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飛
霓虹燈下的24點
□湯 飛
城市宛如一頭巨大的怪獸,夜愈深,它的眼睛愈發(fā)亮晶晶地瞪著大街小巷,發(fā)出的光拼命擴散,恍如晝夜顛倒。在這座城里,數(shù)百萬個美夢同時升騰,暫時不用理會現(xiàn)實的憋屈、無奈或殘酷。但也有少數(shù)人剛剛結(jié)束一天的忙碌,從疲憊的“魔爪”中解脫出來,踏上回家、奔向美夢的路。
孟特就是其中的一員。他是軟件“程序猿”,每天敲打著一串串紛繁復雜卻枯燥無聊的的代碼。參與設(shè)計的軟件應用越來越多,腦袋上的頭發(fā)卻日見稀少。他的同事們嘲笑他“聰明絕頂”,他則回以“只長見識不長頭發(fā)”。當然,開玩笑是一天中難得的快樂時刻,更多的時候,大家戴著耳麥,專注于屏幕之上,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鍵盤音。
有次他去接開水,一同事說:Werther(維特),好久沒見你帶女朋友一起參加公司的派對了!他一驚,仿佛被人看穿了心事,杯中的水跳出幾滴,險些燙著手,回道:她最近忙著呢。
其實,忙的是孟特自己。他像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一樣有著煩惱,而這煩惱正是來自于愛情。他的女朋友何含盎,現(xiàn)在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職員,人雖然并不特別出眾,但兩人早在大學時便已結(jié)了同心。因為工作性質(zhì)以及對美好未來的期望,孟特經(jīng)常早出晚歸,在她沒醒的時候就出了門,回來時她已成為城市美夢的百萬分之一。平時打電話很少接、發(fā)微信很少回。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共同的周末,他還得去公司加大半天的班,將女朋友一個人晾在樓下的咖啡廳里眼巴巴地等著。
何含盎抱怨,咱倆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怎么像是異地戀一樣?你能不能把花在加班上的時間分一丁點兒給我,豐富一下我們的愛情生活?
他不解風情地回答:我若把太多的時間花在你身上,便無法讓你有錢花了。雙手捧著愛情,哪里還有第三只手去搶面包?
搶你的面包去吧!何含盎把剛買的一袋準備作早餐的面包片砸在他身上,轉(zhuǎn)身走進臥室獨自生悶氣。孟特撿起面包輕輕放在桌上,跟進去。
何含盎的臉色很難看,孟特的心里很難受。說來說去,還不是他沒有出息,才惹愛人生氣,所以他暗暗下定決心加倍努力工作賺錢。他說:荷花,都是我不好,但今后我一定變得更好,讓你過上幸福的生活——不對,你得跟我一起才算幸福。假如你看上了別人,我可不依。說完,他自己不禁大笑起來。
何含盎不理睬,他也笑不下去,只好使出絕招:殷勤地做家務,一點一滴消解她的怨氣。
冷戰(zhàn)的滋味不好受,這期間的何含盎跟四季豆一個德性,油鹽不進,任孟特說學逗唱、哭笑喊鬧,皆無動于衷、冷然對之。然而,她還是照常給他漿洗、購物,要阻止他的傻鬧就捶他,實在不耐煩了,也會罵一句“滾”或者“閉嘴”。果真打是情、罵是愛。
冷戰(zhàn)縱有千般不好,二人的默契于此得到了有效的檢驗。
孟特依舊加班至深夜。這一天,待敲完最后一小節(jié)的代碼,又仔細檢查了一遍,他才關(guān)掉電腦離開公司。看看時間,已經(jīng)午夜12點了。公司旁邊有一家賣夜宵的小店,他去買了一杯香草味的奶茶,邊走邊喝,來到公交站臺,將近12點一刻了。
他知道,第二班374路夜班公交車即將駛來。他坐過很多回,雖然慢了一點,卻非常省錢,反正下班時間不值錢,休息時間更不值錢,無所謂。喝完最后一口奶茶,他頓時精神不少,掏出公交卡準備好,不能因自己的遲緩耽誤別人休息的時間。
