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貝 加著
風情漸老見春羞。
——李煜《柳枝》
一
照習慣,校圖書館鄭館長一上班便先沏上一杯龍井。剛在辦公桌前坐定,忽聽一陣陌生的敲門聲,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走進來。他不由得一愣。
“鄭館長吧?”前面胖胖的那位笑瞇瞇地說,“實在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您了。我們是咱管片派出所的,我姓高?!庇忠恢干砗竽俏淮餮坨R的,“這是我們刑偵科小梁。有點情況想跟您核實一下。”
鄭館長馬上起身熱情招待,又是看座又是讓茶。兩位警察推謝一番,落了座。高警官問道:“鄭館長,咱圖書館是不是有一位叫馬博禮的,在靜安里小區(qū)???”
“對,沒錯!”
“他近兩天上班了嗎?”梁警官追問道。
這一問,鄭館長倒含糊了,“應(yīng)該上班了吧!——等一下,我給你們問問!”他隨即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圖書館采編部,“喂,誰呀?小黃啊,馬博禮在嗎?……什么?不在?……兩天沒來上班了?沒來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我跟你說,你們采編部……出差?出什么差?最近有差要出嗎?……行了行了,這事回頭再說……”他撂下電話說,“這兩天他沒來上班。怎么,出什么事了嗎?”
兩位警官相互對視了一下,轉(zhuǎn)向他。高警官說:“那就說明問題了。靜安里小區(qū)那個修車的侯師傅的女兒前天夜里被殺,馬博禮有重大嫌疑?,F(xiàn)在到處找不到他。我們在他家門口守候了一天一宿……”
鄭館長眼珠子差點掉了出來,“馬博禮——殺人!不會吧?”
梁警官說:“我們也希望僅僅是個嫌疑,但現(xiàn)在所有證據(jù)都指向他。只有找到他的人,一切才能真相大白。我們希望你們單位能積極配合,一有線索及時與我們聯(lián)系?!?/p>
“一定!一定!”
“鄭館長,馬博禮平時在單位表現(xiàn)怎么樣啊?”高警官又問。
“表現(xiàn)嘛!應(yīng)該說工作上沒什么問題,挺老實挺認真負責的一個人,就是有點悶,有點怪脾氣,不太愛講話。你也搞不清他腦子里整天都想什么。”
“他最近有什么異常舉動嗎?”
鄭館長極力回想,“沒看出來!”
“他的業(yè)余生活您了解嗎?”梁警官插言道,“比如說下班后都干些什么,跟誰來往比較密切什么的……”
“哎喲,這個……還真不是很清楚!要不我給你們找人問問?”
這一消息在圖書館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特別是馬博禮所在的采編部。一整天采編部也沒得消停,人們紛至沓來,來打探實情,來挖掘內(nèi)幕,來抒發(fā)感慨……其實采編部的人也并不比他們了解更多。不知為什么,也不知打哪傳出來的,人們認定這是一起情殺案,馬博禮與侯師傅的女兒有染。傳得有鼻子有眼兒。
“這怎么可能?”待充滿好奇的人們散盡了,部主任小黃關(guān)起門來,開始跟本部門的幾個同事議論起來,“還是個殘疾姑娘?!?/p>
“怎么不可能!”容姐堅決維護這一觀點,“身體殘疾,可人長得漂亮??!”
“再怎么漂亮,她也是個殘疾呀!”黃主任說,“你看老馬挑對象跟挑鮮花似的,最后就挑中個殘疾?”
