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漢家
漢家短小說一組
文 漢家
我從太原出發(fā),去忻州,出一趟公差。
我受雇的是一家業(yè)務繁忙的商業(yè)企業(yè),頻繁的出差使我心力交瘁——我厭惡這份工作,但為了賺錢養(yǎng)家,只得繼續(xù)忍受下去。我真正的興趣是研究藝術(shù)史,平時喜歡閱讀中外的藝術(shù)史著作,但我喜歡歸喜歡,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深知自己的學識粗淺,以這業(yè)余的研究水準還遠遠構(gòu)不成謀生的可能。
我在夜晚來到了忻州,其城市規(guī)模比我想象的要小一號,但街道比我想象的要寬闊。我隨意在大街上走著,北方的冬夜里行人稀少。遠處有霓虹燈閃耀,寒氣蒸騰而起,那些大大小小的模具般的建筑,沒有引起我的一點兒興趣。我感到自己的視線被夜晚漏出的光線所劃傷,夜還不夠黑呵,光又不夠亮呵。在半黑半亮中,我走到利民街,進了這條街上的利民旅店。
我問服務員,還有房間嗎?她說有房。我開始辦理入住手續(xù),房間號是201。她的臉上布滿了雀斑。
這是一家老式旅店,只有3層樓,沒有電梯。房間的設施雖然簡單,但暖氣很好。我洗完澡,打開了電視,里面正播放著一則交通事故的新聞:死了3人,傷了12人。我換到另一個頻道,播著綜藝節(jié)目,一群明星們忘我地玩著幼稚的游戲。我看了一會兒,覺得困了,低頭看手表,顯示現(xiàn)在是22點05分。我關(guān)了電視與床頭燈,倒頭睡了。夢中,我看見了一只鷹,這只鷹真的是一只鷹,它在巖壁間飛行,在呼嘯的風中飛行著。我不能確定它在尋找著什么,似乎它不是在獵食,因為它極力向高空飛去,而空中并無一物。巖壁不斷地后退著,在后退中這些巖壁逐漸變成了一座座高樓,我在地上看著空中的鷹,跟著它奔跑起來。神奇的是,我奔跑的速度總能跟得上鷹飛行的速度,我沒有被它甩在后面,我和它相互應和著,好像推心置腹一般。這時,突然風聲變得異常尖利起來,越來越尖利,我的耳膜就要被這風聲刺穿了。
我從夢中驚醒,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尖叫聲。
我打開了燈,考慮是否出去看看。夜深了,我看表,已經(jīng)23點25分了。尖叫還在繼續(xù)。我正猶豫著,那尖叫聲停止了。我又睡下,還沒睡著,尖叫聲突然再次響起。我出去看看?人生地不熟的,又是深夜,保不準有什么危險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呢,還是別出去了,這樣比較安全——我想還是別管閑事了,安全第一。我雖然想的是別管閑事、趕緊睡覺,但我的人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我這是怎么了?我的腳步如此之快,甚至比剛才夢中追逐那只鷹的速度更快,我就像一個頭腦簡單的冒失鬼,鬼使神差地打開了房門。
門外赫然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見我打開了房門,就說,嗨,兄弟,我正要敲你的門了,向你借個火。我說,好的,你剛才聽到尖叫聲了嗎?他說,沒有呵,沒聽到尖叫聲呵?,F(xiàn)在確實很安靜,樓道里只有這個中年男人。我回身給他拿打火機,沒想到這個人隨著我進了房間。
我給他點著了香煙,他深吸一口,說,聽口音你是太原人吧?我說,是了,是太原人。他說,我也是太原人,你住在哪里?我說,我住在海邊街。他說,那我們離得不遠,我住在桃園三巷。我說,哦,是不遠。他說,你是做什么的?我說,做商業(yè),來忻州是出差。他說,商業(yè)好呵,在美國,人們最尊重商人啦,沒有人真正看得起那些政客。我說,是了,普通美國人其實沒有多少政治熱情,他們最關(guān)注的是個人權(quán)利和商業(yè)繁榮。他大口吸著煙,聊天中忽然對我說,抱歉,忘記給你煙了,來,兄弟,抽一根吧。我接過遞來的煙,點燃,邊吸邊與他閑聊著。這時我又聽到了尖叫聲,我連忙對他說,你聽到尖叫了嗎?他認真聽了一會兒,說沒聽到呵,你是不是耳鳴了?我說,不可能,我的耳朵好好的!他看著我,露出可疑的神色。我說,我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說,唉,你想去就去吧,我要回房睡覺了。我說好的,就與他走出了房門,來到樓道里。他打開203房間,走了進去。
樓道里的燈光很昏暗,我出門向著左面走去,感覺尖叫聲是從那里傳來的。正快步走著,卻腳底一絆,摔倒了。原來我急著向前走,沒看見樓道的地上躺著一個人。我仔細看,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穿著一條紅裙子,黑絲襪破了好幾個洞,高跟鞋也脫落了,身上散發(fā)出濃烈的酒味和香水味。她喝醉了,已經(jīng)不省人事。我推了推她,說,你在哪個房間,我扶你進去?她說,嗯,嗯……嗯嗯,你這個臭男人,不要臉!我說,對不起,剛才我沒看見你,不小心碰住你了。她略微抬起了頭,含糊不清地說,臭男人,少來這一套,別以為我是傻子……借著燈光,我看到一張消瘦而精致的臉,雖然稱不上有多么美麗,卻有一種女人特有的嫵媚。此刻我才發(fā)覺,尖叫聲早已停止了。我說,我把你送回房間吧,對了,剛才是不是你在叫喊呵?她說,叫什么叫?我睡得好好的,你來我的房間里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和我上床呵,哼!我看她醉得說起了胡話,就想抽身離去,這時尖叫聲又傳來了,這證明此叫聲絕對不是這個女人發(fā)出的。我拔腿要走,她卻用手死死抓住我的右腿,說老板,別走呵,留下來吧,我陪你,保管讓你滿意,哈哈!我一聽這話,就加大力氣掙脫了她。她在我的身后喊著:假正經(jīng)!我算看透你們這些男人了!
