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楚英
村 事
覃楚英
一
程江再過半年就要到屆了,說實在的,他還想爭取連任。
其實他覺得這算不上什么野心。普京想連任,奧巴馬想連任,就連薩科奇也想連任,他為什么不可以呢?難道都要跟小日本的首相一樣,干不了一屆就辭職?在程莊,他覺得他跟普京一樣,也應(yīng)該屬于鐵腕派,或者說實力派(就連他長的樣子也有些像普京,個子不高,稀疏的頭發(fā),顯得結(jié)實、干練)。十多年前他剛剛干村長的時候,村里是一個爛攤子。不僅沒有一點兒積蓄,還欠著外賬。治安情況更不用說了,晚上稍微晚些關(guān)門,圈里的羊就被人牽走了,樹上的雞也被人偷了。如果下半夜還有亮著燈的人家,則肯定是一些人聚在一起賭博。他干了幾年之后,村里情況便漸漸得到了好轉(zhuǎn),不務(wù)正業(yè)的少了,村里人兜里有了錢,村委賬上的那個數(shù)也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零。那時候開始,就有人暗中眼饞他這把交椅。在上兩次的換屆選舉中,這種勢力都曾經(jīng)抬了幾次頭??擅炕匾矁H僅限于抬抬頭而已,沒有成氣候。他把這一切都看成是理所當然,撇開這些年跟鎮(zhèn)上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不論,在這小村里要論起政治素質(zhì)和在老百姓中的口碑,還真沒有人能超過他。
當然,這種自信和底氣首先要感謝時間,是時間讓大家形成了這種共識和口碑。十年啊,即使從沒有什么拿得出門的政績,憑十來年積攢下的威信,那些毛頭小子們想撼動他也難。更何況在開始的幾年,他又的確做過那么些讓村人們拍手叫好的實事兒??稍捰终f回來,好漢不提當年勇,跟豬八戒似的整天把“俺老豬當年”掛在嘴上總不是辦法。啥事兒都怕明眼人看,啥事兒也都怕仔細掂量。如果仔細掂量起來,伸出五個指頭扒拉來扒拉去,最近幾年過來的這一屆還真沒為村里人干過什么實事兒。小學(xué)校里的那座教學(xué)樓是十年前剛剛把村磚窯廠承包出去之后蓋的。那幾間老年人活動室呢?也蓋了有七八年了。如果說近四五年來的成績,幾乎要交白卷。所以,若在半年前提起在今年的換屆選舉中成功連任的把握,他打心里還是有些犯怵的。
可現(xiàn)在不同了,這半年里接連兩個大手筆讓他這一屆村委班子一掃過去的頹氣,一下子又雄震起來。仿佛從前NBA籃球場上時不時上演的精彩一幕,在臨終哨響之前的幾分鐘,失敗幾乎已成定局的一方迅速追平甚至超越。讓人興奮,讓人叫絕,讓人連血壓都會陡然上升。舊口碑上又添了新口碑,老威信上又增了新威信。他心里有些底了,說話也敢挺起腰板了,似乎就連吹牛皮也有資本了。
這半年里,頭一件大事是修了村里的家祠。程莊以程姓居絕大多數(shù),不論是外出上學(xué)的還是務(wù)工的,回來的時候都要由老人領(lǐng)著,去拜拜祖先。把家祠修繕一新,這就籠絡(luò)了許多老年人的心。現(xiàn)在年輕人在外務(wù)工的多,真到了選舉投票的時候,選票還不是老年人給代替寫?第二件大事就是修了村里通向鎮(zhèn)上的那條路。雖然還只是毛坯路,沒有竣工,可畢竟讓大家有了盼頭。而且即使是現(xiàn)在還沒有鋪柏油的毛坯路,也已經(jīng)解決了下雨天存水的難題,到鎮(zhèn)中學(xué)上學(xué)的孩子們到了下雨天至少不用穿膠鞋了。
能在這一任的尾巴上有這么濃墨重彩的兩筆,其實真的有些出乎他的預(yù)料。說實在話,做到這些并沒有讓他費一絲一毫力氣,一切的一切簡直可以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這事兒首先要感謝一個叫王族的人,再次要感謝“十大家”。
王族是程莊的一個外把姓(村里把單門獨戶,跟大家不是一個姓氏的人稱作外把姓),是村里磚窯廠十家股東之一。這些年這十大股東承包磚窯廠發(fā)了財,在村里便得了一個諢號,叫“十大家”。在這十大家里,王族占有最多的股份,所以人稱“王總”。
那天晚上,其實王族一進屋,程江就知道他這趟打的是什么算盤。
王族把提來的兩瓶好酒往門后頭一放,在墻邊的凳子上坐下,簡單寒暄了兩句,便直奔了主題。
“磚窯廠的事兒,下一步咋辦呢?”