“要說這方面,我比誰都了解他?!比萁銛[出了權(quán)威的架勢說,“就他那對象,我給他介紹了多少?。∫娨粋€不成,見兩個不成。那挑的,眉毛長得一高一低都看得真亮的?!?/p>
“是?。〔还鈿埣?,不是說,還結(jié)婚有孩子嗎?”阿媛在一旁說。
“那也說不準!” 容姐說,“這人啊,年紀大了不結(jié)婚,就會出問題,甭管男人女人?!?/p>
“咱小黃也沒結(jié)婚呀!”阿媛調(diào)皮地朝黃主任一努嘴。
“對了,小黃,這也算是對你的警告。我平常沒少跟你嘮叨吧!麻溜把婚結(jié)了,省得到最后像馬博禮似的?!比萁阏f。她最年長,因此在部門里總像個家長。
“照您的意思,我最后也隨便討個姑娘湊合了?”黃主任擠眉弄眼地哈哈一笑。
“你倆可不一樣。”阿媛評論說,“老馬是挑花了眼,小黃是來者不拒?!?/p>
“別沒大沒小!”黃主任一本正經(jīng)地用手點著她,“小黃是你叫的嗎?你得叫我黃叔叔?!?/p>
“你得了吧,別跟我這撿便宜!叫你小黃怎么啦?說明你年輕。”阿媛不服氣,“馬博禮我倒叫他老馬,他還不高興呢。弄得我都不知該怎么稱呼他?!?/p>
“唉,你們發(fā)現(xiàn)沒?”容姐說,“馬博禮這一年來變化確實特別大?!?/p>
“啥變化?我沒看出來?!秉S主任說。
“我就覺著他變得越來越怪?!卑㈡抡f。
“他本來就夠怪的!不是這樣嗎?一會說語言有能量吧,一會又覺得地球轉(zhuǎn)得快了吧。整天神神道道的?!?/p>
“你們眼光有問題,這都不是主要的?!比萁阌帜贸鰴?quán)威人士的架勢,“要不就是你們跟他天天在一塊,麻木了。我出去這一年多,回來見他第一眼,大吃一驚。心說,‘他怎么一下子老成這樣了!’后來我跟阿媛感嘆,你記不記得?我說:‘男人不結(jié)婚也變老啊!’他正好推門進來,可能聽見了,老大不高興,后來見我就不說話。”
“沒錯!”阿媛說,“有一次我一進辦公室,見他一個人縮在座位上。你們猜他在那兒干嗎?他正對著鏡子薅鼻毛。一見我他不好意思了,趕忙收了手,弄得我也挺尷尬。”
“老馬怪事多了!”黃主任笑說,“我現(xiàn)在納悶的是,咱們離他這么近,也沒聽說他在鬧啥戀愛,居然還情殺了!他能干出這種驚天動地的事來,這是我想不通的?!?/p>
“這叫什么戀愛呀!”容姐說,“照時髦的說法是婚外情,說白了就是通奸。你想,這種事他能跟外人說嗎?這老馬本來就是個悶葫蘆。說實話,別看我們共事這么多年,要讓我說說老馬到底啥人,我真說不清?!?/p>
大家一琢磨,還真是。一時半晌無語。
他們的確對馬博禮太缺乏了解。不要說他們,就說他自己吧,對自己又了解多少呢?這都很難說??梢钥隙ǖ氖?,情殺的傳聞不過是公眾輿論的自娛自樂,而容姐的一句“男人不結(jié)婚也變老啊”倒有幾分貼近實際。不過這也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其中卻另有隱情。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人們把馬博禮喚作大爺了。比如在超市里,年輕漂亮的女服務(wù)生會拉住他推銷:“大爺,這電動按摩椅新到的貨,您老坐上試試?”或者走在路上,突然被一個大小伙子攔住去路,劈頭問道:“大爺,這附近有一家農(nóng)業(yè)銀行,您知道在哪兒嗎?”被如此喚作大爺,他臊得渾身一陣火燒火燎,特別是發(fā)現(xiàn)那呼喚者并不見得年輕,簡直叫他怒火胸中燒了,恨不得對著那張充滿期待的臉大吼一聲:“去你大爺?shù)?!啥眼神?。】春昧嗽俳?!”不過,他一次也沒對人這么吼過。這不符合他的稟性。不舒服歸不舒服,真遇到那些問路之類要他幫忙的事,他倒還熱心相助;對那些無聊的招呼,他不予理睬就是了。他把一切罪責歸咎于我們民族文化中這種仿親屬稱謂:你有什么權(quán)力把一個與你毫不相干的人放在叔叔、阿姨、大爺、大媽的位置上?他常這樣想:這種虛情假意的親熱稱呼其實是對人的不尊重,是對他人情感的肆意綁架和踐踏。他更希望人們稱他為先生,簡單明了,然而他被喚作先生的時候絕無僅有。
最經(jīng)常,也是最執(zhí)著最暢快地喊他大爺?shù)?,是他所住小區(qū)的修車人侯師傅的女兒侯絮。他認為,一切都是從她開始的。