我來到2樓通往3樓的樓梯口,一個神色慌張男子叫住了我。他說,師傅,你見過一個小孩嗎?我的小孩丟了,6歲多的一個男孩,穿著藍色的衣服。我說,沒看見。他說,這可怎么辦呵?我找遍了整個旅店,都沒找到。我說,你找保安問問。他說,我問了,他們也說沒看見,唉,我到街上找找看!我說,你聽到尖叫聲了嗎?那是不是你家孩子在尖叫呢?他說,我沒聽到呵!唉,急死人了!我說,你住幾號房間?我也幫你找找,如果找到了,我就把孩子給你送回去。他說,我不在這里住,我在旅店門口西面開著一家便利店,以前我的小孩經(jīng)常到這里瞎玩,一找就找到了,可是這次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你要是看到我的小孩,麻煩給我送過來,送到我的店里就行,店名叫喜旺便利店,謝謝你了!說完,他就焦急地下了樓。此時,尖叫聲變得較為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從3樓傳來的,我急忙上了樓梯,內(nèi)心將這尖叫聲視為了救命聲,也許這尖叫聲就是丟失的孩子發(fā)出的——去救他!我快速到了3樓,突然停電了,樓內(nèi)一片漆黑。我顧不得黑暗,連忙打開手機的微光,向樓道里面走去,走了幾步,我就好像踩到了一團棉花,軟軟的,卻用力吸著我,吸得我竟邁不開步子了。我感覺那尖叫聲發(fā)出的地方已經(jīng)離我非常近了,我想喊,可是我如同被一雙粗暴的大手捂住了嘴巴,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我我我,我陷入了棉花團中。
陽光曬著我,燥熱著,我在201的床上睜開了眼睛。頭昏昏沉沉的,我努力回憶著昨晚上發(fā)生的事。這時我聽到有人敲門,就去開門。門開了,是旅店的一個男服務員,他說早晨發(fā)現(xiàn)我躺在3樓的樓道里,睡得像死人一樣,他通過我衣兜里的房卡知道了我住201,就把我背到了房間里。我連說謝謝,并問他昨晚是不是聽到了尖叫聲。他聽到我的這句問話,面色就變得緊張起來,對我說昨晚沒聽到尖叫聲,旅店一切正常。我向他說起昨晚遇到的那個喝醉酒的女人,他說沒見過這個女人;我問隔壁203的男人退房了嗎?他說203是空房,已經(jīng)連續(xù)3天沒有住進旅客了。對于尋找小孩的便利店店主,他也是毫不知情,而且還說利民旅店門口西面根本就沒有我說的喜旺便利店。他懷疑我的腦筋出了問題,用一種驚恐的眼光打量著我。為了證實我說的事情都是真實的,我就走出了旅店,在門口尋找喜旺便利店,結(jié)果令我大吃一驚,那門口西面果然沒有喜旺便利店。我不死心,就在門口的四周找了個遍,還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喜旺便利店。這下,我是徹底死心了。
我頭冒熱汗,開始懷疑昨晚我是不是真的住進過利民旅店?;氐铰玫?,我試圖找到辦理入住手續(xù)的女服務員,想查看昨晚的入住登記表,以此檢驗我是否做了一場夢。但服務臺今天換了另一個人值班,此人對我提出查看登記表的請求報以一聲冷笑,她說登記表丟了,就是昨晚值班的臉上長滿雀斑的服務員弄丟的。我問這個服務員的下落,她說這人已經(jīng)被開除了。我心中的疑團更大了,就找到了今天的值班經(jīng)理,將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值班經(jīng)理姓喬,是個沉穩(wěn)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他聽我說完后,慢條斯理地對我說,我們目前沒有聽到其他旅客反映昨晚有異常情況,你看,這里日夜都有保安值班,他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還有你說昨晚停電了,這不是事實,我們昨晚有多位值班人員,都沒有反映昨天晚上停過電。我啞口無言。喬經(jīng)理接著說,這位先生,我想你可能是旅途過于勞累了吧,人經(jīng)常會因為疲勞而產(chǎn)生幻覺,你太累了,要多休息休息,休息好就沒事了。
我還能說什么呢?我確實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乏,就懶得與喬經(jīng)理打招呼,一個人向201走去。我快到房間的時候,一個年紀接近老年的保安從我身后湊過來,壓低聲音對我說,我聽到你和喬經(jīng)理的談話了,昨晚是出了一件事,你沒做夢。我渾身一激靈,忙說出了什么事?快告訴我!他說,昨晚從旅店里抬走個東西,是從3樓抬走的。我說,這是個什么東西?他比畫來比畫去,既比畫的像個球形,又比畫的像個菱形。他也意識到自己比畫得不像,就說,我也是在遠處看見的,反正是抬出去一個東西。我說,是哪些人抬走的?他說,當然是喬經(jīng)理他們一伙人抬走的,這些家伙們仗勢欺人,干盡了壞事,前幾天還嫌我年齡大了,不中用了,想攆我走——他們別想得逞!我聽了后,覺得事情嚴重,應該去報警,這或許是一件謀殺案呢!我追問,說,你聽到他們說什么了?他們怎么稱呼被抬出去的人?他說,不不不!抬出去的絕不是一個人!那,那只是一個東西,他們抬出的是一個東西。他竭力回憶著,回憶著他們是怎么稱呼這個東西的,這艱難的回憶使他的臉色顯得非常痛苦,突然他說想起來了!是了,它是有名字的,他們叫它理想!沒錯,他們叫它理想,還說它終于死了,早知道它活不長的,死了就死了,還得我們收拾,麻煩死了,抬出去燒掉吧。
后來,我得知為理想辦理入住手續(xù)的就是那個被開除的服務員。
吃了午飯,我就出了門,想到街邊的象棋攤上看看或者去水西關(guān)那邊的一個書店里翻翻書。
剛出院門,我就碰到了強哥,他興奮地對我說,柱子,告你一大事,孟老二殺人了!唉,哥兒幾個里就他一個正常人,誰能想到他成了殺人犯,你說這叫什么事呵?!我忙問,老二殺的是誰呀?強哥說,他殺了一個賣西瓜的。我狐疑著,就找其他人詢問,最后得到了確證,沒問題,這消息是真的——老二昨晚真的殺了一個人。他為什么要殺一個素不相識的西瓜販子呢?
