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興中
秋天
姜興中
一
深秋剛剛走過,初冬悄然走近。
這時候,天剛麻麻亮。樊滿堂就出了門,沿著機耕路朝承包地走去。路是一條黃泥路,曲折、狹窄,蛇一樣蜿蜒在田間地頭,上面落得白森森的凌霜。一股涼爽的風吹過,身上便有了砭骨的寒意。
來到地頭,抬頭一望,一地的洋蔥。準確地說是地里擺滿了裝著洋蔥的袋子。
這些裝滿洋蔥的袋子,是從這些地里挖出來的。挖這些洋蔥樊滿堂找了六七個半殼子老漢幫忙才挖完。挖完后請幫忙人喝了一頓酒。他喝醉了,睡到第二天趕早太陽出來三桿才起來,睡得腫眉屎眼的。這會兒,思想起家里地里推三囊四的一大攤事情,真叫他頭疼哩么。
走進地里的樊滿堂要把這些洋蔥袋子集中到地頭那片沙棗樹林邊碼起來等販子來收購。他目測了一下,那片沙棗樹林離最遠的洋蔥袋子有上千步遠,離最近的也就幾步路。地里躺著的一袋袋洋蔥就是他今年的收成,也是他的錢袋子。他決定采取先背遠處,后背近處,慢慢減輕心理壓力的辦法將這些洋蔥都背到沙棗樹林邊去。他很輕松地一手提著一袋五十斤的洋蔥袋子就像提著兩袋棉花一樣,抬頭挺胸“騰騰騰”地邁步朝著遠處那片沙棗樹林走去。被霜打濕的地面異常的滑,凸凹不平的地面到處灑滿了霜。袋子里的洋蔥表面也被霜打濕了。本來金黃的洋蔥變成了杏黃色。地里撒落的洋蔥皮上的霜被腳帶起,轉換成了露水打濕鞋面,再濕進鞋里,腳底下就感覺涼颼颼的。黃泥的黏性極強,背了沒幾趟,鞋底的泥越粘越厚,舉步間越來越沉重。每邁出一部便會陷下去半只腳,霜就像粘液一樣很快就將整個褲腿也打濕了。不久,膝蓋以下的褲子和鞋就變得濕漉漉的了,像是剛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皳溥?、撲哧”每踩下一個腳坑就會從鞋里擠出一股子污濁的水。樊滿堂有力的腳步開始變得打擺子了,身子也趔趄了起來,他只好將手中的袋子扛上肩頭。改變了方式,腿就利索了,感覺沒走幾步沙棗樹林就越來越近,最后人和樹竟成了兩個點,一個靜止著,一個移動著——終于并在了一起。
二
樊滿堂放下洋蔥袋子,長出了一口氣。其實這片沙棗樹也費了樊滿堂的不少心血。樊滿堂不但喜歡土地,還特別鐘愛沙棗樹。他為了防止風沙侵襲,把承包地周圍都種上了沙棗樹。樊滿堂雖是一介農夫,但他對沙棗樹的偏愛,就像詩人一樣經常念叨。常常會聽他說:春天,它有綠葉的濃蔭,把清馨的花香和美麗帶給人們;夏天,它有棗花的淡香,把清新的空氣和陰涼帶給村莊、田野;秋天,它有繁密的果實,把累累碩果給給人們;冬天,它有勁枝的冷峻,傲霜斗雪固守家園。他還經常念叨:沙棗樹雖然不如白楊樹那樣高大秀美,青翠欲滴,不像柳樹那樣飄逸灑脫,但它卻以堅忍不拔、頑強不屈的生命力,傲然挺立在他家田埂和遠處的疏勒河灘。
這時候,太陽從疏勒河岸邊的山洼里跳了出來,燒紅燒紅的。周圍天空那墨藍的色彩就好像落幕似的被替代成了紫藍色。霜也融化成了水珠賊一樣地向四里躥去。躺在地里的一個個洋蔥袋子鼓脹得像是一個個小肥羊似的,在樊滿堂的腳下“噼哩撲?!钡貪L著。樊滿堂瘦弱的身子由遠及近漸漸地清晰起來——那身子矮了去了,頭朝前探著背彎成了駝背似的。背上馱負著兩個五十斤的洋蔥袋子,將樊滿堂的身子壓得勾腰馬趴。
樊滿堂一路小跑著奔向地頭的沙棗樹林。腳底下的黃泥陷得沒過了腳面,一步下去腳下便會響起一聲撲哧聲。背上的洋蔥袋子像是只伏著的大羯羊使樊滿堂不敢稍事懈怠。他得趕快把洋蔥袋子扛到沙棗樹林下才不至于使洋蔥袋子從身上滑落下來。所以這重重的背負總是追得樊滿堂嘰里咕嚕的。背上的洋蔥在樊滿堂一顛一顛的跑動中沙沙地響著。樊滿堂愛聽這聲音,那沙沙的洋蔥皮發(fā)出的響聲就像是數(shù)一沓嶄新的百元錢發(fā)出的響聲。每從地里扛起一大袋洋蔥,樊滿堂便在眼睛看不到沙棗樹林的情況下將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聽覺上,他數(shù)著那沙沙的聲響能響過多少次他才可以放下這一趟的重負。而每次在甩下洋蔥袋子的一剎那他就會覺得身體忽然一下變得輕松了,意識中感覺這是最后一袋了??蛇@種意識只能在心里停留上一會,當他抬頭再次看到遠處地里那些并不清晰的洋蔥袋子時,他的心里便好像是受到惑輟一樣,回轉身去接著扛下一趟。
一趟、一趟,又一躺。濕軟的地上留下了無數(shù)腳印,或深或淺或正或斜,被踩進黃泥里的洋蔥皮和洋蔥葉將黃泥和成了菜團子。后來腳印密起來,一個接一個成了一條彎曲的菜團子鋪成的小路傍著滿地的洋蔥袋子伸向遠方。
