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紙/著
1
關于母親的味道,最初是與辣椒、芋頭、紅薯和蘿卜有關。
很多時候,干完農活,母親便會順路經過菜園,摘幾個辣椒,將里面的籽掏空,塞進少許鹽粒,揉軟,就著飯吃。有點閑時,她就會將辣椒煮熟,然后,放在有齒槽的缽子里,用鍋鏟搗爛,再加點鹽,送飯。
母親做十種菜,放辣椒的有八九種。其余兩種,是純辣椒的做法,那種單一的、濃濃的、烈烈的辣味,從我的口腔,沖到腦門,彌漫到雙耳,再流到腸胃,到處都是火辣辣的。小時候,穿開襠褲,連“小雞雞”都辣得通紅,鉆在飯桌下的雞們,看到了,以為是什么美食,跳起來,往我小褲襠里啄,痛得我哭出淚來。
母親的辣味貫穿至今,辣味,成了她人生不可或缺的味道。真的懷疑:如果沒有辣子,母親還會不會做菜……
母親做菜,動作風風火火、麻麻利利,如果灶里的火過小,她會沖著坐在灶邊燒火的父親和我大叫起來,最刺耳的一句話是:“活人燒死火,燒得冇結果……”父親與我往往手忙腳亂,連拱帶吹,趕緊想辦法將火燒旺起來。
除了做菜放辣椒,做腌魚與豆腐乳時,也要用辣椒。每年年底,村里都要抽干池塘,池塘里有草魚、鰱魚和鯉魚。腌魚一般用草魚,草魚肉厚。母親將草魚切成一塊塊,與辣椒、鹽巴攪拌在一起,放在壇子里,放上一個冬天,春節(jié)時打開,夾出來,煎了吃。
辣椒,母親會挑最辣的辣椒粉。在夏秋兩季,就挑了長得又彎又細的紅辣椒,曬干,碾碎,用塑料袋裝上,打上結,再裝進罐子,待到冬天腌魚時再拿出來。
要么上縣城買。母親買辣椒粉,首先要問對方辣不辣。對方說了辣還不算,她還要親口嘗一嘗,嘗了流了淚才滿意。
做豆腐乳也是這樣。母親說:腌魚和豆腐乳沒有辣味,吃了反胃,想吐。母親一邊說,一邊將草魚或豆腐倒入一片鮮紅之中,用筷子眼花繚亂地讓草魚或豆腐在鮮紅之中打滾,直至通體染上了一片鮮紅,想分離也分離不開。然后,母親一邊眨巴著眼,一邊迅疾地將魚片與豆腐夾進壇子,用塑料膜緊緊扎住口子,放到房間陰暗處。
辣味被封存,它并不規(guī)矩,并不靜默,而是不甘寂寞,不甘沉淪,與魚片和豆腐發(fā)生激烈絞殺、滲透、腐化,直到產生另一種味道……
夾出壇子的魚片和豆腐乳又辣又咸,拇指大的一小塊,可以送七八口飯,是既刺激又經濟的菜。
腌魚是葷菜。小時,不能做家常菜,只有客人來時,才拿出來,五六片,用只小碗或者小碟裝著,蒸熟了,放在飯桌中央??腿送膊桓叶喑裕徊惋堊疃鄪A一塊,放在飯碗里,輕輕咬一小口,再吃一大口飯。一碗飯吃完,腌魚還沒吃完,便又放回碟子里,待盛了一碗飯,又夾回腌魚,繼續(xù)送飯。
那時,在村里,流行一個段子,說,有一戶人家請客,端上來一碟方方正正、鮮紅鮮紅的菜??腿艘詾槭请玺~,夾了一塊,高高興興咬一口,才知,是豆腐乳??上耄玺~與豆腐乳在外觀上是很相似的,甚至很難分辨得出來。但不同的是,腌魚是用來招待客人的,豆腐乳是家常菜、“應急菜”,平時,農忙沒時間做菜或冬天懶得做菜,又或家里沒人做菜,便用豆腐乳應付一餐。如此,那戶人家用豆腐乳來招待客人,讓客人上當受騙,他不生氣才怪呢。
2
1983年,全國實行家庭聯產承包經營責任制,隊里的田地分到每家每戶了。那年,我十二歲。以前,在生產隊,我從沒下過地干過農活,也就是說,我沒有掙過工分,頂多就是在寒暑假跟在父母身后撿過稻穗而已?,F在,我家分得了十二畝多地,而且,家里只有三口人。我要作為勞動力,下田干農活了。為此,我偷偷地難受與恐懼著。我實在不想下田干活,實在太累了,我實在沒有力氣呀。后來,父母向我妥協(xié):早上從五點到八點,我可以不出去干活,我在家做飯。