孟家三兄弟是我的街坊,他們住54號院,我住29號院。
老大在小學六年級就退學了,此后一直以打短工謀生。老大退學,是因為他的反應奇慢,實在完不成學業(yè),父母看著也著急,他又使性子,死活不去上學,所以也就依了他,退學了事。他的反應能慢到什么地步呢?慢到你問他一句極平常的話,他都要思考很久才能回答你,比如你問他,老大,中午吃了啥?他也就剛放下飯碗一會兒,但也得想好一陣子,然后才有些羞澀地說,吃的西紅柿拉面么,你呢?通常情況下,你已經(jīng)不再等他的回答了,早走了,所以當他反問你吃什么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不在面前了,而是到街邊的象棋攤看下象棋去了。老大也不生氣,他四平八穩(wěn)地走到象棋攤,扯了扯你的衣袖說,我吃的西紅柿拉面么,你呢?你隨便應他一聲即可,他聽后,滿意地點點頭,就四平八穩(wěn)地走開了。
與老大不同,老三從小就愛學習,他五歲時就能用粉筆在家中水泥地上寫出幾十個漢字。老三長得英俊,性格內(nèi)向,與旁人交談時,總是半低著頭,基本上他的眼神與對方的眼神不進行任何交集。老三從小學到到高中,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不出意外的話,以他的成績完全可以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還是出了意外,唉,這孟家人哪!
高考前的一個晚上,也許是窗戶沒關(guān)嚴進來了一股邪風,半夜里老三忽然怪叫了一聲,說他的腿抽筋了,不能動彈了。家里人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卻一時查不出病因,就先打了一星期消炎針,略見好轉(zhuǎn),然后接著打,這樣一來二去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就把高考給耽誤了。老三的心情壞到了極點,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破滅了,從此精神就失常了。他把課本都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燒了,以后再不上學了。由這時起,他喜歡上了每天坐公交車穿越整個太原市——他每天只干這件事。太原市所有的公交車司機都認得他,他們親切地稱他為“巡視員”。老三坐公交車,只坐第五排右側(cè)的一個座位,無論是哪趟線的哪輛車,他都坐在這個位子上。假如他上車,看到此座位空著,他就會很快樂,手舞足蹈地過去坐下,喜悅得像個孩子;假如他上車,看到此座位有人,他就會顯得很哀傷,陰沉著臉在這個座位旁站著,其他座位空著他也不坐,只是等這個位子,直到它空下,他坐了上去,才能感到由衷的安定和快樂。老三瘋了,一個每天只坐公交車而且只坐第五排右側(cè)那個座位的人還不是瘋了嗎?他確鑿無疑地瘋了——精神病醫(yī)院的薛大夫?qū)先母改钢睋u頭,意思是說,老三沒治了,他是自己把自己給搞瘋了,沒有人能治得了他。
老二在三兄弟里是腦筋最活泛的一個,人不僅聰明,而且肯吃苦,又善于交際,愛幫助別人,所以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喜歡他。
老二的個子不高,長相雖然普通,但眉目間有一股英氣。他在糧食局上班,三十出頭的年紀,就已經(jīng)當上了副科長,照他認真工作的勢頭,以后職務肯定還會往上升。唉,就是這樣一個大家都說好的人,卻殺了一個賣西瓜的小販,前途盡毀。據(jù)人們說,當時老二剛和一個朋友喝完酒,來到西瓜攤買瓜,稱西瓜時他懷疑小販在秤砣上做了手腳,于是雙方為此爭吵了起來,接著發(fā)展成推推搡搡,就在混亂之中,老二忽地操起了攤上的西瓜刀,只一刀就捅死了這個小販。大家都難以相信平時既和氣又大方的老二竟然愚蠢到會因為幾毛錢一斤的西瓜而去殺人——這太不可思議了!但事實就擺在那兒,由不得你不相信。
老二的殺人事件發(fā)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已經(jīng)非常久遠了。小時候,老二特別喜歡放風箏,每到春天,他都會親手制作幾個漂亮的大風箏,帶著我們這些比他年歲小的街坊伙伴,到汾河岸邊放。那時他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快樂,對我們這些小伙伴非常照顧,還給我們買雪糕吃呢。直到現(xiàn)在,我怎么也把老二歸不到惡人里面——街坊里倒是有兩個惡人,但不是他。那兩個惡人,一個姓趙,心腸狠毒,是本地有名的流氓;另一個姓劉,是一個在路邊經(jīng)營大排檔的小老板。記憶中,這個姓趙的有一次和狐朋狗友在姓劉的開的大排檔里喝酒,他喝得興起,就指著姓劉的養(yǎng)的一只黃貓說,大劉,你給我殺了它,做道菜吃,我多給你錢!姓劉的笑了笑,輕輕松松地抓住了這只貓,不一會兒就殺了它并親自做成了一道菜——這件事是我親眼所見,我實在無法把老二與這兩個混蛋歸在同一種人性類別中。
我長大成人后,有了一份工作,在上班坐公交車時,經(jīng)常能碰到老三。我每次都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他顯得有些慌亂,勉強點點頭。我注意到,他那白皙的雙手一直在輕微地顫抖著——我猜想他的內(nèi)心中從來就沒有放松過一刻,即使他如愿以償?shù)刈搅说谖迮庞覀?cè)的座位上、即使坐在位子上的他看起來很快樂,但他在內(nèi)心中可能依然與另一個痛苦的自我進行著日常化的殊死搏斗,這搏斗其實毫無意義——也許他完全明白這一點,但難以逃脫。