事情還得從靜安里小區(qū)建收費自行車棚說起。
該小區(qū)自行車盜竊案曾一度頻發(fā),其中就包括馬博禮的車。為了保障業(yè)主財產(chǎn)安全,小區(qū)物業(yè)決定修建一個收費車棚,指定專人管理,存車拿牌取車驗牌,按時鎖門開門。管理人就指定為在小區(qū)東門外支攤修車的侯師傅。馬博禮在他那兒修過兩次車,換過一個腳踏板,可是沒用倆月腳踏板就蹬零碎了。他要求換一個新的。侯師傅不給換,說他這里沒有包修包換的業(yè)務(wù),兩人便吵起來,鬧得很不愉快。此后他再也不到侯師傅那兒修車了,每天上下班從他修車攤前經(jīng)過,就像沒看見一樣。聽說收費車棚管理員是侯師傅,他遲疑半晌,還是辦了存車手續(xù),把車存了進去。
一天早上,他取了車,剛走到車棚門口,忽聽到身后有人大叫:“大爺!”聲音尖利,還有些含混不清。他沒理會,仍舊往外走。“大爺!”那聲音又叫起來,尖利中分明透著急躁。車棚里沒別人?。∷缓猛O履_轉(zhuǎn)回身,只見一個年輕姑娘正從車棚深處朝他走來。她長得又瘦又小,頭向一邊擰歪著;右腿明顯細短,每向前跨一步,半邊身子就猛一扭;一只手端在腰際鉤子似的勾著;臉色蒼白,顴骨凸起,嘴唇又薄又紅;彎彎的月牙眉,一雙眼睛十分靈秀。她腳步有點急,滿車棚里回響著她那輕重不一的腳步聲。見她這樣走法,馬博禮真擔心她會栽倒。
“你是在叫我嗎?”他問。
“對!叫——你!”她扭歪著頭,說話含混吃力,“你——車牌呢?”
馬博禮從口袋里掏出車牌。她接過去,核對了號碼。
“你不能帶走,要放在盒子里?!彼噶酥搁T口凳子上一個裝車牌的紙盒。
“這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我回來時再掛到車上,一天進出好幾次,來回來去的……”
“不——行!車牌不——能出車棚。”她一副認真相,“這是規(guī)定?!彼媚侵汇^子手一指門口牌子上的“服務(wù)公約”。
“我跟侯師傅很熟的,我們……”
“那也不——行!”她把車牌磕碰著捆在一起,扔到紙盒里,表情嚴正。
“你是侯師傅的女兒吧?”他沒話找話。
“是!”
“以前沒見過你。”
“我才——來的。”
“你叫什么呀?”
“侯絮?!?/p>
“今年多大了?”
她蒼白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她扭轉(zhuǎn)身去,“十九。”
他騎上車走了,那聲尖利的招呼熱切地打身后追上來:“大爺再——見!”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聽人喊他大爺。一整天他心里都熱辣辣的不是滋味。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叫我大爺了!真他媽的,我有那么老?我還沒結(jié)婚呢!坐在班上他心里犯了嘀咕,長長的分類書單,他半天也錄不進去一條。容姐他們跟他說話他也不走腦子,只是對著電腦發(fā)愣。顯示屏上影影綽綽映出他的面相,他想看眼光又發(fā)飄,目力無法集中似的,腦子里不由得往這方面轉(zhuǎn)念頭:管我叫大爺!我身上有什么特質(zhì)與這一稱呼相配么?……去他大爺?shù)模堆凵癜?!瞧她那模樣,眼光也正常不了……不過看樣子她并不傻,也許真的是我……一上午他就這么翻騰著。在學校食堂吃過午飯,回到辦公室想盡快把那點活干完,可他終于坐不住了,跑進衛(wèi)生間去照鏡子(盡管他對自己的面相再熟悉不過),去尋找他所謂配得上這一稱呼的特質(zhì)。后來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一有人叫他大爺他便跑去照鏡子。鏡中人臉色暗黃,面皮松弛,不過若不笑的話臉上并沒有明顯的皺痕;頭發(fā)尚黑,頭頂雖已見謝(偶爾發(fā)現(xiàn)一根白發(fā),他立刻拔掉);鼻梁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把眼睛擠成兩粒黑豆;背有點駝(這肯定跟長期在電腦前工作有關(guān)),但體形保持得還不錯……他翻過來掉過去地打量自己,做出各種表情和動作。哪里有什么大爺?shù)挠白樱克麑ψ约旱难酃膺€是很有自信的,便不禁想到了侯師傅,那張臉又黑又胖,肉鼓囊囊跟核桃皮似的嘟嚕著;腦袋上沒幾根頭發(fā),還腆著個大肚子。我不會比她爸更慘吧?還管我叫大爺,瞧她那模樣,眼神肯定也殘疾。