程江吸著煙,瞥了王族一眼,沒有說話。他心里明白,磚窯廠是十年之前承包出去的,今年年底該由村里收回來繼續(xù)往外承包。是收回來讓愿意承包的人競標,還是讓老班人馬繼續(xù)續(xù)約,按照什么價格,這都要村干部說了算。但他也明白,這事兒王族他們十大家可以找他,也可以暫時不找他。因為今年的換屆選舉在磚窯廠承包的前頭,如果這些人對自己連任沒信心,那當然可以等等再說。今天王族能到家里來,至少讓程江看出來自己在一些村里人心目中的分量還可以,就像賭博押籌一樣,很多人還是愿意把籌碼押到他這邊的。
這讓程江打心里有些欣慰,也有些得意。
雖然這樣想著,可程江還是謙虛地說:
“咋辦?這我說了不算,要等新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上來再說?!?/p>
“叔,看你說的。下一屆村長還不是你?”王族瞅了瞅程江,咧嘴笑了。
“恐怕……不好說?!背探皖^沉默了好大會兒,嘆了口氣,“看看這屆班子這幾年的成績單,不容樂觀啊?!?/p>
程江說的是實話,這話是他真實感情不由自主的流露。這話就像冬天里驟然刮起的一股小西北風(fēng),讓兩個人的談話遭到了一陣寒流的襲擊。兩個人都暗暗緊了一下臉,心里偷偷打了個冷戰(zhàn)。當然,程江這話仔細品味一下,還隱含著一絲訴苦的意思。那意思是你看看我們村委窮得都干不成啥事兒了。另外,從王族這方面聽起來,這話還可能含有一絲向自己化緣的意思。好像說你們這些人富得流油,怎么忍心看著我們交白卷?就不應(yīng)該幫一把?
這層意思,程江可能并沒有專門這樣想,可潛意識里肯定是有的。之所以沒有明確形成一種想法,那是因為這些年企業(yè)的老總們都滑得像泥鰍,不像前些年不論誰去都能給些?,F(xiàn)在你跟他們化緣,他們恨不得先讓你施粥。
“這還不容易?成績不好,補??!”王族盯著程江說,“我們十家,每家出五萬,你看能不能顯出成績?”
程江先是一愣,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緊緊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似乎這五十萬就藏在人家的眼睛里,看得不緊了就會插翅膀飛了。
“真的?”他說,“這十大家的家你都能當?”
“這家都當不了,我咋當王總呢?”
第二天,這筆款子就到了位。
程江召集村干部們經(jīng)過仔細研究,確定了兩項最得人心的工程:一是修廟,二是修路。
當然,正所謂利益均沾,按老百姓的說法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兩處工程都是王族手下的工程隊承包下來的。程江明白,承包工程,連正餐前的開胃菜都算不上?,F(xiàn)在排著隊想承包磚窯廠的人可多著呢!有了這個鋪墊,就像提前走了關(guān)鍵的一步棋,十大家拿到磚窯廠下個十年的承包權(quán)還不是如同囊中取物?
這一切都好像只是個開始,一個讓人感到出乎意料的開始。這個開始讓程江稍微有些不安,但轉(zhuǎn)念好好想想,他心里卻也仿佛更加有了底。他從電視上看到過,在美國,每到大選的時候,也都是各大財團最活躍的時候。哪匹競選中冒出來的黑馬背后沒有大財團的支持呢?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別的不說,龐大的競選費用平頭老百姓能支付得起?
莫非十大家乖乖送上門來,是想做他背后的財團?
這樣一想,他把自己嚇了一跳:如果真是這樣,那這算不算權(quán)錢交易?