下車時,我和老三說,三哥,我下車了,再見。他不說話,只是向我笑笑,揮揮手。至于老大,還是那慢悠悠的老樣子,他在四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啞巴姑娘,兩人過得挺好,從來都沒有吵過嘴。老大對父母是出了名的孝順,對瘋弟弟也頗多照顧——每年清明,老大都會去西山祭奠二弟,給二弟帶著他生前最愛吃的炸油糕。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家的房子就要拆掉了,這條街也要消失了。我在搬家前,一個人在街上來回走著,街坊們大都議論著拆遷的事情,既顯得依依不舍,又表現(xiàn)出按捺不住的亢奮。我強烈地感到某種時光消逝時的傷感,這種傷感分外具體和直接,我這樣走著,就無意間走到了54號院,看到孟大娘正在給花澆水。街坊們都知道孟大娘愛養(yǎng)花,雖然她沒養(yǎng)什么名貴的品種,但她家門前的花總是開得蓬蓬勃勃。這時,老三出了屋,他看著孟大娘澆花,好像看得來了興趣,就湊到了花前嗅花香并摘下了一朵粉紅色的小花——老三無比溫柔地將這朵小花插在了孟大娘的頭發(fā)上。
孟大娘笑了,她沒有摘下這朵花,而是將它按了按,插得更牢了。
孟家三兄弟從大往小排,分別叫孟慶紅、孟慶中、孟慶功。
張老漢心煩著呢。他如一個擔驚受怕的負債者,又憂傷得拔不出自己。作為一個文盲,張老漢并不清楚“憂傷”這詞的確切含義,但他看著院子里的槐樹時所流露出的困惑和酸楚已經(jīng)適時地打動了他自己。
說到底,他煩的是一件好事。
尚義村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地少人多。上個世紀,尚義村的村民們靠著薄田為生,改革開放后,村民們有的種過草藥,有的支起過大棚種菜,還有的干過一段時間運輸,但都沒能發(fā)了大財。村民們都羨慕那些吃上公家飯的人,當時誰家的兒子要是能進了國營工廠當上了一名工人,那準得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嫉妒得流口水。到了上世紀末,國營工廠的倒閉已成大勢;又過了十來年,房地產(chǎn)開發(fā)到了這個村子里。張老漢猶如撿到金元寶——村委會通知他,一個大型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要占用張老漢的老屋,也就是說,張老漢不僅能分到一套樓房,還能得到一筆賠償金,數(shù)目是80萬元人民幣。房地產(chǎn)項目叫“羅馬花園”——張老漢原來一直就生活在羅馬風情中。
張老漢不是釘子戶,他擁護拆遷的政策,覺得老房子拆了并不可惜,有錢在手,干什么不行?張大娘在十年前去世了,作為一個過著孤獨生活的老人,張老漢有一肚子怨氣。他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孩子們的生活都過得不易。他的大兒子靠一個小賣部支撐著全家的生活;二兒子是個技藝平平的木匠,只能打些零工賺錢養(yǎng)家。他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國防工廠的工人,原先備受村民們羨慕,但這些年隨著女婿的下崗,女兒一家的生活就失去了保障。無論如何,孩子們各有各的難處,但是就算有再大的難處,也不能不管老人哪!張老漢想起來就難受,他的兒女們經(jīng)常一個多月都不來看看他,即使是來了,也是空手來的,來了坐下沒說了幾句話,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張老漢曾輪流到兒女家居住過,住幾天還可以,時間一長,難免受兒女們的嫌棄,受了氣的張老漢只得重回了老屋,圖個自由自在。自在倒是自在了,可張老漢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身邊沒個自己人照顧,終歸恓惶得很。
拆遷的消息剛傳出,二兒子就來到了老屋。已兩個月沒登門,二兒子也不臉紅,一進門就喊爸,笑眉笑眼的,與張老漢東拉西扯。張老漢則表現(xiàn)得不冷不熱。二兒子說,爸,到我家去住吧,我和艷梅照顧你,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一個人過可不行!張老漢悶聲悶氣地說不去,誰家也不去。二兒子說,爸,你也別一下就推了,考慮考慮再說,聽說咱們這老屋要拆了,你遲早也要搬呵,早搬和晚搬還不是一樣得搬。張老漢說,那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不急,你先回吧。二兒子看著不行,也只好走了,走時帶走了張老漢所有的臟衣服,說回家讓艷梅洗干凈了就送回來。
第二天,大兒子一家拎著大包小包的營養(yǎng)品來了。大媳婦進了門就在廚房里忙活,做的是張老漢最愛吃的打鹵面。飯后,大兒子說,爸,到我那兒住吧,我是長子,應該由我來伺候您,不能讓鄰里鄰居看笑話。張老漢說,又不是沒在你家住過!原先在你家住的時候,你成天哭喪著臉,彩霞也沒個好眉眼,這住得個甚了?!又說,二小也叫我去他家了,我也沒答應。大兒子聽了這話,好像沒事人一樣,說爸,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你現(xiàn)在和我住,肯定不會像以前那樣了。說完后,大兒子吃了一口茶,似乎思考了一下要說什么,然后他說,爸,您可別去二小家,他媳婦德性不好,說實話,她比彩霞差遠了,你跟他過真不如跟我過了!這時,大媳婦忙完了廚房的事,進里屋和張老漢說,爸,和我們一起過吧,以前是我不好,我給您認錯!張老漢說,沒事的,也不用認錯,沒多大的事,你們讓我再想想。
