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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失在臺階上的青春

        2017-11-13 23:40:49譚文峰
        娘子關 2017年5期

        ●譚文峰

        遺失在臺階上的青春

        ●譚文峰

        山路像一條斷頭的蟒蛇,扭曲著、纏繞著,從山腰間垂掛下來,蜿蜒在一座地坪屋的門前停住了。地坪屋頂上長滿了荒草,在秋天里顯出枯黃。從屋后的土埝上,可以直接上到屋頂。屋頂上沒有瓦,麥場一般平展,放著一只小小的碌碡。碌碡是用來下雨天碾壓屋頂?shù)?,因為屋頂是泥土墊起來的,每下一場雨就要碾壓一次,才能保證屋子不會漏雨。不下雨的日子,屋頂上便生長出各樣的草,常年在山風中飄搖。站在屋頂?shù)穆淀厣希梢钥吹较∠±?,大約有十幾座地坪屋,錯落在山坡間,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屋與屋之間,有高低不等的石階連通著,從這家屋,可以沿著石階走到另一家屋,從另一家屋同樣可走到下一家人的屋子里。那些高矮不等的石階,曲里拐彎,縱橫交錯,構成一幅美妙的圖畫,成為這個小山村一道獨特的風景。

        清晨或者午后,常有云霧會從溝底蔓延上來,先是在地坪屋的腳下飄來浮去,慢慢地,那些高高矮矮矮的石階小路,還有那一座座地坪屋,連同屋里屋外活動的人,就全淹沒在白色的云霧中。

        山村叫“南坡”,是我的出生之地。

        南坡就坐落在白云生處的舜王坪腳下,只有十幾戶人家,是歷山方圓百里最普通的一個小山莊。兩歲時我隨父母離開這里,搬遷到七十里外山下的姥姥家。我在姥姥的村子里長大,上學,直到參加了工作。但小時候,每年都要隨父親回歷山。這里生活著我的兩個伯父,不遠處的其他幾個山莊里,還有我的幾個姑姑,每年夏收過后,或者秋后閑暇,父親就帶著我回歷山走親戚。進山的小路走到盡頭,進村第一座地坪屋,全村最高的位置,就是我的老屋,我就是出生在這座地坪屋里。地坪屋外有石頭院子,院子旁邊有一盤石碾,山里的婆姨媳婦們就在這石碾上碾谷,或者在旁邊的石臼里舂米。沒有大人在的時候,石碾就成了山里娃兒的樂園,男娃們翻上翻下,女娃兒和男娃們一樣,也在石碾上爬上跳下,滾一身的泥土。

        就是在這盤石碾子旁邊,我認識了那個叫灰妞的女娃兒。

        她長得清清秀秀的,穿著一件山里女娃兒少見的花裙子,手里拿著幾串五味子和山葡萄,朝我遞來:給你吃!

        我看到她的眼珠子烏亮,同她手里的山葡萄一樣黑。看著我的時候,一臉專注。我不認識她,有些不好意思接。

        “快接著呀,很好吃的?!彼f,手固執(zhí)地伸在我的眼前。

        我接過,吃了一顆五味子,有股子怪味,也有點甜。又摘了一顆山葡萄塞進嘴巴,那種奇特的酸澀,酸得我齜牙咧嘴。

        灰妞咯咯地笑了起來,直笑得彎下腰去。我看到她的兩只杏仁眼笑成了一道彎月。

        灰妞不像一般山里的女娃兒,怯生,見了生人不敢說話。她見了我一點兒也不拘謹,從那天開始,她就經(jīng)常拿著一些她爸爸從山里采回來的野果子,到我伯父家來送給我吃。我覺得最好吃的,是八月炸,歷山人都叫“徐瓜”,吃到嘴巴里綿綿甜甜的,還可以當飯吃。還有一種“圪針果”,很甜很脆。灰妞一來,就不想走,總要在我這兒玩到很晚,她長著兩片薄薄的小嘴唇,巧嘴八哥一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常常沒有來由地咯咯笑。她笑起來,那雙平時圓圓的杏仁眼,就會瞇起來,瞇成一道彎彎的月牙兒。