又是一個洋蔥袋子“撲哧”地一聲摔到了地上,樊滿堂直了直腰,這次沒有那么匆忙地走回去,他用袖頭子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子,臉上便被劃出了一條黃泥道子??噶诉@么一大陣已經使樊滿堂覺得氣有些不夠喘的了。抬頭看看眼前已經摞起來的一大垛洋蔥,他心里感到些許踏實。
日上三竿的太陽掛在疏勒河上空。疏勒河上空的天一下子有了色彩,多的是藍的還有些紅和黃的。樊滿堂是從來不注意這些的,在洋蔥垛前揀了塊稍干些的地埂子坐下,背正好能靠到身后那一大垛的洋蔥上。老啦。就這么一點點活,就把人干得鼻塌嘴歪的。樊滿堂感嘆著,取出身邊帶的干糧,是四個蒸的扁溜嘎哧的饅頭和一罐頭瓶腌沙蔥。這一坐下來本來一身子的汗一下子就被涼風沖了下去,濕透了的衣服貼在肉上一陣陣地感到涼。樊滿堂又朝后挪動了一下身子,將三棱八拐的洋蔥袋子用后背頂了頂,好讓后背和洋蔥垛能挨得更近些,靠得舒服些。兩條腿由于繃得太久這時一陣陣痙攣起來。樊滿堂只得將抓在手里的饅頭又擱到地上使勁地搬起腿來拳頭捶。捶過腿之后樊滿堂舉起酸麻的胳膊,拿起一個揀來的能裝五斤飲料的塑料瓶,先咕咚麻式地大喝了一通茶水,這下覺得舒服了,由頭至腳地涼爽。饅頭在樊滿堂的嘴里只嚼了幾口就擱到一邊。他的習慣就是干起活來,便不想吃東西。平時飯要是涼了,他盡量會熱一下再吃,冰湯式哇的,吃了肚子不舒服么。
三
可以說從娶了婆姨到現(xiàn)在,樊滿堂就沒有正兒八經享受過婆姨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熱湯熱飯的伺候。相反倒是他先娶了桂花生了一男一女,后入贅到玉珠家拉扯大了玉珠的一男一女?,F(xiàn)在,兩個兒子都娶上了媳婦,兩個女兒都有了婆家。而他這會子還得累死累活地把這些洋蔥背到地頭的沙棗樹林下。如果兒女孝順,婆姨賢惠,這種掙死老牛的活不會讓他一個半殼子老漢起五更睡半夜一個人拼命干的。
那時候樊滿堂爹死得早,家里日子過得寒酸。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村里姑娘也沒人愿意嫁給他。只好托人在外地給介紹了桂花。婚后還不到一年,農村就開始土地承包。桂花雖說人長得不咋的,可頭腦靈活。將生下的女兒往樊滿堂懷里一塞,就開始走街串巷做生意。一幅對生活充滿了希望的喜悅常掛在桂花眉梢。待生下兒子后,桂花就在城里辦了個體營業(yè)執(zhí)照,開了一家小吃店。桂花在城里開店,樊滿堂只能在家里一邊種地一邊管兩個娃上學。一個春夏秋冬過去,又一個春夏秋冬過去,來年春暖花開,麥苗青青的節(jié)兒。突然有一天,聽人說桂花已和別的男人合伙開店。樊滿堂尋到店里想問個清楚,卻被那男人打了出來。憤恨之中,他想他不能就這樣悄無聲氣的算了。丟人丟臉也得有個響動。便糾集了村里幾個合得來的人進城搶人,只砸壞了店里的一張吃飯桌子,連桂花的人影影也沒見著,就被抓進了派出所。人家是有營業(yè)執(zhí)照的,是合法經營的個體工商戶,是受法律保護的,怎能讓一伙農民打砸搶哩么。桂花雖想當婊子,良心還沒有讓狗吃了,及時趕到派出所講清了情況,交了罰款將他們一伙保出來。在小吃店里,樊滿堂當著一搭里來的村里人的面,將桂花結結實實打了一頓。在一搭里來的村里人的勸說下,他住了手。蹲在地上痛哭流涕,野叫驢一樣嚎叫,踏踏實實在城里丟了一回人,又丟了一回臉。日后痛定思痛,他就離了。女兒歸了桂花,兒子歸了他。后來爺兒兩個過日子,可憐又寒磣。為了不耽擱兒子,他就將兒子送城里讀書,吃住由桂花管,兒子又回到了娘的懷抱。他就成了名義上的爹哩么。時間長了他想兒女,進城看一趟兒女們還不認他這個親爹了。
婆姨沒了,兒女沒了。樊滿堂也沒了種地的心。村里有人吆喝著進城打工,樊滿堂也就想跟著去了。在建筑工地從五月干到十月就要完工結賬時,就該他倒霉,在扯架桿時,一個鐵扣像子彈一樣飛過來將他打翻在地,甩得他鼻青臉腫,村里一起的人把他扶起來后,才知道胳膊也被打斷了一只。到醫(yī)院住了半月,工錢花完還欠賬。找老板要,老板反說他自己的事自己處理。無奈之下,他想城里不是鄉(xiāng)下人掙錢的地方,就回來了?;貋碚么謇锾栒俜N溫棚,建溫棚的錢由鄉(xiāng)上幫助貸款。種溫棚好么,一座溫棚旁邊搭一間小屋,吃住方便。一天到晚待在溫棚里風吹不著,雨淋不上。冬天像在暖氣房子里一樣。當他的溫棚種出第一茬茄子辣子西紅柿發(fā)愁沒人幫忙到市場上賣時,村長把玉珠領來了。