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二花
魚尾(短篇小說)
○ 蘇二花
一
我醒來的時候,是躺在醫(yī)院的。四周的白墻讓我覺得自己身在云端,恍恍惚惚的,我飄了起來,病床就成了飛翔在云端的大鵬鳥,我就是騎在大鵬鳥背上的仙客,在穿越不完的白云中自由飛翔。我愿意就這么一輩子飛著,永不落下。
嘩啦,門被推開,進來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的男子,一臉成熟。這個男人走近我,俯下身來,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好多了吧。”好像我們有多熟似的,我沒有搭理他?,F(xiàn)在的男人都進化到這種地步了?長得稍微英俊點兒就可以這么囂張了?我真是懶得搭理他。請為我想想,此刻我是躺在病床上的,臉色蠟黃,精神萎靡,突然有個一眼看上去還挺有感覺的男人如此親密地坐在我旁邊,我該怎么搭理他?總不會讓我蠟黃著臉,抬著虛弱的手臂,噴著隔夜的口氣問你是誰吧。
我沖他翻了一個懶懶的白眼珠。陌生男人絲毫不介意我的無禮,對著我露齒一笑。我靠,居然性感十足。
簡直受不了。我閉上眼。
閉上眼睛后,心頓時空明了許多。我今年三十五歲,額前有了皺紋,乳房不再挺拔,腰圍無限制增大,坐下來時小腹、胃、前胸,呈現(xiàn)三個臺階的肥圈。這個年紀的女人往往氣血腎三虧,早晨起床時流滿枕巾的頭發(fā),臉色晦暗皮膚松弛,擺在柜子上的化妝品夠開一家日化門市。這樣一個女人只能激發(fā)一個男人的性欲,卻不能激發(fā)一個男人的斗志。這就是中年女人的悲哀。
我現(xiàn)在很悲哀。
“閉著眼干嗎,不舒服?”陌生男人帶著磁性的聲音鉆入我的耳膜。我懶得理他,我只用眼睛逼視他。他的眼里有刀,我贏不了他。
“二床,量體溫。”護士小姐清脆的聲音剝開我倆膠在一起的眼光。年輕的護士小姐一笑,模樣兒嫵媚。
“我妻子明天就能出院了吧?”
“病情基本穩(wěn)定,腦部的淤血也排除干凈了,今天再觀察一天就能出院。”
我閉著眼睛,聽他們說話。原來這個陌生男人的妻子也住這家醫(yī)院,也是腦部受傷。我聽到年輕護士小姐問:“你妻子好像不太愛說話,以前就這樣嗎?”“不,以前不這樣。車禍之前才不愛說話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有點迷惑,他來看他妻子,跑我病房來干嗎?就為和這小護士調(diào)情嗎?可你們哪兒不好去,偏來我這兒?我恨恨地睜開眼,心里盤算著怎么能把這對狗男女趕出去。然而,我看到的卻是陌生男人關(guān)切的臉。怎么回事?
“小雅,來告訴護士,你為什么總是不想說話?!笔裁??恰似當頭一個霹靂。他居然叫我小雅,可我確實不認識他。年輕的護士小姐笑瞇瞇對我說:“不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要保持有開朗的心情……”“等會兒,”我粗暴地打斷她:“你先告訴我,他誰呀?”我用下巴指向陌生男人。
我這么一問,護士小姐顯然愣了一下,她看向陌生男人。陌生男人沖我笑,“怎么,生我氣了?我不過昨天一天沒來看你,你就說不認識我了?”還曖昧地沖我擠了一下眼。天哪!
護士小姐出去了,陌生男人拿著溫度計,舉起來迎著窗戶看看,笑容滿面地,就來掀我的被窩。這下我慌了,急問:“你!你想干什么?”他笑,“我還想干什么,量體溫哪?!蔽野巡弊拥紫碌谋蛔游婢o,厲聲問:“你到底是誰?”陌生男人說:“我還能是誰,你的丈夫賈大偉唄?!薄伴_什么玩笑?!”我感覺我吼出這句話時,喉嚨都破了?!笆裁撮_什么玩笑,趕緊的,把溫度計夾上?!蹦吧腥穗m然笑著,但不像在開玩笑,又來掀我的被子。我死死摳住被子,高聲叫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到底是誰?你想干什么?來人哪,啊——”
我銳利的聲音立即刺穿門窗,箭一般發(fā)射出去。醫(yī)院的走廊應(yīng)聲而起雜亂的腳步。一群人闖進來時,陌生男人還保持著要給我夾體溫計的姿勢,他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不輕,一臉驚慌失措。
“怎么回事?”一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撥開眾人走進來。我顫抖著聲音說:“這個人我不認識,他掀我被子。”眾人順著我的所指,看向陌生男人。陌生男人一臉尷尬,對我說:“小雅,你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丈夫大偉呀,你怎么能說不認識我?”“啊——”我凄厲地尖叫一聲,這穿透力極強的一聲把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我尖叫:“你不是!你不是!來人呀!我不認識他!”我的臉由蠟黃轉(zhuǎn)向潮紅,我滿眼驚恐,虛弱的身體因激動而強烈地戰(zhàn)栗,頭發(fā)也因強烈扭動而散了一臉。
我的丈夫的確叫賈大偉,但眼前這個陌生男人,絕對不是。
二
我是一名小學老師,是二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可因為我最近老是精神恍惚錯誤百出,這引發(fā)了學生和家長對我的強烈不滿,已經(jīng)有家長投訴我了。
在校長辦公室,校長嚴厲苛責我。我木呆呆的?!扒匦⊙?,從今天你就停課,由三班的王老師來接替你,你去文印室?!蔽夷敬舸舻乜葱iL指著我鼻子的手。因為他的手指距離我的鼻子太近,我看他手指的兩個眼珠就聚到了一起。
我抱著從教學組搬出來的紙箱,來了文印室。文印室的崔大姐熱情地接待我。我木呆呆地看她。崔大姐的臉比校長的臉生動不止十倍,她狹長的眼皮里,一雙褐黃色眼珠經(jīng)常會無緣無故地亂轉(zhuǎn)幾下。不過,這幾下轉(zhuǎn)動,與少女的眼珠轉(zhuǎn)動截然不同。我知道,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樣。女人都這樣,長著長著,就把自己給毀了。崔大姐接過我的紙箱,放在一個陰暗角落的桌子上,說:“秦老師,以后你就在這兒辦公吧。秦老師?秦老師?”我好不容易才把眼光聚焦在她臉上?!澳隳樕粚Γ×??”