他琢磨了老半天,沒琢磨出個頭緒。
二
那天因為鎮(zhèn)上通知他到縣里開一個會,程江起了個大早。
從村里到縣城是二十五里路,其中從村里到鎮(zhèn)上的十里還沒有通公交車。如果騎車到鎮(zhèn)上汽車站再坐車,還要花錢把車子寄存在站里,不僅讓人感覺虧了,而且也麻煩。所以只要不是特別惡劣的天氣,程江倒寧愿騎他那輛破自行車去縣里。雖然累些,可空氣好,不像被塞在客車里那樣憋悶,而且還可以隨心所欲地觀看左右的風(fēng)景,一路上倒是十分愜意。二十來里的路,只要早起一兩個小時,八點前準時進入會場還是趕趟的。
可這一次奇怪得很,一大早還沒出村,他就看見村口的那條南北路上停著一輛載客的大巴。這條路既非國道又非省道,平時并沒有這樣的客車停靠或經(jīng)過。莫非這車是專門來接他去縣城開會的?剛剛一起這個念頭,他自己先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來這車如果專門來拉他一個,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二來他明白,自己也沒夠那個級別,不但不夠資格配小車,連大車也不夠資格配。遠遠地,他瞅見幾個村里人在大巴跟前轉(zhuǎn)悠,接著一個個貓著腰鉆到車里頭去了。過了一會兒,從路那邊又過來幾個,也是本村的人。
奇怪了!程江一邊騎著車子,一邊叫著。據(jù)他了解,這些人除了每個月騎著車子去幾趟鎮(zhèn)上,很少出遠門。這次這么早集體出動,到底咋回事兒呢?他再仔細瞅瞅,感到更奇怪了。因為那些上車人的神態(tài)都有些偷偷摸摸,甚至還帶著些竊喜,像是占了莫大的便宜。他止不住吸了幾口涼氣,心里說,難道是碰上黑中介了,要把這些老實巴交的人拐騙到黑煤窯去?
他當村長這么些年,村里不論出了什么雞毛蒜皮的事兒,他都要管一管,問一問,這事兒看樣子非同小可,自然更不能等閑視之。他腳下猛蹬幾下,把車子騎到客車旁邊停下,還沒有來得及在地上將車子插穩(wěn),就從客車那邊過來一個人,一下子跟他撞了個滿懷,還差點兒把他的車子撞倒。他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二組的小組長亞東。
“啥好事兒?”程江問,“咋這么興奮?”
亞東伸手幫程江把車子扶住,又扶扶自己肩膀上扛著的一個藍色旅行包,慌慌張張地問:
“有車坐,你咋還騎個鐵驢?”
程江心想,你們有車坐,可我沒有啊。如果早知道你們包了車要出門,我也好歹搭個順風(fēng)車。可惜我事先又不知道信兒,不然誰會放著車不坐,騎這笨玩意兒呢?他抬頭朝車里瞥了一眼,里面塞得滿滿的,就連中間的過道上也坐了人,看來這順風(fēng)車肯定是搭不成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出來得晚了,又納悶這么大的事兒為什么頭一天竟然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他在心里嘆了一句:這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睦镉行┦?,又有些遺憾,但當然不能把這種情緒顯露出來。他只是低頭隨手拍打了一下剛才車轱轆沾到褲子上的土,推起車子說道:
“坐啥車?我跟你們不一樣!我還有其他事兒嘛!”
亞東正忙著往車里鉆,聽了他的話又回頭沖他問:“大家都去市里旅游,你不去?”
“旅游?”程江不由自主地反問了一句。
“十大家請客!凡是昨天晚上接到通知的人,都能去市里免費旅游。”
程江一頭霧水,好像被亞東軟綿綿的幾句話給打懵了。他使勁兒拍了拍榆木疙瘩一樣僵硬的腦袋,心里開始嘀咕起來。十大家請客?我是村長,在村里也算是有些頭臉的人物了。按理說有啥大事兒的話,不能繞開我?。槭裁催@樣的事兒沒有通知我哩?不但沒有通知我,甚至好像還在有意瞞著我。不是嗎?如果不是今天恰巧縣里有會,在這兒碰上了,恐怕等人家從市里玩夠了回來我還不知道哩!心里越嘀咕越覺得不對勁兒,額頭上漸漸滲出了一層小汗。
“你不知道?”