他知道玉珠正寡著,并且還帶著兩個娃。他沒多想,只想有人能幫他把大棚里的菜賣完就行。別人家種溫棚都是兩口子,有種有賣。從春種到冬,他負責種,她負責賣。種著賣著,他感覺就像一家人了。她的一兒一女對他也很親,就像是自己親生的。趕第二個春夏秋冬過去,到了第三個秋天,他就正式入贅玉珠家了。正式成為玉珠的男人了。玉珠的一男一女也正式叫他爹了。那份親熱勁,比親生的還親。玉珠更是沒說的??煽诘娘埐耍仙淼囊律?。就連兩口子那事也比桂花給的多。忙時被玉珠使喚得嘟嚕碾轉的,他還感覺心里舒坦。不像桂花那樣,啥不對的說兩句就行了,惡湯澇水的沒個完。有時他偷偷攢幾個私房錢給自己的親兒子,玉珠發(fā)現(xiàn)了也裝作不知道似的。
他和玉珠不知不覺間就把玉珠的一兒一女拉扯大了。兩個娃都出息。兒子技校畢業(yè),在油田上找到了工作,沒過兩年就談上媳婦結了婚。女兒更精,考上了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和同學雙雙飛到了省城醫(yī)院工作。也是沒過兩年就結了婚,不到一年就給他們生了個胖孫子。他樂呵呵地想自己終于有孫子了。雖不是親孫,勝似親孫哩么。他跟玉珠商量等閑了得去省城看孫子。玉珠支支吾吾沒答應。突然有一天,女兒來信要玉珠去省城哄孫子。他高興得一夜都沒睡踏實,催玉珠趕緊做準備。準備好一切后,他還親自把玉珠送上了火車。誰知玉珠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想去找,可上哪兒找去,省城那么大。一個春夏秋冬過去后,玉珠和她的兒子女兒真就杳無音訊了。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
四
樊滿堂也不清楚背了多少趟了。
鞋被霜轉化成的水浸泡的腳都不好受。樊滿堂停下身子將鞋脫下來,從鞋里竟倒出來一灘水,將鞋甩了甩,穿在腳上覺得舒服多了。樊滿堂想一次背兩袋速度太慢,就想一次背三袋。于是,把幾個空網袋挽起來做了一根繩,放上三袋洋蔥捆好,彎下腰一挺身想靠股子愣勁把洋蔥袋子扛起來,可這一下竟沒起來。樊滿堂喘了口氣,又是一次還沒起來。這下樊滿堂遲疑了,想背兩袋算了,少背快跑。可一時倔勁竟上來了,媽的,我就不相信。說著又是往下一勾腰隨即身子一挺,三袋洋蔥顫了一下便撂在了身上。壓得樊滿堂不由得朝前勾腰馬趴了一陣才站穩(wěn)。沙沙沙,沙沙,樊滿堂又是一路小跑起來。
太陽當空照。天熱了起來。積蓄在身上的那股子熱氣籠在衣服里散不掉簡直就成了個蒸籠,蒸得人難受。樊滿堂就怕熱,熱了就出汗,那汗焐在身上就像是包著塊熱磚頭。一熱了樊滿堂就感覺身上的勁好像跑干凈了似的,身子掏空了一般難受,另外那蒸騰的熱氣燎得人一陣陣心煩。終于又背了一趟。加油!樊滿堂暗暗給自己叫勁。踏出來的那條路已經成了一條小洼,水分被踩光了像是塊被揉過的面團,踩上軟綿綿的和踩上棉花一樣。
又是幾趟了。樊滿堂背上的汗?jié)B出來在后背上濕成塊尿布。一陣一陣地他感覺口渴的厲害。可那能裝五斤飲料的塑料瓶里的茶水早已經喝得干干凈凈了。樊滿堂舉起瓶子嘴對瓶口舔了舔,吮了吮。還好有一股濕氣剛好能把嘴唇潤濕。盡管這樣樊滿堂也覺得好受多了,干裂的嘴唇被濕氣一潤感覺甜滋滋的,樊滿堂舍不得再伸出舌頭去舔。因為現(xiàn)在一珠水分對于他來說都是好的。他夢想,這會被他養(yǎng)大的哪個兒女要是端著滿滿一碗水,波流晃蕩地走過來,這一輩子他就算沒白養(yǎng),就不是白眼狼。他會將今年賣洋蔥的錢全給他(她),他不會用這錢去修建那爛房子了。就是住在荒郊野外,他也會給他(她)的。一只螞蚱跳上樊滿堂的上衣,樊滿堂一把抓到了手里,將兩條后腿撕下來后便塞進了嘴里,那苦苦的味道讓樊滿堂覺得難以往下咽??蔀榱四墙z粘稠的粘液樊滿堂還是一揚脖吞噬了下去。嘴里苦苦的但畢竟是有了一絲的水分能潤開撕裂般疼痛的喉嚨了。他也想吃顆洋蔥,但現(xiàn)在聞著洋蔥那刺鼻而又熏人的味道他著實不想吃了。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他會將洋蔥對半切開,置于頭部兩側處,利用它特殊的氣味,使傷風感冒癥狀減輕。如果鼻塞或流清涕,直接將其于鼻下聞其氣味,鼻也通了,清鼻涕也止了。