他對著衛(wèi)生間的窗戶抽了一支煙,心里總算平復(fù)下來。
那一年馬博禮四十五歲。他并沒有老之將至之感,至少他覺得自己還不算老。正像俗話所說:男人四十一枝花,正當年。他一直在積極地找對象談戀愛,打算盡快解決婚姻問題。盡管看來這事并不那么簡單。可得找個稱心如意的。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到最后總不能隨便找一個湊合了吧?見了不少,有的還正經(jīng)談了一陣。容姐給介紹的,他自己上網(wǎng)聊天聊上的,參加聯(lián)誼會認識的,可交往一接觸,總覺得合不來,總感覺像是鞋里進了沙?;蛞律李I(lǐng)子上扎了根頭發(fā)茬兒,非將之剔除而后快。鞋中沙粒和衣領(lǐng)上頭發(fā)茬兒都純屬偶然,要是談戀愛中老有這種感覺就是你自己出了問題,容姐每每給他點中要害??蓡栴}究竟出在哪兒呢?容姐卻支吾,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馬博禮大學一畢業(yè)就一頭扎到校圖書館采編部,再沒挪過窩。他的工作就是每年為圖書館訂購一批新書;到貨后,給新書進行分類,編目造冊,登記入庫;再就是定期盤庫,掌握圖書館庫存情況;有時還出差,參加個圖書展銷會訂貨會什么的。他工作不算太緊張,可也閑不著,就像當今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多數(shù)人一樣,進行著重復(fù)性的勞動,過著鐘表規(guī)定下的刻板生活:早上按時上班,晚上按時下班,走著同樣的路,吃著同樣的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每天早七點他準時被手機鬧鈴叫醒,吃點東西便騎上車去上班。辦公室的工作氣氛很是融洽,同事之間彼此親熱和氣,每天相互之間都少不了要開個玩笑,扯些家常閑話?;蛘甙旬斀駠鴥?nèi)外大事拿來討論一番。容姐最年長,動不動就擺出老大姐的架勢;部主任小黃倒絲毫沒覺得自己是什么官,跟大家很有些哥們兒義氣;阿媛則剛進館沒兩年,身上學生氣尚未脫凈,說話做事不免有些愣。馬博禮年齡在辦公室排第二,不過無論年紀大小,館內(nèi)一律稱他為老馬。他并沒覺得有何不妥,因為上大學時他便是“老馬”了,便一直“老”了下來,這似乎僅僅出于一種習慣。
馬博禮話不多,大都在埋頭干活。在辦公室的閑談中,他是個旁聽者,時而參與進會意的一笑。除非他有感而發(fā),一般很少聽到他的聲音。午餐和晚餐他一般都在學校食堂解決了。下班回到家他便往屋里一貓,不再出門。他的業(yè)余時間都是在那六七十平方米的空間中度過的,陪伴他的是手里的書籍和香煙。在辦公室里禁止吸煙(他忍不住時就躲進廁所過把癮),在家里他可以一支接一支地吸。他總是一邊吸著煙一邊看書。似乎是受到職業(yè)的影響,他對書有一種親近感,常常手不釋卷。他書讀得很雜,歷史傳奇、流行小說、人物傳記、經(jīng)貿(mào)科普……凡是拿到手的東西就翻兩頁,能引起他興趣的就讀下去,沒有一定之規(guī)。有時他也看看電視,作為看書的調(diào)劑,或者上網(wǎng)找人聊聊天。當然他上網(wǎng)有一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對象。網(wǎng)上能聊到一塊去的不好碰到,猶如大海里撒網(wǎng)。他唯一的感覺就是茫茫然,往往是聊來聊去聊得心灰意懶,整個屋里都冒出冷氣,好久暖不過來。