大兒子一家走了沒多久,女兒和女婿就來了。女兒來了就數(shù)落起兩個哥哥的不是,數(shù)落累了,就求著張老漢到她家過,女婿也幫著腔,兩人一唱一和的,搞得張老漢頭都大了。最后,張老漢幾乎是攆走了他們,他說你們走吧,我想好了就告你們,走吧,讓我靜一靜。
過了幾天,張老漢碰到了村委會的干部,就問那個房產(chǎn)公司究竟要蓋什么樣的樓。這個干部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說人家把要蓋的樓叫作“羅馬花園”,估摸是既蓋樓又蓋花園哩。張老漢嗯了一聲,但心里說好好地蓋個樓建個花園,卻給騾馬住,這是為啥呢?張老漢長時間盯著“羅馬花園”的建筑工地看,盯得脖子都僵硬了,但他不管怎么盯著看也沒有看出這不斷堆積的鋼筋水泥與騾馬有什么正經(jīng)關(guān)系。
劉申是我的好朋友,我們都喜歡并州出產(chǎn)的剪刀,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剪刀,它快得能剪斷江河湖海。
閑時,我和劉申以背誦詩詞為樂。
杜甫是大詩人,他曾賦詩: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吳淞江就是現(xiàn)在的蘇州河。我對杜甫說,杜老師,并州剪真的能剪斷吳淞江嗎?杜甫說,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么。
我不再問了。
杜老師的后輩陸游曾賦詩,詩曰:詩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來。說實話,我不是很喜歡他的詩,但他的這首詩寫得好,那股要剪得秋光的勁兒,還真讓我讀得喜上眉梢——我喜上眉梢的時候,還沒有得到飛船呢,否則我就會乘坐飛船,兜風去了。
沒有飛船的我,只能沿著汾河岸邊去奔跑。這時的我,只有劉申能進入我的內(nèi)心世界。
劉申的個頭不高,沉穩(wěn),易羞澀。他在太原剪刀廠工作,是一個設計師。我和劉申在一起,談論最多的就是剪刀。我說,小劉,從工業(yè)設計美學上看,并州剪只是亞藝術(shù)品。他說,沒錯,可以這么說。我說,當人們談論愛情的時候,往往會涉及剪刀的功能,比如流傳千古的剪斷情絲一說,我對此感到很奇怪,這些剪刀關(guān)愛情什么事呵?
劉申說,哦,通常失戀的人都會這么說,聽起來是很玄乎,但我認為剪斷情絲是有可能的,或者說剪刀與愛情是有秘密關(guān)聯(lián)的;以我多年的設計經(jīng)驗,越是鋒利的剪刀,越剪不斷情絲——一定要用鈍剪刀,只有鈍剪刀才能剪斷情絲;就那樣耐心地去剪,用鈍剪刀去剪,苦熬般地去剪,一下一下地剪——一下一下地用鈍剪刀磨著,磨著磨著,當你感到極度疲勞的時候,情絲就斷了。
我說,杜老師說并州剪能剪斷江水,你怎么看?劉申說,當然能剪斷嘍,剪江水的剪刀,要越鋒利越好,你不必給予江水多余的憐憫,你也沒有任何資格去原諒那些浩瀚的水——一刀剪下去就好了。
劉申是一個卓越的剪刀設計師,但遺憾的是,太原剪刀廠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破產(chǎn)了,原因是江浙地區(qū)私營剪刀廠生產(chǎn)的剪刀在價格上比并州剪更為低廉,它們迅速占領了市場,將太原剪刀廠的客戶統(tǒng)統(tǒng)搶走了——時代變了。工廠破產(chǎn)后,劉申整天無所事事。一天晚上,他來到了我家,和我扯閑天。劉申說,我告你一個秘密,我剛剛制造了一把剪刀,這是一把獨一無二的剪刀,它可以毫不費力地剪斷世上的一切。我說,你讓我看了,我才能相信你的話,劉申說,好吧,你明天來我家,我拿給你看。
第二天,我來到劉申家,他卻不在。緊閉的門上貼著一張紙,錄有清人陳維崧的一首詞,詞曰:“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風卷怒濤。并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櫟林中醉射雕。”我將這張紙小心地撕下來,裝進了衣兜。從此,劉申這個人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向杜老師和陸游打聽劉申的下落,但他們一概不知。劉申說的那把神奇的剪刀,自然也隨著他的失蹤而無緣現(xiàn)身。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劉申,有一天我在剪子巷偶然聽朋友說劉申就在幾天前來過這巷子,我急忙問這位朋友可知劉申的去向,他則語焉不詳,我只有干著急的份。當時,除了我找劉申,還有一位女子在找他。這位女子在太原到處張貼尋找劉申的啟事,但不管她貼多少張,只要貼后一過夜,第二天一早啟事就已被剪為兩半。
自此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我終于有了一艘自己的飛船,能夠自由地飛過寂寞的城市上空。我在空中感到了冷。至今,我依然相信劉申真的持有一把萬能的剪刀,或許他還待在太原剪刀廠舊址的某個陰暗角落里獨自回憶著過去的時光,或許他正在汾河岸邊為一株桃樹剪去斜刺出的病枝,或許他已經(jīng)成為了詩歌的一部分,成為了剪刀的部分——成為了被自己剪去的那部分。
