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龍/ 著
作為編輯,原本并不需要多說什么,因為,他的認識、判斷和態(tài)度,他愿望的最美好的部分,都將在圖書中呈現(xiàn)出來。尤其是,當我們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實生活難免支離破碎,“熵”無處不在,而若能在圖書中將它們彌補,克服自身局限、無力與遺憾,向讀者展現(xiàn)一個清晰、完整、富于秩序與意義的世界,我想大概沒有比保持沉默更明智的了。
不過,就像牟宗三先生在論歷史哲學時所說的那樣,歷史多曲折、迂回與矛盾,但并非晦暗不明的黑洞,人生與現(xiàn)實也非一團漆黑——一經(jīng)理想、愿力的照耀,則其曲折與迂回亦可見細密而美妙的紋理。每一本書的誕生和流傳也是如此,自有其不可磨滅的軌跡和存在,作者、出版社與圖書,種種因緣彼此纏繞、折射、輝映,亦可劃出美麗的光的圓弧。恰如海德格爾所謂“存在的綻放”。這些,不是白紙黑字,而是無字書。對我來說,圍繞著大雅詩的那些人和事,那些意念,便是如此。
1
大雅原本是一個宏愿,包括哲學、政治,歷史和藝術,寄寓著一個出版的理想國。外則社會,內(nèi)則人心,大到天下國家,小則纖微毫末,原都在我們的視野和版圖里。不過,就像柏拉圖晚年的質(zhì)疑一樣,“理想國”存在與否是一個問題;即便存在,它似乎也并非個人幸福的充分條件:外在秩序并不對應于人的內(nèi)心秩序,每個人都另有一個神秘莫測的宇宙,難以衡量難于堪破。事實上,觀念化和概念化的教育和宣傳太多了。所以,大雅的第一個系列,我們不希望抽象、隔離,不食人間煙火地描摹幾何模型般的理想,而是意圖從綜合的現(xiàn)實出發(fā),切入生活的橫剖面,直面生存本身的不同層次、際遇和狀態(tài),呈現(xiàn)不同人的內(nèi)心處境、感受與決斷,即便它是痛苦、荒謬,即便它來自生活之熵。
因此,大雅首先面世的,是詩——“大雅詩叢”與“希尼系列”。
已出版的大雅詩,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不同的生存境遇。比如,曼德爾施塔姆就是一個一生坎坷、不斷遭遇命運悲劇的詩人,他兩次被捕,長年流放,多次自殺未遂,最后死于集中營;自白派女詩人普拉斯,則在她短短的三十歲生涯中數(shù)度徘徊在精神崩潰的邊緣,電擊治療、丈夫背叛、家庭分裂,最后自殺于一個冬天的早上。死亡,同樣是希尼和沃爾科特的主題,寫作《白鷺》和《人之鏈》時,他們都已進入晚年,他們面對的,是衰老、病痛以及生命的即將完結,是親人、友誼、愛以及曾經(jīng)努力建立的一切的即將崩塌與喪失……這些詩人,或葬身于時代悲劇,或殞命于性格的深淵,或無力于生物生命的定律。死,讓你建立起來的價值世界在你眼中摧毀,熵莫大于如此。
大雅詩中的其他幾位,除了詩人身份,他們也是銀行家、法律顧問、軟件工程師、大學教師、雜志編輯、公務員、家庭主婦……在詩中你可以讀到,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或糾纏于法律糾紛,陷于數(shù)字迷宮,在空中穿梭于不明的國界,或郁悶于不可教的學生,在公文堆中苦熬,為生活瑣事煩心;他們也感受著親人故去,愛人分離,朋友背叛,婚姻瓦解,雄心不再;面對不公、傷害,經(jīng)受身體的病痛、精神的折磨,面對日常的荒謬、悖論、混亂,面對靈魂的孤獨和空虛,追問早上的我與晚上的我是不是同一個我……