他幾乎沒有什么社會活動,因此很少出門,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而且一下了班,就連單位的同事也像斷絕了聯(lián)系似的,要是沒事電話也不打一個。在他住的小區(qū)中,經(jīng)常有一些與他年紀相仿的老大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下棋、甩撲克,吆五喝六呼朋喚友,他從不與他們搭訕。在他眼里那些人是一群異類,與他毫不相干。他不善與人交往,在人群中他往往會不知所措,他總是獨來獨往……他的生活像是被安置在了一個圓形的軌道上,沒完沒了地轉(zhuǎn)著圈滑行,同樣的人物、景致一遍一遍地打眼前閃過。今天是昨天的重復(fù),明天是今天的再現(xiàn)?;蛘哒f,根本不存在今天、昨天和明天,它們完全是同一天,這一天長得無窮無盡。他四周籠罩著深沉的寂寥。這寂寥是有重量的,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無形中卻又遮人耳目,妨礙視聽,仿佛他置身于崇山峻嶺之中。這寂寥便厚重如那群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它穿透,然而他卻又絲毫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對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直到有一天,一個尖利含混的呼喚將它扯裂。
馬博禮每天都避免不了要跟侯絮見上兩面:早上去車棚取車,晚上到車棚存車(更不要說走在小區(qū)里隨時都可能與她迎面相遇了)。侯絮就守在車棚門口,或站或坐,見了他,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把頭扭得更歪一些,那鉤子似的手在腰際蹭兩蹭,接過他的車牌,啟開薄唇片的大嘴巴含混又暢快地高叫一聲“大爺!”出于禮貌,他打嗓子眼里哼一聲,算是回應(yīng),便再無話,心里卻老大的不快,直想指著她鼻子罵:“滾一邊去!誰是你大爺!”因為避免不了這樣的見面,也便避免不了被如地召喚。心里最初燃著的那陣陣羞憤,久而久之變成了悶燒著的炭火,郁結(jié)于胸,使他對存車取車充滿了焦慮,就像在過一道關(guān)卡似的,那是對一個決定性時刻的等待,直到她叫出了“大爺”,他內(nèi)心的緊張才一下子得到舒緩。隨后便是一陣氣惱和自責,我怎么這么沒出息??!這點破事……可我干嗎還哼哈答應(yīng)她?好像我認可了似的,可我就是不由自主。我最好明明白白告訴她,往后不要再這么叫我。這個念頭在他心里翻騰了好一陣子,下了好幾次決心,可每次見她面后總是吐不出口,最終還是回應(yīng)了她那聲召喚完事。他總覺得,明令禁止一個小姑娘(又是這樣一個姑娘)喊他大爺,幾近于無禮,而且在發(fā)布命令時免不了要帶著股火氣, 那非把人家姑娘給嚇著不可。不!我可不能干這種事。人家叫你大爺不過是出于禮節(jié),盡管她眼神不濟。這是可以諒解的,她不正常嘛!何必跟一個孩子過不去呢!完全不必在意。她愛叫我啥,隨她去。要怪只好去怪我們的傳統(tǒng)習俗了——這可惡的仿親屬稱謂!她不過是遵從了這一習俗。她對別人也這么稱呼(通過一段時間觀察還真是,盡管其他被她喚作“大爺”的男人都實至名歸,他不能與之為伍)。他心中一時獲得了寬慰,就像一個死刑犯有了陪綁。
這個收費車棚是由原來的一個舊車棚改造的,它位于十三號樓前。本來每一棟樓前都有一個存車棚的,但疏于管理,都變得破爛不堪,里面堆滿了廢棄銹蝕的殘車;而真正要存的車卻放不進去,便隨處亂放,擠占道路,以致被盜。十三號樓前面的這個車棚是全小區(qū)中最大也是狀況最完好的一個,建收費車棚的方案定下來后,便把車棚內(nèi)的殘車全都清理出來,重新鋪了地面,加裝了鐵柵防護欄,更換了瓦楞板和存車架,整個車棚顯得寬闊而幽深,如果不開燈,那盡里頭便完全處于昏暗之中。車棚建好后,又在門口和盡里頭各建了一個塑鋼板房,門口這間小一點,自然是門房,而盡里頭那間則成了一套居室,侯師傅一家便在里面安了身。每天早上他都推著三輪車到東門外支起修車攤,晚上再推著車把攤子收回來。這成了靜安里小區(qū)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幕場景。收費車棚建好后,小區(qū)居民似乎也多了一個休閑去處,一些老頭老太和帶孩子的小媳婦常在門口處扎堆兒。