沒了洋蔥的地方顯出黃漿漿的泥土。一些被拋棄的碎沫疙瘩的洋蔥蛋蛋撒落在地里,像放過驢的地塊,到處遺留著驢糞蛋。已經背得差不多了。樊滿堂欣慰地看著。由于干渴和出汗身子好像沒有一點勁,整個腦袋由嘴到喉嚨干得都要裂開了一樣。太陽頂在腦瓜頂兒上像是著了火。樊滿堂停住身子開始四下里張望著找水。想回家喝水,又覺得回去也是白跑。冷鍋冷灶,看著都心寒。后悔趕早出來時為啥不多帶些水么。這樣再干也真是干不下去了。樊滿堂瞅了一眼戈壁灘不遠處凹下去的疏勒河,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奔著河灘走去。河灘上長滿了水草,蘆葦、紅柳。站在河灘遠遠望去,一道細細的亮麗靜臥在碧色中,輕柔蜿蜒,無浪無聲。陽光明媚時,疏勒河像一條鑲滿珍珠的緞帶,在潺潺湲湲的流動中熠熠閃光。記得有一回他和玉珠到河灘割紅柳條給茄子辣子西紅柿搭支架,剛割了沒幾根,白云飄過來,太陽隱去了,水面刷地一下兒變了,映出了湛藍的天空,游動的白云。水中照出了他們兩口子的臉面。照得玉珠樂呵呵地笑。玉珠對著明鏡般的河水再照照。先看看自己,再看看水中高遠的天空,變幻的流云,感覺是那么美好。河風徐徐吹來,瞬間,水中倒影成幻影,風再大點兒,一切便杳無影蹤。作為一個農民,那天他和玉珠一捆紅柳條都沒割上,就算玩了半天哩么。
樊滿堂拖著疲憊的身子拽了一墩紅柳一步步地往下滑。終于滑到河底,趴下身子老牛飲水似的吱——咕咚,吱——咕咚,喝了一肚子,就把心里的火氣給壓了下去?;氐缴硹棙淞诌叺墓∽由戏疂M堂又倚到了洋蔥垛上,看看太陽已到中午。就拿出饅頭就腌沙蔥吃了起來。他不敢吃得太快,吃的快了弄不好會噎著。樊滿堂實際上并不是很想吃東西,只是身上實在是沒有一點勁了。他需要補充點能量,另外乘機也可以歇一會兒。
首先樊滿堂用洋蔥袋子碼了一個沒頂?shù)男》孔佣琢诉M去。秋風畢竟有些涼,這樣可以避一避風,還可以曬曬太陽。喝下一肚子河水身子涼了下去。可貼在身子上的濕衣服卻不能受涼,受了風將汗憋住那可不得了。有一年就因為貪涼一場重感冒串了筋骨,躺在炕上哎呦呻喚,差些沒要了他的命。從那以后再干完活出汗樊滿堂總是在太陽地下將汗吹干再干別的事。秋后的太陽總是顯得很矮也許是田野太空曠的緣故,總之身子一躺下去樊滿堂就覺得自己就像睡進了玉珠煨的熱炕頭,舒服極了。太陽照在臉上就感覺像是玉珠養(yǎng)的那只泥花貓每天晚上在他臉上的撫弄。渾身被身底曬得暖哄哄的洋蔥皮這么一蒸,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樊滿堂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著了。他在心里卻不斷提醒自己不能睡,地里還有那么多的洋蔥袋子沒背完哩。可眼皮還是打起架來。終于樊滿堂腦袋一歪睡著了?;杌璩脸恋厮桶胧窍氲桨胧菈舻接H生兒子的那些事了。那時候兒子被他送到城里由桂花照管著讀書,時不時就傳來兒子不好好讀書,逃課、打架等惡劣行為。桂花曾放狠話要他把兒子領回來。后來因為他已入贅玉珠家成了玉珠的男人,也就灰了心,不管不顧了,一心和玉珠過起了日子。再后來,兒子確實把書念得也是鼻塌嘴歪了,初中沒畢業(yè)就打發(fā)不到學校了,他娘桂花只好讓他在店里混,混著混著就長大了,他娘將店里的一名從娘家老家雇來的服務員撮合給兒子做媳婦。直到結婚的頭一天,兒子來找他,說是要結婚,還缺一大筆彩禮錢。他一聽,心里一怔。想我兒終于成家了,桂花還算有良心,知道給兒子張羅媳婦。問兒子找的是誰家的姑娘,兒子就把大概情況給他說了說。他就把自己種溫棚蔬菜偷偷攢下的一萬元錢給了兒子。兒子拿著親爹給的一萬元錢,望了一眼,問道,就這些么?他見兒子不高興,趕忙對兒子說,就這還是爹偷偷攢下的,你先拿去花,爹再想辦法。兒子不高興地走了。兒子走后,他高興得偷偷哭了。晚上睡在炕上,玉珠問他,他只說了兒子要結婚的事,但沒告訴給錢的事。那一夜,他本想商量一下兒子結婚時,他們該干些啥?等他想好了要鼓起勇氣同玉珠商量時,玉珠已睡得呼嚕閃電。白天干活時,他老想兒子結婚的事準備的咋樣了?有時候想多了,他就打算進城去問一問,可手頭沒攢下錢,他只好忍住了。半年后的一天,兒子突然領著媳婦抱著孫子來看他。望著媳婦和孫子,他一怔,嘴皮子哆嗦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怎么說哩么,兒子啥時候結的婚?怎么連親爹都不知道么?!過后不到一月,媳婦抱著孫子哭哭啼啼來了。原來,兒子結婚后,一直和娘過。兒子就買了個三馬子在城里跑出租。媳婦一邊帶娃娃一邊給桂花店里幫忙。也不知道怎么了,桂花和媳婦撂不到一個壺里。幾個回合斗下來,桂花將媳婦和兒子趕出了家門。理由是當初離婚時兒子就離給老子的。他一聽情況是這樣,也覺得桂花說的在理。