這些最好的詩人,他們離我們并不遠——誰能抵擋飛來橫禍,誰沒有藏著一個陰暗的普拉斯,誰又能逃脫生物自然的鎖鏈?他們的職業(yè)、生活和我們并無二致,每天早上擠公車,穿越嘈雜的街市,在辦公室坐班;他們與我們有著同樣的關切和緊張,焦慮于生計,紛擾于婚戀,茫然于未知……他們面對的生活,就是我們的生活,他們寫詩,就是面對生活之熵。
2
但是,詩歌不是讓人看到生活如何在痛苦中崩塌,而是讓生活在痛苦的廢墟中重新確立。在編審這些詩歌的過程中,我越發(fā)堅定了詩歌之于生活的意義:它可改變生活之苦的朝向,面對意義奔涌。
在這個理解上,普拉斯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就好像,她身上危險的潛伏,分裂、矛盾、瘋狂、迷幻、極度的憂郁或痛苦、不能控制的激情、幽閉或狂躁等,就是為了成就她的詩,成就深?;蚍e云一樣的陰暗的力量??此脑?,你無法獲得一個倫理尺度,變得更理性,倒像被一根針插入,以有些扭曲甚至歇斯底里的方式,更加深切地感受你自己,感受這個世界。生存本身是一個謎,生活、命運、自我精神,只要能區(qū)分、辨認并將其有效實現(xiàn)出來,自有其迷人的魅力。普拉斯的詩歌,就是痛苦絕望本身絢麗的綻放。
詩歌也是在貧乏、空洞與斷裂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人與世界、過去與現(xiàn)在的關系,依靠它編織一張意義之網(wǎng)。在希尼和沃爾科特的晚期詩歌中,平緩的語氣、長長的句子為詩歌建立了一個獨特的時間維度,延宕并穿梭于回憶與現(xiàn)在、死去與活著的事物和人之間。這些詩歌,或者像希尼那樣,從深處發(fā)掘詞語的多義和暗流,發(fā)掘事物在時間中發(fā)展的關系;或者像沃爾科特那樣,意象綿密次第排列,彼此律動和交響,斑斕如地中海沿岸的海灘,讀他們的詩,如同在短暫的時空里穿越復雜的一生,如一只涉水水禽——白鷺,優(yōu)雅而不動聲色地穿越人生的河流。生命完結,卻又無窮無盡,詩歌讓它轉(zhuǎn)折和升華。
更多時候,詩歌要面對日常、平凡的生活,詩歌所能帶來的,正如詩人王志軍在《時光之踵》后記中說的:“它凝聚了我生命中美好而珍貴的瞬間,我對客觀世界的發(fā)現(xiàn)與好奇、對內(nèi)心自我的探索與認識、對純潔生活的渴望與追求、對友誼和愛的沉浸與分享……”我們都是此岸中的微塵,但一塵一念,都有三千大千世界,寫詩,就是以隱秘的方式重新凝視、開拓與挖掘,深入萬物與生活的秘密,并深深沉浸其中,賦予它們無法抹去的光輝。這日常,這一?;覊m,就像在詩人雷武鈴詩歌《郴州》中,那“在空氣燃燒出的火焰里,在高高的蘇仙橋下的蔭涼里”的三個農(nóng)民工頭,在最涼快的風口,他們被理解被放大被贊頌,被賦予動人的力量,“一?;覊m迷住我的眼睛”——這微塵的宇宙,讓我們淚流滿面。