我木呆呆地看著崔大姐一張一合的嘴。那是兩片薄而鋒利的唇,適合長在任何中年女人的臉上。那是一個象征符號,女人的臉上一旦有了這樣的符號,就失去了原有的性別,變成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為此,我深感悲哀。不是為崔大姐,而是為我自己。因為我受地球磁場的吸引,正向這個符號靠攏。
在文印室上了幾天班后,崔大姐向校長反映我的情況,說我“總是木呆呆地坐著,眼睛盯著窗外的樹杈一盯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吃飯,也不知道下班”。崔大姐最后總結(jié)說:“這貨不是有了神經(jīng)病吧?!庇谑牵挠∈腋羧钗鍟M來幾位同事,她們假意要資料,眼睛卻看向我。崔大姐忙碌著與她們交換眼神。
我懶得理她們。
我再次被叫到校長辦公室。這是崔大姐對我什么都不干嚴重不滿的后果。這回校長沒有用他短粗的手指指我,而是請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并為我端來一紙杯的熱茶。他坐在我對面,雙手捧著一個特大號的玻璃瓶。大概瓶里的水太熱,每喝一口,他都會重重嘆息一聲。一聲聲嘆息后,他對我說:“小秦呀,你不要因為我讓你去文印室就有情緒,我那也是為你好。你想想,你一連三個禮拜不講新課不改作業(yè),那些家長們連打你的心都有了,如果我不及時把你調(diào)開,還指不定會有什么后果呢?!蔽夷敬舸舻乜此掷锏拇筇柶俊D莻€瓶子是透明的,校長每喝一口水,臉就被瓶子裝進去一回,每被裝進去一回,臉就在瓶子里變一回形,每變一回形,校長就嘆一口氣。“小秦!小秦!”校長推我。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目光從他的大口徑瓶口移到他臉上。我發(fā)現(xiàn)校長的眼睛也是褐黃色的。
只要稍一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眼珠是褐黃色的。什么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永永遠遠是中國人,黑眼睛是年輕姑娘才能有的眼珠,才配被稱為“烏溜溜的黑眼珠”。可惜,姑娘最終都會變老,烏溜溜的黑眼珠最終都會變成狹長的褐色眼珠。悲哀啊。
我木呆呆地看著校長。校長也看著我,他甚至用他短粗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最后他說:“小秦,如果覺得身體不舒服,就在家歇幾天?!蔽夷敬舸舻卣酒?,木呆呆地走出他的辦公室。
走在街上,我看上去還是木呆呆的。一直以來,我都弄不太清楚我到底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這全怪我喜看文學書而不能很好吸收。打開文學書,“人生如夢”“浮生若夢”“恍若一夢”“黃粱美夢”的詞語到處都是。這些詞語都有夢幻般的魔力,讓我如癡如醉的同時就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夢什么不是夢了。
與我的木呆呆相反,街上每一輛行駛的汽車都像出膛的子彈,其它交通工具也都受了驚一般急竄,所有的行人都跟逃荒一樣奔著。這都是急什么?猛然間,急速的剎車聲像石塊剮著鍋底一樣在我的耳膜上剮過,我騰云駕霧般飛起來。在半空中,我才看清原來我已經(jīng)走到馬路的中央,四周有大量的行人和車輛。我是被車撞了,整個人都騰飛起來。
如果騰起來能讓時間定格的話,我愿意我永遠這么騰著??上В厍蛞Π盐疑Я嘶貋?。我的身體輕飄飄地跌落,腦袋卻重重磕在地球表面堅硬的水泥殼上。在腦袋著地的時候,我想,小樣兒,不信洞穿不了你。
我的腦袋轟嗡嗡直響,像有一大群馬蜂住進我的腦袋。人群和車輛急速向我圍來,那感覺就像把一塊石頭投入水中,水向四下里急躲,一旦石頭落下又都急速地聚攏回來,一散一聚間水就蕩蕩漾漾。無數(shù)個黑腦袋向我聚攏過來,我就是那落入水中的石塊,被蕩蕩漾漾的人群重重包圍。我笑了,你們倒是奔呀。
本來我以為是在夢里,即使用腦袋和地球叫板也無大礙,沒想到,我不但沒有洞穿地球,還讓自己躺進了醫(yī)院。最關(guān)鍵是,還多了一個我不認識、卻硬說是我丈夫的人!悲哀啊。
我美美地睡了一覺,這過程中我盡量控制著自己不去做夢,就是為了醒來后一切都會好??僧斘以诘诙鞆堥_眼睛時,發(fā)現(xiàn)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依然在我的床前。
我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那么,我到底是醒著做夢還是睡著看夢,我搞不清楚了。
一直以來,我都像是乘坐在一輛高速列車上,四周的景物飛速后撤,我來不及看清楚任何東西就被裹挾著向前飛奔。這是我近幾年來的一貫感受,我不知道這種感受是因為周圍的變換實在太快,還是因為我未老先衰過早地患上老年癡呆,我也不太明白我是怎么坐上高速列車的,這破車一旦坐上來還下不去了。在這破車上,除了飛速后撤的景物外,我唯一的收獲就是攢了一身的肥膘。所以我在非夢非醒的時候也考慮過是否該跳下這列破車,可只要一有這念頭,身上就是一層冷汗。請為我想想,我不過是個凡胎肉體,這樣冒失跳下去沒有不被碾成肉醬的道理。肥膘和肉醬,我選擇前者。盡管有時因為暈車我也吐一些類似肉醬的東西出來。
為了不使我因為這破車的速度太快而暈車,我發(fā)明了現(xiàn)在這種辦法:只盯住一種事物看,任憑周圍千變?nèi)f化。這樣做的優(yōu)點當然很多,缺點是我看上去總是木呆呆的。好在我總分不清是睡著還是醒著,這個缺點就可以完全忽略?,F(xiàn)在,不論陌生男人如何柔聲與我說話,不論大夫如何翻來覆去檢查我的身體各部件,我都懶得去理他們。我只讓我坐在大鵬鳥的背上,自在地飛在空洞的天上。
對了,我說過我其實是個殺人犯嗎?
三
終于,我等到我們學校的人來看我。校長、崔大姐還有小菊,他們終于來看我了。他們敲我的病房門,我把眼睛從墻壁上錯開,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此刻不在我的病房,真是天賜良機。我?guī)缀鯓烦雎晛?,忙說:“進來,快進來”。他們仨魚貫而入,手里各自提著些鮮花、雞蛋、水果。小菊第一個撲向我,呼叫著:“小雅,你怎么搞的?怎么還能讓摩托撞了?”
