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悅 福建晉江市
年之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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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間的年,在吆喝聲中,徐徐拉開了帷幕。
麥芽糖首先登場。一根扁擔(dān),兩個小鐵桶,在強(qiáng)健有力的臂膀上,劃破了鄉(xiāng)間寧靜的空氣。一聲“麥芽糖”,首音嘹亮,尾音悠長。不管身在何處,一聽到這聲音,孩子們便立刻扔下手頭的事兒,一溜煙沖了出來。
鄉(xiāng)間用來迎接賣糖人的陣容,頗為壯觀。孩子們?nèi)宄扇旱馗诤箢^,保持一段距離,卻又舍不得讓麥芽糖離得太遠(yuǎn)。有心急的,一邊跟著,一邊喊著家里頭的大人,還帶著點急促的哭腔,生怕大人們動作一慢,賣糖人就消失無蹤。
一年中,這樣的機(jī)會也沒幾次。大人們不忍心讓孩子失望,有的掏點零錢,有的干脆拿點糧食,和賣糖人交換。賣糖人的吆喝,把寧靜的鄉(xiāng)村攪動起來。直至賣糖人走遠(yuǎn),那歡鬧而熱烈的氣息,仍隱隱約約飄蕩在鄉(xiāng)間的空氣中。
緊隨其后的,各類吆喝聲漸次在村里響起,捏糖人的,賣年貨的,以及各種各樣的商品,在擔(dān)子里,顫悠悠地在村里亮相。那個年頭,村子偏僻,交通不便,很多過年必需的物資,都是在這樣的吆喝聲中,漸漸采購齊全。
而平日里,這樣的吆喝聲是難得響起的。
村里人家,大多簡樸度日。平日里,多是自給自足,吃用無不是從家里那點田地中摳出。偶有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從村里走過。吆喝聲聲,回響在村里,卻如小石子入海,除了那一點點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什么回應(yīng)都沒有。
平日里的靜,過年時的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就是小時候,在鄉(xiāng)間度過的一個又一個的年。如今,交通便利,鄉(xiāng)間之年也再難有吆喝聲響起。此起彼伏的吆喝聲,也就此成了記憶里鄉(xiāng)村過年的舊時風(fēng)光。
如今,年是越過越快了。
感覺上,似乎還沒進(jìn)入狀態(tài),年就噌的一聲從耳邊飛馳而過。還沒來得及體驗過年的快樂,還沒有好好和年來一番擁抱,就已經(jīng)過完了年。
似乎,年和交通一樣,也進(jìn)入了“高鐵”時代。
可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個詞兒:沒意思。
過年沒意思,這是如今走到哪兒都能聽到的一句話。不這么抱怨兩句,似乎就落后了潮流,跟不上時代。與年的速度成反比的,是急速縮減的快樂。
再想想以前,過一回年,得多慢呀?
進(jìn)入臘月,離過年還有著一個月的時間,家家戶戶就忙開了。一到臘月,各種傳統(tǒng)節(jié)日一個接一個,令人手忙腳亂。臘八,得準(zhǔn)備熬粥;祭灶,得提前做糖稀。還有各種年貨,無不讓人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不便利的年代,什么都得靠一雙手。于是,雙手忙亂,在笑聲中送走了一個個重要的日子,迎來了姍姍來遲的年。這樣的年,過得挺慢,但卻充實。
而這樣的充實,才是滋生快樂的土壤。
如今過年,自然是方便得多了。很多習(xí)俗,年輕人嫌麻煩,能免則免。免不了,就去買現(xiàn)成的。以往,要花上三五天才能做出來的應(yīng)節(jié)美食,如今只要一分鐘,就能讓人送貨上門。這樣的年,省了時間,卻也少了快樂。
你不曾將心思慢慢傾注在一件事上,來匆匆,去匆匆,多了忙碌,少了閑話家長的悠然;你甚至都沒有靜下心來,去呼吸過年溫暖的空氣。如今的年,對你來說,只是一道快餐。既然疏于耕耘,又怎能指望獲得豐收的快樂?