        她叫我“哥”,姆姆(伯母)說,不能叫哥,要叫叔。她問為什么,姆姆說,我們家輩分大,她爸爸管我伯父叫叔,我和他爸爸是平輩,所以她就得叫我叔?;益て沧彀?,哼,我才不叫他叔呢,他姓譚,我姓李,憑什么?以后見了我,照舊“哥、哥”的喊我。姆姆也就笑笑,不說什么了。我問過姆姆,我們和她家是不是真有親戚,姆姆說沒有,就是村里人的輩分。

        山腳下有一道河,河道里躺著許多巨大的臥牛石。臥牛石下有石潭,水很深,卻很清亮,站在岸上看去,潭底的魚蝦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螃蟹在潭底爬過來爬過去。夏天里,我常跟著堂哥堂弟們到石潭里去耍水,脫得光溜溜的,跳進水里去。我們在水潭中打打鬧鬧,打著水仗。任我們怎么撲騰,潭水始終都清亮如初,一點兒也不會泛起渾水,我們身上的每顆黑痣都能在水中看得清亮。我們?nèi)ニK益ひ矔?,男娃兒們罵她羞,不許她跟,她卻不管不顧,偏要跟著。她不下水,只藏在臥牛石的背后,給我們看衣裳。說是給“我們”看衣裳,她其實只管我一個人的衣裳,等我從水里出來,她就背著身子,把我的衣裳遞過來,說:給你!我發(fā)現(xiàn)我的短褲和褂兒是剛洗過的,平平展展的,像熨過一樣。她是趁著我們耍水的時間,把我汗?jié)n漬的褲褂兒洗過了,在臥牛石上晾干,用手撫得平平展展。

        我看著小小的灰妞,心想她將來長大了,一定會是個好媳婦。

        那年,她九歲,我十二歲。

        灰妞拿著作業(yè)本來找我,想讓我?guī)退忸}。我看到她的本子皮上寫著“李灰妞”三個字,取笑她說:灰妞,難聽死了,不如叫灰驢呢!平時總是嘻嘻哈哈的灰妞臉漲得通紅,她忽然從我手里奪過本子,哼一聲,扭頭就跑。我急忙拉住她:好了,不開玩笑了。不過這個名字真的不好聽,我給你取個名字,不如你叫個李慧吧。

        她說:哪個慧呀?

        我說:聰慧的慧呀,智慧的慧呀,慧心慧眼的慧呀!

        下次灰妞再來找我,我看到她的本子皮上,“李灰妞”三個字劃掉了,工工整整地寫著“李慧”兩個字。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灰妞雖然看起來很開朗,很活潑,但是總有一種心神不定的樣子,在我那兒玩,就算做作業(yè),眼睛也總要不斷朝外看。一聽到她媽媽的聲音傳來,她立刻就成了另一個樣子。每到飯時或者天快黑時,高臺的石階上就會傳來灰妞媽的叫喊聲:“灰妞哎!——你個小狼食,死哪兒去了?不知道回來塞飯呀?”聽到媽媽的聲音,灰妞就會突然打個冷噤,與之前完全變成兩個人,臉色灰灰的,她啥也不說,起身就慌慌地往外跑。很快,石階上就傳來噼里啪啦的巴掌與肉體的撞擊聲。

        灰妞挨打了。

        慢慢地,我從姆姆那里知道了一些灰妞家的事。灰妞不是她媽媽親生的,是她媽“引”回來的女兒?;益尳Y婚幾年沒有生育,就抱了這個女兒回來,目的是給她家“引”來個兒子,后來她媽媽果真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姑娘。姆姆說,灰妞媽媽對灰妞其實也挺好的,在吃穿上面從不虧待她,就是脾氣不好,人很兇,對灰妞抬手就打,張嘴就罵?;益ぴ谕饷婺敲垂郧闪胬灰娏怂龐寢尵拖窭鲜笠娏素?,經(jīng)常會被她媽媽打的尿褲子。因此,灰妞在外面和在家里完全是兩個樣子。我還知道了,灰妞雖然只有九歲,卻是在幾年前就訂了“娃娃親”,算是有“婆家”的人了。婆家在幾里外的另一個小山莊,男的比她大7歲。我很驚訝,已經(jīng)是70年代初了,山下的年輕人早都在自由戀愛,這里怎么還會有“娃娃親”。姆姆說,山里人就這樣,老傳統(tǒng)?,F(xiàn)在山里的年輕人也興自己談戀愛了,可是灰妞的媽媽就偏給她訂了娃娃親,可能圖的是男家早早送來的幾百元彩禮。