這家伙真噪,像冬天里餓了三天的老家賊。我沖她噓了好幾聲,然后眼睛警惕地看看外面。我的這一舉動讓他們?nèi)舜蟪砸惑@。崔大姐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回頭看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又轉(zhuǎn)回頭來看我。我示意他們把門關(guān)上,悄聲說:“你們來得正好,有個我不認識的男人,他自稱是我丈夫。你們快去報案,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是什么目的?!毙iL、崔大姐和小菊三人互相看,都是大眼套著小眼。我催促他們:“快呀,快去報案,還愣著干什么?”正說著,那個陌生男人提著個熱水瓶進來了。我尖叫起來:“就是他,快,快去報案!”可是,他們?nèi)瞬坏蝗蟀福炊伎聪蛭?。陌生男人說話了:“校長,崔大姐,小菊,你們來了?!痹趺??他們是認識的?我驚恐地盯著他們?nèi)丝?,希望能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p>
“大偉,這幾天你辛苦了。”校長說。什么?他稱他是大偉?不可能,不可能,這太瘋狂了。我看向小菊,小菊是我的好朋友,她不會騙我,更重要的是小菊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年輕姑娘,她還保留著一雙單純的黑眼睛,而不是像校長和崔大姐那樣的褐黃色眼珠令人無法琢磨?!靶【??!蔽业偷秃八?,從被子底下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我在她耳邊低低地說:“小菊,這個人不是大偉對吧,你看在我倆是好朋友的份兒上你告訴我,他不是大偉。”我很懇切,眼里充溢著淚水。小菊眼底一軟,淚水奪眶而出??墒撬齾s說:“小雅你怎么了?真的精神出問題了?他是大偉呀!小雅你別這樣,我害怕?!蔽宜﹂_她的手,急切地抓向校長。我牢牢抓住校長的手說:“校長我求你了,你快去報案,這個人真的不是大偉,真的不是?!毙iL看著我,重重地嘆口氣。陌生男人說:“昨天她就說不認識我了?!毙iL看著我搖頭,對陌生男人說:“大偉,小雅最近一直這樣恍恍惚惚的。”我松開緊緊抓著校長的手,手臂重重跌落在床上。除了我,這一屋子的人都該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我終于被推進治療室。我堅決拒絕,一路高呼救命。我尖利的嗓音刮著醫(yī)院走廊的白墻,刮起片片白霧。他們用輸液管子捆住我的手腳,我在推車上奮力掙扎但無濟于事。我拼命呼叫,像一輛呼嘯著的消防車,整個醫(yī)院都為我顫抖。我沒有病,我思維正常感覺正常一切正常,我沒理由進治療室。
我的身上很快被一群手腳麻利的大夫們插滿白的綠的紅的黃的電線,我尖利的呼叫聲能刮下墻皮卻刮不動他們的耳膜。七手八腳的醫(yī)生散開后,我成了一個沒下生產(chǎn)線的機器人,渾身上下到處是電線。我詛咒他們。我憤怒到了極點,他們憑什么這么對我?我想站起來,可我一動不能動。
我正對面的儀器后面有一個中年的醫(yī)生,他按下儀器上的一個按鈕。立刻就有一股電流擊穿我,我被強烈的電流一瞬間擊得金星四濺,手臂不由自主抬高一尺。又一個按鈕被按下,我的腳猛然自己跳起來,我猝不及防,兩個眼珠一個向上一個向下地跳開。同時我全身麻酥刺癢,如同有一百萬個針頭同時刺向我?!鞍?!”我銳聲尖叫。按鈕被一個一個按下,我像被按了快進八的碟片一樣瘋狂扭動,身體里的每一個臟器都像被挪移了位置,重新安排了一次。我的難受無法言喻,我的每一根發(fā)絲每一根骨頭每一個毛孔都宣布獨立……
我被推回病房。
我不再憤怒了,真的真的。生活啊,你是那么的美好。誰要說生活不美好我拿大耳刮子抽他,沒插過電線就沒資格談?wù)撋蠲啦幻?。這個道理插過電線的人都知道。
診斷結(jié)果是“未發(fā)現(xiàn)植物神經(jīng)混亂”。
這幫混蛋。
但是,診斷書上另有一行字:不排除意識精神混亂?!耙簿褪钦f,她是一臺家用VCD,所有零件都正常,只因為搭錯了一根線造成圖像混亂功能失調(diào)?!边@是我的主治大夫推著鼻梁上的眼鏡,對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的解釋。這孫子。
為了“圖像混亂、功能失調(diào)”,我在醫(yī)院多待了近兩個星期。這期間校長和小菊分別來看過我,每次我都在暗地里非常誠懇地求他們報案,可他們除了對著我搖頭和嘆氣外,什么都不肯做。我開始明白,能救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難道我失憶?
“看清楚,這是你們的結(jié)婚證?!?/p>
一個女警官把一個紅皮兒的本舉在我眼前。這是我選擇報警的結(jié)果。我看清了,是我的結(jié)婚證,可那個和我頭挨著頭甜膩膩地偎在一起的絕對不是賈大偉。女警官又把一個身份證舉到我眼前,說:“看清了吧,是叫賈大偉。號碼你記著吧,看看有沒有錯?!碧柎a沒錯,身份證也沒錯,可照片錯了。
“騙子,你們?nèi)际球_子。來人哪!他不是,他不是——”我尖利的聲音隔了三天還在醫(yī)院的上空裊裊盤旋,氣韻不衰。為此,我又被推進治療室插滿電線。
之后,我徹底無聲了。
后來,我被推到一個小的房間里。一個穿著白大褂、看上去面貌忠厚的男醫(yī)生接待了我。他沒戴口罩,笑容滿面地請我坐下。被電擊過后,我的眼睛始終一片血紅,被蒙了水果糖紙一樣,這使我不得不瞇著眼睛看他。他給我端來一杯熱水。這增加了我對他的信任,他能不能救我?我喝了杯里的水。他在我的對面坐下,極其認真地觀察起我來。我也非常仔細地琢磨著他,我在盤算著該怎么求他救我而不被認作是神經(jīng)病。
“你好,”他說,“我是精神科專家?!?/p>
我不管他是誰。我左右看看,又豎起耳朵聽聽外面,確信沒人監(jiān)視我。我把上半身放在桌上,湊近他。他立刻就明白我要對他說什么,也湊近我。這次我沒有看錯人?!拔仪竽銕蛡€忙?!蔽艺f。他說:“你說。”我壓低聲音:“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人,我確實不認識。”他點點頭。我像找到親人一樣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壓低聲音問:“那你說他是誰?”“是誰我還不知道,但他絕對不是我丈夫?!彼{(diào)整了一下看我的角度與光線,壓低聲音問:“你想讓我?guī)湍闶裁??”“你能不能幫我報案?不要在這個區(qū),要到別的區(qū),不,最好到外省?!彼髦氐攸c點頭,并握緊我的手說:“好?!蔽壹拥鼗匚账?。
“不過,你要先回答我?guī)讉€問題?!?/p>
“你問你問?!?/p>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愣,我胸前的病號卡上和他面前的病歷本上都有我的姓名年齡,他不會是不認識字吧?
“秦小雅?!?/p>
“多大年齡?結(jié)婚了嗎?”