與凌晨起早趕到田里干活比,我還是愿意在家做飯。做飯分兩個部分,一是煮飯,二是做菜。那時的煮飯不像現在,有電飯煲,插上電,便萬事大吉,而是先放水,燒開了水,再淘米,將淘了兩遍的米放進水里,待米煮到五六成熟了再撈起,洗鍋,再放清水,將五六成熟的米飯倒進甑里。甑有四五十厘米高,兩手攤開,合抱不過來,作為一位十二歲少年,要端個矮凳墊腳,才能將甑放到鍋里蒸。
蒸飯是技術活。首先,撈米飯時要掌握時辰,蒸飯要掌握火候,撈晚了,米飯?zhí)?,放到甑里一蒸,就軟了。太軟的米飯在夏天放不久,到中午就餿了。小時,家里做米飯,蒸一次,吃三餐,吃一天,中午餿了,晚上就沒飯吃了。第一次煮飯,沒經驗,火候把握得不好,米飯軟成一團,分不出粒來。母親揭開甑一看,就看出來了,她火了,在灶邊順手操起一根樹枝就要打我,我頭一側,身一扭,奪門而逃。母親卻不放過,操著樹枝追過來,我跑巷竄屋,聽到母親在后面罵:“你殘廢了是吧?連一餐飯都煮不好,長大了你還能干啥呀?長大了喝西北風啊,你殘廢啊!”
罵聲化成風聲,一路向我追來,我的心在一點點破碎,我的自信心在一點點瓦解,我那么冇用啊,我連一餐飯都不會煮,煮一餐飯都讓母親氣成那樣,以后我還能干啥呀?
我很小的時候,就曉得,做了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上樹掏鳥窩,不小心把褲子剮破了,母親要我自己縫上;小學時,把鋼筆弄丟了,母親會責成我去抓魚,把抓到的魚拿到縣城去賣,換成錢再買一支;與隔壁村盧火根打了架,母親會用竹鞭趕著我到他家去向他道歉。
記憶中,母親的心頭好像永遠泡著一壇辣椒,永遠冒著一團火。下田干活,有一股火樣的激情,一彎腰,十幾二十分鐘不直起來,從田這頭,一直干到田那頭;與父親吵架,掄起東西就摔,有一次,她似乎還沒瀉火,點起灶里的柴火,說要把房子燒了……
我如履薄冰,我忐忑不安,我繼續(xù)做飯。此后,便很少被母親謾罵了。學會了煮飯,她教我做菜。她告訴我:什么菜開頭要用大火,之后再用小火;什么菜不能蓋鍋蓋,否則會發(fā)黃;什么菜宜多放點鹽,不然就太寡;辣椒在做什么菜的配料時要切成斜刀,在做什么菜的配料時要切成圓圈;什么菜的配料要用青椒,什么菜的配料要用紅椒……
那時,不管做什么菜,母親都放很少油。20世紀七八十年代,日子過得甚是拮據,家里每年從生產隊僅能分得四五斤茶油,一家三口,到四五月份就吃完了,余下的日子,母親只能想方設法讓菜湯漂上油花花。
豬肉首先成了油的重要來源。自家的豬,每年殺一次,舍不得留,都拿到街上去賣,賣得的錢,補貼家用,或者存起來,作建房之用。母親只能上縣城零星地,一兩斤地買,每次買的,都是肥肉,挑最肥厚的那部分買,買回來,煎了作油用。
青菜、蘿卜、茄子、絲瓜……每一種菜都很耗油,用母親的話說:少放一滴油,吃起來就寡。盡管如此,母親還是不敢放太多油。隔兩三天,她才取下掛在廚房頭頂的那一條長約四五寸的肉。肉早已風干,之前用鹽腌過、曬過,怕生蛆腐爛變質。母親的刀功在這個時候體現得淋漓盡致,她切的肉片透著光,放在鍋里,幾秒鐘后就會打著卷,鍋里便亮閃閃地鍍著油光。母親往往等不及油冒煙,怕它升騰消失了,就忙將菜倒到鍋里,鍋里便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
吃的時候“考”我功力。很多時候,一盤菜翻完了,不見丁點肉片。那煎完油、打著卷的肉片,已與菜煮得融為一體了,任你火眼金睛,也找不到了。每每這時,我總是一臉失望,或是一腔不滿,腮幫子鼓得可以當鑼打。父親在旁干笑著說:“下次切多一點肉,下次切多一點肉……”
