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 譚詞發(fā)
在春天追憶,在異鄉(xiāng)懷念(五章)
重慶 譚詞發(fā)
寫川洞。落筆即有痛感,一個地名承載的記憶厚重得讓人心疼。
翻開村莊的扉頁,虔誠的犬吠躍然紙上。牛哞、雞鳴、馬嘶……輕一聲,重一聲,撕開懷念的創(chuàng)口貼。在川洞的舊歷里,有寫不盡的春播、秋收;有寫不盡的土豆、玉米;
有寫不盡的飛鳥、螞蟻……
寫一場山水的敘事,山清水秀的夢在哪里?
童年放牧的山坡保持著陡峭的姿勢,羊群退出草木的冊頁,時間封存的羊腸小道,再也查不到童年的足跡檔案。
老屋的光彩,一天天暗淡下去。寫川洞——
最心疼的比喻像風(fēng),像雨,像披星戴月的影子,像雷鳴般的咳嗽……
父母站在歲月的刀口之上,青絲的閃電有了霜的足跡,時間犁開的紋路無法重返。
鄉(xiāng)親在家譜里尋找根系,也尋找痛感。
永別的人帶走一生的疲倦,帶走簡約的墓志銘。
寫川洞,我總擔(dān)心烏云在筆尖翻涌,
所有陽光的詞語,
抵擋不住簌簌飄落的雨滴。
一個人站在田坎上,胸懷幾畝薄田,莊稼長在心中,像他的兒女。
玉米、土豆、蘿卜、白菜……這些樸實的名字被他一次次喚醒。
他祈望風(fēng)調(diào)雨順,牢記驚蟄、春分、谷雨……
他在春天做夢,在秋天醒來。這其間的過程,他由衷地厭惡狂風(fēng)、暴雨、洪災(zāi)、干旱;厭惡松鼠、烏鴉……這些破壞主義者,是他夢想的敗筆。
站在田坎上,是他一生站立的高度。
他的高度無法超越莊稼的高度,這是他從未發(fā)現(xiàn)的奇跡。
站在田坎上的人視土地為命,他的孤獨融入土地的荒蕪,他的未來是土地的一部分。
老屋是鄉(xiāng)村的胎記,它讓我記住與村莊的血緣關(guān)系。
斑駁的舊時光里,老屋一直醒著。灶膛的爐火醒著,鍋碗瓢盆交響醒著,門前的黃狗醒著……老屋伸長窗戶的耳朵,聆聽百年的家長里短,千年的喜怒哀樂。
歷經(jīng)火災(zāi)洗禮的老屋終于安靜下來。
被迫的安靜,多少帶些痛感。難以承載一縷炊煙的老屋,在一滴淚光中走向蕭瑟的老屋,無法在記憶中將其刪除的老屋……它沒有倒下,而是在我心中重新站立。
老屋在大風(fēng)中舉著往事的旗幟,引領(lǐng)我最初的指向。
我沒有理由不重返故里。
父母還在,鄉(xiāng)親還在,祖墳還在,老屋還在;
閑置在老屋的石磨還在,用舊的農(nóng)具還在;
我呱呱墜地的那塊熱土還在……
他六歲時與小草比高低,檢閱螞蟻的隊伍,熱愛陽光的石頭和泥土。他用童真解讀清秀的山水,用笑聲翻譯純粹的鳥鳴。他眼里天空浩瀚,云朵干凈……
他十六歲時心懷一座城池,祈望遠離露水,遠離草芥,遠離鋤禾……滿滿的糧倉裝著簡樸的尊嚴(yán)。他祈望早晨與黃昏打馬操練,與自己對抗。
他二十六歲時學(xué)會與莊稼交談,與土地敘舊;學(xué)會借二兩白酒點燃激情,邀約千里星光,萬里月色;學(xué)會借一縷清風(fēng)吹散心中迷霧,追問莫名的惆悵與孤獨。
他三十六歲酷愛寫詩,寫村莊,寫土地,寫莊稼,寫炊煙,寫犬吠……樸實的詩句組成他對村莊的敬畏。他在春天追憶,在異鄉(xiāng)懷念。
……
七十六歲,他站在鄉(xiāng)村巨大的銀幕里,回放他的六歲,十六歲,二十六歲,三十六歲……
一切都平靜下來,內(nèi)心的平靜接近于土地的平靜。
陽光卸下最后一片鎧甲,鳥兒收攏歸巢的翅膀。父親把最后一滴汗水交給土地。
該是收工的時候了。
收起農(nóng)具像收起兵器,收起喘息像收起戰(zhàn)場上最后的轟鳴。追趕時間的父親,懷揣春播秋收的秘籍。雖有火燎之心,但懂得在夜色來襲時還土地一片寧靜。
收起最后一縷檢視的目光……
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老屋單薄的燈光等待點亮,清瘦的炊煙等待升起,灶堂的爐火等待圍坐。
父親穿過蟲鳴與犬吠,穿過單薄的暮色。從田地走到老屋的距離,就是從少年走到暮年的距離……如果身后的土地是戰(zhàn)場,父親只是終身搏斗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