畢竟桂花不但養(yǎng)大了兒子還給說上了媳婦?,F(xiàn)在分出來單過也是應該的,當老子的負這點尕事也是應該的。不然親兒子不認親老子,老了動彈不動了靠誰去。于是他就帶著媳婦進城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掏錢給兒子媳婦孫子租了一間房,買了一些簡單的家具安頓了下來。日子總算平靜地過了一個月。待到第二個月時,媳婦又抱著孫子哭哭啼啼找來了,訴說兒子的種種劣跡。訴說在城里過日子的艱難。此后每個月故伎重演。他心里明鏡似的知道兒媳婦這是在拐著彎兒向他要錢么。真是些無義鬼呀!他望著心肝寶貝似的孫子,只好拿上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錢,把兒媳婦和孫子送回城……后來,兒子將三馬子賣了,又買了一輛二手小汽車跑出租。最近,兒子好像要在城里張羅著買樓房了……那天,兒媳婦又被兒子打了,兒媳婦哭哭啼啼領著孫子來了。孫子都會跑路了。他想抱抱孫子,孫子認生不讓抱哩么。他又湊了些錢把兒媳婦和孫子送回城……
有一天,他突然覺得乘自己還能動彈該攢下一筆養(yǎng)老錢了,最好把自己那住了一輩子的破房子也翻修一下??催@架勢,老了自己就是一個孤魂野鬼了。
五
其實種這些洋蔥也不是樊滿堂的本意。本來村里好多人都把地撂荒不種了,有種的也不種糧食了,都改種經濟作物了。自從玉珠到省城給女兒哄娃后,他種溫棚就再沒了幫手。他也沒了心勁,沒了希望,沒了力氣。就將大棚撂到一邊,把承包地胡亂種上,能收多少是多少,直到種不動為止。也就是三年前或者是四年前吧,村長和包村干部說要大面積種植洋蔥。說村子離戈壁近,種洋蔥豐產,并且給村民能帶來豐厚的效益,計劃全村都種植。當時樊滿堂他們幾個半殼子老漢不同意,說娃們都外出打工沒人幫忙,留下種地的也就是勉強不要讓地荒了,能種多少是多少,有口糧食就行。同時也怕種的多了沒人要,銷售將來成問題??墒前甯刹亢痛彘L耐心地給老漢老婆們講道理,說銷售不了,只是沒有成氣候。就像秦家沙灣的美國大杏子,前些年太少了,就不值錢,賣不掉,這幾年成了氣候,每到秋季,外地的車就都來了。聽說有的還裝箱坐飛機賣到了北京。他們幾個老漢就說那咱們也把地騰出來種美國大杏子。包村干部說,秦家沙灣村在朱家山和南山的夾灘里,常有下山風吹著,三四月份杏花開了的時節(jié)遇上有霜的時候,下山風就把霜吹跑了,杏花遭不到霜凍結果率就高。咱們疏勒河村沒有下山風不適宜種杏子。離戈壁近最適宜種洋蔥,洋蔥還能出口換美元哩么。也算是獨辟蹊徑,給全村人開了一條致富道。包村干部講,說洋蔥除含蛋白質、粗纖維、糖類外,還含有豐富的多種維生素和鈣、磷、鐵、硒元素,以及多種氨基酸和咖啡酸、檸檬酸、槲皮素、硫化物等;最重要的是老漢們多吃能治前列腺。說外國老漢爭著搶著吃洋蔥,把洋蔥當成保健蔬菜。說每天吃一個洋蔥,能夠防病治病,延年益壽。
包村干部還說……
包村干部還說……
村里決定,每家除留一畝地種麥子當口糧,其余地全部種洋蔥。包村干部為了仕途,就勇挑重擔,向鄉(xiāng)上保證連片種植五百畝洋蔥。為了完成任務,包村干部想了許多辦法,給每畝地補貼種子款。結果到秋季,洋蔥行情暴跌,溝里倒?jié)M了爛洋蔥,捂得爛臭的。能賣的像糞堆一樣堆在地頭沒人買,把整個村子也弄得臭門道昏的。
樊滿堂他們幾個老漢去找包村干部和村長,包村干部已調進城里做官了。村長只是干瞪眼沒辦法。
那天樊滿堂他們幾個老漢去找村長時,剛到村委會門口,村長剛好從村委會辦公室出來,幾個人就圍住村長。村長還沒開口,他們就喳麻皇天地吵嚷起來。
幾個老漢你一句,我一句,意思反正是你村長和包村干部號召種的,現(xiàn)在包村干部進城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有你村長在,賣不掉你村長總不能不管么。其中一個老漢說,村長你要是不管的話,我們就將洋蔥拉到鄉(xiāng)政府院子去,全部倒在鄉(xiāng)長門口,反正是你們號召種的,看他鄉(xiāng)長怎么辦。幾個老漢都附和說,到時洋蔥一發(fā)臭,熏也把鄉(xiāng)長熏死哩么。
其實村長家也種了不少,也是受了損失的。事情變成這樣,村長只能牙打了咽肚子里。態(tài)度低調,想和稀泥抹光墻,盡量給他們幾個老漢說好話,想辦法再聯(lián)系洋蔥販子,能賣多少是多少,把損失降到最低,但聽著幾個老漢這句要挾的話,不由得就來氣,說,要拉你們就拉雞巴去,還來找村長干啥?!