別再抱怨年的無趣了。有時,不妨想想,是不是自己步伐太快,錯過了太多的快樂?放慢腳步,讓年成為時光里的小酌,也許才能體會其中的快樂。
有幾年的時間,總覺得年是很遙遠(yuǎn)的事兒。
那時,單身一人在異鄉(xiāng)工作。此時的母親,同姐姐一起住在千里之外的老家。過年時,母親電話不斷,說的都是過年的事兒。聽著電話那一頭傳來的鞭炮聲和孩子嬉鬧聲,突然驚覺“年”這個字兒,離我很遠(yuǎn),很遠(yuǎn)。
有時,一個人覺得悶了,到街上走走。街上熙熙攘攘,都是準(zhǔn)備過年的人。大大小小的商鋪,忙著貼春聯(lián),招呼顧客;采購年貨的人潮,將大街?jǐn)D得水泄不通。但行走在這一片熱鬧中,卻總有種事不關(guān)己的感覺。似乎,過年都是別人的事兒。
那些年的我,很怕過年。怕身處別人的熱鬧中,自己的孤獨和冷清,更是無處可藏。更有甚者,怕同事不打招呼就上門,一進(jìn)來,冷清的空氣,冷鍋冷灶,哪有點過年的影子?那種時刻,總令我窘迫不已。
這種情況的改變,還是幾年后的事兒。
后來,母親不放心,說我一個人在外,諸事不便。恰巧,姐姐因工作調(diào)動,遷居到了外省。于是,母親就搬來與我同住。還記得在異鄉(xiāng)和母親過的第一個春節(jié)。房子雖小,但母親一會兒炸果子,一會兒打米果,一會兒采辦年貨,把家里弄得挺熱鬧。一樣是身處異鄉(xiāng),一樣是小小的房子,但因為有了母親,竟然就多了不少過年的氣氛。
有母親的年,讓我覺得曾經(jīng)遠(yuǎn)去的年又漸漸回到了身邊??粗赣H貼春聯(lián),看著母親忙前忙后,“年”這個曾經(jīng)很陌生的字兒,又讓我倍感親切。我總能感覺到,年就在身邊,在母親的笑容里,在那火紅的春聯(lián)里,在那飄著米香的空氣里。
這下,年變得觸手可及了。原來,不管人在何方,有家人相伴,就有年味。
早些年,我并不喜歡過年。
那會兒,總覺得過年是一種負(fù)擔(dān),而非樂事。各種人情的應(yīng)酬往來,擁擠不堪的交通,都讓人疲于奔命。于是,還沒到過年,心里頭就直發(fā)怵;過完年,總算長長松一口氣,但想到年年如此,心里頭又頗感無奈。
外頭鬧哄哄,心里頭冷清清,是那會兒過年的真實寫照。
后來,因為一個人,一段情,而有了改變。
因為分隔兩地,兩個人能見面的機(jī)會并不多。平日里,盡管也互有往來,但兩人的工作都忙,常常是一邊有空,另一邊卻忙得昏天暗地。于是,過年這樣的時候,更顯珍貴。
盡管離得不遠(yuǎn),但對于異地戀來說,每次見面總得有一些理由。而我們兩人,更是如此。因為平日里忙,若要忙里抽閑,難免得找一些理由,用來說服自己。而過年期間,能促成兩人見面的“理由”,自然更是充沛。
有時,對方說年近了,做了點年糕,要送過來;有時,我這邊買了點年貨,也送點過去。隔三差五,兩人就能找到見面的理由。對于同樣有著“工作狂”外號的兩人來說,想找到一個放松自己的理由,過年期間是最容易的。
因為有了這些“理由”,這年過起來,也特別充實。
和以前比起來,一樣是人情往來,但因為有了情,心里頭便有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一樣是奔波于兩地之間,在擁擠的車上忍受著煎熬,但因為煎熬過后,就是甜蜜的會面,于是這本該難受的時刻,也有了絲絲縷縷的甜蜜。
一樣的年,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說到底,年的好與不好,全在一個“情”。有情之年,不管情的另一端,令你牽掛的是親情、友情或是愛情,都能讓這年過得甘之如飴。反之,沒有了情,物質(zhì)再豐盛,終究也只是走過場,味同嚼蠟。
以往,總覺得過年,就得夠“濃”。
何謂濃?走家串戶,禮尚往來;飯局不斷,聚會連連,觥籌交錯。在這樣濃烈的氣氛中,才能感受到過年的熱鬧。