聽見問話,程江一抬頭才看見亞東并沒有上車,而是站在車門口盯著他看。
“我哪能不知道哩!我有會嘛!”程江朝他擺了擺手,“你們好好玩兒?!?/p>
亞東上了車后,門緩緩地關(guān)上,車子便啟動上路了。
程江在后面騎著自行車,一開始還能瞅見大車的尾巴。可沒過多大會兒,連一點兒尾巴氣兒也聞不到了……
會是政法委牽頭召開的,講的是社會治安問題。會上公安局長介紹了近期發(fā)生的大案要案,還放了幻燈片。片子里的場面夠震撼,也夠血腥。很多村干部都看得津津有味兒,會場上時不時發(fā)出驚叫、感嘆或者議論的聲音。
可程江卻心神不寧,覺得這個會開得沒滋沒味兒。
三
在會場上,程江幾次想給王族打個電話,或者發(fā)個短信,問問去市里旅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們這伙人葫蘆里到底是賣的什么藥??伤跁錾蠋状伟咽謾C拿出來,掂量了掂量又放進衣兜去了。有兩次他甚至都把話編輯好了,又按刪除鍵給刪了。他小學(xué)拼音字母沒學(xué)好,打字慢,打那么幾個字可費了他老鼻子時間,但最后經(jīng)過斟酌還是刪除了。
散了會吃了中午飯,還有一下午的時間在縣城逛。若在從前的時候他一般都會去批發(fā)市場給女人買件廉價又好看的衣裳,或者給孩子批發(fā)點兒本子和筆。可這次沒有,從承接會務(wù)的賓館里出來,他徑直搭車去了汽車站。從汽車站搭車到鎮(zhèn)上花了五十分鐘,再騎車到村里,才剛剛半下午,太陽還毒烈得很。
程江把車子往家里一扔,徑直去了村委會。在路上,他給班子其他成員打了電話。會計離家近,他到的時候會計已經(jīng)到了。程江其實是在中午吃飯的時候臨時做出的這個決定:回家后緊急召集村里所有的小組長、群眾代表開會,傳達縣里的會議精神。
可會計連打了幾個電話,要么不接,要么就說人在外地。其中有幾個在會計的一再追問下,交代出了自己正在市里新近建設(shè)的幾個景點旅游。
程江跟會計擺了擺手,讓他放下了電話。
程江心里有數(shù)了,情況在他眼前漸漸明朗起來,被十大家請去市里旅游的,都是村里有些頭臉、能說上些話、有些威信的人。包括全部小組長、全部群眾代表?!斎唬髞硭胖?,還有村里十位德高望重、有一定威信、放個屁掉在地上都能砸個坑的老人。
程江不明白了:如果說十大家拿出五十萬讓他們村委班子修路,用來掙得在群眾中的威信,是幫他獲得連任的資本,對他來說算是公開的秘密的話,那么瞞著他組織這些人去市里景點旅游算什么呢?
如果說這次跟上兩回一樣,是為了他的連任又往老百姓們的心靈天平上加了一個砝碼,那這事兒就完全沒有必要瞞著他。如果僅僅為了繼續(xù)承包磚窯廠,爭取老百姓的支持,那似乎又有些勞師動眾,且燒香燒到了老佛爺?shù)钠ü缮稀瑰e了勁兒。這事兒明白得很,誰承包磚窯廠,老百姓并沒有決定權(quán),買他們的賬有多大意義呢?
程江召集小組長和村民代表會沒人來,第二天,王族卻主動來找他了。
王族并沒有空手來,王族給程江帶來了一塊看書的時候壓書頁用的鎮(zhèn)紙和一件名牌襯衫。
“叔,我組織幾個人去市里玩了一趟,給你捎了點兒東西。”
程江嗯了一聲,并沒有往桌上看那些東西,只是朝一邊的椅子抬了抬下巴,說:
“坐下吧?!?/p>
“知道叔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三天兩頭去市里,所以就沒讓人請你?!?/p>
“那天我在縣里有會!”
“是……是哩,叔是大忙人!”王族說,“聽大巴上的司機說見到叔騎車進城哩!他竟然不知道送叔一趟,讓我狠狠地熊了一陣!”
“熊他干啥?”程江說,“他年輕,不懂事,能跟他一般見識?”
“是是是!”
王族坐在那里,咽了口唾沫,瞅一眼程江。程江在躺椅上歪著,眼皮耷拉著,喉結(jié)一動一動,標志著他還沒有睡著。
“去市里旅游,原本是為了讓大家開開眼界,也是我們磚窯廠的十來戶出錢,替村委班子做點兒好事兒,”王族說,“這事兒吧,本來該跟叔商議商議的。是我考慮不周,怪我,怪我!”
“這說的哪里話?”程江睜開眼睛,呵呵笑了,“我們這一屆老了,能力上也不比你們。你看看,這么好的事兒我們都沒做過!”
王族也笑了,然后又說了幾句閑話,便告辭走了。
王族走后,程江抬眼朝桌子上瞟了一下,一個長方形的盒子,里面應(yīng)該是一件襯衫;一方鎮(zhèn)紙,通紅的,不知道是用的什么石料。他閉上眼睛,輕輕吁了口氣,心里說,我是個大老粗,不認得幾個字,他卻送給我一方鎮(zhèn)紙。這東西對我來說是沒有一點兒用嘛!他送個這東西給我,是在諷刺我這些年在村里無用嗎?