這是氣話,也是真話。
這話說得幾個老漢面面相覷——其實樊滿堂他們這些種了半輩子地的農民也都是本本分分的農民,就知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并不想去鬧事,但你村長那么逼著讓大家種洋蔥,而又賣不出去,能不著急嘛?遇到村長這句頂心窩子的話,頓時不知所措。
其中一個在外打工時間長些的老漢,見識也多,就說,村長,鄉(xiāng)上不是不允許越級上訪么,我們是來和你打個招呼的。你村長要是不管,那我們自有我們的辦法。那話說得不卑不亢,村長一時沒了話,可能沒聽明白或者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袖頭子一甩,騎上門口的摩托車“日”地一股黑煙就出了村委會大門。
幾個老漢見到了這份上,也只得逼上梁山。幾個老漢在村委會門口日鬼搗棒槌地嘟嘟嚷嚷一會兒,相跟著出了村委會大門,一會兒他們就裝滿了一四輪拖拉機洋蔥朝城里開去……
事情最后的結果是,樊滿堂他們幾個老漢被鄉(xiāng)政府的干部攔截了回來。鄉(xiāng)政府出面聯(lián)系了幾個洋蔥販子,以低得可憐的價格把他們的洋蔥從地頭上拉走了。第二年,多數(shù)人都不肯種洋蔥了。沒想到第二年的洋蔥價格出奇的高。高得讓人不敢相信,洋蔥都還沒到挖的時候,就有販子來到地頭,按畝數(shù)算錢。有一個老漢種了八畝地,當他從洋蔥販子的手中接過嶄新的五沓百元鈔票時,眉花眼笑地點票子。點著點著眼淚順著鼻梁凹往下流,手中捧著錢雙膝跪地,對著他那八畝地直叩頭。不但那老漢感動,就連樊滿堂他們看著也感動。作為一個農民,一次性懷抱五萬元錢,做夢都夢不到的事哩么。第三年,誰也沒有動員,誰也沒有逼迫,村長連問都沒問,鄉(xiāng)上的包村干部更是閉口不提要種啥,只是說現(xiàn)在是市場經濟。全村包括他樊滿堂在內的能種動地的人家,把自家承包地全部種上了洋蔥。雖說當年沒有上年的收入好,但也比種小麥好兩三倍。村長說,種洋蔥成了疏勒河村一條致富道。
六
樊滿堂猛地醒了?;仡^看看快要把自己埋住了的洋蔥,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陣喜悅——這些洋蔥賣了,先把那住了半輩子的爛房子翻修一下。雖修不成村里富裕人家那樣的小康住宅,但也要修的能遮風擋雨……想著,樊滿堂有些興奮了。于是一挺身子站了起來,自己心里念叨著,緩好了,該去干活啦!