那個時候,田里、溪里、江里、溝里、河里、池塘里……好像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捉不完的魚。“魚”,是統(tǒng)稱,其實,分得細一點,有鯽魚、有泥鰍、有黃鱔等,拎個家伙出去,隨便走走,一兩個鐘頭,就有兩三斤魚回來。
童年閑不住,除了上課,就是玩耍,還有,就是去捉魚。母親既希望我去捉魚,又怕我去捉魚。因為做魚最耗油,家里沒油、沒姜,做出的魚又腥又淡,吃了就想吐。后來,母親想出了辦法,就是多放辣椒,多放蔥,把腥味沖淡。
魚是那個年代除了豬肉以外的葷菜了。往往在吃魚時,我飯量就特別大。飯量太大,糧食就跟不上了。除了農忙季節(jié)保證米飯外,平時,母親就想著一些法子填飽肚子。
母親能將米飯煮出甜味來。揭開鍋,米飯是燜的,香噴噴的,端著碗去盛,鍋鏟一挑,雪白的米飯下面,是紅薯。紅薯切成一塊塊,拇指大小,八面玲瓏。連飯帶薯盛起來,一吃,既香又甜,只是不經飽,而且老放屁。
母親還能將米飯煮得粉嘟嘟的。飯里除了埋紅薯,還有芋頭。芋頭是那種小芋,粉嘟嘟的。如果是大芋,則切成絲。有時大芋、小芋摻雜在米飯里燜,米省了一半,分量一點也沒少。
如果到了寒冬,外面下著雪,人出不了門,就只能坐在火堆旁談天說地。母親說:“在家坐著,消耗少,一天吃兩頓?!逼渲幸徊褪敲罪埣t薯粥,甜味占了大半,吃后尿多,有尿也不想動身,天冷。
3
后來,我讀初中了。初中的學校在離村里十幾里的潭城鄉(xiāng)圩鎮(zhèn)上。那時,學校沒有統(tǒng)一伙食安排,不提供菜,只提供蒸飯的地方。全校師生的米,放在飯盒或把缸里,再放在一層層的木架上蒸,到吃飯時,去認自己的飯盒或把缸,把飯端出來,就著自己帶的菜吃。
菜,一個禮拜只有一樣,多不好拿,幾個瓶子或罐子,叮叮當當,走十幾里山路,不方便。一種菜,吃一個禮拜,菜極易變質,只好帶不易變質的菜。不易變質的菜,一要水分少,干;二要咸,不腐。所以,選擇極有限。要不是辣椒醬,要不是蘿卜干。辣椒醬帶上一瓶,吃上一星期,連廁所都不敢上,怕下面受不了。晚上,有時捂著肚子睡,總覺得有種隱隱的痛。再加上每星期只吃四五斤米,每餐都吃不飽,所以,一星期上一次廁所就夠了。
辣椒醬有好處,就是能趕走瞌睡蟲。有一次,上數學課,聽著乏味,昏昏欲睡,便偷偷舀一勺辣椒醬,正要往嘴里送,剛好被老師逮著,他將整瓶辣椒醬丟出教室外。那個星期,余下的日子,我只能吃白飯。蘿卜干是母親拔了地里的白蘿卜,曬干切成粒炒成的。那時,家里油少,蘿卜干炒好后,那種微辣的味道還在,打個飽嗝,放個屁……那種味道,幾十年了,都忘不了。
但在裝進瓶子時,母親認真、鄭重,好像同時也裝進了對我學習的全部囑托與希冀。幾年吃下來,母親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地準備,要花心思。母親一邊裝一邊說:“老天,放了那么多油,要節(jié)省著吃,要吃夠一個禮拜?!比绻昴赀^節(jié),家里做了臘肉與香腸之類的,母親總要挑上三四塊大的,鋪在瓶子最上面,臨出門時,母親說:“那些肉,一出日頭容易壞掉,要先吃,不要讓它壞掉,壞掉可惜……”
我在學校,每天吃辣椒醬或蘿卜干,母親與父親在家也舍不得吃好的,也是吃菜園里自己種的菜。如果父母難得有一次拿東西到縣城去賣,換得一些錢,他們有時會買斤把豬肉回來。買回來,母親卻不急著做了吃,而是等到周末我回家再做,一家三口一起吃。印象最深的,是每年秋天,田埂上大豆飽滿了,母親與父親砍回來,摘了,剝了,拿到縣城去賣。出門時,特地留下七八兩豆子,待去街上買半斤牛肉回來,我周末回家,母親就會做一道牛肉炒大豆,香極了!