詩歌當然更是超越。布羅茨基把曼德爾施塔姆稱作“文明的孩子”,“他的詩歌……以無數(shù)飛躍越過不言自明的東西。然而,以這種方式,它反而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更具歌唱性,不是吟游詩人似的歌唱而是鳥兒似的歌唱,帶著刺耳、難以預料的措辭和音高,有點像金翅雀的顫音”。鳥兒的吟唱,金翅雀振翼的顫音,都是文明贈予詩人的獨特稟賦,面對崎嶇的命運,它們可以助詩人完成對生活的華麗飛躍。而在史蒂文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種稟賦表現(xiàn)為更具體的技巧——想象與虛構。與他相處半生的商界好友們何曾料到,這個保險公司副總裁的深深的抽屜里,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比他們能夠想象到的最龐大的商業(yè)帝國更堅實、更雄偉。它是依靠想象、衍射,建立的一個更偉大更穩(wěn)定的帝國,它們輕易就克服了現(xiàn)實的局限。
詩歌是震撼性的認識論教育,它總是用一種你從未感受到的方式,深入萬物的無字天書,讓你知道事實和真相,此時生活的秘密才得以被重新觀察、理解,生命和死亡才會刻骨銘心,而每一種存在,才會用它最強烈的方式震顫你的神經(jīng)。詩歌也是倫理學,在這里,現(xiàn)實與我們內(nèi)心的王國才會被賦予新的秩序,事物間穩(wěn)定的關系才會重新搭建,而美德和崇高的力量,將不同于宣傳教育中抽象的概念,在你的內(nèi)心中被體認并得到確定。詩歌更是美學是藝術,語言本身即富有生命力,它的形式是另一種神秘法則,它的節(jié)奏和音樂,如呼吸如海水的潮汐、季節(jié)的輪替,你在其中玩一個永不知疲倦的游戲,但卻穿越意義的陷阱,與現(xiàn)代生活不期呼應。
就像史蒂文斯的“壇子”,詩歌,帶給所有的荒蕪、凌亂以秩序。
3
詩可以重新讓人思考、發(fā)現(xiàn)、構造生活與人的關系,理順秩序,建立一個穩(wěn)固而富于安慰的意義世界。而編輯、出版這些詩歌,就是在這一意義世界之上,建立更為具體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可謂緣分觸發(fā),友誼伸展,甚至是天意成全。
對于我來說,國外詩人的引進就是一個個奇遇。比如希尼,第一次接觸他是在十多年前,我在一本詩選中看到他的《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當時受限于認識,閱讀感受并不好。直到2012年,朋友向我強烈推薦,才再次重讀希尼。這一次,閱讀體驗迥異于前,認識全面刷新。而此時,我已走出校園從事出版兩年,當時我想,如果能夠出版希尼多好。因緣之奇異,在于無法把握卻又與我們息息相通。2013年8月30日,就在我們參加第二十屆圖書博覽會期間,希尼逝世的噩耗傳來!也就是這個不幸的消息成為又一個機緣:一方面,“希尼系列”五卷形成;另一方面,圖書博覽會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平臺,為希尼版權引進打開了局面。這讓我不時想,或許不是我們引進希尼,而是希尼在召喚我們。