        我再次回到歷山,已經(jīng)是幾年以后。那年我沒上了大學,因為大學是“推薦”的,沒有背景和靠山的我,得不到那張大學推薦表。我自小酷愛學習,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上大學曾經(jīng)是我的夢想,我心中的許多幻想,都和大學有關。但是我知道這輩子我和大學無緣了,我只能當一輩子農(nóng)民了。心里苦悶無解,父親讓我回到歷山去住上一段散散心。

        再次沿著那條蟒蛇一般扭曲纏繞的山路走進南坡,是個秋天。歷山的秋天很美,我在《歷山看秋》那篇文章里寫過歷山的秋景。歷山的節(jié)令要來得更早,時值中秋,樹葉就開始發(fā)枯,山上到處是一片金黃,路旁隨時可看到樹上掛著的八月炸,或者一串串的五味子,黑葡萄,紅艷艷的圪針果,金色的酸溜溜果,走累了,隨手可以采摘來充饑解渴。

        到了南坡村口,我看到不遠處的一塊谷子地里,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掐谷穗。女子長得十分清秀,男的黑黑挫挫(黑矮),比女子還要矮上半頭。看到我,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那個男的雖然看起來個子不高,但似乎很有力氣,滿滿當當?shù)膬纱罂鹱庸人耄p輕松松就挑了起來,回頭朝女子喊一聲:看啥?走了!

        那女子站著不動,只是一個勁兒盯著我看。直到那個男的走出去很遠,她仍然在那兒站著。

        我剛到了伯父家和姆姆說話,就聽到一聲清脆的女聲傳來:“婆婆在家吧?”說話間,一個女子走了進來。我回頭,正是那個田間掐谷穗的女子。近距離看,她長得更是清秀靚麗,身材修長,個頭兒高挑,一雙圓圓的杏仁眼,黑亮黑亮,她朝伯母喊著“婆婆”,眼睛卻直直地看著我。

        姆姆說:灰妞咋來了?

        她是灰妞?幾年不見,丑小鴨變天鵝,她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健康美麗的大姑娘了。也許是勞動的緣故,她的身體豐滿結實,動一動就活力四射。

        灰妞說:姆姆,你家的鐮刀借我用用,后晌要割谷子。

        姆姆說:那個劉挫漢還在幫你割谷子吧?

        灰妞臉上顯出尷尬,說:婆婆,你提他干啥!

        灰妞沒有給我說話,借了鐮刀就走了。走到門口,她又回頭看我一眼,我看到她黑亮的眼睛一閃一閃。

        姆姆說,灰妞女婿也來幫她家收谷子了,別看他長得黑黑的,矮矮的,大家都叫他“劉挫漢”,干活可是行家,上山下地,采山打坡,什么活兒都能干。一到秋收或者夏收,劉挫漢就來灰妞家?guī)兔Ω苫睢;益ぐ诌@幾年有病,地里山上的活全靠劉挫漢幫著干呢。

        我算了算,灰妞今年應該是16歲,劉挫漢應該23歲了,山里23歲的男娃早該結婚成家了,灰妞是不是也結婚了?

        姆姆說,劉挫漢家里早就催著結婚了,灰妞一直不愿意結,灰妞媽也覺得家里需要人手干活兒,所以也就拖著沒有辦。

        這天晚上,外面下著小雨,我靠在床頭點著油燈看書,忽然簾子一挑,灰妞走了進來。我一驚:灰妞?你怎么來了?

