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宏志
弟弟
白宏志
弟弟小我十多歲,見面就姐姐長,姐姐短,說完就跑了,從不戀戰(zhàn)。
困難時期,饑餓是一個大問題,我正上大學,他正念小學,兩股小溪,各自奔流。但也有交會的時候——假期,他寫完作業(yè)就出去玩,我則做我的事情: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之后,則不離書本——多是小說。
一次暑假,母親上班前就鄭重地說:“你們倆的午飯分開了,一人一份,誰愿意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我沒在意,聽而不聞!弟弟一會兒就回來了,見我在洋井旁洗衣服,就進了屋,這是很自然的事。到了中午,我拿出母親留在鍋里的飯菜:包米面大餅子,菠菜蘸大醬。可是大餅子只剩一個了。我問:“你吃了?”“嗯!”他低著頭。我只好把剩下的分開,一人一半。第二天才十點多鐘他又進來了,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趁我轉身,便掀開了鍋?!安辉S動!”我厲聲呵斥,他低著頭,苦著臉,戀戀地走了。第三天,母親臨上班就說:“午飯給你們分開了,一人一份,誰愿意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弟弟高興了,蹦蹦跳跳地出去,小朋友早就等著他了:踢小皮球,撞拐,捉迷藏,他總能暗藏玄機,出奇制勝,可過不了一會兒就又回來了,掰了一塊大餅子塞到嘴里就跑,如是往復,到中午只剩了一小碗白菜湯。我掰了一塊干糧給他,他連連說:“我不要!”真的,他沒要!
革命大串聯(lián)的時候,從南方回來,他單槍匹馬,到三線來看我,我都不認識了——這是我的弟弟嗎?大高個,瘦成一條,大眼睛,尖下頦,比三年前那小小少年,干練、穩(wěn)重多了!我給他煮了面條,炸了一碗雞蛋醬——都是陜西的特產(chǎn)。他連湯帶水吃了兩大碗,之后就躺下了,天昏地黑,夜以繼日,睡了四天。我擔心起來:別是出了什么毛病,就說:“弟,起來,出去走走,別總睡,怕……”“沒事,姐!”他翻個身,又閉上了眼睛!
過了幾天,我下班了,他卻不在家,我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于是下樓在村子里來來回回地找:這是陜西省富平縣莊里鎮(zhèn)馬窯,大的標志是遙遙的亭臺樓閣,金碧輝煌——那是歷代古都長安;背后,遠遠的山巒綿延,跌宕起伏,那是革命圣地延安。他的陌生,他的好奇,他的大膽,是不是已被吸引到那始料未及、神秘莫測的遠方去了!唉!早晨還叮囑他:不要遠走。家鄉(xiāng)的母親在牽掛——初出茅廬,身在異地的兒子——那是她賴以生存的唯一!
我與丈夫躺不下,睡不著,打著手電,村頭村尾仔細地找,窯洞,羊圈,柴垛看個遍,一無所有,只好等待天明——下山,去廠部,到派出所報警:某男,知青,1.78米,分頭,偏瘦,東北口音,聽不懂陜西話,昨天走失……
正編著尋人啟事,就聽敲門,弟回來了,蓬頭垢面,精神倦怠,踉踉蹌蹌,一頭倒在床上。我問:“上哪了?”“——延安!”“真的?”“沒找著!”“怎么回來的?”“帶著指北針。”“吃飯沒?”……再也不說話,只聽到“呼呼”的鼾聲……
弟比我的心大多了,他知道延安,景仰延安,思念延安,曉得這兒是他今生與革命圣地最近的距離,他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抓住這個唯一的機會……可此刻他清醒了:萬里長征有多難,那不是一般人可以企及的距離和高度!
他買了柿餅子,裝了一紙箱,準備回大隊的時候,送給大家。他計算好了,每人一個——這就叫延安精神——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他要動身了,大隊只給了他半個月的假,這是對他的獎勵——優(yōu)厚的獎勵。
那是最近,晚上,大隊部,煤油燈下,幾十名知青開會,投票選舉優(yōu)秀者回城——沈陽汽車制造廠招工——一名工人。
這就是狀元,這就是精英,這就是群眾領袖。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各懷心腹事,又各自抱有一絲幻想!
一次暴雨傾盆,山洪暴發(fā),只聽“嘎拉拉……嘭”!弟穿上衣服,喊一聲:“走!”幾個同學便跟上他沖進牛棚,拉住韁繩就往外跑,剛剛出來,只聽“轟”的一聲,墻倒棚塌,七零八落,老牛得救了。這是大隊最寶貴的財產(chǎn),靠著它們?nèi)ゴ悍N秋收,冬夏也“牛不停蹄”,賣掉大蔥、蘿卜,買回良種、農(nóng)藥……
弟,作為民兵隊長,他尤其盡心,不管刮風下雨,不管深更半夜,不管渾身疲憊,他總要出去走一大圈:防火,防盜,刻在他的腦子里。一次他經(jīng)過墳塋地,聽到有動靜,就問:“誰,出來!”他準備戰(zhàn)斗了,就往前走了兩步,是一只兔子!本來一槍就可以結果了它,但是沒有。他一個箭步撲過去,牢牢地拽住了它的耳朵,死死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回到宿舍,兔子已經(jīng)咽氣,他馬上點火,燒水,扒皮,放上點香料,鹽,開始煮……從來沒有過的異香,從來沒有過的美味,大家都被熏醒了,連女同學也跑過來,垂涎欲滴,喜笑顏開,其樂融融!從此便平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樂趣——“野味大餐”!
有了弟弟,同學中就有了歡樂,有了生氣,有了活力,爸爸的遺傳——酷愛樂器,笙管笛簫,吹拉彈唱,巧奪天工,如聽仙樂!
每當晚飯后,他就把口琴掏出來坐在院子里吹,第一支曲子——《東方紅》,接下來就是吹的吹,拉的拉,彈的彈,唱的唱,這就是他們的聯(lián)歡晚會。
弟弟在那次選舉中票數(shù)一馬當先,得到了回城的機會。
后來,弟對我說:“姐,選舉大會,就像推選人民代表那樣嚴肅、莊重、神圣!”怪不得他來探親——進了門,不吃飯,光喝水,一睡就是四天!下鄉(xiāng)那四年,他從來沒有這樣放松過!
不知不覺我們竟成了網(wǎng)友,又似同學,長知識,長學問,長才干,每天晚上九點開始,就縱橫幾萬里,上下幾萬年,遨游著,交流著,充實著,享樂著,直到忘記了時間,睜不開眼睛……
前幾天,他在微信中戀戀地說:“姐,從今天起,我想晚上十點鐘‘休息’,行嗎?”像童年那樣,唯我是從。
我正忘乎所以,又求之不得,便立即回復:“見賢思齊,我也如是!”
近日,他旅游去了,昨天,手機里,發(fā)回了一張照片——并寫道:“姐,我正在給毛主席故居掃地!”太真實,太親切,太可愛了,掃把是這樣的堅實,弟弟是這樣的虔誠,像下鄉(xiāng)時一樣,汗流浹背,一絲不茍,傾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