友誼是連接、安慰,是打破時間、空間乃至年齡限制的巨大力量。大雅詩見證了友誼。大雅的作者,有些是師生、朋友。比如國外詩人中,沃爾科特、普拉斯丈夫休斯與希尼都是很好的朋友。國內(nèi)卷中,詩人雷武鈴、楊鐵軍、席亞兵、王志軍、謝笠知更是如此,他們都是來自北京大學、河北大學的同窗或師友。他們都是性情中人,有名士風度,用詩人周琰的說法,“楊鐵軍和雷武鈴坐到一起,儼然就是一幅宋代高士圖,兩人有相諧的高古相”,而我第一次見詩人王志軍,遙遙望去,也是一身英氣。這是一個很寶貴的圈子,雖然年齡不同、分散各地,但大家聚會、誦詩,惺惺相惜,相互取暖,彼此呈現(xiàn)的,總是最真誠、直接與美好的一面,而生活之難總是以另一種形式,以在詩中被有效克服的形式呈現(xiàn)、分享與討論。正如雷老師所說的,他們的相遇完全因為“對詩歌共同的向往與熱愛”,大雅得以詩歌的形式,“對這一友誼之紀念,及持續(xù)這一友誼之愿望”的見證,成為他們的編輯,是莫大榮耀。
大雅詩的有些譯者,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能夠走近他們,所以能夠聚合,也是奇跡。比如詩人程一身譯《白鷺》,2012年,也就是沃爾科特獲得艾略特獎后,程一身就做了一些翻譯,把目錄貼在了博客上,當時看到后,我有點事不關己地在后面留言:祝福早日出版。沒想到,千回百轉(zhuǎn),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轉(zhuǎn)盤指針最后指向的竟是我們自己!譯者中,詩人黃燦然是我上大學時就曾閱讀的,在翻譯圈中享有很高的聲譽,因此,在聯(lián)系他翻譯希尼詩選時,我還有些擔心和不安。而他,雖一開始因手頭工作推掉了我們的邀請,但緊接著他發(fā)來了第二個郵件,答應承擔翻譯。大雅詩《曼德爾施塔母詩選》也是如此,《詩選80首》副本由馮俊華兄印制時,我還因錯過了預約而感到遺憾難過,但是最后,一個更全面的版本居然由我們推出了。
其他詩人、譯者的參與,陳東飆、王敖等,也多交纏著如此種種千絲萬縷,而我也未想過,我們會發(fā)生這樣的關系。
4
有效的詩歌寫作是一個感受、辨認、提煉與表達的復雜過程,大雅詩,都是詩人殫精竭慮之作。而同時,詩越出眾,翻譯越難。詩是無法翻譯的。詩就是翻譯之后喪失的部分。類似說法,不絕于耳。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譯者需要付出怎樣的努力與艱辛。從某種意義上講,翻譯是一個無限向上的過程。譯者趨近原詩,就像芝諾二分木棒,需要以自己所有的經(jīng)驗,磨礪語言之刀,用最細微的勘察,尋覓最可靠的觸點,才切分出一個新的意義創(chuàng)口,讓詩歌在另一種語言包裹下的意義,或者說被意義所充盈的另一種語言向讀者敞開。
大雅詩的譯者都是極其認真而執(zhí)著的,而黃燦然和楊鐵軍尤其令人感動。黃燦然原本是香港《大公報》的專職翻譯,新聞翻譯是他收入的重要來源,但在他接受希尼詩選的翻譯后,就離開了《大公報》,偏安于深圳一個小山村,過起了雞犬之聲相聞的隱居生活。難以想象的是,從2014年至今,他只出版了大雅《曼德爾施塔姆詩選》一部翻譯作品。而我也感受到了這個自稱有“精神潔癖”的人,其工作過程是怎樣的。曼詩十多年前他就開始翻譯,定稿時也已進行了多次修訂。按理說,一旦定稿即不可大改,這是出版的黃金律。不過,《曼德爾施塔姆詩選》徹底打破了這個禁忌。四次校對,每次他都仔細審核,關鍵是每一次反饋稿,幾乎每頁都布滿了修改和新加注釋。這樣幾次下來,曼詩選就變成了曼詩注釋本。對此,我安慰同事,也自我安慰——因為,我們有什么理由拒絕一個如此認真執(zhí)著、追求卓越的譯者,拒絕一個完美、豐富而翔實的善本?