我坐后去,把后背貼在椅子上。然后,他居然拿出一張圖片,指著上面的三個大鴨梨問我:“這是什么?”
他媽的我上當了。我早該明白,越是看上去值得信賴的人,其實越是騙我們的人,這種例子多得是,你要信他們,被插電線時就不要喊冤。他又舉起一張卡來,指著上面的一個大蘋果問:“這是什么?”我認真看看,然后像他那樣慎重地對我,我也慎重地看他:“這是張大千的水墨荷葉圖?!彼蟪砸惑@,提醒我:“再仔細看看!”我恍然大悟:“原來是你母親的大腚?!?/p>
這樣做的后果是我的住院日期又被延長。我算明白了,如果我想出了醫(yī)院這個牢籠,就得老老實實認下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男人,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而這,可能是又一個牢籠。
我被恐懼深深地扼住。
我沒有失憶,也沒有發(fā)瘋,我說了我是個殺人犯。我現(xiàn)在的處境很不妙,這個陌生男人,很可能是個警察。難道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
四
一回到家,我就急忙打開柜子,三翻兩翻,翻出了我的影集。令我驚訝萬分的是,影集里所有關(guān)于我和賈大偉的照片,全被換成我和陌生男人的合影。瘋狂,太瘋狂了。我絕望地合上影集,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我的腦子里亂糟糟的,像被誰蒙了一塊布似的透不過氣。我透不過氣由來已久,但沒有哪一次像這一次強烈。
我抬頭,看床頭上方掛著的巨幅結(jié)婚照。在那里,陌生男人穿著賈大偉的禮服嘲弄般沖我壞笑,而我在那里面裝模作樣地依偎著他一臉的甜蜜狀。我歪著頭很認真地看照片里的我,我發(fā)現(xiàn)我不但不認識那個陌生男人,就連我自己,我都有些不認識。我見過很多巨幅的結(jié)婚照片,可幾乎每一張照片都和這幅一樣看上去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都假得叫人信以為真。千篇一律的結(jié)婚照片讓人搞不清楚到底誰是誰。也就是說,如果這張照片里的人不是我而照片是掛在我的房間的,我就得承認照片上的人就是我?;蛘哒f照片里的人本來是我,只因為我太像其他人所以我也就不一定是我。同樣的道理,照片上的我丈夫可以是賈大偉也可以不是,反正天底下的結(jié)婚照都大同小異差別不大。
我用手中的影集狠狠地砸向墻上的巨幅照片?!斑坂ムァ币宦暰揄懼?,相框上的玻璃掉在床上和地下,巨幅照片敗葉一樣飄下來,玻璃渣碎了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陌生男人從衛(wèi)生間火速奔來。我順手撿起一塊玻璃碎片逼向他的咽喉,厲聲問:“你到底是誰?自稱是我的丈夫有什么目的?”陌生男人不知怎么晃了一下手,我的手腕就被他捏住。他說:“看來你的病還是沒好,你還需要住院。”
為了不住院,我就不能再逼問他是誰。但是,他絕不是賈大偉,賈大偉從來不捏我的手腕。
晚上,我洗完澡出來,卻發(fā)現(xiàn)陌生男人正躺在我的床上。我驚呼一聲。他被我的驚呼嚇了一跳,捂著胸口說:“你能不能不叫?會嚇死人的?!?/p>
“不許你睡我的床。”
“什么叫你的床?這是咱倆的床?!?/p>
“什么叫咱倆的床,這是我的床?!蔽液喼币偟袅?。
“這是怎么話兒說呢,別裝大尾巴狼了,寶貝快來睡吧,我都等不及了。”他嬉皮笑臉地下床向我撲來。他居然只穿著背心褲衩,褲衩的中央,居然還有個可恥的凸起。
“來人呀……”
他以迅雷之勢捂住我的嘴,慌亂地說:“姑奶奶,求你別叫,別叫,成么?”我被他緊緊箍著,一股濃郁的男人氣息直撲我的鼻腔。他的呼吸有薄荷的清香,他的手指有煙草的味道,我感覺我是進了一座森林,幽遠,博大……他松開手,說:“行,這是你的床,我走,我走行了吧?!?/p>
他睡到了書房。
我睡在雙人床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悄無聲息地起床,赤裸著腳走到客廳如同風過浮萍。這使我想起小時候赤腳踩在冰凍的河面上,冰冷的清冽由腳底直沖腦門又由腦門回轉(zhuǎn)直通腳底。我喜歡這清冽透明上下通徹的感覺,可惜,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我躡手躡腳地打開電腦,放入一張碟片。
結(jié)果,無顯示。
我推開書房門,悄無聲息地走到陌生男人的床邊。就著月光,我看到一張熟睡的男人的臉。我俯下身來,仔細地觀察起他來。因為我觀察他的距離太近,他被驚動,張開眼后他立即喊:“誰?干什么?”人如彈簧一樣驟然彈起。我躲閃不及,被他鋼鐵一般的腦門碰了個正著,我捂著下巴,慘叫一聲。
吃早飯的時候,我的下巴淤青。我氣狠狠地把碟片放在餐桌上,“誰允許你刪的?”“這什么東西?”他問。“婚禮錄像。”“噢?!彼炖锶粔K面包,面包咽下去,他翻上來一句話,“誰的?”我忍著怒氣,輕蔑地說:“我和賈大偉的?!薄班?,是咱倆的?!彼娌桓纳?。我瞪他,他沖我嘻嘻一笑,說:“咱倆的結(jié)婚錄像不是早被你刪了嗎?!薄笆裁矗俊蔽冶贿@個豬八戒倒打了一耙,我氣憤難耐,“你胡說!我為什么要刪掉錄像?!彼钆挛业母叻重惵曇簦R上收斂嬉皮笑臉,“怎么你不記得嗎?上次咱倆吵架,你說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還說你是瞎了狗眼才嫁給我的,一怒之下,你就把結(jié)婚錄像給刪了?!薄澳悴畔沽斯费?。”我更加怒不可遏。他口含面包片,兩眼里全是誠懇的迷惑,雙手向我坦開,“的確是你說的。”他口齒含混不清,有面包渣隨著他說話向我飛濺過來。我怒:“說話的時候不要吃東西!”他忙把手里的面包片一起塞進嘴里,這使他的兩個腮幫子鼓脹如蛤蟆。
“不是,我覺著咱倆得好好談?wù)??!蓖磸氐鼐捉肋^后,他對我說。
“有屁快放?!?/p>
“這叫什么話,有老婆這么跟老公說話的嗎?”
“誰是你老婆?”
“又來了。你不能老這樣,生氣歸生氣,不能沒完沒了,那你要不是我老婆干嘛和我一桌子吃飯一屋子睡覺?”