母親用極大的火,用極燙的鍋,放下大豆,急促地翻動。牛肉切得極細,辣椒放得不少,是那種紅辣椒,盛在盤子里,大豆極青,辣椒極紅,加上牛肉的顏色,多姿多彩,垂涎欲滴,憋了一個禮拜的胃,終于可以過一個節(jié)了。
后來,日子慢慢好了,不用為米飯發(fā)愁了。家里除了做飯的米,還有做年糕、釀酒的糯米。
年輕時的母親與父親滴酒不沾。滴酒不沾的母親卻釀得一手好酒。酒的好壞,可能是與在封壇前下酵母菌的多少有關。酵母菌給得合適,出酒不但多,而且酒香濃醇。最重要的是,不論出酒多少,母親很少往其中摻水。人說:酒鬼家里沒酒喝。說的是:會喝酒不一定會釀酒,再則,酒鬼喝酒多,很快就要喝完,所以,愛往酒里摻水……
家里請客,親朋好友愛來我家,特別是那些會喝酒的人、會識酒的人,奔走相告:去哦,去她家,她家有好酒。母親不是那種熱情得肉麻的人,她很少勸酒,她不勸,客人卻不客氣,一碗接著一碗地喝。他們知道酒的好壞,會喝酒的人,遇到好酒,你不勸,他們也會喝,酒不好,任你怎么勸,他們也不想喝。
不好的酒估摸有這么幾種:一是酒太老;二是酒太寡。太老的酒,一般是因為酵母菌放得太多,苦、澀,喝時不入味,卻容易醉;太寡的酒一般是因為摻水太多,味淡,沒有酒味,喝起來就像喝水,經飽,不經醉。母親對客人反反復復說:“吃得多少就吃多少,我不勸酒哦?!蹦樕贤钢?,是不卑不亢,實則是自信滿滿。母親不勸酒,但從我家出門的客人,很多是扶著墻走。扶著墻走的客人,大多是會喝酒、能喝酒的,他們經不住我母親釀的酒的誘惑,一碗接著一碗地喝。母親倒酒的時候甚至會問:“還能不能吃?不能吃我就不倒了?!睂Ψ酵鶗岛拥裳劬Γ骸翱梢猿裕梢猿?,再吃兩碗都不醉!”
客人散了,母親對著幾個走路歪歪扭扭的背影喊:“個埋人個,個個吃成那樣,又沒有勸酒。”見誰吐了,母親心疼得不得了:“個埋人個,浪費呀!”鄰居看到了,沖我母親說:“你不會吃酒,又會釀酒,真?zhèn)€是殺雞不會,剖腎又會!”
我們村里請客,遇到大喜事,往往二三十個菜,擺滿一張大圓桌,且家家戶戶攀比著。特別是春節(jié),家家輪流著請,有時,會采用抓鬮的方式,決定請客的次序。后請的人家,往往會與先請過的人家,在菜的數量與品種上有個比較,或者說有個較量。別人家二十六個菜,我家爭取二十七個;別人家沒兔子肉,我家就做一盤兔子肉……桌上的盤子與碟子,疊了一層又一層,即使菜吃不完,剩下也在所不惜。請客的人家會請村里公認手藝好的廚師來做。印象中,我家請客,一般是請隔壁家的陳歡民來做,母親充當切菜、燒火的角色。母親將陳歡民請來,囑父親放兩包香煙在灶頭,對他說:“你忙我也忙,有時忘了招呼你,你想抽煙就自己拿。”對方連稱:“好好好。”有時,母親會請伯母或嬸嬸來打個下手,她自己主廚。母親說:“我們的菜冇啥個竅門,就是放油多,放辣椒多??粗鴦e人炒菜時,一勺勺的油往鍋里倒,我就心疼得要命,做一桌菜,轉眼半年的油用完了,這樣還了得呀?”原來,母親親自下廚,是為了想省點油。
母親做菜,手腳麻利,每做完一兩個菜,她就在廚房里大聲問:“菜咸不咸?”要不,就是問:“菜淡嗎?”聽到客人回答:“沒有,剛剛好?!蹦赣H炒菜的動作就更快了。每隔十來分鐘,母親還會跑到大廳的飯桌前,看到盤子里的菜留得多了,會說:“個埋人個,不吃呀?是不是做得不好吃?”客人會笑著對她說:“就這幾張嘴,這么一桌菜,吃得了幾多嘞。不要再做了?!蹦赣H說:“一起吃完它,我不跟別人家比,也比不過別人家,我是看客買菜,不想浪費。吃不完的菜,隔幾餐就會壞掉,我家三個人,能吃多少?壞掉了就要倒掉,個埋人個可惜嘞。”說完,母親拼命催客人多吃菜:“好吃就吃完,全掃光!”