孟特遠遠看見車頭上“374”幾個醒目的黃色數(shù)字,微微一笑:老朋友來了。公交車,司機劉師傅,幾乎固定的乘客,都是他的老朋友。
前兩個朋友都足夠老。公交車是其它線路淘汰下來的舊款,白班公交車已經(jīng)陸續(xù)更換成電動式的新型車了,更靚更綠色。幸好,374路車老而不破、舊而有力,每當爬坡時總會發(fā)出雷霆一般的轟鳴聲,證明自己老當益壯。劉師傅之老不在于年齡,才45歲,但他是這個城市資歷最老的夜班公交車司機,由于常年上夜班加之光線暗,他看上去略微顯老,不過開車技術(shù)好,穩(wěn)當?shù)煤堋?/p>
老歸老,朋友最重要。
車剛停穩(wěn),車門“嘩”地拉開,孟特一個箭步?jīng)_上去。劉師傅呵呵一笑:小孟,今天下班挺準時。
孟特說:今兒主管沒在現(xiàn)場督工,正好可以自由安排,所以早走了半個小時。他利索地刷了卡,坐在駕駛座后面的位置上,長舒一口氣,問:劉師傅,最近在看什么書?以前閑聊的時候,劉師傅說過,他每天晚上九點半到總站,做好準備工作后大約還有半個小時的空閑時間,因而隨身帶著一本書,趁此機會翻上兩頁。一手持書,一手抽煙,對于劉師傅而言,比打麻將、侃大山什么的有勁多了。
《戰(zhàn)爭之王》。中國軍人開赴緬甸同日軍作戰(zhàn),看得我血壓高升,剛喝了一杯銀杏葉。
看書也得注意身體,劉師傅。我看呀,別人喝酒后不宜開車,您是看完內(nèi)容激烈的書籍以后不宜開車。
劉師傅憨厚地笑笑:不嚴重,不嚴重。
劉師傅,看來您是“書架”。坐在孟特身后的一位男子說。
孟特聽音辨形,知道說話的是報社的校對張老師。他身材魁梧、聲音洪亮,從事的卻是為錦繡文章保駕護航的活。此時剛完成報紙校對工作,簽字下班。他是這趟車的??停粊矶?,大家相互熟識了。
張老師,今天有沒有特別新聞,給大伙兒講講唄。孟特說。張老師性情爽朗,從不拒絕,他說的一般都是最新最隱秘的故事。如果可以被報道,報紙得等天亮之后才會出街,他們算是第一批讀者;如果不能被登載,那么他們便是少數(shù)的知情者。無論是哪一種,都會讓身處于倦懶狀態(tài)的他們在內(nèi)心里生出一絲優(yōu)越感。
張老師略一思索,清清嗓子,說:今天給大家講一個“不刊之論”,不過這個“刊”并非改動或消除的意思,而是刊登的意思。哈哈,咱們只在車上說說,下車即忘,切記切記。上午,有個大概50歲左右的中年女人來到報社,陰差陽錯的由我接待。她告訴我她要爆料,我們自然歡迎。正好報社首席社會新聞記者吳哥在旁邊,便介紹二人認識。我聽了幾句,心驚肉跳,她抖的料太火爆。你們猜猜是什么?他故意停住。
車廂里沉寂片刻,有人說是不是反映社區(qū)健身設(shè)施太少了?舉薦身邊的好人好事?或者舉報某家醫(yī)院不守醫(yī)道、草菅人命?
張老師搖搖頭:非也非也。原來,那女的準備舉報本市一家知名企業(yè)老總,說他在外面養(yǎng)小三,揮霍公款、生活腐敗。她說得咬牙切齒,憤恨不已。吳哥問您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有證據(jù)嗎?她說我是他老婆,當然知道,言罷還掏出幾張照片。照片模糊,角度也不好,一看就是偷拍的。果然是那位老總摟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舉杯共飲。女人說如果報社敢于報道,她可以支付一定的費用。
因為線索主角是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吳哥不好決斷,說此事需要向新聞部主任匯報,如有采訪需要,會及時跟她聯(lián)系。吳哥讓我和他一起去找領(lǐng)導,正匯報著呢,主任的電話響了。接通之后,只見主任神色、語氣俱為恭敬,似乎對方大有來頭。主任不時點頭稱是,最后說:好的,您放心,我們會處理好這事,謝謝李總。掛掉電話,他嘆了口氣,說:你們回去忙工作吧。
吳哥問:主任,那這個線索還需要跟下去嗎?