可這樣的年過得多了,卻漸漸覺得味同嚼蠟。
每回,過完年,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喝了多少酒,送了多少禮,都已經(jīng)記不得。腦子里,和年有關(guān)的,只有那一片片開開合合的嘴唇,一張張面不由心的笑臉,還有一杯杯旋即見底的酒。
年年如此,千篇一律,于是過年對我來說,成了固定不變的走過場。
直至那次,因為身體原因,沒有留在城里,而是回老家過年。其他人都忙,各有各的事兒,所以那年的春節(jié),老家只有我和母親兩人。
日子,一下子變得清靜起來。
早上,跟著母親,到老宅那邊,洗洗刷刷,照料花草。老宅子已經(jīng)沒人住,但整潔異常,顯然是母親經(jīng)常打掃的功勞。干一會兒,歇一會兒,有時啥也不做,就坐在小時候常坐的石凳上,聊聊天,嘮嘮家常,大半天就這么過去了。
老宅子旁,年輕人都搬走了,但老鄰居們還在。多年老鄰居,客套與寒暄都是多余的。兩手空空走進(jìn)去,迎接你的是一張張真誠而不夸張的笑臉。沒有禮尚往來,沒有互相吹捧,有的只是在歲月里沉淀下來的人情味兒。
就連過年那幾天,也是波瀾不驚。
只有兩人,能省則省,一切從簡。年夜飯,菜是白天剛收上來的,雞蛋是鄰居們自家養(yǎng)的老母雞下的,還蒸了一條魚,這就是飯桌上的全部。但那頓飯,卻是我那么多年來,最溫馨的一頓年夜飯。比城里那些熱鬧的聚會,更暖心暖胃。
也是從那以后,每年我都選擇回家。
我也終于明白,有些年,看似濃烈,卻猶如被吹大膨脹的棉花糖,內(nèi)里空虛;有些年,看似平淡,卻有著燈火闌珊處的樸實,更能觸動人內(nèi)心的柔軟處。
在很多人看來,要過好年,就得會加減法。
首先,得會減法。逢人減歲,這是必須的。每回過年,難免會碰到一些多年未見的熟或不熟的人。與人寒暄可是個技術(shù)活兒。若要說點私事,難免會令人忌諱,且交情不夠;可若要打哈哈,也不知從何談起。
于是,年齡這個話題往往就首先登場。什么上次一別,已是數(shù)年前,如今一見,怎么好像穿越時光,越活越年輕?什么明明是多少歲的人了,看起來卻還像是小年輕……這樣的話,水分多少,不管是說的還是聽的,都心知肚明??杀M管如此,還是能令人心大快。
其次,光會做減法,不夠;想皆大歡喜,還得會加法。
何謂加法?見物添價,這也是討人歡心的不二法門。多年未見了,不管男人女人,總有些新變化。女人之間,包包和衣服是必聊的話題;而男人們,話不離車子房子。每逢過年聚會,總有買了名牌衣物或者買房購車的,想和眾人“分享”喜悅。
此時,問題就來了。若是炫耀得太直白,惹人嫌棄不說,自己也嫌丟人。若是不說,如珠玉內(nèi)藏,又不甘心。于是,便有了這么一個問題:你猜猜多少錢?
可別真以為,對方想聽你的看法。通常,以這句開頭的,潛臺詞都是一樣,無非是作為炫富顯擺的過渡句。你若是真的照著內(nèi)心的想法如實相告,可能會引來對方的不快;若情商夠,便該明白,使勁往上猜,才是對方所想。
當(dāng)然,這樣的聚會,加法與減法無處不在。不管對方還是自己,說起那點小成績,往往不自覺地用點加法,往夸張了說;至于這一年中生活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兒,誰都難免有一些,但此時又得做點減法,大化小,小化了。
這么一來,一個春節(jié)過下來,總結(jié)起來就一個字:虛。
別人不是別人,自己也不是自己,見著不真實的人,說著言不由衷的話。過完了一個年,看了什么,聽了什么,腦子里什么也記不住。下一年,又是如此。
年的意義,從來都不在加法與減法中。若是有這么一個地方,有那么一些人,能讓人將加法與減法摒棄在外,那個地方叫“故鄉(xiāng)”,那些人叫“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