這個時候,也是母親最大方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意舒展、闊氣,仿佛一位富翁,心中有無窮無盡的財富。那是那個年代唯一可以大方的時候——春節(jié),前前后后,也就是不到二十天時間,在這二十天里,母親很少發(fā)火,我的心情舒暢。
4
年一過,又要去學校,又要每個星期奔波于十幾公里遠的鄉(xiāng)鎮(zhèn)初級中學。那所學校于我,是一個長期縈繞的夢魘。學校兩幢教學樓的地基,是我們這些學生東一鋤西一鏟挖出來的。我們煮飯的柴火(當然要加上老師煮飯的柴火),是學生們自己上山砍回來的。每隔一兩個星期,我們就要挑著農具或拿著砍刀去學校。每次走到村路上,總遭到村民嘲笑:又去勞改學校了。母親也是一臉不快,她也有類似的想法。這種想法更加助長了我不想去學校的心思。我越來越抵觸那所十幾公里以外的學校。我越來越迷戀家里母親的飯菜,哪怕是餐餐吃蘿卜青菜,也要比學校強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我的身體也配合著我的心思,本能地拒絕著學校。每次上山砍柴回來,便周身發(fā)癢。有幾次,臉腫得難以睜開眼睛,面對黑板,須仰視才能看見。我正好有個理由可以請假回家,十幾公里山路,我一邊走,一邊哭。陽光熱辣,只能體會在裸露的肌膚上。那些發(fā)癢的面積,在陽光照射下,被成倍地擴大、膨脹。路上,只有我臃腫的身影,偶爾有自行車的鈴聲,撥弄著我往更偏一點的路旁踉蹌,還有拖拉機粗重的喘吁驚嚇著我方向不辨的身軀。我雙腳本能地向前邁進,解放鞋與沙子摩擦的聲音,在燥熱的空氣中曠遠地歌唱。
隨著家的方向越來越明晰,隨著家的距離越來越近,我仿佛聞到了邁進家門那一瞬間的陰涼。陰涼里有一塊微濕的紙巾貼到我浮躁的心坎上。我仿佛聞到了母親迎上我的那一股氣息,雖然方正,但不失柔軟;雖然嚴肅,但不失溫和;雖然無常,但不失穩(wěn)妥。我曉得,只有這時,只有這樣,母親才會放下一切火氣和不耐煩,最大限度、最大寬容地呵護我。
母親問過了村里所有的人,使過了她所知道的所有辦法,想迅速地消除我臉上的浮腫。母親不知道從哪里獲得了民間偏方,她去菜園割來韭菜,洗干凈,放在小缽里搗碎,然后,用紗布榨出里面的汁來。韭菜汁綠瑩瑩的,盛在小碗里,母親找來一根長長的、粗粗的雞毛,用雞毛沾上韭菜汁,涂抹在我臉上。
這是韭菜的另一種獨特用處。那種涼颼颼的感覺,像冬天里的綢緞,滑過我的肌膚。母親每天三次為我的臉涂抹韭菜汁,一種青青的味道,在雞毛的拂拭下,掠過我的鼻孔,絲絲縷縷,潛滋暗長。有一些韭菜汁滲入撓破的肌膚里,有一種火辣辣的疼痛。之后,便偃旗息鼓,所有的痛癢銷聲匿跡,我的眼睛能正常睜與閉了,臉上的腫消失了。但我仍戀戀不舍,不想去學校。母親又恢復了嚴厲,把我趕去了學校。