樊滿堂一趟、一趟,又一躺地背著。地頭那沙棗樹在秋日下顯得更加清晰了。枝頭那一串一串的牛奶子沙棗著實讓人眼饞。樊滿堂又開始朝著那棵沙棗樹走去,太陽光燦燦的,整個大地像撒上了一層金沙。不遠處疏勒河映著藍天白云,河水顯得清凌凌的。
起風了,秋收后的地上沒有擋頭,那風便肆意地將地里的洋蔥皮刮得滿地翻滾。趕早被打上的霜這時被風一抽洋蔥皮都干透了,提起袋子洋蔥皮就嘩嘩地從網眼里往下掉。扛了一陣樊滿堂身子又被汗泡透了,要命的是那些蔥皮一個勁地往脖頸子里灌。就著汗扎在身上就好像是幾百只螞蟻在吞噬。兩只胳膊被洋蔥皮劃拉的滿是傷道子。紅紅的被汗這么一浸煞心地疼。樊滿堂咬緊了牙,再挺挺就干完了。這回可真正是在給自己干哩么。樊滿堂在一趟趟地數(shù)著趟數(shù),兩條腿一趟比一趟扭麻花扭得厲害,像是灌滿了鉛,每邁一步都需要花費老鼻子勁才能拉動兩條腿打著擺子朝前邁上一步。整個腰都麻木到了背上。風將樊滿堂的嘴唇吹得暴起了一層皮,本就有些稀疏的頭發(fā)此時變得更加的干燥。臉上沾滿了蔥皮,樊滿堂想搓一下臉卻又不敢,因為那手上全是洋蔥汁的辛辣,若要鉆進眼睛里,刺得眼睛都睜不開。
又是幾趟,樊滿堂一放下袋子就想趕快回來,因為往回的那段子路可以讓他喘息一下,平地上刮起的風也可將他身上的熱氣全吹掉。在往回走的那一刻使樊滿堂覺得那是一種享受。
又是幾趟。實在受不了了。樊滿堂感覺全身都像在燙炕上烙餅一般。每一次放下袋子都想躺下去。可每次樊滿堂都提醒自己,不多了,還剩幾袋了。于是樊滿堂便又朝著地的那頭走去,一步一步地拖著,腳抬不起來了,便一路將地上撒落的洋蔥疙瘩都踢到一起。又是一趟……樊滿堂數(shù)著,就完了,一袋、兩袋、三袋……樊滿堂這樣不斷地鼓勵自己。樊滿堂心里不禁暗自佩服起自己來,人,你看真是塊賤骨頭。樊滿堂想著干不了了,老想著就這么停下來么。可真要咬牙堅持下去你看這不就快背完了么。
不知不覺中太陽倒西了,倒到沙棗樹林的后面去了。沙棗樹林亂蓬蓬的成了一片破網子。太陽圓圓的火紅火紅的。麻雀便在那片沙棗樹林子上不停地盤旋。夕陽將那群麻雀的身子都鍍上了一層金殼。遠遠一看像是無數(shù)金蛋蛋在翻滾。樊滿堂感到喉嚨好像有些濕潤了。那一陣陣的風吹到身上感覺涼了,貼在身上的濕衣服像是穿上了一件鎧甲。那是最后一趟了,樊滿堂一邊朝著沙棗樹林走一邊在心里念叨著。洋蔥還沒背完輕松感卻早已爬上心頭了。樊滿堂將最后三袋洋蔥用繩子捆在了一起,捆緊繩子一挺身子又是沒起來。媽的。樊滿堂罵了一聲,朝兩只手上又唾了口唾沫,又是一使勁樊滿堂嘴里喊了一聲“起。”洋蔥袋子被抱了起來,腳下絆絆磕磕,可卻沒上肩一直朝前沖了過去。樊滿堂一栽摔倒在地上。哎!真是沒用了!樊滿堂坐在地上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著爬起身,將繩子解開。他再沒有力氣去試第三次了。這一次樊滿堂將袋子扛上了肩,看看地上剩下的一袋,樊滿堂不覺嘲笑起自己來了,你瞧,就是這一袋搭在肩上你就起不來么。想著勾了一下腰將那一袋用手提著,走了十幾步之后樊滿堂便覺得手指吃不住勁了,手里的那個袋子一個勁地老想脫手。樊滿堂又一咬牙,用手指死死摳住網眼。快到了,再堅持一下。他不住地這樣激勵自己,腳底下的步子更加快了。袋子在背上也顫得跳了起來。
這一趟樊滿堂可以說是迤邐歪斜地將洋蔥袋子送上了沙棗樹林邊的洋蔥垛?!皣W”的一聲連洋蔥帶樊滿堂都一股腦地栽倒在洋蔥垛上。完了。樊滿堂興奮地喊出了聲便一下子讓洋蔥埋在了下面。
七
洋蔥的辛辣香味和一股子沖起來的塵土灌得樊滿堂大聲地咳嗽起來。他爬起身重新倚靠在洋蔥垛上,放眼望望自己這一天來干的活。樊滿堂感覺都有些眼暈。沙棗樹此時沒有了洋蔥袋子的襯托顯得更加渺小了,差不多和四下里溶在了一起。樊滿堂倚在洋蔥垛上仿佛是倚靠在沙漠中的一座沙丘上。
這時,一直布滿暗灰色云層的天空,一瞬間被落日刺破,整個疏勒河畔的田野都有種金碧輝煌的感覺。陽光真的是最好的化妝師,剛才還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田野,一瞬間生動亮麗了。樹葉脆黃,天空瓦藍,遠處的疏勒河灘也如鍍了金一般耀眼。真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哩么。他瞅了一眼身邊塑料袋里的饅頭,才感覺現(xiàn)在自己真的是餓了。一把抓了一個饅頭,憋死老牛,大口大口地啃起來。饅頭干得都有些掉渣了。樊滿堂在嘴里費勁地咬嚼著,好用口水一點點地將饅頭潤開再下咽。吃罷兩個饅頭,樊滿堂重新倚在洋蔥垛上,感覺自己像是虛脫了一般,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兩條腿一陣陣麻麻酥酥的。剛吃下的那兩個饅頭由于太干了好像一直都堵在了心口窩里,一陣陣老打嗝。終于背完了,明天就找販子來拉。樊滿堂盤算著,順著洋蔥袋子坐到地上。這回樊滿堂感覺是實實在在累日塌了,順著洋蔥袋子坐在地上就呼嚕閃電地睡著了。