“是你賴皮非得自稱是我老公。你說,你到底是誰?”
“姑奶奶,你換個問題問行不行?!?/p>
“行,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嘿?!彼檬稚茸约旱哪?。低頭沉吟片刻,他抬起頭說:“小雅,你有沒有想過,當時,那輛摩托車撞你的時候,你的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
“于是,就圖像混亂、功能失調(diào)對吧?呸,全是他媽的放屁”。
“對,全他媽的放屁,”他接著我的口氣說。“可是小雅,你必須面對一個現(xiàn)實,你是在腦袋磕了地以后才覺得顛倒混亂起來的,對吧?”
那倒是,在我腦袋磕向地球之前,我感覺一切都是悲哀的,在我腦袋磕了地球之后,一切都是瘋狂的。我冷笑一聲道:“怎么,你也懷疑我有神經(jīng)病?”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我老婆不可能有神經(jīng)病,誰說我老婆有神經(jīng)病誰就是真正的神經(jīng)病?!?/p>
“撲哧”我沒忍住。他趁機把他的爪子放在我腿上:“小雅,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想一下,你的頭磕在地上,于是腦部受了傷——別急別急,聽我說完,你可能失憶了?!?/p>
“失憶?”我睜大眼睛,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后,我罵:“放屁?!彼⒉簧鷼猓托牡貙ξ艺f:“失憶也不一定是把以前的事全忘掉,有一部分忘記了,但大多數(shù)還記著,這叫選擇性失憶,比如,你選擇把我給忘了?!?/p>
“我干嘛單單要忘記你?”
“這就得問你。有可能是咱倆太熟悉了,太熟悉的東西往往被忽略,比如有人往往記不住自己的手機號碼而能牢牢記住領(lǐng)導的號碼,也有可能是你對我心存不滿,想讓我徹底消失……”
“夠了!”
我暴喝一聲,手臂開始哆嗦,冷汗在我的后背嗖嗖直冒。
我就知道,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我抬頭看這個自稱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他雖然臉上笑嘻嘻,可他的眼里卻有冷電一般的光。
他,絕非賈大偉。
五
繞過樓道里堆放的大白菜、蜂窩煤,低頭躲過懸掛著的一輛可以進歷史博物館的自行車,我敲開四樓東邊的門。開門的是我婆婆,她看見我就沉下臉來。我們和天下所有的婆媳一樣,是上輩子不分勝負的冤家這輩子接著干的對頭。
“你來干什么?”
我懶得理她。進了屋,我直奔衣箱上的玻璃相框。相框里的照片多是些舊照片,遠的可以追述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婆婆追在我屁股后面直問:“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好像我是日本人進村兒執(zhí)行三光政策來了。我把眼睛湊近相框,在看似整齊實則凌亂的照片里尋找賈大偉的照片。從一個光著屁股啃著手指的滿月娃娃,到露著雞雞騎在小三輪車上;從戴著紅領(lǐng)巾理著小寸頭,到手插在褲兜面向陽光;從擠破青春痘留下疤痕的臉,到面色開始轉(zhuǎn)向成熟晦暗。像是一本急速翻動的手動動畫書一樣,我看到一個人在歲月里穿行與蛻變的過程。而這個過程,確實是那個自稱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的過程。
我轟然坐下,腦漿子像開了鍋一樣地翻騰著,天與地此時在我眼中上下倒了個位置,我的眼睛仁縮小成一條線,如正午的貓。
“真不知道大偉娶你干什么?不會做飯,不會干家務(wù),連生孩子也不會?”我婆婆卻沖我嚷嚷。
這老幫子。
此時在我眼里,她是頭沖下的。我看到她鼻子上面的嘴得啵得啵沒完沒了,唾沫星子四濺。我轉(zhuǎn)頭看屋里,發(fā)現(xiàn)屋里的家具也全是四腳朝天浮在半空的。瘋狂,太瘋狂了。
我猛地站起。我婆婆嚇了一跳,立即后退一步,雙拳護胸拉開架勢:“你想干什么?”我木呆呆地轉(zhuǎn)過身,頭沖下,劃著空氣走向門口。我婆婆在背后罵:“神經(jīng)病?!蔽覒械美硭??!拔覂鹤幽兀俊彼穯?。我頭沖下,回過身來,對她說:“你兒子死了,我殺的?!薄巴邸钡囊宦暎龤⒇i般嚎哭起來。我輕笑一下,雙腳劃著空氣走下樓來。
劃到街上我發(fā)現(xiàn),太陽是在下面的,而所有的汽車和行人都是在空中浮著的。這也就是說,假如我此時還有決心和勇氣企圖洞穿地球的話,難度就會加大一百倍。
我被禁止出門,理由是我差點又被車撞了。我當然不服,沖陌生男人叫:“憑什么?”他說:“容易出事?!边@也就是說,我再不能出去求證這個陌生男人的真實身份了。
吃過晚飯,我擦擦嘴就要回臥室。
“站住。”他說。
我回頭望他。
“憑什么老是我做飯我洗碗?”
“從來都是這樣的啊?!?/p>
“那是你失憶,實際上,一直都是你做飯你洗碗?!蔽铱粗⑿?。還好,他頂住了,也看著我微笑。
好吧。
我在廚房洗碗,他倚在門框上雙手抱著膀子看,一副在欣賞我的樣子。這個混蛋。打開熱水,在池里滴幾滴洗潔精,我用一塊棉布輕輕地洗我的這些碗。我的這些碗,是我以前托人從景德鎮(zhèn)買回來的正宗青影細瓷碗,胎質(zhì)細膩、輕薄溫潤。可惜,上面布滿了細微的劃痕,那是用鋼絲球刷碗的后果。每當看到這些劃痕,我就想到我自己。那些細細密密的劃痕,那些飛逝不再的時光?!澳阆赐氲臅r候最漂亮?!蹦吧腥苏f。我心一抖,甩了擦碗布說:“你裝的一點都不像?!彼呛且恍φf:“你失去的記憶太多。”
以前我洗碗的時候,我的丈夫賈大偉總會急吼吼:“干嘛擠洗潔精,洗潔精不要錢?。俊?/p>
“不擠洗潔精能洗干凈嗎?要不你把熱水打開?!?/p>
“開什么熱水,熱水器耗多大電你知道嗎?”
