(jīng)過近三年的多方奔走和籌劃,在沙孟海、史永、吳作人、陳修良等人的鼎力支持下,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中國杭州,浙江省博物館,“沙耆畫展”隆重揭幕,書壇泰斗沙孟海親自為畫展題名。
沙耆穿著筆挺的中山裝走到臺前,站在一群文化界、政治界的大人物中間。新刮的胡須,新剪的短發(fā),顯得安靜而矍鑠。
博物館門外就能望見西湖和孤山,五月的西湖,春陽和煦,草長鶯飛。沙耆微微地閉起眼來,他能聽見鳥兒的鳴叫,聽見陽光流淌,聽見湖水溫柔地律動……他站在主席臺上兀自笑了,笑得含蓄而又氣派,恍然覺得這一刻,“省主席”的待遇總算重新回來了。
畫展震動了省城的文化界,浙江的諸多媒體都參與了報道。
七月七日,“沙耆畫展”赴上海展出,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名譽院長吳作人為畫展題名,國畫大師劉海粟送花籃祝賀。
九月二十七日,“沙耆畫展”赴首都博物館展出,適逢徐悲鴻先生逝世三十周年紀(jì)念,廖靜文組織赴京與會代表參觀沙耆畫展。
從一九八三年開始,沙耆的春天來了,“省主席”的春天來了。藝術(shù)界恍然大悟:中國還有一個沙耆,一個被時間遺忘的沙耆。
畫展結(jié)束之后,沙耆離開了沙村,被寄養(yǎng)到離塘溪不遠(yuǎn)的東錢湖韓嶺村、沙耆的弟子余毅家,他的生命進(jìn)入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展覽的效應(yīng)持續(xù)了一些時日,重歸岑寂,沙耆又像一個“古老”的畫家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但顯然有些東西改變了,他被浙江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聘為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就有了一筆固定工資,可以供養(yǎng)自己。他又有油畫顏料了,又有紙和筆了,不必再到處搜尋舊報紙作畫了。
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的畫家那樣又“氣派”起來了,他背上畫板,徒弟幫著拎油畫架,到處晃晃蕩蕩地寫生、作畫。也時常會有人造訪,那是來求畫的,求畫的人大體也不是什么行家,他們只是喜愛給生活增加點色彩,或者喜愛在墻上掛幅畫,這樣的人無論在多貧窮的村莊里,都是會冒出來的。求畫的人,聽說韓嶺住著一個瘋子畫家,畫得特別好,又聽說他喜歡吃酒吃肉,其他什么都不要的,他們就拎一只燒雞、兩斤黃酒過來了。他們給沙耆敬上煙,然后給他點燃,親熱地喊一聲:“省主席,給畫一棵青松吧?!鄙酬炔⒉幻χ饝?yīng),先抽兩口煙,煙霧蒸騰起來,遂捉起畫筆。
他是一個“氣派”的畫家了,他堅信自己的畫很值錢,他甚至堅信當(dāng)年在比利時的銀行里存了一大筆錢。有一回沙耆找到信用社工作的史美章,那是沙耆的好朋友。沙耆跟史美章說:“我記起來,當(dāng)年在比利時的銀行里存了一大筆錢,一大筆?,F(xiàn)在余毅到了要娶媳婦的年紀(jì),我把錢取出一部分給他?!笔访勒轮缓命c頭賠笑:“沙老師,好的,取出來取出來?!睕]想到第二天,沙耆又來了:“美章,比利時的錢匯來了嗎?”史美章只好搪塞開去,說還沒有匯到,那么遠(yuǎn)哪能那么快就匯來了。第三天沙耆又來了:“美章,比利時的錢匯到了嗎?”史美章說沒有??墒沁^了兩天,他又來了。史美章無奈至極,想出一個辦法來,順手拿了一張憑證單,在上面寫下“壹佰萬圓整”,落款為:比利時銀行。
后來沙耆把那張憑證單據(jù)給了余毅的老母親,這才得以平靜下來,從此不再找史美章詢問比利時的巨款了。
沙耆一直活到二〇〇五年,活得那么長久,依然沒有等到自己的鼎盛時代。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必須得過更久的年月,才能被世界記起。