主任說:你們知道剛剛誰給我打的電話嗎?就是舉報者的丈夫。他說個人的私生活不應該占用公共媒體的版面,請我們?nèi)肌H魣笊绱饝辉倮頃耸?,他的公司可以在報上投放一年的廣告宣傳,而且按原價執(zhí)行,不必打折。你們說,我能為了一篇報道,把這么一大塊肥肉拒之門外嗎?要是真惹惱了他,以后哪里會有合作的機會?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見。對不對?
我和吳哥面面相覷,退了出去,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
孟特憤慨地說:依我看,真應該曝光這些不大不小卻作惡多端的老虎,不然社會一團烏煙瘴氣。
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劉師傅吟道。
妙極,妙極。張老師豎起大拇指。孟特回過頭去,車窗外的霓虹正好閃過他的面龐。
公交車慢慢地停下來,下一站到了。站臺上空無一人。劉師傅習慣性地打開前后車門,抬起左手,借著路燈的光看看時間,自言自語:這個點兒,她應該下班了吧,怎么還不見人呢?
張老師問:劉師傅,你在等KTV的“夜來香”嗎?
可不是,連人影都沒有,哪有什么香味?按往常的習慣,她也該來了,沒聽她說今天要休息,不會出什么事了吧?劉師傅不由得焦急起來。
張老師是個熱心腸,道:您別著急,萬一是收尾工作耽擱了一點時間呢?我們先稍等片刻,如果還沒來,我可以去看看,免得小姑娘發(fā)生什么事,反正KTV離這不遠。
如此甚好,只是占用大伙兒的休息時間了。
夜晚的人們似乎變得格外寬容,很會替別人著想,不再像白天那般急不可待和斤斤計較。幾個乘客紛紛說:沒事,“夜來香”若是坐不上這趟車,還得等很久,一個姑娘家多不安全!
公交車安安靜靜地停著,劉師傅打開車廂的燈,自己取出一支煙,默默地抽起來。乘客們閑聊著。孟特記得那個“夜來香”,身材高挑、模樣姣好,長頭發(fā),挑染了葡萄紅的顏色,衣著時髦,濃妝艷抹,常常伴著一身酒氣。第一次碰面,她說出自己的名字時,大家本能地反應:這是個藝名吧,原名叫什么?她不肯說,旁人配合著不再追問,誰都有自己的苦衷,何必要打破別人苦心經(jīng)營的砂鍋。她是KTV的客戶經(jīng)理,更是車上的開心果,總能繪聲繪色地講述KTV里的故事,偶爾唱上一曲,贏得一片掌聲?!耙箒硐恪睒O大方,經(jīng)常隨身帶著零食,與眾人分享,一口一個“哥”、“姐”叫得親熱,令夜晚多了幾分嫵媚。劉師傅要開車,騰不出空來吃東西,她就側(cè)身坐到駕駛座旁的臺子上,拆開一包零食,拈一塊湊到劉師傅嘴邊,糯聲道:師傅,吃一塊吧。
劉師傅沒見過這樣的陣式,渾身不自在,吃與不吃都不對。一乘客打趣道:喲,這場景貌似在《西游記》里見過,師傅您好福氣啊。另一乘客接道:二師兄,你可別吃醋。車里頓時趣味橫生。
“夜來香”樂道:師傅,即使我是女妖精,您也不是我的唐僧肉,來吃吧,沒毒的。
推脫不掉,劉師傅只好張口咬住,幾乎不嚼即咽下去?!耙箒硐恪毙Χ徽Z,繼續(xù)喂他,直到整袋零食一塊不剩,然后說:劉師傅,謝謝你每天都等我,坐你的車,我覺得特別安全,真的。
劉師傅報以木訥的微笑:小姑娘,不要客氣,平安運載乘客是我的職責。正是因為你們的陪伴,讓我開車的時候不至于太枯燥,該說謝謝的是我。
客氣啥,扯平了!張老師高聲說。
對!“夜來香”蹦起來,站到空地上,拍手道:咱們一起唱一首歌吧。
唱什么?有人問。
張老師說:唱《夜來香》最合適不過。群集響應。
“夜來香”起了個頭,余人合唱下去: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
當唱到“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時,某位年輕的乘客還跑到她面前,攜手共舞,引得尖叫連連。劉師傅專注于開車,耳聞眾乘客把公交車變成歌舞廳,心里高興得很。
然而,這僅限于“夜來香”清醒的時候,沒喝酒或喝得少。據(jù)她偶爾提及,清醒意味著當晚她的銷售業(yè)績不夠理想。每當她醉醺醺地乘車,說明她成功推銷出去了不少酒。彼時她就成為最安靜的乘客,趴在前排的椅背上沉睡。到站時,劉師傅會提醒她。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揉揉腦袋,迷迷糊糊地下車而去。無論喝多少,她都不會鬧騰,也不會吐。
孟特明白,有些人,把難受死死憋在心里面,絕不讓別人看見,嘲笑或憐憫都是他們所不能承受的。他們脆弱而堅強地生存于城市,別人安于美夢時,他們的夢卻無所依從。孟特正是其中一員。
她的沉默和安靜,使其他乘客談天說地時都輕言細語,生怕吵著了她。大家小心翼翼地愛護著這株生長于城市的夾縫中、盛放于夜班公交車上的嬌弱的“夜來香”。至少,在同乘的這段路程和時間里,所有人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難道不是嗎?