在學校讀書時,我的另一個苦惱是:嘴唇冬天時常開裂。特別是爛在嘴角處,早上起來,張不開嘴。隨著張開弧度的增大,疼痛感也隨之增大。在學校,沒開水,冰天雪地,涼水咽不下,再加上一個星期吃的都是辣椒醬或者蘿卜干,體內沒有水分,開裂自然難免。有時,兩片嘴唇全爛了,痛得眼淚直流,只想著回家。
回到家,母親也沒藥給我,只有一盒一毛錢的、用河蚌裝的雪花膏,但無濟于事。母親就從菜園里采摘一籃籃青菜回來,每餐煮上滿滿兩大碗,說:“吃吧,青菜降火,吃兩天就好了?!蔽矣袝r會嘀咕:“想吃大蒜炒臘肉,想吃芹菜炒豬肝?!蹦赣H聽了,會大聲拒斥:“吃什么吃?爛得像個豬八戒還想吃大蒜,吃臘肉,吃芹菜,它們都是上火的菜曉得不?”母親除了炒青菜,還燒開水,水燒開了,裝在熱水瓶里。母親會催促我:“多吃水,吃了水,嘴唇皮就濕潤了……”
每年冬天,因為嘴唇開裂潰爛,我都要請假在家四五天,寡寡的、淡淡的青菜,成了治愈我嘴唇開裂的良藥。
5
后來,上高中。學校在縣城郊外,離我家卻不遠,四五公里路。高中學校有飯?zhí)?,在窗口打飯打菜。有的學生還從家里帶些葷菜來,算是打牙祭,我卻從不敢向母親提這樣的要求。盡管我是獨生子,到讀高中,家里的生活條件好了許多,但我從母親不時地埋怨中,還是覺得很拮據。特別是建了房子之后,欠了幾千塊錢。母親說,她是借了人家錢就睡不著的人,恨不得一天兩天就還清。
母親在節(jié)約開支上是很注意的,特別是在吃上,她盡量自給自足,自己種菜供應全家,一年到頭,好不容易殺一頭豬,卻要全部拿到縣城去賣,賣剩下的,別人不要的,母親把它腌起來,曬干了,做成臘肉,慢慢吃,能從年頭吃到年尾。
在吃的問題上,父親與母親達成了高度默契,父母從不挑三揀四,如果菜里“不幸”發(fā)現一兩片煎成焦黃小卷的肉片,他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夾到我的碗里。母親總是不忘說一句:“我們這樣對你,長大了,你要有良心呀?!蓖@時,我好像虧欠他們許多許多,那一小片小指頭大、薄如蟬翼的肥肉,放在嘴里都不敢輕易咽下去。
到了高中三年級,我決定走讀。我每天早上與晚上騎著自行車,往返于家里與學校。我那時可能是想獲得某種自由吧。我不想在學校里待太多,讓自己憋屈得難受。那時,我的學習成績糟透了,感覺自己沒什么希望,沒必要被學校捆綁得太死。而在家里,我對母親說:“學校的伙食太差了,比家里的豬都不如?!蹦赣H聽我這么一說,也不像初中那樣,動不動就把我往學校里趕,她竟然接受我走讀。而且,每天早上都要在五點鐘起床,為我煮一碗面條,面條上放一個荷包蛋。
母親煮面條很講究,先放面條在清水里煮,七八成熟,撈起,用冷水泡三四分鐘,這段時間,她將切碎的辣椒、幾片青菜用熱油酥一下,然后放水,放油,放鹽,放少許醬油,待水燒開,再將浸泡冷的面條放入鍋中,雞蛋打在面條上,用鍋鏟輕輕撥動,不讓雞蛋沉入鍋底,粘貼在鍋上,最后,再撒一把蔥花。荷包蛋鋪在面條上,像一輪溫暖的太陽,泛著黃色的光芒,嫩嫩的,圓圓的,吞到喉嚨里,細膩、柔綿。母親見我吃得“嘩啦啦”地響,在旁就說:“好好讀書呃!”