六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黎齋被家人出售給同村一戶人家,連帶著二樓板壁上的油畫也到了買主手里,但那戶人家并不知道這畫有著怎樣的價值。倒是一位叫陳明德的小業(yè)主,有一回?zé)o意間進(jìn)到黎齋二樓,見過板壁上的畫后,一直念念不忘。聽聞房子易主,陳明德懷揣四千元人民幣來到黎齋,要買下二樓房中的其中一塊板壁,那是他幫人修理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攢下的私房錢。在一九八九年的浙東,四千元人民幣是可以蓋一棟樓房的。
經(jīng)過一番波折,有一天,一個沙村人將一塊舊布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木板拉到陳明德面前,他打開一看,吃了一驚,不正是黎齋二樓板壁上的其中一幅裸女圖嗎?陳明德如愿以償,那塊心心念念的板壁終于讓他背回了家。但事有湊巧,其時,上海的舅舅正在明德家做客,舅舅是經(jīng)歷過特殊年月的,舅舅是見多識廣的??吹竭@么大一塊門板,看到門板上這么大一個裸女。舅舅蒙了,舅舅覺得這個事情非同小可,舅舅指著陳明德毫不客氣地痛罵了一頓:“你就是腦子出了問題,買這么個裸體女人搬家里來,要是來個什么政治運動,你吃不了兜著走?!标惷鞯卤贿@當(dāng)頭棒喝給唬住了,才意識到問題很嚴(yán)重。
在沉沉夜幕掩護(hù)下,陳明德用三輪車馱著那一大塊門板,一直騎出去老遠(yuǎn),直到湖邊角落的垃圾堆里,才一扔了事。他又在沉沉夜幕掩護(hù)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但陳明德一夜未眠,一夜未眠并不全因為這幅畫著裸女的門板正丟棄于垃圾堆中,還有四千元人民幣,那厚厚一沓人民幣,上午還藏在貼近左胸的內(nèi)袋里,現(xiàn)在那里空空蕩蕩,仿佛掏了他的心。陳明德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將三輪車蹬得飛快,他重新趕到了那個湖邊角落的垃圾堆,那副大門板還靜靜躺在清晨的露水之中。陳明德抱起門板,往小三輪上一放,他將這花了大錢買得的油畫重新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壓入大壁櫥的角落,跟誰也沒有說起過。
繼陳明德之后,剩下的十幅板壁畫,相繼被人買走,最后都落入臺灣人林辰陽的卡門藝術(shù)中心。
陳明德將這塊畫有裸女的門板一直捂著,捂到二〇一六年六月,西泠拍賣公司以448.7萬拍出。
事實上,如沙耆自己預(yù)言的那樣,他的畫值錢得很!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中國嘉德秋季拍賣會,沙耆油畫作品《比利時同學(xué)像》以471.5萬成交。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又一次嘉德秋季拍賣會,沙耆三十四幅作品以1265萬元成交,無一流拍。
這一切沙耆會知道嗎?他一定躲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里,暗自地笑了:“我跟你們說過吧?我的畫很值錢,我叫你藏好了藏好了,你不聽話。不聽省主席的話,吃虧了吧?”
其實,沙耆并沒有走遠(yuǎn),一個藝術(shù)家總有辦法以另外的形式活下來。那個陽光璀璨的午后,我坐在黎齋旁的沙文漢故居里,門衛(wèi)老沙跟我談起沙耆畫在村子里的另外幾只老虎,他說,沙耆畫得最好的虎在以前的曬谷場上。那只老虎太神奇了,我們從山上走下來的時候,它的眼睛是朝山上看的,我們上山的時候,它的眼睛又轉(zhuǎn)到另一個方向了,它的眼睛真是會轉(zhuǎn)動的。在這個老漢的話語里,我面前再一次浮現(xiàn)出沙耆瞇縫起雙眼竊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