1
從案發(fā)現(xiàn)場和法醫(yī)的報告來看,原仕強是被罪犯用鈍器擊打頭部后死亡的。
案件發(fā)生在原仕強獨居的家中,門窗完好,沒有發(fā)現(xiàn)財物丟失。從種種跡象推斷,此案極有可能是熟人所為。經(jīng)過調(diào)查,原仕強是一個茶葉店的小老板,生前有兩個女朋友,也就是說他同時與兩個女人談著戀愛。在對被害人親友的排查中,沒有發(fā)現(xiàn)疑點,他為人慷慨大方,和親戚朋友們都相處得很好。被害人的社交圈子不大,平時愛好養(yǎng)魚和讀書,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他與其他人有結(jié)怨的情況。
偵破工作從他的兩個女朋友開始。一個叫張婷,是《潮流都市》雜志的編輯,29歲。另一個叫關(guān)顏,24歲,開著一家服裝店,正在云南旅游。我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這兩個女人是否知道原仕強腳踩兩只船。小劉已經(jīng)去了云南,控制住了關(guān)顏。張婷在本市居住,稍后,我會對她進行訊問。還有一點需要提醒各位,關(guān)顏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嫌疑人,他的哥哥叫關(guān)俊杰——是的,就是那個10年前被逮捕的超級殺人犯,看來大家對他的印象太深了,還一直記著他。關(guān)俊杰的案子是我的老上司李隊破的,因為此案的告破,他受到了公安部的嘉獎。
關(guān)俊杰至少殺死了16個與他無冤無仇的陌生女人,他是一個變態(tài)的殺人魔王。這個案件居然涉及到他的妹妹,真是湊巧了。當然,關(guān)俊杰是關(guān)俊杰,關(guān)顏是關(guān)顏,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各位注意這一點。
2
張婷說原仕強和她的感情很好,兩人本來準備在明年就登記結(jié)婚的。
她的對答自如,并反復強調(diào)她與原仕強的感情很好。經(jīng)過對張婷所說情況的核實,基本排除了她的作案可能。
張婷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心思細膩的女人,她骨子里似乎有一種溫柔的母性,說話細聲細氣,用詞講究,口才很好,一看就是個文字工作者。從她這里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我試探著問她是否知道原仕強還與其他女人進行交往。她很爽快地說,知道,那個女人叫關(guān)顏,我與她是平等競爭的關(guān)系,我不恨她,更不怨原仕強。她還說,小強人那么好,有女人喜歡他很正常。接著,張婷停頓了一會兒,對我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不是小強出了這事,最后贏的一定是我!
3
關(guān)顏看起來很顯小,就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她在云南得知了原仕強的死訊。
我訊問的時候,她哭哭啼啼的,不停地問我——原仕強真的死了嗎?你們確定嗎?不會搞錯吧?這么善良的一個人,怎么就被殺了呢?關(guān)顏對我的訊問,有一種潛意識里的戒備心理,從她的回答中,我沒有發(fā)現(xiàn)明顯的疑點。她也知道張婷的存在,令我驚訝的是,她稱呼張婷這個情敵為張姐,說張婷人很好,原仕強其實娶張婷是最好的選擇。我問她,既然你認為原仕強應該娶張婷,那你為什么還和原仕強談戀愛呢?她說,是強哥先追的我,我當然喜歡他嘍,可我們倆的個性都太強了,都愛使小性子,我好幾次提出和他分手,可他偏偏不依,軟磨硬泡下,我只得繼續(xù)維持下去了。她說,我不看好自己與強哥的未來,即使他沒有被害,我最終也不會選擇他;他的妻子應該是張婷,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對兒,可我又真的愛他……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4
我們對被害人的親友又進行了更為細致的排查,仍一無所獲。
到底是誰殺了這個年輕人呢?通過親友們的講述,原仕強被大家描述成為一個善良、靦腆而略顯孩子氣的人。我又一次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也就是被害人的家中??粗鴫Ρ谏系恼掌?,照片里有他的爸爸和媽媽,這兩位老人現(xiàn)在還在老家生活,不知道被害人的親屬是否告訴了他們這個噩耗。
我看著他的書柜,里面的書分兩大類,一類是茶葉方面的書,另一類是關(guān)于養(yǎng)殖觀賞魚的書。很明顯,關(guān)于養(yǎng)魚的書要更多一些。
他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養(yǎng)魚。案發(fā)已經(jīng)一周了,魚還好好的,無憂無慮地游著。在幾個大型魚缸的旁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為精美的小瓷魚缸,里面有水,而無魚。我平時喜歡瓷器,一看牌子就知道這是景德鎮(zhèn)一個著名瓷廠生產(chǎn)的瓷器,它雖然不是頂級瓷器,但也價格不菲。
原仕強究竟養(yǎng)的什么魚呢?什么魚能讓他舍得使用如此貴重的魚缸呢?