她很少遲到,如果第二天不上班,會提前跟劉師傅打招呼,免得枯等。
劉師傅已經(jīng)抽完一根煙,掐滅煙頭,開口道:張老師,麻煩您下車去看看,好嗎?
張老師爽快地應了一句“好”,站起身來。孟特跟道:我也去。
兩人朝著KTV的方向大步而去,四周沒有一個人影,連街邊的汽車都熟睡了。路過一個花壇,孟特無意間瞧見那兒伏著一個人,遠遠聞到一股酒氣,該不會是“夜來香”吧?他們走過去,張老師扶起那人,正要開口,發(fā)現(xiàn)那人正是。她臉上的妝已經(jīng)哭花了,酷似一只花貓。旁邊一灘嘔吐物。孟特皺眉道:她這是喝了多少呀?
張老師說:先把她弄到車上去,以免受涼。
哪知“夜來香”忽然抬起頭,使勁推開張老師——她使足了勁兒,可在張老師看來仍是無力之舉。她怒道:負心漢,還纏著我干什么,滾開!
“夜來香”,你看清楚,是我們。孟特說。
她醉眼朦朧,來來回回瞟了幾眼,似乎明白了,又垂下頭。想來,那位負心漢是不會叫她“夜來香”的。
張孟二人連扶帶抱地把夜來香帶回車上。劉師傅心疼地說:小姑娘這是拿酒解渴呢?為了掙一點兒提成將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傷了身體,值得嗎?
“夜來香”腦子里還殘存著一絲清醒,加上嘔吐出來,元神已經(jīng)歸位,她稀里糊涂地說:我為愛情干杯,最后愛情把我變成杯具。值——不值得!
放她坐好后,一乘客趕緊扭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美女,來喝點水,要愛別人,先得愛惜自己,身體是愛情的本錢。
“夜來香”接過,豪氣地說了句:謝謝,改天請你喝酒!隨后,“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心里才好受一些。
劉師傅剛要啟動車輛,手機響了。來電的是“游戲玩家-小歷”,電話那頭說:劉師傅,您已經(jīng)過了金水橋站了嗎?我今天出來得挺準時,還是沒有趕上你的車。看來只能打車回去了,剛剛的裝備算是白賣了。
小歷,你耐心等一等,剛才出了一點狀況,我還在仙人臺站呢,馬上到你那兒。
仙人臺?那位叫“夜來香”的美女出什么事了嗎,不要緊吧?
沒啥,喝醉了。到了再說。
車子緩緩啟動,一盞盞亮閃閃的路燈迎過來、退過去,輕盈曼妙,如同KTV里閃爍的各色燈光,也如人們渴望的夢幻生活。
公交車很快駛到金水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上車來,邊投幣邊抱怨:劉師傅,我還以為您拋棄我不管了呢。
哪能!我存著你的電話,到站了會打給你。大半夜的,不會將你扔這兒不管。劉師傅和藹地說,像父親一樣。
小歷逐一和大家打招呼:孟哥、張老師、老何、陳阿姨……很高興又見到你們。讓我看看今晚少了誰——“夜來香”!