對不起母親,我沒有好好讀書,我虧欠了您多少個荷包蛋呀!高考落榜后,母親再也沒為我煮過面條荷包蛋。我知道,是我辜負了母親長達一年的辛苦付出。
后來,我覓得一次機會,到了南寧工作。來南寧的半年前,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土坯房里。幾年后,我兒子出生了,我把母親接到城里,明里是盡兒子的孝心,實際上是要她為我?guī)Ш⒆?,當然,還要她擔當起買菜做飯的任務。
盡管小區(qū)的菜市很大,盡管菜市場菜的品種很多,但母親買回來的菜總是那么幾樣,都是她在鄉(xiāng)下時種過的、見過的那幾樣。我對母親說:“大人都不是太要緊,但現在是小孩長身體的時候,他要吃好一點。”母親聽了,當時點頭,可還是改不了習慣。
后來,妻子時不時也買一些菜,特別是肉菜,放在冰箱里。原以為母親會拿了做,但她卻舍不得煮,有時,她要煮,卻不知道怎么煮,有些菜,她根本沒見過,也沒聽過。她打開冰箱一看,有點手足無措。
我有時會對她生氣:“如今比不得過去,過去是沒有錢買好吃的東西,現在生活水平好了,可以吃好的了,不要舍不得,何況,你的孫子要長個子,要多吃肉。”母親表面上接受,背地里卻嘀咕:“你小時候冇肉吃,不照樣長大長高?”我只當沒聽見,卻天天“監(jiān)督”餐桌上有沒有肉。
以后,母親每餐都有肉菜,但切法仍然是農村老家時的切法,一大片一大片的。我對母親說:“小孩牙不好,消化能力不強,應該剁碎了煮給他吃?!蹦赣H卻說:“小孩從小吃糙一點,長得強壯。”
母親將她在農村時的拿手好菜——蒸蛋帶到了南寧。母親的蒸蛋香、滑、嫩。兒子“樂吃不?!?,百吃不厭。母親每當看到孫子大口吃蛋、大口吃飯時,她滿臉都是笑,比自己在吃還高興。
我向母親建議:菜的品種要適當地增多一些,不要吃來吃去,老是那幾種菜,不然,小孩可能營養(yǎng)不良。母親反駁說:“人是鐵飯是鋼,吃飽了飯,就能長好,我看到城里的很多小孩天天吃零食,挑三揀四的,就是不吃米飯,結果瘦得像只猴子,有什么用?”
有幾次,母親從菜市回來,像發(fā)現了什么特大新聞,睜大眼睛對我說:“個埋人個,城市里也不都是有錢人,也有比我們村里還窮的人,他們連蝴蝶豆的葉子、紅薯葉和南瓜苗都買來吃,那些東西,在我們家,連豬都不吃呢!”跟村里的人通電話,她也這樣說。
我笑了笑,對母親說:“你有冇有問蝴蝶豆的葉子、紅薯葉和南瓜苗多少錢一斤?那不是窮人吃的,一般的人家不一定吃得起呢。”后來,母親的眼睛瞪得比之前還大:“死哦,三四塊錢一斤,從家里拿到這里來賣,那不發(fā)財啦?”
有一次,母親回村里,村里人羨慕她在大城市里待過,母親翻著眼說:“城市里有什么好呢,吃蝴蝶豆的葉子、紅薯葉和南瓜苗,連我們村的豬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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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寧,母親特別不習慣做湯。特別是做清湯,不放油,只放少許鹽。要她做湯,她總是放很多油,放很多鹽。她說:“不放油不放鹽,幾片菜葉漂在水上,有什么好吃呢?”母親的觀點是:飯前喝湯,影響食欲。而南寧人的觀點是:飯前喝湯,先潤滑一下腸胃。
我將這事講給一位朋友聽,他說他母親也是如此。他母親從農村到南寧來照顧孫子,做湯時,也是喜歡放很多油,吃飯時,她還喜歡將漂在湯上的油花用勺子小心地撈起來,放在她孫子的碗里,攪拌著喂他,說這樣才有營養(yǎng),小孩才長得快。朋友責備他的母親,他母親說:“你小時候沒油水吃,才長得這么瘦小,現在有油吃了,不能讓小孩多吃一點嘛!”朋友又說,他母親還常常往孫子碗里加糖,再加開水,攪拌著喂孫子,還對朋友說:“你小時候哪有糖吃?現在有了,孫子要多吃一些糖,將來肯定長壯長高……”
母親將小時候喂養(yǎng)我的一些規(guī)則照搬了過來,她為了催促她孫子吃飯時不能開小差,不能看電視,只能專心致志吃飯,定了一條規(guī)矩,就是:“先吃完不管,后吃完洗碗?!闭l最后一個放下碗筷,誰就要去廚房洗碗。這一招還真靈,母親往往會在吃飯的過程中,時不時笑著念這句順口溜:“先吃完不管,后吃完洗碗?!眱鹤臃稚⒌男谋銜ⅠR收回,認真吃飯。有時,為了“照顧”兒子,暗地里鼓勵兒子細嚼慢咽,我故意放慢自己吃飯的速度,在沖刺階段,“不幸”敗給兒子,乖乖地在廚房里洗碗,兒子則高興地拍手,一副勝利者的自豪姿態(tài)。
有幾次,兒子丟下飯碗徑自在旁玩耍,母親警告他無效,她吃完飯,將孫子的碗筷以及桌上的飯菜收拾干凈。兒子玩耍盡興后哭著喊餓,要吃飯。母親硬是不理他。說:“要吃飯,等下一餐?!比绱藥状危瑑鹤优铝?,再也不敢在吃飯時玩耍了。我對母親這一做法不滿,說:“不要拿對付我小時候的那一套來,現在的小孩不像我們那個時候?!蹦赣H說:“對小孩嬌生慣養(yǎng),就是害了他?!?/p>
2008年,兒子十歲,我要去北京魯迅文學院進行為期半年的學習。臨行前,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親與兒子。我擔心在母親的撫養(yǎng)下,兒子適應不了。半年學習期滿,我歸心似箭回到家,卻見到兒子長高了很多,而且強壯了很多。兒子偷偷向我訴苦:“奶奶餐餐逼我吃米飯,肉片切得又大又厚,夾在我碗里,要我嚼著吞下去?!蔽艺f:“兒子,奶奶是對的?!碑斎?,兒子不忘贊美奶奶的蒸蛋,說奶奶會時不時蒸蛋給他吃,“味道好極了!”