王族啊王族,我原來真是小看你了!程江心里感嘆著。你這趟來的意思我還能看不明白?這就是補救。這是偷偷出去旅游被我撞上了,如果沒有撞上呢?事態(tài)會如何發(fā)展?他真是不敢想了。他知道王族是自知沒跟他商量就組織大家去市里旅游理虧,怕引起懷疑,所以才花費這一陣口舌來解釋??沙Q哉f越抹越黑,越想掩蓋,越能顯示出你的狼子野心。替村里干事兒,這不是越俎代庖嗎?說給誰誰信呢?憑他這些年的經(jīng)驗,許多人的話是要往截然相反的方向去理解的。人家說你好,那就是在心里罵你祖宗。人家說你不用擔心,那你就該好好提防著,小心著了。王族嘴上抹蜜的這段話,無疑顯示著這家伙來者不善,居心叵測。
王族是程江從小看著長大的,他因為是個外把姓,從小沒少受別人欺負。他記得,這小子從前上小學(xué)的時候從他門前過,經(jīng)常溜著墻根。有人說過,溜著墻根長大的孩子總能干些出人意料的大事兒。見了這樣的人,一定要好好提防,絕不能輕視。王族就是溜墻根長大的,從他承包磚窯廠之后十年的崛起,就可以看出這小子不簡單。當然,在他看來,這小子的志向絕不僅僅是要做一個“王總”。
外出旅游的人從市里回來之后,小村里并沒有刮起十二級大風(fēng)。大家似乎對外出看到聽到的那些稀罕事兒都諱莫如深,唯恐有人鉆到他們腦袋里給他們偷了去。但仔細觀察的話,在這種平靜之中,也有一絲一二級的微風(fēng)在沿著地皮“哧溜哧溜”地刮著。這風(fēng)刮到誰的耳邊,誰的耳朵就會跟風(fēng)中的草一樣動一動。
程江也覺察到了,不幾天的時間,村里老老少少似乎都在談?wù)撝粋€人——王族。
王族,這個面皮白凈的矮個子男人,平時給人的感覺似乎總是那么弱不禁風(fēng),不幾天的功夫,卻簡直成了大家口口相傳的英雄、恩人。在大家的描述中,他不僅帶領(lǐng)著十大家出資修路、修廟,還領(lǐng)著村里人到市里旅游;不光讓大家開闊了眼界,還給大家買了想買的東西,吃了沒吃過的山珍海味……
四
程江吃完了飯,背著手到地里去拔草。
出了村子,走在那鋪了半拉子的毛坯路上,他真后悔當初花了王族他們十大家的錢。路的建設(shè)工程是由王族手下的承包隊干的?,F(xiàn)在王族已經(jīng)找過他幾次,說到目前為止,原來十大家籌起來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如果不接著鋪下去,老百姓不愿意;如果接著鋪下去,就不得不繼續(xù)依靠這十大家。
現(xiàn)在想想,程江真是后悔不迭。這不是中了這些人給設(shè)下的圈套了嗎?這不是成他們的傀儡了嗎?唉,怪都怪自己一時大意,竟然陷入如今這么被動的境地。自己真是傻啊!當初王族提出拿錢幫村班子修路的計劃的時候,他還以為占了便宜,還以為自己找到了財團的支持??涩F(xiàn)在細細想來,這狗日的就是在搞陰謀啊!他在地里一邊拔草,一邊后悔。原本以為在這次換屆選舉中有了十大家財團的支持,連任能夠勝券在握,現(xiàn)在來看不但沒有勝算的把握,自己反而早如同如來佛手中的孫猴子,已經(jīng)成為人家手中的一個棋子兒,只能在那里乖乖任人擺布了。
他真有些想不明白,王族啊王族,想當初若不是我照顧著你,你能參股承包了磚窯廠?當時你一個外把姓在村里,勢單力薄,若不是我抬舉著你,你能有今天?誰能想到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能夠來反咬一口?誰能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竟然是你?
這樣想著,他的心里就五味雜陳,說不出來的難受。
不過,如果冷靜下來想想,客觀地掂量掂量王族這個人。論能力,還真不比自己差,干個一村之長還是能勝任的??涩F(xiàn)在的事兒誰都明白,王族競爭村長目的不純啊!他代表的是十大家,而十大家首先就是要達到繼續(xù)承包磚窯廠的目的。這樣下去,如果讓他干了村長,村里的什么好處還不都由這十大家占了去?