“這碗我沒法兒洗了?!?/p>
“我來洗,我來洗。”
“哎你怎么能用鋼絲球刷碗?”我急了。
“不用它怎么辦,總得洗干凈吧?!?/p>
“……”
我不知道這是我睡著的時候做過的夢還是醒著的時候看到過的夢,我只知道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事。為了它不往上翻騰,我在上面蓋了許多東西,計有五袋水泥、七斤稻草、三車灰渣、六立方的黃土,外加在上面拉一撅黃屎??墒?,它還是晃晃悠悠地冒了出來。
藏匿從來都不是最有效的辦法。
我家的樓后是一個大型的垃圾場,不是政府規(guī)劃的那種正規(guī)垃圾場,是地產(chǎn)開發(fā)商規(guī)劃的未來工地。當初賈大偉拿著地產(chǎn)商印制的精美廣告,興奮地告訴我,這是全市價格最低的樓盤時,我拿著廣告圖片認真地看了又看,最后拍板,就它了。請不要就此小看我的審美水準和消費智慧,我其實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傻不到哪里去,完全明白印在銅板紙上的廣告與蓋在地面上的樓,往往不是一回事的。但是,請為我想想,我是把臉踩地下和婆婆擠在一起住受盡閑氣好,還是買一套最低價的樓搬出來自己住好?我是在聽到別人談汽車樓房時擊破自己的耳鼓膜好,還是也湊過去自豪地說我也新買了一套樓好?“海上明珠”“世紀花園”“夢幻巴黎”的樓盤不用銅版紙的廣告蒙事,我買得起嗎?
樓房是住進來了,可從家里往外一看,目光所及是一片廣袤的待開發(fā)工地。地產(chǎn)商的心胸與遠見博大而深遠,售完我們居住的一期,還有二期三期四期五期無限期的樓盤在美好遠景的路途上。在排隊等待民工們把它豎立起來之前,我們只好面對工地上的無數(shù)建筑垃圾。既然它已經(jīng)是垃圾場了,我們也就不必客氣,可以隨心所欲地把各種垃圾向它傾倒,連樓都不用下,推開窗戶,直接把雞蛋殼、白菜幫、醬油瓶投擲手榴彈一樣投出即可。每到晚上做飯的時候,從各個窗戶“嗖嗖”飛出的“手榴彈”蔚為壯觀。這才知道,原來每一個家庭里都有一位偉大的投擲戰(zhàn)士。
六
我木呆呆地站在窗口,眼珠子盯在垃圾場中的某一處已經(jīng)多時了,那里,藏匿著一個秘密。
滿眼滿眼的廢磚破瓦、像最邪惡的花朵一般夾雜在其間的紅的黃的黑的塑料袋、嗖嗖飛出的各種質(zhì)地的“手榴彈”、隔壁咚咚的高分貝的士高音樂,都已經(jīng)不能刺激我的神經(jīng)了。在它們的重重包圍下,我依然能夠靜靜地站著,足見我并不是不堪一擊的脆弱。做生活的強者,指的就是我。
“受不了了?!蹦吧腥私K于在隔壁高分貝的音樂下憤怒了。他沖出去砸開了隔壁的門。事情很快就解決了,比你我想象的還要快。高分貝的音樂突然止住,驟然而來的安靜反倒讓我不適應(yīng)。
我微笑,一直看著他。他的眼光移向地下,移向沙發(fā),移向自己的腳。突然脖子一梗,看向我:“你老這么看著我干嘛?”
“說吧,你到底是誰?”
他伸過手來想摸我腦門,被我一把推開?!安恍校氵€得上醫(yī)院。”說著,他穿起外套,“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的,穿衣服,上醫(yī)院?!蔽乙宦犪t(yī)院二字就崩潰。我尖起嗓子“啊”一聲。他飛速向我撲來,其勢如俯沖的老鷹。沒來得及提起的褲子絆倒了他,他用手捂著我的嘴,我倆一齊摔倒。他不肯放開捂著我嘴的手,“姑奶奶,咱不叫,成嗎?”我被捂著嘴,只能發(fā)出“唔唔”的聲音。
我們僵持著。
他的手掌很溫暖。他的呼吸有薄荷的清香。我面飛紅霞,媚眼如絲。“想什么呢?”他眼睛不好掩飾地閃了一下。我伸出舌尖,舔他的手掌心。他眼里緊閉的門窗松動了一下。但只那么一下,他就一躍而起。
我就知道,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我餓了,給我做飯去?!?/p>
“賈大偉從來不這樣對我說話?!?/p>
“那是你失憶。”
我懶得理他。
他抱著膀子看我做飯。
飯菜放在桌上的時候,他睜大了眼。我暗暗得意。“做一手好菜,就是不做?!彼麌@息著拿起筷子。我微笑著看他。他搶人似的急速往嘴里扒幾口,“好吃?!辈四w濺出來,落我一臉。我把筷子摜在桌上,“你豬??!”他說:“恭喜你,答對了?!彼麤]有和我的眼睛對視。
“事實上,”我說,“賈大偉從不夸我做菜好吃?!?/p>
“你記錯了?!彼闪怂裳澭鼛А?/p>
我說:“飯后陪我出去散步,這我沒記錯吧?!?/p>
“沒影兒的事。不過看在菜的份兒上,陪你?!?/p>
我白了他一眼。
“干嘛走這兒?黑咕隆冬的。”他問。
“每回散步不都走這兒嗎?”
“記憶失誤,咱倆從不走這兒。”他沖我笑。我白了他一眼?!澳憧茨?,挺美一美人,為什么老用白眼珠子看人?!?/p>
我大步向前走,他在后面跟著。這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我非常熟悉。
不出所料,一個黑影向我竄來。我收住腳步。黑影對我說:“這幾天老沒見你,哪去了?躲我?”在昏暗的燈影下,我看清他的嘴臉,這個長期騷擾我的流氓。
“我躲你?你也配!滾?!?/p>
“別介,生這么大氣干什么?!?/p>
“滾?!?/p>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干嘛要讓人怕,誰又怕過我?我說了只是愛慕你,你看這么長時間了,我不是也沒傷害過你嗎?”說著,這流氓就對我動手動腳起來。
“哎哎,哎,干嗎?干嗎?”流氓被一個壯實的手臂提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亂蹬。自稱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像山一樣的擋在我身前,拎布袋子一樣拎著流氓。流氓在空中扭動,陌生男人低吼一聲:“滾?!绷髅ヒ话つ_落地,立即后退三步,嘴里直嚷:“我誰呀?”陌生男人說:“再這么騷擾我老婆,你試試?!?/p>
“我沒——哎喲媽呀。”陌生男人驀地飛起一腳,正中他的鼻梁,頓時鮮血長流。
“滾?!?/p>
流氓捂著鼻子,兀自問;“你到底誰呀?”我一步跨前對他說:“你不認識他,他是馬王爺,三只眼的?!?/p>
都回到家了,我臉上的笑容都還沒止下來。他說:“特得意吧?!蔽野姿谎邸Kf:“你怎么說我是馬王爺?你應(yīng)該說我是你丈夫?!蔽也恍α?,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卻笑了。
賈大偉從來不這樣。他給我畫一張圖,然后告訴我:“你可以繞這條路走,從這里拐進去,再從這里拐出來,這樣走雖然繞了些彎路,但完全可以避開這個流氓。”
這個流氓已經(jīng)騷擾我很長時間了,我不怕他,但我也沒辦法解決他。當初他猛地從黑暗里竄出來的時候,我確實被嚇了一跳。當時他沖我喊:“美女?!蔽叶ǘㄉ?,想這家伙眼神不好使吧。請為我想想,我都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沒有資格在街上被流氓騷擾了。我盡量把臉扭向亮處,我想讓他知道我不是少女,不要白費心機。他看清楚了我的臉,但還是擋著我的去路。他居然問:“你不害怕嗎?”