侯師傅跟小區(qū)的人都混得很熟,特別是那些他的車棚的存車戶。 后來馬博禮再找他修車,他顯得格外客氣,一口一個大哥地叫。他對侯師傅的“大哥”和他女兒的“大爺”一樣硌硬,不過侯師傅對他的照應(yīng)卻讓他很受用。有一次,他的車閘不靈了,侯師傅說得換新的。一對閘皮八塊,他聲稱是市場上最好的,收了他六塊。
“我六塊錢進的,就要個成本。一個小區(qū)住著,都是老熟人,不能蒙你?!?/p>
馬博禮的車況不太好,小毛病不斷。自行車就是他的兩條腿,一出門無論遠近必定跨上去,要不就走不了路。他一直想換輛新車,可是老下不了決心。侯師傅的照應(yīng)似乎給了他一個有力保障。有這層關(guān)系罩著,侯絮再叫他大爺,他似乎也不那么羞憤了,哼哈得也爽快了些。有兩次跟她打照面,他竟還定睛打量了她一番,發(fā)現(xiàn)她長得并不難看:瓜子臉,翹鼻子,紅紅的大嘴巴很是性感,再配上那雙靈秀的吊眼梢的眼睛和面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整個面容看上去很是狐媚;只是那口參差不齊的黃牙,扭歪的頭和身體的畸形破壞了她天然的美??磥硭€真是個美人坯子,只可惜命運不濟。他心里禁不住暗自惋惜,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常在腦子里勾畫著她的復(fù)原圖。令他驚訝的是,侯師傅那副長相竟能生出這樣的女兒,真不可想象。八成不是他親生的吧?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正值清明左右,屋內(nèi)陰冷難耐,屋外則是一片暖陽,天氣好得叫人心里沒著沒落的。他準備騎車出去逛逛。他的所謂逛一般是沒有目的的,走到哪兒算哪兒,看哪兒好興許就坐下待會兒,掏出隨身帶的書看一陣,要不就東張西望地滿街瞎轉(zhuǎn)。車棚門口聚著一幫老頭老太和帶孩子的小媳婦,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聊。侯絮和她媽也坐在其中。一看見他,侯絮便咧開大嘴爽爽地高喊他一聲“大爺”。這聲招呼聽起來比往常都尖利刺耳,她很有點當著眾人的面顯示一下自己的意思。他心里悶燒著的那股火騰地著起來,暗罵道:“操,別把我跟你們往一塊扯!”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進了車棚。侯絮她媽矮胖,白凈,細眉大眼,嘴角生著個大黑痦子。人們老見她扎著臟兮兮的圍裙,在門房后邊的灶臺上做飯,車棚中彌散著一股濃重的醬油味。
“一見我,又幫我拎菜又給我拿東西?!蹦莻€帶狗的老太太說,“待人可親了。”
“在家也是,啥都干,一點不嬌氣。別看她這樣……”
“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又聰明又懂事,咋就這樣了呢?”一個胖大媽說。
“可別提了,我腸子都悔青了,到現(xiàn)在還老做噩夢呢?!?/p>
馬博禮正好推車出來,聽到她們的閑聊,突然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興趣,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聊什么,他便把車支在一旁,從車座底下掏出一塊抹布,假裝擦車。
“她吃藥吃的?!蹦菐Ч返睦咸珟颓徽f。
“吃藥!吃啥藥哩?”一個老大爺不解地追問。
“就是懷她那時候,我感冒,發(fā)高燒,挺厲害的。去看大夫,大夫說得趕緊治,要不對胎兒不好。一說對孩子不好,咱就害怕了不是……現(xiàn)在想起那狗屁大夫我還恨呢。他開的那叫啥素來著,我也記不住。又打針又吃藥,還沒少吃,他開的那兩盒全讓我吃了?!?/p>
“那藥可不能瞎吃?!?/p>
“咱一個鄉(xiāng)下人,那時候也不懂啊!還是去的縣人民醫(yī)院呢。等孩子出來了,一看是兩個。當時也不知道啊,一點也看不出來。長著長著,就發(fā)現(xiàn)這個大的不對勁了,那小的倒一點沒事。你說同在一個娘胎里,怪不怪事?”
“咋沒給她看看哪?”胖老太太說。
“咱一個鄉(xiāng)下人,也沒那條件啊,上哪兒看去??!后來她大伯領(lǐng)到北京來看過兩次,專家說沒法治,只能這樣了?!?/p>
“這可惜了的!”胖老太說,“那小的一點沒事呀?”