坐在后排的“夜來香”渾渾噩噩地舉起手:小歷,我在呢。
小歷呵呵一笑,解下背包,坐到她身旁,說:我知道你在,可印象中的你不是挺能喝嗎,怎么還醉了?是不是發(fā)生啥故事或者事故了?你說出來,沒準兒大伙還能幫幫你。
不料他的一席話惹得“夜來香”啜泣不已,良久乃息。她需要疏解心中的苦痛,需要不將她當作小丑的觀眾,需要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來安慰她的朋友。這輛車上的人,無疑最符合條件。夜色,有時候可以是一種保護色。
張老師回過頭來說:閨女,如果你愿意分享,我們都是很好的聽眾。如果你不愿意,我們不會勉強。
他的一聲“閨女”,讓“夜來香”的眼淚再一次決堤,好不容易平復之后,才顫聲道:我讀中學時,和班里的“學霸”最要好,彼此頗有好感,我以為這就是愛情。可是在高考中,他榜上有名,我卻名落孫山。他來這座城市上學后,我不顧家里人的反對,獨自跟來。由于既沒有學歷,又沒有工作經(jīng)驗,最開始接連碰壁,只好從在大街上發(fā)傳單、在超市干促銷做起,所得薪水非常微薄,但還是省吃儉用,把節(jié)約下來的錢交給他做生活費,因為他家十分貧窮。周末我休息的時候,便和他一起游玩。在這個城市里,我們兩個孤苦伶仃、相互依靠,那些時光真美好。后來,他打算考研。我知道這得花很多錢,但深造是他的夢想,必須支持,所以我找了一份在KTV當客戶經(jīng)理的工作。聽起來很好聽,其實就是個賣酒的。那些有錢人憑什么給你面子,還不是想圖個樂?不陪他們談笑喝酒,他們怎能高興?我學習推銷方法、學會喝酒、學著跟人周旋。起初,我一板一眼地介紹,結(jié)果被人毫不留情地趕出來。接觸的人多了才琢磨出其中訣竅,總之是笑容要甜、聲音要甜、語氣要甜,我送出甜甜甜,那些人才會慷慨地填滿我小小的荷包,我才能支撐他的學業(yè)。后來情況終于有所好轉(zhuǎn),但為了省點兒錢,不管提成多少,我都選擇坐公交車回去,畢竟一趟出租車的費用就足夠一頓飯錢了。我怕他多心,從來沒有將自己的工作情況告訴他。他念書倒也用功,參加了許多社團,得過不少的獎。每次單獨相處,他總喜歡高談闊論、毫不自覺,神采飛揚,可惜我插不上嘴,只好傻乎乎地盯著他笑,像是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單口相聲說得多了,他才反應過來,說: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對這些不感興趣,或許是我太想表達了。然后說些年少舊事,平平淡淡。
平平淡淡才是真。小歷說。
平平淡淡未必是真,不過真作假時假亦真,真假原本就難得分辨清楚。人算不如天算,今晚我照舊信心滿滿地進入包間去推酒。周末的客人都顯得極為豪爽,看來這又將是一個豐收的夜晚。聽說隔壁包間是一群大學生,我向來不打無準備之仗,準備工作就是投其所好,提上一瓶中檔的洋酒,敲門而入。里面的氣氛很“嗨”,三個人在那兒唱流行搖滾歌曲,四個人在桌前拼啤酒,另有一男一女坐在角落里埋頭細語。我坐到沙發(fā)上,跟他們閑聊一陣,瞅準機會推薦手中的酒。那幾人心動了,但似乎拿不定主意,其中一個問角落里的男子:海哥,想嘗個鮮嗎?男子抬起頭,我才看清是他!毫無疑問,身邊的女孩自然是他的女友,錯不了。四目相對,我感到難以置信,眼睛里噴出怒火。我提起洋酒沖出門去。不明所以的旁人還說:你等等,我們再商量一下。在衛(wèi)生間,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出來后發(fā)現(xiàn)他站在那兒。我問: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他沒回答,反問:你在這里工作多久了?我說:我在這里工作是為了你,你們在一起難道是為了我?他愣了許久,才道:我希望找一個聊得來的伴兒,也許我們不適合。對不起,謝謝你!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欲哭無淚,一個人躲到黑暗的角落喝酒。結(jié)果,喝多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只要你人沒事就好,以后心情不好的時候千萬別喝酒,容易醉,還傷身體。劉師傅說。
小歷憤慨地說:“夜來香”,這哪是什么愛情!你告訴我這小子的地址和相貌,我找?guī)讉€兄弟伙去教訓他一盤,給你出出氣。
孟特笑話他:你以為打人跟打游戲一個樣嗎?