我為什么要害怕?我三十五歲了,悲涼地知道什么應(yīng)該害怕什么不應(yīng)該害怕。更為悲涼的是,他喊我美女,讓我心里熱烘烘的。他的手向我胸前襲來,我目光凜冽,“你敢?”他縮回手?!耙?,你給我點錢?”他遲疑著說??纯?,三十五歲的時候連遭遇的流氓都是這么疲軟。這家伙這輩子看來就這么點出息了。讓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拿出錢來,這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
我懶得理他。此后他就不定期地等在這里,每次都有所企圖,但每次都什么也做不了。我解決不了他,就不去解決。對此我是這么理解的,有些東西是我們不喜歡的,但卻是與我們形影相隨的,除非我們死。比較而言,當然是活著,與我們不喜歡的東西在一起更為上算些。也就是說,想要活著,就必得忍受一些東西,不管你喜不喜歡,這是活著的代價。我又開始糊涂了,老是這樣,那樣說,是這個道理,這樣說,也是這個道理,同樣的道理可以有上萬種不同的說法,而上萬種的說法其實就是這一個道理。就像人有上萬種不同的活法,而上萬種不同的活法,其實走的是同一個程序。這樣繞過來繞過去,我就又不太知道我原來是想說什么了。連人生都是這樣,何況一個成不了氣候的流氓?
七
深夜里,我木呆呆地站在窗口,眼睛盯著窗外垃圾場的某一處,那里藏匿著我記憶的源頭。有些東西,不是我想不想,而是我能不能。
我像一截木棍一樣地站著,可我覺得我除了身體,其余一切都是癱在地下的,任憑我怎么拽怎么扶,它們都立不起來,像鼻涕一樣。它們會突然地失聲痛哭,搞得我總是擊鼓一般耳鳴??粗鼈兇沸仡D足、痛苦嚎啕的樣子,除了鄙夷,我不知道我還能干什么。
“救我!”它們喊。
打開衣櫥,拿出我的真絲豹紋睡衣。
洗了個熱水澡,對著鏡子,我打開頭上的浴巾,萬千青絲披散開來,曲曲彎彎,極盡風韻。在臉上涂一層極薄的象牙白色,粉底在臉上暈染開來,醉酒一樣陀紅,淡,而雅致。香奈兒噴在耳后,腕上,人在近處,香味卻從遠處而來。吊帶豹紋睡衣附在身上,被體溫一蒸,就有了豹的輕捷。
我走向陌生男人住的書房,他的燈還沒有關(guān),我輕盈地飄進去。他在看墻上的字幅,“你一直臨摹趙孟頫?!彼换仡^說。我不說話。他回頭看,發(fā)現(xiàn)我穿著豹紋睡衣,立刻回過頭去?!皩懙靡稽c都不好,一看就是女人字,陰柔,還透著郁悶。”他鑒賞家一樣,搖頭晃腦。我沖過去一把撕下墻上的字幅,揉巴揉巴踩在腳下。他推我一把,拯救那字幅:“逗你玩兒呢?!蔽易诖采希⒅骸百Z大偉從來不知道趙孟頫,說吧,你是誰?”
“又來了?!?/p>
我看著他,微微笑。
他不自在起來:“來我這屋干什么?回你那屋去?!?/p>
我看他,很懇切地看。
他眼睛是軟了那么一下的,但最終還是堅定了。他說:“回你屋去。”
我對我癱在地上的東西說:“賤!”它們無聲無息。
我知道,我不去那個地方,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不會!
八
空曠的夜幕,高懸著一輪清冷的下弦月。
粗糲的廢磚爛瓦割著我赤裸的腳,我愿意我的腳是疼痛的,這種疼痛我能夠承受。偶然踩在裝滿垃圾的塑料袋上,黏黏地涼,如鼻涕,如我的它們。我?guī)е鼈兂莻€我總是木呆呆看著的地方走去。
藏匿,從來不是最好的辦法。
蹲下身子,我用雙手刨那些廢磚爛瓦。深夜里的垃圾場寂靜無人,大片大片的廢磚爛瓦在月色下沉默著,如一幅線條粗放的黑白色版畫。我,用我的手在刨它們。我的頭頂,是一輪清冷的下弦月。
沒有幾下,手指就被磨破了,指甲不堪重負,與皮肉分離,鮮血飛濺在廢磚爛瓦上,恰似桃花在版畫上盛開。今夜,我是這版畫的中心,我桃花般的鮮血,是這版畫的靈魂。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新一輪的太陽就會到來,擋也擋不住。然而,今夜卻是我的。微風掠過我的發(fā)梢,吹皺了我的豹紋睡衣,我感覺我像一只蝴蝶般飛舞起來,美艷絕倫,心痛難耐。癱著的它們,前所未有地雀躍。
我血肉模糊的手指終于觸到一塊柔軟的東西,就在此時,我的四周驟然巨亮,七八道雪亮如柱的燈齊齊向我照來。與此同時,警車響起凄厲的警報聲。我的版畫被無情撕碎,我的夜空被殘忍割破。我知道,此時我是個孤獨站在舞臺上的舞者,追光燈的燈柱一道一道打在我身上,有很多的眼睛在看著我。我的舞臺已經(jīng)備好,我要在今夜超凡脫俗,羽化成仙;我要在今夜長袖獨舞,舞姿翩躚;我要在今夜蕩平胸臆,長嘯如歌。
繼續(xù)向下挖,我手指上的肉一片一片四散開來,十指連心,痛徹心扉。我用力睜著眼睛,讓眼球裸露在風中。我在心中狂笑。我挖出一張臉來,一張似笑非笑忠厚善良的臉。是的,是的,是的,這才是我的丈夫賈大偉。他是被我用尖刀刺穿后,埋在這里的。此時,他的雙眼半張半合,他還在微笑著,他到死都沒有對我表示疑問。對此,我深表謝意。
那夜,我回到家中,我的丈夫賈大偉,他急忙把我攔在門口,“請你先換鞋,再進屋?!蔽夷敬舸舻卣局粍?。他對我笑,“我用毛巾擦了四遍地,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勞動成果?!蔽蚁裉峋€木偶一樣,一動一停地換鞋。“呀,不要把包放在沙發(fā)上,要這樣掛在衣鉤上?!彼麤_過來接住我的包,端端正正掛在衣鉤上。
要么爆發(fā),要么死去,我得有所選擇才行。我木呆呆地坐下。他看看我的臉,問:“怎么,那個小流氓又欺負你了?我不是說了嘛,走另一條路,繞一下就可以。我親自去量過的,多不出多少路程來,”
我無聲。
我的丈夫賈大偉,他去了廚房。水冷冷地流著,我木呆呆地站在他身后,“你在洗什么?”“是這樣,”他背對著我,一邊忙碌,一邊說:“這些牙簽,我收集了一下,還好好的,扔掉太可惜。我把它們整理整理洗洗干凈,再用開水燙燙,還可以再用一次,反正是咱倆用過的,誰也不嫌誰是吧。小雅,你下次用牙簽的時候注意不要把牙簽尖挑破。我倒不是說牙簽?zāi)芄?jié)省幾個錢,我是說任何事情都要從小處看起……”