5
線索終于找到了。原仕強生前癡迷觀賞魚,通過走訪花鳥魚市和被害人的養(yǎng)魚同道,焦點落到了同樣癡迷于養(yǎng)魚的張濤身上。
張濤是關(guān)顏的表哥,原仕強是通過張濤認識關(guān)顏的。對張濤的訊問大大出乎了我們的意料,還沒問了幾句話,張濤就顯得極不耐煩,他懶洋洋地說,你們別問了,我承認,原仕強是我殺的。他那種不抵抗不耍賴不狡辯的架勢,像是企盼著趕緊判自己死刑得了——死了就算了。
沒想到,這個案子破得如此輕易。
張濤殺原仕強,是為了一條魚。這條魚是日本錦鯉,張濤說最少價值10萬元人民幣。我去張濤家看了這條魚,長得是很漂亮。張濤說它叫昭和三色,身上有紅白黑三種顏色,是極為珍貴的品種。
我問張濤,你真的是為了這條魚殺的原仕強嗎?
張濤看了我一眼,沉默了片刻,然后面帶嘲諷地說,我也是為了關(guān)顏。我急忙追問他。他說,原仕強腳踩兩只船,是在玩弄我的表妹,我讓關(guān)顏和他分手,可是關(guān)顏總是經(jīng)不住他的感情攻勢,每次到了要分手的時候都心軟得不行,就又和他混下去了。張濤又說,我殺了這個感情騙子,就沒人照顧錦鯉了,我可不能讓它就這么好端端地死了!
原仕強的日本錦鯉是半個月前從廣州買回來的,為避免旁人議論,他只告訴了張濤。據(jù)原仕強講,這條魚是他花了10萬元買來的。我說,這條魚真的值10萬?張濤肯定地說,值,市場上這種魚的價格還在不斷地上升呢!我說,還有這么值錢的魚呵。張濤笑了,笑得很是輕松,他說,當然了,去年在廣州還拍賣了一條上百萬的錦鯉呢。
6
對張濤執(zhí)行死刑之前,他提出想見我一面。
我去了。張濤笑呵呵地說,關(guān)俊杰所犯的16起殺人案中,有7起是我干的,與他無關(guān)。我問其他的9條人命呢?他說,那確實是表哥干的,我親眼所見——我和表哥有分工的,成年女人是他的,少女是我的;小姐是他的,學生是我的。
7
兩個月后,原仕強的家人收拾其遺物,將這條錦鯉拿到了花鳥魚市準備賣掉。沒想到,行情急轉(zhuǎn)直下,前段時間價值十幾萬的日本錦鯉,現(xiàn)在的價格已大幅縮水?;B魚市的一個老板說,放在以前,這條魚賣個十幾萬不成問題,現(xiàn)在可不行嘍,泡沫破滅了,估計也就值個1萬元。
這不奇怪,以前的君子蘭、普洱茶、藏獒都是日本錦鯉的遠房親戚,哪怕這真的是一條舉世罕有的昭和三色,也難逃那似曾相識的泡沫經(jīng)濟和炒作高潮——以前就是在這個花鳥魚市,原仕強第一次見到了關(guān)顏。小姑娘當時還在上高中,干干凈凈的,一笑就露出了潔白的牙齒。那天的陽光很好,照在原仕強微笑的臉上;張濤也跟著一起笑,他指了指關(guān)顏,驕傲地對原仕強說,小強,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表妹關(guān)顏,怎么樣?很漂亮吧?
我是一個小說家,寫了幾十篇小說。寫作中,我逐漸學會了邀請漢字來到我的小說里,它們一旦接受了我的邀請,我就竭盡全力安排好它們在小說里的位置——命里的位置。
今天的天氣不錯,我想寫一篇小說。
我擬好了小說的題目,名《八千里》。
八千里并非來自“八千里路云和月”,它與愛國情懷沒有關(guān)系,但與“十萬八千里”有一些血緣上的親近,如人們常說的那句話“你比我差遠了,差得十萬八千里哩”——大概有這么點兒意思,但這點兒意思還不是這篇小說最核心的意思。
如何開始敘述呢?
我家的掛鐘剛剛報了時,現(xiàn)在是下午17點多一點兒。這個時刻,世界上正在發(fā)生海量的故事,這些故事千差萬別,它們都有自己的個性,但不論它們之間怎樣的不同,至少它們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它們是在這同一時間刻度上發(fā)生的——我對當下的時間產(chǎn)生了興趣,由此我想到了西苑茶社,琢磨此時此刻如果以西苑茶社為敘述開端,那么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呢?