“夜來香”微微搖頭:謝謝你的好意,我跟他確實不般配,他懂得那么多,而且我的工作環(huán)境很難讓人信任。即使是普通朋友,能夠幫到他,我也會很開心。
小歷若有所思,說:前幾天,我正用自創(chuàng)的“回旋三連殺”攻擊敵人,旁邊一個陌生的女孩贊不絕口,拉著我的手讓我收他為徒,我哪有時間耗在她身上,一口回絕。她并不氣餒,一直纏著我問東問西,自稱“非正式弟子”,我不耐煩的時候便教她一兩招,結(jié)果人家悟性很高,能夠活學活用。后來交談才漸漸多起來。我們有共同的話題,三句話不離游戲,還算痛快。
“夜來香”嘆了口氣:他說的專業(yè)話題,我聽不懂更說不出。我懂得人情世故,他又不愿意沾染。久而久之就疏遠了。
“夜來香”,今后,你不用再背負那么大的壓力為別人拼搏的。明天又將是嶄新的一天,好好為自己活。孟特勸慰她。
還沒有為自己活過,怎么個活法呢?“夜來香”喃喃自語。
劉師傅突然問:小歷,你這打游戲是個正經(jīng)活嗎?
必須是!小歷說,等我積累足夠的經(jīng)驗,取得參加全國乃至全世界的電子競技比賽資格,一舉成名天下知,先掙人民幣,再掙美元。屆時,邀請在座各位見證我披星戴月奮斗過的朋友,一起慶祝。他說的好像不是遠在天邊的夢想,而是近在眼前的計劃。
孟特說:你不必太破費,不如搞一個夜班公交派對吧。還是咱們這些老伙計,把這輛公交車布置一下,你負責酒水食物,我協(xié)調(diào)燈光音響,“夜來香”負責編排歌舞節(jié)目,張老師做主持,劉師傅作為特邀嘉賓。一定很有趣,搞不好能夠引領(lǐng)時尚呢!
張老師點評道:小孟的腦洞開得有點大,但完全可行,現(xiàn)在到了點贊時間??!
眾人在公交車上結(jié)下的情誼,由公交車來承載自然最好。幾乎人人都贊同。只是有人說:小歷啥時候才能參加電子競技比賽,可別等到花兒都謝了。我們可以約個適當?shù)臅r間,先做派對,當是給他壯行打氣。
此話一出,氣得小歷沖到他面前要求單挑。旁人樂不可支。
說笑間,車忽然停住,原來有交警在前面路口檢查酒駕。劉師傅打開前門,一位高大的交警走上來,卻沒有帶檢測設(shè)備,他說:劉師傅,這是第幾趟了?不用查,您肯定不會犯事兒。走吧,路上小心點,夜間駕駛?cè)菀灼凇?/p>
劉師傅笑道:我的乘客們鬧騰得很,簡直沒有疲勞的機會,謝謝你的關(guān)心。
車子途經(jīng)火車站,上來一個又背又拎的中年人,因東西塊頭太大,他走的是中門。放下東西后,再去投幣,他說:幾年沒回來,竟然還能坐上這趟車,您是劉師傅吧?邊說邊遞過去一支煙。
劉師傅答道:是呢是呢。右手接過煙,放在一個敞口盒子里。
這城市變了,可您沒變。您開夜班車,得有十多年了吧?
快十六年了。記得有好幾次,我在大白天開車經(jīng)過這條線路上的一個路口,反而一下子找不著方向,你說奇不奇怪?