程江不服,他憋著一口氣,下了決心不再求他們十大家,從此再不用他們。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剩下的路修好。不能這樣坐著被動挨打,要主動出擊,至少要有效地進行防御。這樣想著,他便扛著鋤頭回了家。回家后他把鋤頭往門口一扔,騎著自行車便直接去了鎮(zhèn)上。
他要去找張鎮(zhèn)長解決修路所需錢款的問題。
村里人幾乎都知道,他跟張鎮(zhèn)長熟,不是一般的熟;鐵,也不是一般的鐵,因為兩個人認識至少也有十來年了。在他剛干上村長的時候,鎮(zhèn)長也剛來到鎮(zhèn)上。那時鎮(zhèn)長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是縣里派到鎮(zhèn)上的組織委員。他們兩個倒是投緣,那時候真跟小哥們兒一樣。這趟去,他自己感覺,憑這些年跟鎮(zhèn)長的交情,說服鎮(zhèn)長以得到他的支持,讓他稍微為村里的公路投些錢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
張鎮(zhèn)長原本要下班了,但看敲門的是他,又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老程,哪股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張鎮(zhèn)長問。
“鎮(zhèn)長,你就別開老哥的玩笑了!”程江說,“我們村里的路修到半截沒錢了,我這不是來求你了嘛!”
“求我?那你不是守著廟門找不著菩薩嗎?你們村里大老板多,我有時候資金緊張了,還要找他們解決哩!聽說前期修廟修路,都是磚窯廠十大家掏的錢?再找找他們,俗話說殺人殺死,救人救活。既然為村里做好事兒,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聽鎮(zhèn)長提起了磚窯廠的十大家,程江就有些火不從一處來。他看了鎮(zhèn)長一眼,狠狠地嘆了口氣:
“你不知道,我讓這幾個家伙給耍了!”
“咋回事兒?坐下來慢慢說?!睆堟?zhèn)長說著走過來,給程江倒了杯水。
程江來不及喝水,把近半年來前前后后的事兒跟張鎮(zhèn)長簡單地說了,然后有些激動地說:
“你看看,我原來以為是好事兒,是為了支持我連任造威信,現(xiàn)在看,王族不是明擺著眼饞我村長這把交椅,要取而代之嗎?”
“老程啊,我看你是不是多慮了?”聽他說的時候,鎮(zhèn)長一直在抿著嘴,等他說完,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不論如何,人家是在為村里做好事兒?。 ?/p>
“目的不純,好事也就打了折扣!”
“咋個不純法?你倒是跟我說說看。”張鎮(zhèn)長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問。
“你看哪!雖然他們投了錢,可也取得了修路的承包權(quán),這事兒不虧。現(xiàn)在他們暗中組織大家出去旅游,收買人心,為的是啥?難道僅僅是為了下一屆磚窯廠的承包?不是!他們胃口大得很??!他們盯準的是我身子下的這把交椅。這交椅我不能交出去!如果交出去,天下成了他們的天下,小村還不得讓他們賣了去分了去……”
張鎮(zhèn)長在對面的沙發(fā)上坐著聽完,然后皺著眉頭半天沒說話,最后拿起茶幾上的水喝了一口后道:
“老程啊,心態(tài)可要放平和啊。如果不是人家慷慨解囊,你們能為村里干下當前的兩件實事兒?我看就按王族說的,余下的款子組織村里的村民籌一些嘛!”
程江聽著他的話,漸漸感到張鎮(zhèn)長變了,變得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可以交心,可以說話的時候心照不宣的好哥們兒了。他不再是好哥們兒,而是成了高高在上的張鎮(zhèn)長。成了張鎮(zhèn)長之后,他便跟自己打起官腔來了。
“我讓大家拿錢,那村里人還不讓我得罪完了?換屆的時候還有人選我?”程江有些火了,把心里的話都掏了出來。
“你不讓村里集資,跟我要錢,我也沒有錢給你!”張鎮(zhèn)長道,“憑著咱的交情,我也只能在今天中午管你一頓飯。想再要別的,對不起,沒有!”
“飯我就不吃了!”程江碰了一鼻子灰,有些生氣,他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嘟囔道,“王族他一個外把姓,他干村長,誰會聽他的?”
“老程,要我看王族的覺悟、能力就不比你差,”張鎮(zhèn)長道,“就憑剛才你這話,你這是搞家族小集團嘛!”
從鎮(zhèn)上回來,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鎮(zhèn)長也叛變了,鎮(zhèn)長也投敵賣國了!
一開始他真有些想不明白,十多年的交情,咋會說變就變呢?不過在車子上騎到半路,程江也就把事兒給想通了。程江清楚地記得,去年第一季度鎮(zhèn)上資金緊張,給學(xué)校里的老師發(fā)不下工資來,還是他領(lǐng)著鎮(zhèn)長找到王族他們,借了五十萬才應(yīng)付了過去。
唉,怎能不投敵呢?