西苑茶社是我的朋友開的,他叫王斌。我常去他的茶社喝茶,與朋友們聊天。王斌有四十多歲,精力旺盛,愛喝酒,喝多了就扯開嗓子唱歌。他喝醉后只唱一首歌,那是一首山西民歌,歌詞描繪的是情人幽會的場景,曲調(diào)非常優(yōu)美——我決定,這篇小說就從西苑茶社開始寫起,主人公是“你”——
你從西苑茶社走出來了,此時是下午14點50分:也許你是一個愛茶人士,剛在茶社里喝了一壺普洱茶,現(xiàn)在走出了茶社,想隨意在街上逛逛;也許你是茶社里的一名員工,現(xiàn)在剛下班,走出了茶社,準備回家;也許你是一個茶葉商人,剛才在茶社里推銷西湖龍井茶,但老板王斌告訴你,說他這里只銷售普洱茶,不需要龍井茶——不論你到底是哪一個“你”,總之你走出了西苑茶社,然后向東走去。
走吧走吧,這世上與你無關(guān)的事情正在發(fā)生著;走吧走吧,這世上與你無關(guān)的人正在讓與你無關(guān)的事情發(fā)生著——你不認識的李冬生和彭曉明正爭辯得面紅耳赤。我將李冬生與彭曉明的爭辯放在這篇小說里,無意與你形成戲劇性的交叉、碰撞或融合——這是兩條在時間上平行的敘述線路。
李冬生當然是在冬天出生的,他出生的時候,太原正下著大雪。他的父親焦急地等在產(chǎn)房外面,當聽到生下兒子的消息后,一時熱淚盈眶——等到李冬生長成一個小伙子的時候,他與父親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變得極為緊張。他們互相不說話,好像對方是路人一樣。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僅僅在于,父親看著他就覺得他不順眼,他做事情我行我素,還經(jīng)常與父母頂嘴,目無尊長。李冬生則認為父親古板而偏執(zhí),絲毫不能理解現(xiàn)在年輕人的思想,在家中獨斷專行,甚至蠻不講理。這種父子對峙的情形到了李冬生快要結(jié)婚時,因為操辦婚禮的一些瑣事,兩個人之間積累的怨恨集中爆發(fā)了,此后形同仇人——我不愿過多敘述這對父子的令人沮喪的往事,回到當下,李冬生已離婚兩年了,是一名教師,與他爭辯的彭曉明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在報社當記者。
彭曉明的人物原型,是我的一個老同學,他至今未婚。彭曉明進入這篇小說,就是為了與李冬生爭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為:愛情是否存在。李冬生認為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愛情或者在情感邏輯上雖然存在愛情,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愛情并不適合人類;彭曉明認為愛情是存在的,也適合人類,盡管他抱定了獨身主義,但他始終相信愛情的存在——這是兩個人爭辯的核心內(nèi)容。
小說寫到了這里,關(guān)于你的敘述還沒有展開——現(xiàn)在開始,你從西苑茶社出來后,遇到了三個人打成一團,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创颍膊恢浪麄冎姓l和誰是一伙的。你驀地發(fā)現(xiàn)這三人中有你的朋友趙剛,于是你上去拉架,想把趙剛拉出來,因為他明顯吃虧了。拉架中你被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臉男子打了幾拳,趙剛看到后,想推開你,免得你吃虧,如此的扭打和推搡中,三個人打架變成了四個人打架,場面甚是熱鬧。這三人為什么打架呢?你當然不清楚了,但我清楚,事情是這樣的:趙剛是一個下崗工人,在黃河大酒店當保安,此時正當班;那兩個人從酒店里出來,進了汽車,準備離開;趙剛指揮他們的車開出車位,指揮中那輛車碰倒了停車場的隔離墩;這兩人下了車,指責趙剛瞎指揮車,趙剛則埋怨司機的技術(shù)不過關(guān),這樣一來二去,三個人就打作了一團。
這時你從拉架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榕c趙剛并肩作戰(zhàn),打著打著,你們的勝勢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那兩人見勢不妙,就罵罵咧咧地回到了車里,一溜煙跑了。此時,李冬生與彭曉明的爭辯剛剛結(jié)束——李冬生說,曉明呵,我說服不了你,你也說服不了我,我雖然不相信愛情,但我會找對象再婚的,人總要過日子吧,搭個伙兒總比單過強多了!彭曉明說,是哩,咱倆誰也別想說服對方,我雖然相信愛情,可我絕對不會結(jié)婚,婚姻太恐怖了——他們各自表達了自己:李冬生雖然不相信愛情,但他愿意重新進入婚姻,這至少說明他的愛情觀還有松動的余地;彭曉明雖然堅信愛情的存在,但他在婚姻面前卻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懦夫,證實他的愛情觀并非鐵板一塊——他們都很喜劇,問題就這樣被擱置了,擱置非妥協(xié),而是屬于備忘錄的一種——屬于對爭辯本身的厭倦。
三分鐘后,黃河大酒店內(nèi)郭麗開始數(shù)1182張鈔票——事出有因,原來是一桌客人吃完飯,結(jié)賬時發(fā)現(xiàn)帶的現(xiàn)金不足,客人說那就用銀行卡付賬吧,但大堂經(jīng)理郭麗說對不起,今天刷卡結(jié)賬的機器壞了,不能使用銀行卡;付賬的客人是個煤老板,覺得自己丟了面子,就打電話叫人找來了1182元的零鈔——一元錢一張,共1182張,這是在故意為難郭麗,要找回自己丟了的面子。郭麗見此,也只能一張一張地數(shù),委屈得掉下了眼淚——這時,你與趙剛分開了,剛才的打架使你的鼻子流血了,你把衛(wèi)生紙卷成細條塞進了鼻孔里。
不一會兒,你就止住了鼻血,我也寫完了這篇小說。
我必須說明的是,《八千里》這個題目沒有任何多余的意思或埋伏的指向,它就是八千里的意思——此時不多一毫厘,此刻也不少一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