        她靠在門框上朝著我嘻嘻笑。

        她說:我到隊上記工,記完就偷偷跑來看你。

        我看到她頭發(fā)濕淋淋的,顯然是淋了雨。我拿了毛巾幫她擦,說下著雨怎么不打把傘。她說沒事,毛毛雨?;益の匦?,說上午你一進山,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白天到姆姆家借鐮刀,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不是你。我說,你變化太大了,我一點兒都沒有認出你來。她說,我是不是變丑了?我說,你很漂亮呀,在這山村里,你就是野草叢中一朵盛開的鮮花。她咯咯地笑,說你說話真逗,像念詩。她看著我,眼睛里燃起一股火苗,亮亮的。她說,這么多年,你一走怎么就不來了?我說,我在上學呀,你怎么不上學了?她說,山里的女娃兒哪兒能和你們山下比,小學上完我媽媽就讓我回家干活了。我現(xiàn)在是家里的一個壯勞力。說到這里,她眼里的光芒暗淡下來。

        停了一會,她說,哥,我想問你個事。我問她什么事,她說,這么多年,你是不是早忘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些年里,我的確沒有想過她,但一說要回歷山,我的腦子立刻就想起了她,忽然就很想見到她。這次回歷山,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看看長大后的灰妞。

        我還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就聽到窗戶外面一聲低吼:小狼食,你給我出來!

        我回頭,看到灰妞媽媽的臉貼在沒有窗紙的窗欞上,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屋里的灰妞。

        灰妞的臉色陡然一變,轉(zhuǎn)身就往外跑。

        隨即,窗外傳來喝罵聲,噼里啪啦的捶打聲,清脆的耳光聲,以及灰妞跌倒在地上的慘叫聲。

        我不知道灰妞的媽媽為什么要這么對她,我只聽到那天晚上灰妞媽媽罵的話很難聽,罵她不要臉的東西,罵她賤貨,罵她野。我想沖出去阻止灰妞的媽媽,但是始終沒有勇氣,好像我自己也做了什么不能見人的事。

        后來有好幾天,我都沒有見到灰妞。

        天晴了,姆姆說,縣上的軟木廠在一個叫三里腰的地方設了個收購站,收購樹皮。伯父和堂哥他們從林子里打來許多櫟樹皮,要挑到收購站去賣。要我?guī)退麄兲魳淦?,姆姆說我挑樹皮可以掙點零花錢。到三里腰收購站要走30多里山路,上一道十里坡,再下一道十里坡,還要趟過一道三里河,再上一道三里坡,才能到達三里腰。這一天,村里的男人和年輕女子們都挑著樹皮擔子上了路,我也挑著大約100斤的樹皮擔子,跟著村人們上路了。

        我看到灰妞的身影也在挑擔子的隊伍里,她走在最前面,遠遠地超過我,似乎是在有意躲避我。

        大早上出發(fā),路上歇了幾歇,到了半下午才趟過了三里河。剩下最后一道三里坡時,我感覺那長長的山道十分陡峭,十分漫長。我又累又餓又渴,肩上的擔子越來越沉重,每爬一步,我都感覺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我感覺自己根本就堅持不到山頂了。路上挑擔子的男人女人全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了我一個人還在半山腰,艱難地一步一步往上爬,每爬一步,腿都止不住發(fā)抖。就在我絕望地想要扔掉擔子時,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看到灰妞從山路上急急地迎著我跑來。

        灰妞把兩只徐瓜塞到我的手里,說,你這山下的學生娃,哪兒是受這個苦的料。她利落地接過我肩上的擔子,快速地往山頂上走去。我顧不得說什么,一邊狼吞虎咽地啃著徐瓜,一邊氣喘吁吁地跟在她的后邊。

        到了三里腰收購站,我看到劉挫漢站在收購站門口,目光充滿敵意地看著跟在灰妞身后的我?;益さ伤谎?,沒有理他。

        那天我掙了五元錢。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五元錢,算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夠買一身衣服的布料。那天不是灰妞返回好幾里路來接我,我是肯定上不到山頂了。為了報答灰妞那天對我的幫助,我想用這五元錢給灰妞買個禮物。可是,村里沒商店,我不知道到哪里可買。再者,想起劉挫漢敵意的目光,我也怕引起灰妞媽媽和劉挫漢的誤會,再給灰妞惹出什么事來。想來想去,最終放棄了。