五
從鎮(zhèn)上回來的第二天,程江就召集全村五十來戶人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開了全體社員會,商量集資的事兒。
他坐在臺上,有種趕鴨子上架的感覺??杉热绘?zhèn)上一個子兒也不出,那除了集資還有什么辦法呢?如果不集資,只有靠十大家再出。那樣的話王族的威信豈不是會更加迅猛地往上漲?說實話,他現(xiàn)在真是怕再跟王族這些搞生意的打交道了,太精了,真是太會算計了!
他在臺上慷慨陳詞了一陣子之后,下面靜悄悄的,不但沒有響應(yīng)的,連個咳嗽的都沒有。
“大家自己的路,要支持啊。”他又喊道。
“唉,年輕人在外面打工,年關(guān)才回來,能走幾趟呢?”有人說。
“就算一口人出一百,那才能出幾個錢呢?還要再想其它的辦法?!?/p>
其它的辦法?其實誰都知道所謂其它的辦法是什么,那就是再讓磚窯廠的股東們拿??纱蠹叶紱]有那樣說。程江朝自己身邊的桌子上瞥了一眼,那個通紅的捐款箱就在臺上放著,顯得那樣孤單,那樣難看。箱子是他頭一天用一個盛鞋的盒子糊的,外面糊了紅紙,樣式是他仿照電視新聞中出現(xiàn)的捐款箱做的。
“群眾捐多少?干部又捐多少呢?”有人喊了一嗓子,“干部要帶頭多捐呢!”
這時候村會計的女人就在人群里朝那喊的人罵了一句:“噴他娘的什么糞?干部就該多捐?莫非干部就不是人?”
她這話一出來,人群里就“哈哈”地爆出了一陣笑聲。這笑聲一起,會場秩序便有些混亂了。程江站起來,抬起胳膊朝下壓了壓,下面沒有反應(yīng)。接著他朝擴音器喊了兩嗓子,下面的聲音漸漸小了。這時候他伸手從上衣內(nèi)兜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轉(zhuǎn)身塞到了那個通紅的捐款箱里。
他看見錢從黑洞洞的孔里落進去了,落進去之后,沒有發(fā)出一點兒動靜。
“村長,你是干部才捐那一點兒,不管用?。 庇腥撕暗?。
“哈哈哈……”有人跟著起哄了。
這時候,大家看見人群中緩緩站起來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王族。王族個子不高,但他披著外套,走起路來的姿勢自有一種別人模仿不了的風(fēng)度。他幾乎是在所有人的注目禮中走上主席臺的。等他走上臺之后,大家才看見他放在懷里的手中其實是拿著東西的。剛才因為把手藏在懷里,又披散著外套,便沒有人注意。他把手拿出來的時候,大家才看清,那是一沓子紅通通的錢,那么多,真讓村里一些人看傻眼了。除了在電視上,除了在夢里,誰見過這么多的錢呢?
臺下先是驚訝得齊刷刷“哦”地叫了一聲,接著便鴉雀無聲了。在這巨大的震耳欲聾的寂靜中,大家聽到王族對村長程江說:
“我?guī)ь^捐兩萬,磚窯廠其他股東每家一萬,這一共是十一萬,請村里收下!”
程江身子有些僵硬了。他愣了一下,朝一邊的村會計偏了偏身子。會計便把錢接過去,清點了數(shù)目,收下了。
人手過了一遍,又用驗鈔機過了一遍。整個點錢的過程下來,程江感到腳麻了,貼身的衣裳也全濕透了……
那天,村里人都紛紛捐了款,數(shù)目不等。
忙活完之后,會計去鎮(zhèn)上銀行存錢,程江抱著空空的捐款箱回家。路上,他想起剛才捐出去的那兩張百元大鈔,真是心疼得不行。當然,更重要的還不是心疼,而是窩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他記得剛才大家捐款的時候,在那種混亂的場合,有人跟他說了這樣的話:
“這條路修好了,叔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功成身退?程江聽了這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心里說,難道在村人的眼中,我將要在這一年退下來已經(jīng)成為定局了嗎?他感到全身上下陡然沒有了力氣,像剛剛得過一場大病,又像冬天在燙人的澡堂子里泡得時間久了,有些虛脫。
他一步步往家里走,進了門,將投票箱狠狠地砸在地下,先踢翻了院子里的雞食盆,然后撿起地上的一個棒槌,打在了羊圈里正想跟母羊騷情的一只公羊身上。進了屋之后,他飯也不吃,倒在床上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六
第二天,他去鎮(zhèn)上辭了職。
張鎮(zhèn)長對他一再勸說,一再挽留,好話歹話說得嘴唇起泡,舌頭生瘡,都不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最后張鎮(zhèn)長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說讓他先主持著村里的工作,主持到正式換屆的時候再辭職,但他還是不同意。
鎮(zhèn)上只得派了兩個干部,到程莊提前組織了選舉大會。會前鎮(zhèn)里干部宣讀了程江的辭職申請和張鎮(zhèn)長的批示。批示中說了,雖然非常惋惜,鑒于當事人主意已決,也只得同意。
選舉幾乎沒有什么懸念,王族以絕對優(yōu)勢居于榜首,理所當然地成了程江的接班人、成了下一屆的村長。
退下來的程江有時候想想,就覺得自己夠懦弱的。為什么不敢堅持到正式換屆選舉的時候搏一搏呢?難道是怕到時候自己的選票太少,敗得太難看?