一只蒼蠅進了我腦子里,沒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恐怖的了,它會下蛆,我會爛掉。我眼前一黑。當我再睜開眼時,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的丈夫賈大偉,他的后背上開了一扇窗戶。我不知道我是睡著的還是醒著的,也不知道我是夢里的我,還是夢外的我。他背上的窗戶里有一臺液晶電視,而我,是屏幕里的主角。在屏幕里的我對著在屏幕外的我嫣然一笑。在那里,我時髦又漂亮,頭發(fā)是光閃閃的金黃色,眼眸如夜空的星星,嘴唇像櫻桃一般殷紅,皮膚勝雪似的潔白;在那里,我的腰肢像楊柳一樣柔軟,雙腿像小白楊一樣挺直,小腹像面板一樣平坦;在那里,我有漢白玉石一樣的脖頸,天鵝翅膀一樣的雙臂,白鴿振翅一樣的乳房;在那里,天上有個太陽,紅艷艷。
屏幕外的我被明媚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我瞇起眼睛。就是我這一瞇眼,那個太陽就收攏了光輝,由熱烈變成清冷,變成了月亮。在明月下,我猛然發(fā)現(xiàn)屏幕里的我正在逐漸枯萎。我金黃的頭發(fā)首先干枯,像一蓬墻頭上的枯草;我眼睛周圍開始有了皺紋,像金魚的尾巴;我的身體上,也有了密布的細紋,像我的青影瓷碗上的劃痕。然后,我的牙齒開始松動。這一系列的變化雖然緩慢,但卻進行得異??崃?,讓屏幕里的我和屏幕外的我都心膽俱裂。我張大了嘴,瞪大了眼,和屏幕里的我一起驚恐萬分。我親眼目睹了我的牙齒一塊一塊變灰變黑,再一塊一塊地松動脫落;隨著牙齒的脫落,我的雙頰迅速塌了下去,顴骨高聳起來,眼窩深陷下去;我的脖頸、我的腰身也迅速枯朽如千年的樹皮;而我的乳房,變成了空著的口袋,風吹過來時,與我的頭發(fā)一起,隨風擺動。
巖漿在瞬間噴發(fā),我拿起一把尖刀,拼盡全力摜向那扇屏幕。
好了,終于劇終了。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背插著沒入手柄的尖刀,我的丈夫賈大偉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我看到他曾經(jīng)挺拔的腰身其實也已經(jīng)彎曲,他的后腦勺已經(jīng)謝頂,稀疏的頭發(fā)掩飾不住紅雞蛋皮一樣的頭皮。“為什么我的后背發(fā)涼?”他回頭看我。我對著他嫣然一笑。
這就是我殺人的全部過程。
九
我站起身來,回頭望去。不少的警車和警察圍著我,還有看熱鬧的人。燈光雪亮中,我看到我的婆婆,她哭得立不起身來。我還看到眼睛狹長的崔大姐,手指短粗的校長,和有著黑色眼珠的小菊。我還看到孫子醫(yī)生,他看到我在看他,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我還看到那個給我看結(jié)婚證和身份證的女警官。最后,我看到了身穿警服的陌生男人。
他是個警察。沒錯,他是個警察,我早就知道他是個警察,可除了束手就擒,我還能怎樣?
我冷笑一下,抬頭仰望,我的頭頂是一彎精美絕倫的下弦月。我被它的清輝擁抱著,曠世孤獨。我撫摸我的臉,我的脖頸,我的肩。我把豹紋睡衣的吊帶脫下肩頭,輕薄的睡衣輕輕滑落下去。
“嘩!”四周一片驚呼。
在下弦月下,我赤裸的身體光潔如一尊玉雕的女神,清冷,完美,驚艷。今夜,我的身體摒棄了世間所有的聲音,使天籟逐漸清晰。
在下弦月下,我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我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明眸善睞,瑰姿艷逸。
在下弦月下,我風姿綽約,氣韻絕代。我是夏朝時翠綠山林間的少女,在淙淙的溪水里濯足;我是唐朝時騎在馬背上的紅衣女俠,在大漠戈壁上彎弓射雕;我是宋朝時懷抱琵琶坐在繡墩上的少婦,芊芊素指,彈奏一曲十面埋伏。
在下弦月下,我是偷吃了靈藥的嫦娥,正在等待奔月。我喜歡蠶頭雁尾,顏筋柳骨;我喜歡婉約豪放,絕句律詩;我喜歡西風古道,壯懷激烈。我要帶著這些飛離塵世,到月宮中舒舞廣袖。
在下弦月下,我是“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的卓文君;我是“我生之后漢祚衰”的蔡文姬;我是“何須淺碧清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李清照。
在下弦月下,我是頭頂光圈的天使,背上生著潔白闊大的翅膀。我愿我能隨著清風,飛到天的盡頭,花瓣雨落下時,我正從樹下經(jīng)過,從此,烏溜溜的黑眼睛永不消退。
我什么都是,除了自己。
我深呼吸,氣沉丹田,啊——一聲長嘯破喉而出騰空而起。我的嘯聲綿長深厚,力道強勁,像春天密林間聲聲滴血的杜鵑;像冬日蒼茫草原上一飛沖天的鷹隼;像盛夏里干旱沙漠上絕望的烏鴉;像深秋高空邊掠過的孤雁。
我什么都像,除了自己。
嘯聲落下,四周寂靜無聲。
又如雷霆萬鈞。
一陣黃風平地而起,下弦月陡然翻落。一道霞光在天際劃過,新一輪的太陽正在破繭。
穿著警服的陌生男人走向我,給我的雙手戴上了手銬??ǎ冶焕卫捂i死。呸,我唾他,“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蘇二花,女,山西代縣人,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都市》《黃河》《山西文學》《長江文藝·好小說》等。
責任編輯 馮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