        父親捎信來,說是公社文化站招聘文化員,要我回去報名參加考試。我要走了,卻始終沒有見到灰妞。自從發(fā)生了那天夜里的事,她再也沒有主動來姆姆家找過我。那天她返回來幫我挑樹皮擔子的事,傳到了她媽媽的耳朵里,據(jù)說她媽媽那天夜里狠狠地訓了她,如果不是劉挫漢攔著,那天她又得挨一頓打了。

        我回家了,沿著來時蟒蛇一般扭曲纏繞的山路。臨走沒有見到灰妞,我心里感覺少了什么,走在山路上,灰妞的影子總在我的面前晃來晃去,這個純樸善良,青春美麗的山村女娃兒,讓我的心里蠢蠢欲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讀過幾本書的我,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喜歡寫作,開始了當作家的夢想。在我的心目中,愛情是無比崇高神圣的,婚姻就應該是愛情的完美結合。那個劉挫漢對灰妞來說,是個毀滅,我在心里很為她惋惜。

        突然一聲“哥”,清脆如鈴鐺,打斷了我的思緒?;益穆放缘臉鋮怖锾鰜?。嚇我一跳。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在這里等你呀!

        灰妞很頑皮地笑著,一臉淘氣。

        她說她知道我今天要走,想找我又怕她媽媽看見,就早早地以上山采藥的名義跑到半道上來等我,她已經(jīng)在路旁的樹叢中等我好久了,也不敢出來透風,怕別人看見。

        你等我有什么事嗎?

        聽到我的問話,灰妞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垂下了頭,稍后又抬起來,很認真看著我:哥,你喜歡我嗎?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看著眼前的灰妞,正值青春期的她,穿著一件碎花褂子,滿身活力,臉龐上充滿陽光,即使不笑,也讓人感覺到青春的燦爛。一雙杏仁眼,看著我的時候,專注、認真,像歷山晚秋的天空,那么純凈,那么清澈。這么清澈的眼神,這么純凈的女孩子,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過了,她像一潭春水,能把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污垢蕩滌。

        我說:當然喜歡呀,你是個好女孩。

        灰妞說:哥,那你帶我走吧,我一輩子就跟著你!

        我再次愣住了。灰妞提出的都是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喜歡灰妞,是因為我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可是我不能帶她走。我還是個一事無成的毛頭小子,一心想要跳出農(nóng)門,我還沒有想過談戀愛,結婚這些事,我有我心中追求的更高的目標。更何況,她只有十六歲,還是個未成年。

        灰妞說,她媽媽要她今年冬天就結婚,已經(jīng)讓男方準備聘禮了。她不想跟那個“劉挫漢”結婚,她不喜歡他,見他就厭惡。她說她想跟我走,一輩子跟著我,哪怕一輩子流浪她都不怕。

        我知道,我不能帶她走。我?guī)ё吡怂?,我就成了歷山的罪人,我再也無法回到歷山來了,南坡人、歷山人、我的伯父和姆姆、所有的親戚們,都會用唾沫把我淹死,他們會用手指把我的脊梁骨戳爛,戳穿。

        我說:灰妞……

        她打斷我:我不叫灰妞,我叫李慧!

        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給她改名字的事,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痛。

        我說:李慧,別瞎想了,快回去吧。不想結婚可以和你媽媽談,可以退婚,等你長大了,再找個自己喜歡的人結婚。

        灰妞眼睛盯著我:你不想帶我走?

        我說:我不能帶你走。

        她說:你不喜歡我?

        我說:不是不喜歡,是不能帶你走!

        灰妞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她垂下頭,不再看我。

        停了一會兒,她說:你走吧,我不會跟你走了!