張鎮(zhèn)長其實待程江也不錯,沒過多久,就讓民政部門給他辦了退休手續(xù)。十多年了,國家有政策,只要辦了正式退休,村干部就能每月給發(fā)百十塊錢的工資。雖說不多,也夠吃鹽點火的了。這也算是老朋友的一個饋贈吧!
在王族上任后,村里就又開始繼續(xù)修路了。當然,沒等路修好,全村集資起來的那些錢又用完了。所以最后無奈之下,只得讓十大家預(yù)支了下一個十年的磚窯廠承包費,臨時頂?shù)叫蘼返墓こ躺稀?/p>
程江退是退了,但還是那個脾氣,經(jīng)常會發(fā)些沒用的小牢騷。有時候他從鎮(zhèn)上領(lǐng)了退休金回來,走在柏油路上往村里走,遇到熟人便會說:“你看,這硬邦邦的路還像個路嗎?真是不成體統(tǒng)了!”
大家都不搭他的話,至多也僅僅是笑笑而已。
程江有時候還不依不饒,仍要追上人家,扯住衣襟說:“我給你們算筆賬??!承包修廟和修路的工程,至少要拿回來十六七萬;繼續(xù)承包磚窯廠,又給他們省下了一二百萬!現(xiàn)在村里的磨房也賣了,光下面的地皮,你知道能弄多少錢?這群狗日的不是干部,是資本家啊!你想想當初,他們修路修廟加上后來領(lǐng)著大家集資,一共才投了多少錢?當干部是一本萬利的買賣,這群資本家算得準啊……”
大部分人聽了他的話,都訕訕地笑笑,走開了。有些被他追得緊,不得不說的時候,也會反駁他說:
“叔不能這樣說,現(xiàn)在的社會,誰有本事誰發(fā)財,這個你眼饞又有什么用?”
“不是眼饞,是……”他站在那里,大張著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似乎全身都不得勁兒。
在村里的小學(xué)校被鎮(zhèn)小學(xué)兼并,村小學(xué)的地皮被十大家買去蓋了大型養(yǎng)豬場的時候,十大家又請村里男女老少在小鎮(zhèn)上吃飯。
這次跟那一回請小組長、村民代表去市里旅游不一樣,并沒有把程江落下。
程江跟大家一起在鎮(zhèn)上最好的景紅飯店里坐著,喝著幾百塊錢一瓶的好酒,喝著喝著就有點兒高。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兒,程江又扯起什么“資本家”啊,什么“一本萬利”之類的話來。他越說越來勁,幾乎成了一個布道者,把擺滿酒桌的大廳當成了他的講演場。
一開始村人們都聽著,雖然有些不耐煩,但也都忍著。誰會跟個混了官場十多年最后下臺了的老村長一般見識呢?發(fā)泄吧,發(fā)泄吧!大家都忍著,心里抱著有些憐憫又有些厭惡的情緒。
可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在觥籌交錯的喧嘩中,程江忽然站起身來,把手里的杯子一下子摔在了地上。然后又“呼啦”一下把桌子掀翻了?!皣W嘩啦啦”,杯子盤子摔了一地。許多人根本沒有思想準備,驚叫著躲閃開來。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大家都怒氣沖沖地盯著這個攪局的人,一雙雙眼睛通紅,似乎充了血。
“最煩的就是這種自己沒本事,還眼紅人家發(fā)財?shù)娜?!”有人說。
“對,”馬上有人附和著,“干部不領(lǐng)著大家掙錢干什么?這種自己干不了事兒,還對這個也看不慣那個也看不慣的人,就是欠揍!”
“對,欠揍!”
那天,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反正醉得一塌糊涂的老村長程江先是被人狠狠地揪住,按到了杯盤狼藉的地上,接著便有人用腳連踢帶跺了起來。
程江一開始“哦哦”地叫喚,最后不叫了。王族聽到動靜趕來的時候,他躺在桌子底下,一身一臉的泥,在那里“嗚嗚”地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