如今,母親不在城里,沒有生活在我們身邊,時隔七八年了,兒子仍會時不時對我說:“爸,蒸蛋給我吃吧?!钡缘轿医o他蒸的蛋時,兒子總是認為:“比奶奶蒸的差點。”
工藝還是那幾道工藝,原料還是那幾樣原料,灶臺還是那個灶臺,味道卻不是那種味道,這是為什么呢?
2017年,母親七十二歲。2016年九月的一天,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說:“我現在在村里的學校煮飯?!?/p>
村里的學校我是知道的,2016年清明我回去聽村支書說過。他說,村里有四五個很小的孩子,要跑到四五里路遠的龍洲村完小讀書,不方便,不安全,所以,村里自己想建幾間房,申請要幾位教師,讓那幾個小孩在村里讀書。后來,我回到南寧不久,就聽說村里新建的學校正式開學了,有教師兩名。
母親去學校煮飯,大概就是為那兩名教師做飯吧?說實話,我是不贊同母親這么大年紀了還去學校為教師做飯的。我希望她好好在家休息,不要太勞累。
我打電話給村支書,問他:“村里那么多人,為什么單單叫我母親去?”村支書先是笑著說:“你放心,你媽很強健,她在家閑不住的?!苯又?,他很認真地說:“一是因為你媽愛干凈、整潔,看她把家里收拾成那樣就曉得啦;二是因為你媽手腳麻利,做事干脆,不磨磨蹭蹭,不拖泥帶水;三是因為你媽做的飯菜味道好?!贝逯詈笳f:“放心吧,她一天也就是做一餐——中餐,我們每餐付給她十塊錢工錢呢?!?/p>
聽村支書這么一說,我便不好再說什么。我打電話給母親,將村支書請她去做飯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母親很得意,說:“就是嘛,你以為誰都有資格去呀,村里那么多人,為啥個單單選我去?”
我一聽,就更不好反對了,只好提醒她:“小心煤氣安全,水不要提太重,小心腰閃……萬一有老師說你的菜不合他們胃口,你就不要做了,免得受他們的氣,不好受,我們又不等那十塊錢用?!蹦赣H說:“不要說得那么難聽,我曉得了?!?/p>
此后,我每個星期都打一次電話給母親,問她在學校里做飯的情況。母親說:“冇老師說我做的菜不好吃,他們每餐都把菜吃得干干凈凈,連湯都喝完了?!蹦赣H又說:“我自己種的一些菜,吃不完,不多不少,不好拿到街上去賣,剛好可以賣到學校飯?zhí)昧恕!蹦赣H還說:“那兩個老師真舍得吃,經常自己到街上去買魚和豬頭回來,要我做給他們吃。有時,買得太多了,吃幾餐都吃不完,還叫我一起跟他們吃,吃不完壞掉,真的可惜呃……”
前幾天,打電話給母親,母親高興地說:“我在學校做了將近三個月,快放假了,可以領到七八百塊工錢呢?!?/p>
后來,我想了很久,禁不住,寫下了這樣一首口語詩:“七十二歲的母親/放下鋤頭拿起了鍋鏟/在村里的小學干起了專職做飯//春節(jié)臨近/我要她去縣城置辦幾件棉衣/我要她去縣城購買幾樣年貨/七十二歲的母親/一臉的認真 義正詞嚴/“還有兩個禮拜才放假 哪有時間”/聽那口氣/跟我一樣:正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