忽然,一股雪亮的光柱忽高忽低在黑暗中亂竄,不時地向樊滿堂掃射。樊滿堂醒來了,站起身還沒來得及抻腰努肚打哈欠,恍恍惚惚一個巨大影子轟轟隆隆朝他開來。由于機耕路坑坑洼洼,那影子忽上忽下。樊滿堂瞇起眼看著,一直看到影子在洋蔥垛前停下,才看清楚是一輛能裝載三十幾噸貨物的大卡車。樊滿堂心里已預感到不妙了,心一涼,完了。白眼狼來啦!車一停,就從車里下來一個人。樊滿堂一看,卻是兒子尕蛋。尕蛋一直朝著樊滿堂這邊跑過來。有些興奮地喊,今年的洋蔥發(fā)財啦!爹,你可真厲害,這么一河灘都讓你集中到一達里啦!尕蛋討好著,樊滿堂沒說話一直瞪著停在洋蔥垛旁的那輛大車。尕蛋也回過頭來看,然后說,爹,我雇了輛車來,省的你再去找販子么。樊滿堂仍舊瞪著車上站著的那幾個裝卸工。尕蛋見樊滿堂不吱聲便又將身子湊前了一步說,爹,我把買主也聯(lián)系好了,一噸一千,當場付款。樊滿堂一怔,心里隨著一驚,聲音就有些發(fā)顫,去年不是一千五么?尕蛋不高興了,爹,去年白蔥才賣一千五,黃蔥都臭大街了你又是不知道么。樊滿堂不吱聲了,兒子也不吱聲了。沉了好一會子還是兒子先開口說道,爹,我瞅下了一套樓房,還差點錢……樊滿堂沒接兒子的話。他實在是太累了。一仰身子又靠在了洋蔥垛上。尕蛋見爹不說話,就拉著樊滿堂的胳膊說,不是跟你說悠著點干么,看把你都累成啥樣了,來你老人家坐這邊來。說著尕蛋拉起樊滿堂挪到了一邊的地埂上。爹,城里賣一套房子得花幾十萬哩。樊滿堂無力地點點頭。身子虛脫得像是一塊被揉搓完的面筋,尕蛋又接著說,爹,這洋蔥我全拉走。樊滿堂不說話,尕蛋便又低下聲說,這樣貸款就能少貸點。那可是長毛的玩意,吃人哩么。樊滿堂背過臉去看著遠方的那一大片黑黝黝的洋蔥地嘴里含混著說,家里的房子爛成那樣了,我還想翻修一下哩么。由于被風抽了一天,樊滿堂干裂的嗓子沙啞了,嘴唇爆裂成了爛桔子瓣似的。尕蛋一聽,說,哎,那破房子有啥修頭么,能湊合著住就行啦!又不是城里。樊滿堂不說話了,一直茫然地瞅著地里。尕蛋見狀,便抓住樊滿堂胳膊搖晃了起來,小娃娃撒嬌似的說,爹,房款我都給人家預付了一半啦。要是不買了,人家不退,那錢可就打了水漂啦!樊滿堂被尕蛋撒嬌似的搖晃著胳膊感覺一股久違的父子之情又回到了身邊,慢慢地站起身“哦”了一聲又沉吟了一會,說,那裝么。上面號召都讓進城,這進了城吃啥?喝啥?不是說,要進得去,立得住,有事干么。說著貓下腰去就要搬動剛扔下的一個洋蔥袋子,尕蛋一看忙一把拉住了樊滿堂,說爹,不用了,有人。說著朝車一揮手,呼啦一下子就跳下來幾個人。樊滿堂被擠到了一邊上。洋蔥垛離著車也近,那些人全都是一溜小跑,只一會工夫就將那一大垛洋蔥裝到了車上。幾個人又一起跳上了車,車開走了。兒子從車駕駛室里探出頭來沖著樊滿堂招手,爹你快回么,等我把樓房買好了你來看么。說著那車便像頭笨重的牛一般左右晃悠著朝前開去。樊滿堂站在地埂上看著那山一樣的一大垛洋蔥慢慢悠悠地沿著疏勒河岸開走了。樊滿堂心里隱隱有些不好受,埋怨兒子你吹堂格武說本事大得很,怎么一用錢就找老子哩么。
八
被騰空了的洋蔥地頓時顯得一片寂靜。田野里已完全都黑呼呼的。遠處疏勒河岸邊的山凹處,一彎碎銀似的月牙泛起絲絲影子。隱隱聽得清疏勒河水嘩嘩的流聲。樊滿堂支撐著地站起身來。回家。他自言自語說著,腳下踩著的是一層狼藉的洋蔥皮。夜風吹著洋蔥的味道四處擴散,樊滿堂使勁吸了兩口,一陣陣地感覺心里有些憋得慌,嘴里鼻子里噴出的都是一股子死蔥味兒。他想到疏勒河里喝口水了再回也不遲,就調轉身子向河灘走去。腳步還是那么沉重。樊滿堂一步一步地朝著河灘走去。走,一直走。當他來到河灘前,下面的河里的流水已被升高了的月牙映襯著,發(fā)出幽幽的亮光。嘩嘩的水聲,引得他嗓子眼都著火了。他抓住河灘岸上一墩紅柳,慢慢向河底滑去,滑去。突然,紅柳墩被樊滿堂連根拽起,揚起一股塵土。頓時,仿佛山崩地裂,樊滿堂被紅柳墩帶起的沙土石礫簇擁著,隨著轟隆聲一起卷進了河里。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