劉師傅,你練就了夜間視覺,已經(jīng)被白天無情地拋棄了。張老師調(diào)侃道。
人家都說壞人多半是晝伏夜出,我怎么覺得自己遇到的都是好人?小歷冒出一句。
工作要求我晝伏夜出,你說我是壞人么?張老師問。
您是晝伏夜出,我是早出晚歸??偠灾?,有緣相逢,殊途同歸。孟特笑道。
夜班車還是那么有趣!中年男子沒有離開駕駛臺的意思,也不管所帶物品的安全,繼續(xù)跟劉師傅擺談:您老婆的身體完全康復了嗎?我記得您提過她體弱多病。
劉師傅說:老樣子,因為身體不好下崗在家休養(yǎng),沒離過藥。好在我女兒畢業(yè)了,從外地回來工作,平??梢哉疹櫼幌隆@系苣闳ネ饷姘l(fā)展了?他不愿意談論自己的家事,便轉(zhuǎn)移話題。
原本打算去沿海掙錢,回家來生活,誰曾想外面的錢也不好掙,還是回來,和妻兒老小一起,這個家才是完整的。
孟特問他:你常年在外,家里人不會抱怨嗎?
中年男人說:抱怨、吵鬧一個都不少??扇思腋陕锍臭[,還不是關(guān)心你。你若回敬以吵鬧,豈非以怨報德?我一般都不會對著干,冷靜之后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張老師拍拍孟特的肩膀:這是咱們男人的秘密。孟特似有所悟。
沒過幾個站,中年男子下車而去。臨別時,他對劉師傅說:我感覺坐您的車的人比以前多了不少,您是越老越有魅力。
車子離乘客們的家越來越近,開始預演告別?!耙箒硐恪闭酒饋恚瑢ο蛩┮栽值娜吮硎靖兄x,然后走到中門。哪知公交車滑站而過,沒有要停的意思?!耙箒硐恪眴枺簬煾担茸砹藛?,為什么不停靠?
小姑娘,我直接把你送到小區(qū)門口吧,回去早點休息,別想太多。
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沒有言謝。
“夜來香”下了車,一陣清風吹來,她整個人一抖,隨即定神前行。這時,小歷從窗口探出頭,說:“夜來香”,如果你忘了那個渣男,不妨考慮一下我,我出國比賽的時候帶你去旅游。
“夜來香”回眸一笑:帶我花美元?
只要你我有緣,只要你愿意,花什么元都可以。
Yes,I do!夜來香快步走進小區(qū),轉(zhuǎn)眼不見人影。
孟特道:小歷,你啥時候動心的?怎么沒有鋪墊和預兆?
小歷說:孟哥,我不過想讓她知道,負心的只是一個人,并非全世界。不能因為一點垃圾,就生氣地忽略掉整片風景。
打游戲還打出哲學范兒來了。張老師說。
生活經(jīng)驗豐富而已,讓各位前輩見笑了!
張老師下車之前,特意叮囑:劉師傅,您等我一會兒,一定得等!
劉師傅依言。孟特等幾個乘客心里納悶,不知道張老師要鬧哪樣。幾分鐘之后,只見張老師捧著一個盒子匆匆而來,說:家里煮了餃子,我裝了一些,你們嘗嘗。
夜宵or早點?孟特問。
有點晚的夜宵,有點早的早點。總之,有就不錯,有醋嗎?小歷問。
你想得真不少。孟特說。
張老師把盒子先交到劉師傅手里,又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根牙簽,這才告別離開。劉師傅吃了一個餃子,將盒子遞給孟特,依次傳過去。每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溫暖,在這清涼的深夜里。
孟特即將到站,他想:一路上的疲憊丟三落四了,又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馬上就要見到荷花了,即使她是個睡美人,我同樣非常開心,畢竟她是我的家。
正沉思間,只聽劉師傅說:小孟,到了!咦,這一站還有乘客嗎,倒是怪事!
孟特抬起頭,見站臺前站著一個人,女的,他的,荷花!孟特說:劉師傅,不用開前門,勞煩您趕緊把這一車看熱鬧的眼睛拉走吧。他一溜煙兒竄下車,奔到何含盎面前,問: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睡不著嗎?
何含盎望著遠去的公交車,含情脈脈地說:來接你回家,想多一點和你在一起的時間。
不需要道歉,一場冷戰(zhàn)消失得無影無蹤。
霓虹燈亮晃晃的,為孟特、何含盎照亮回家的路和未來的路。人世間的24點,果真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孟特握著荷花的手,心里舒暢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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