        我遲疑了一下,沒有說什么,轉(zhuǎn)身走去。

        背后忽然傳來灰妞撕心裂肺的嚎哭聲,我轉(zhuǎn)回頭去,看到灰妞蹲在地上,雙手摟著腦袋,號啕大哭??蘼暿悄菢咏^望,那樣凄慘。

        我知道,灰妞的命運無法改變,她無可逃避。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可以打工,可以出走,可以逃婚。那個年代,戶口在哪兒,人就得在哪兒活一輩子。

        ……

        幾年后,我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參加了地區(qū)和省里的文學筆會,并調(diào)入了文聯(lián)工作,成為一名以寫作謀生的作家。不管我在哪里,時不時就會想起灰妞,在我的心底里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那年,一個在市委工作的朋友要到歷山去做調(diào)研,聽說歷山是我老家,就約我一起去,權當體驗生活。我想起了灰妞,很想知道她目前的生活狀況,就和那個朋友一起去了歷山。

        再次沿著那條蟒蛇一般纏繞彎曲的山路走進南坡。村莊沒有多少變化,那些高高低低的石階路依然如故,地坪屋仍然在山坡上高低錯落。我有意在石階路上徘徊幾個來回,卻沒有看到灰妞的身影。我急于想知道灰妞的消息,去向姆姆打聽,姆姆卻告訴我一個讓我震驚的消息。

        灰妞死了,死了幾年了。

        我走的那年冬天,灰妞結婚了。新婚夜里,灰妞抵死不讓劉挫漢近身,她把褲帶打了死結,把劉挫漢撓得滿臉血呼呼的。直到“喜十”快要出日子了,劉挫漢都沒能同灰妞圓房。最后,劉挫漢叫來了他的姐姐和姐夫,三人合力,夜里把灰妞綁起來,剪開了她的衣褲,才強行與灰妞圓了房。這件事當時傳遍了整個歷山,被人當作茶余飯后的笑談。

        不久,灰妞懷孕了,就住回了娘家,再也沒有回過婆家去。她每天挺著個大肚子,挑擔子,下地,上山捋藥,爬樹摘橡籽,什么活重就干什么,什么危險就干什么,一心想要把肚里的孩子墮掉。但這個胎兒卻出奇的結實,灰妞用盡了手段,她的肚子還是一天比一天大。

        臨盆那天夜里,灰妞難產(chǎn),整個南坡村都聽到了灰妞的慘叫聲。第二天清晨,村里的兩個婆姨架著灰妞在坡里的石階路上急行,說是要把孩子顛下來。姆姆說,那天她就站在地坪屋的門前,看著兩個婆姨架著灰妞,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把坡里每家門前的石階道都走了幾遍。灰妞臉色灰白,因為劇痛,每走一步,她都是殺人一般慘叫,全坡的人都出來觀看。姆姆看到血水染紅了灰妞的褲腿,石階上到處都是滴灑的血跡。最后,灰妞終于不再喊叫,垂下的頭再也沒有抬起來。孩子到最后也沒有生出來,但鮮血卻像河水一樣流淌,染紅了整個坡里的石階路,家家戶戶都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灰妞連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倒在那些石階上。她17年的青春,也永遠地遺失在那條高低錯落的石階路上。

        姆姆嘆口氣,說:灰妞死得慘啊,死后也不得安寧。

        因為是兇死,肚子里還有胎兒,村里人把一只畫了神符的鎮(zhèn)木壓在了灰妞的肚子上,還在她的肚子上撒了把鹽粒,說是要腌死那個胎兒,防止她母子再出來禍害村人。劉挫漢家里人堅決不要灰妞回他祖墳,無葬身之地的灰妞,被娘家人埋在了南坡下一道荒僻的深溝里。

        我去了灰妞的墳墓。

        那道溝里林木參天,終年不見陽光,即使夏天也會讓人感覺到絲絲寒意,四處陰森森的,大白天也會讓人頭皮發(fā)奓。林木間,一個不起眼的小土堆,就是灰妞的墳墓,孤零零的,長滿了荒草,長滿了凄涼。

        我在灰妞的墳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開始為她的墳頭拔草。我一根一根地拔著荒草,灰妞那嘻嘻的笑臉,那青春的身影,那薄薄的唇,那雙黑亮的杏仁眼,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想看到那個青春的身影,忽然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面前,喊我一聲“哥”。

        我在墳頭坐了很久,很久。

        那天,我沒有淚,只有痛。那種痛徹心扉的痛,那種深入骨髓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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