楊鐵軍是一個極其溫和的詩人,他的神情永遠洋溢著平和、理解、寬容和良善,看到他,你幾乎難以想象他還有憤怒的時候。但是,他對詩歌翻譯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希尼詩集《電燈光》的翻譯修訂就是一個例子。2014年12月9日,出版社收到他前半部譯稿第一稿;截至2016年5月26日付印,出版社前后收到六個不同版本(不計期間譯者無數(shù)次修訂、打磨),為詩集加了兩三百條注釋。譯者說:“這樣一本薄薄的詩集,花了太多時間,初稿完成后,又回頭看了很多遍,很多句子都在腦子里背過了,想到什么趕緊回去再對照一下,怕有什么疏忽,到了后來,細玩其義,趣味盎然,少則幾日,多則旬月,最后幾乎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刻?!蔽覍Ρ冗@些修訂,很多根本不是錯漏,而只是一些效果的微妙差異,但就是這樣,他說,詩歌就是要盡量復原詩歌本身。
大雅詩的核校、修訂工作,也凝聚著許多朋友無私而偉大的智慧和汗水。除譯者本人,原文理解、中文措辭、查閱資料、編輯校對,等等具體工作,新加坡胡一紅、加拿大周琰、美國顧愛玲,國內(nèi)詩人劉巨文、肖磊等,不少陌生和熟悉的朋友都高度關注,熱心幫助,很多朋友更無微不至,他們利用各種國外資源,提供了大量音頻、視頻以及珍貴解讀資料。甚至從頭至尾對多本詩集進行了核對,比如胡一紅。對我而言,核對詩歌也是學習的過程,尤其是,當英語的阻力,蝸牛般放慢了我的閱讀速度,精微之處反而像在放大鏡中放大。而很多交流,與譯者意見出入反而能有更多收獲,比如說,關于希尼《在圖姆橋邊》和譯者的討論,促成了我的一篇文章,而距離上一篇,已經(jīng)有年。所有這些,都讓我覺得,這樣的出版,才能讓你馬不停蹄,卻又仿佛時間停止,而你就像捕手,將時間的每一處溝壑和閃光,捕獲并細細打量。而你也才能成長,才能獲得尊嚴。
此外,各個環(huán)節(jié)出版社方面也費盡思量。設計、用紙、裝幀是圖書的面孔,為延續(xù)風格,大雅詩的整體設計統(tǒng)一由資深設計師劉凜女士操刀。從“大雅詩叢”到“希尼系列”,每一個系列,都經(jīng)過反復溝通與交流,推倒N個方案,經(jīng)歷N次從頭再來。在用紙和工藝方面,出版社也是綜合詩歌特點,咨詢多方意見,反復斟酌考量……這些,都是最細微、最煩瑣,但又都是朝向最美好的形態(tài)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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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詩歌出版是出版社孤身獨斗,因此最初我曾想,這或許真的是一種頭腦發(fā)熱的事情,我們極可能是飛蛾撲火,孤注一擲。
令人驚訝的是,從策劃期詩人、譯者的選擇,到后期翻譯核對,就像已經(jīng)說過的,無數(shù)我認識不認識的詩人朋友參與到其中來,伸出友誼之手。后期宣傳也是如此,在多個線下活動中,除了作者譯者,臧棣、姜濤、周偉馳、王家新、藍藍、張?zhí)抑?、非亞、馮艷冰、冷霜、周瓚等等眾多著名詩人、評論家參與進來。很多詩人原本只是在大學教材中,或某個虛擬空間才能見,他們與我們,他們與詩歌愛好者,原本都彼此隔絕,但詩歌出版后,他們的推波助瀾,讓高冷的詩發(fā)生了熱反應。此外,不同機構、不同媒體,也給予了積極響應。不同于我們支離破碎的生活,它們溫暖人心,給人鼓舞,帶來了非凡的感人力量。
