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讀朋友散文詩集的詩,一段妙語教我讀一遍即渾身充滿溫暖:“在所有丈量時間的單位中,沒有比‘一杯熱茶的工夫更有味道更富詩意了。那會兒工夫可快可慢,可長可短,絕不似其他的計時單位那樣斤斤計較,那樣鐵面無私般死板?!?/p>
是啊,且設想清早起床于北國鄉(xiāng)村,打開窗簾,遍野皆白。一手拿杯,一手揭開蓋子,桂花的芬芳徐徐洇漫。且設想極忙碌的一天過完,回到家,坐沙發(fā),雙腳交疊咖啡桌上,杯口靠唇,熱氣繚繞,那是大紅袍,或者金駿眉。
再想,但凡不必嚴格計算時間,又以休閑為旨歸的,類似的“工夫”要多少有多少。一杯咖啡的工夫,對我這樣的旅居異鄉(xiāng)者,毋寧更具吸引力。從前的北方鄉(xiāng)村,男人計算時間用“一袋煙的工夫”。天曉得抽完一袋煙要多久?然而,吧嗒吧嗒聲里,親切、放達、閑適以及中國人“凡事只求大概”的特性呼之欲出。
我在街上走,還可以為諸色人等編排“工夫”:抱著熟睡中的五六歲男孩走下巴士的父親——兒子睡午覺的工夫。以一根可伸縮的皮繩子牽著貴妃狗,莊嚴過街的老太太——狗狗出一趟門的工夫。梧桐葉搖搖欲墜的人行道上,擺攤子賣小首飾的墨西哥人——做成一宗五塊錢交易的工夫?!皾h堡王”快餐店門外,流浪漢靠墻呼呼大睡——打個盹的工夫。手拉著手,在綠燈即將轉為紅燈的三秒鐘,咯咯笑著飛跑過十字街口的小情侶——一場幽會的工夫。更有“看手機的工夫”,無所不在,無時不在,低頭,刷屏,凝神,間或微笑,間或手指尖急速運作——那是寫短信。
我看著纜車站對面的街角,一位少年扮已去世的巨星邁克爾·杰克遜,惟妙惟肖地唱歌跳舞,一曲唱完摟著聽眾自拍,固然感悟,這些“工夫”不應用于計時。它過于寬泛,全憑感覺。同是下棋,市場街近地鐵站的一段人行道,那些以國際象棋賭博的南美洲人,和爛柯山上的棋客能比嗎?樵夫看后者下完一盤,下山時,斧柄已朽,山下的親人早已去世。
那么,名目繁多的“工夫”只有一個功用——享受其間。朋友這樣享受喝茶:“我凝視杯中,水色漸濃,茶葉有的紛紛下沉,有的又打杯底欣然地上升(半途中它們相遇時也會握手寒暄一番,或者互問近況及動向吧,它們用的是什么語言呢)?!?/p>
借此知道,所謂快樂,無非人生中多布置“工夫”:熱茶、咖啡的“工夫”之外,還有打球的工夫、散步的工夫、望月的工夫、侍弄園圃的工夫、和孩子做游戲的工夫、讀詩的工夫、晚禱的工夫、臨一幅王羲之的工夫、神游天外的工夫,還有和長輩聚首的工夫、與愛人相對的工夫。大概而論,一段“工夫”不會長達數(shù)小時乃至一天數(shù)月。盡管在婚禮上,你被成為新娘的女兒挽著臂膀,向證婚人走去時,慨嘆“轉眼間就從父母的懷抱走向丈夫的臂彎”,以言及時光流逝之快。
從不成片段的零碎“工夫”,舉手投足的簡便“工夫”,到寄興高遠的儀式性“工夫”,其韻味,其營養(yǎng),取零存整取的態(tài)勢,集合起來,就是修養(yǎng)的工夫,享受生命的工夫。
(摘自《解放日報》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