因為活動,我們得以與一些詩人近距離接觸,并留下深刻印象。比如詩人王家新,2015年我們在言幾又做完《白鷺》活動后找地方吃飯。當時已近晚上十點,咖啡館里正放著輕音樂,服務員正告我們,半個小時后就要打烊了。但是,在吃飯的過程中,王家新從沃爾科特、曼德爾到穆旦,從寫作到翻譯,侃侃而談,越聊越興奮激動,沒有任何停下來的意思。店員多次催促無效之后,索性將輕音樂換成了高音喇叭。這樣,奇異的一幕出現(xiàn)了:整個咖啡館變成了音響與王家新聲音輪番升高、覆蓋、彼此纏繞的交響樂。最后結束時已經(jīng)接近十二點。同事田珅說,王家新不像六十歲,而像十六歲。另一位六十歲的詩人陳黎,2015年我們邀請他做《精靈》的活動,晚上到機場接他的時候,他一個人提著包顛著快步走在前面,我需要小跑才能跟上他,而我們的司機師傅則被遠遠地甩在身后。在幾天的接觸中,我進一步了解到,他思維活躍,迅如閃電;說話激動、直接,驕傲,澎湃,痛苦而幽默。這種狀態(tài),他自己聲稱:他從來沒感到自己是六十歲,而是十六歲。我想,詩歌就是如此,它讓一切變得純粹,它克服生理局限,讓年輪仿佛停止轉(zhuǎn)動,讓你變得年輕。
有師友曾說,深懷“大悲愿”,是大雅誕生的“一大事因緣”。大雅當然不是佛陀降臨。而關于因緣,佛家說,要脫離苦海,要破解因緣;而出于同樣的原因,又要搭建因緣。大雅的推出卻可謂各種因緣之際會。我想,因緣即是相遇,翻譯是語言與語言的相遇,詞語是思想與思想的相遇,閱讀是人與人的相遇,所有的推廣活動都是熱愛與熱愛的相遇。正如雷武鈴先生在同仁詩刊《相遇》中所說:“多少偶然機緣的聚合才成全一次意義深遠的相遇。因此相遇又是被動的、脆弱的,只要眾多的偶然消逝其一,這相遇就會離散。他們知道現(xiàn)實中相遇總是短暫,離散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正因為如此,他們覺得人的愿望異常珍貴。這愿望是主動、積極的,是我們?nèi)俗约嚎梢耘Φ?。只有這愿望可以把朋友們實際短暫的相遇一直持續(xù)、深入下去,一直保持終身。只有這愿望,可以把我們與這世界、與所愛的人與景短暫的相遇持續(xù)下去。這愿望是我們內(nèi)心情感與認識的自我珍惜和擴展。這愿望就是在語言中再次經(jīng)歷與相遇,就是詩歌的動力?!?/p>
不同于偶然性與生活之熵,大雅詩(以及圍繞它的人和事)讓我們看到,美好的事物與因緣仍在發(fā)生,我們見證了友誼的鏈接,見證了慈悲和善意,見證了冷漠之上的溫情,低微中的高貴,人心中的無私,它們構成與這個世界的混亂對峙的力量,一個純粹而富于秩序的世界,一個不會朽壞的世界。榮耀的是,我們不僅向這個世界獻出了詩,還將這些最純粹的心靈,最崇高的靈魂,最優(yōu)秀的智力,以及那因他們而激發(fā)的如光合作用、核聚變般的“最大的歡樂”,呈現(xiàn)給了讀者,呈現(xiàn)給了所有愿意接近它們的心靈。
結語
書與生活、書與人并非隔絕的孤島,就像博爾赫斯描繪的迷宮那樣,有時,你會發(fā)現(xiàn),一段古籍文獻記錄的就是你的生活,而你的生活就是古老箴言的一個注釋書與人,過去與今天,就如夢與蝴蝶、影子與回聲,相互照見。大雅詩就是如此。
我想,人生猶如四季,春來發(fā)生冬來收藏有盛有衰,人的精力就如古人所說的,氣聚而生,散則死為虛無,人是有限的。而我也越來越認識到,一個編輯一生能好好編輯的、像大雅這樣已經(jīng)堅持四五年的圖書并不多。未來我們的精力、興趣和專注力,也都將受到磨損,我們不會像一臺不停歇的永動機,我們沒有多少次機會從頭再來。所以,系著于大雅的所有這些珍貴的因緣,這些人和事,我都將一一銘記。比如2013年最初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幾個領導和同事,就大雅談到晚上一點多,那時候正是子夜,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一切都暗下去了,但我們的熱情,卻在那個時候被點燃。那是大雅邁出的真正第一步。古人講,志同為朋,所以,雖然他們有的調(diào)任,有的離職,有的即將退休(當然,更多的人也正加入進來),但我想,因為我們共同致力于建立的——那些在無所不在的熵之外、在虛無之上的東西,那些高于我們頭頂?shù)拈W亮的東西,那些構成我們生命中最重要也最普遍的東西,他們永遠不會被忘記。
祝福大雅,克服偶然、彌合破碎,持續(xù)、深入、長久,如同我們?nèi)吮旧聿粶绲南<胶鸵庵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