“沒事,好好的!在縣里學唱歌跳舞呢?!焙钚跛龐屨f,“絮兒啊,去屋里把你跟你妹照那相片拿來。”
侯絮一直咧著嘴呆笑,不住地左顧右盼,似乎他們的談?wù)撆c她毫不相干。馬博禮沒再往下聽,騎上車子走了。
“大爺”這一稱呼像流感一樣在他四周迅速傳播開來。他堅持認為,侯絮是絕對的始作俑者,之后便不斷有人步她的后塵。
一天晚上七八點鐘,他正坐在屋里看書,忽聽到有人敲門。他對敲門聲十分敏感,因為他從沒有客人,敲門的多半是那些上門推銷的,偶爾也有走錯門的或者不知干什么的。他立時警覺起來,走過去隔門問道:“誰呀?”一個女人說: “是鄰居,請開門吧?!彼麖拈T鏡向外望,門口站著一個姑娘和一個中年婦女。后者他認識,就住在他樓上。他打開門,那姑娘張口就說:“大爺,咱們居委會換屆選舉,進行一下選民登記?!彼龅鼗鹌穑骸拔矣植皇沁x民,登什么記!”姑娘說:“你怎么不是?凡十八歲以上居民都是?!彼f:“我十八歲以下!”他摔上門,一邊在心里說:“去你大爺?shù)?!還叫上門來了!”
再比如他住的五號樓那個開電梯的姑娘(馬博禮老把她說成姑娘,其實很不確切,她三十來歲,還帶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從不叫他大爺?shù)模墒怯幸惶焱砩舷掳嗷貋?,他剛走進電梯,她就從一個夾子里面拿出一張紙,說道:“大爺,這是物業(yè)發(fā)的業(yè)主意見調(diào)查表,每戶一份……”她還沒說完他便打斷道:“我不填這玩意兒!凈蒙人,填也沒用?!彪娞莨]趣地看了看他,收起表格,后來見到他,話也不說了。
類似的傷害事件在他的生活中不斷發(fā)生,而且傷害他的人群呈現(xiàn)出高齡化趨勢。他最害怕的是那些帶孩子的婦女,特別是那些小媳婦或中年婦女。要是他準備上電梯時正好碰上一個帶孩子的女人在里面,他是不會上的;要是一個女人推著嬰兒車擋了他的路,他寧可繞道走,躲得遠遠的。不知為什么,那些小東西總愛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死盯著他看,盯得他心里直發(fā)毛。有的甚至會伸出小手來抓他。他只好保持著矜持和冷漠,跟沒看見一樣。他真怕那些女人此時會叫出“爺爺”來,討厭的是這些女人還特別愛拿孩子來搭話。一見到這種人他就像躲避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大爺”這一稱呼還是伴隨著他的腳步,開始越出他所居住的靜安里小區(qū)的圍墻,散布到社會上, 散布到京城那黑壓壓的人群中,散布到大街小巷的每一個角落。他的耳際隨時隨地會響起一聲“大爺”的呼喚,就像是在向世人昭示他身上的一個隱秘的恥辱,臊得他臉紅心悸,渾身冒汗。
讓他感到最安全的地方還是單位。在單位里他盡管放心,決不會有人稱呼他為“大爺”。他的單位是學校,學校對這一稱呼性“流感”具有一種天然免疫力:因為在這一空間里所有工作人員都被預(yù)設(shè)為“老師”;而在圖書館,他早被預(yù)設(shè)為“老馬”,他是得到雙重保護的。他唯一擔心的是,侯絮會突然推開他們辦公室的門,扯著嗓子沖他高叫,打破學?,F(xiàn)有的秩序。不過顯然這種事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僅僅是他的譫妄而已。他很清楚,受身體狀況的限制,她日常的活動范圍絕超不出小區(qū)那四堵墻,她散播的那稱呼“流感病毒”效力再強,怕也難以穿透學校預(yù)設(shè)的那雙重免疫,他盡可以放心。
就在這段時間里,容姐又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姑娘今年二十有八。這天下班之前,容姐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走廊拐角的僻靜處對他交代:“這姑娘可漂亮,包你滿意。人家姑娘說了,不圖你錢不圖你權(quán),就看你人怎么樣。你可得表現(xiàn)好點??!回去好好捯飭捯飭,別稀里馬哈的。要不要老姐陪你上街置辦一身?”
“不用不用!”他趕緊脫了身。這女人啊,一上了歲數(shù)就婆婆媽媽的,真煩!
周末,倆人約好在北海公園見了面。根據(jù)馬博禮的經(jīng)驗,容姐的話不可全信,她要說姑娘漂亮,你起碼要打一半的折扣。但這次卻讓她說著了,這姑娘真是漂亮,絕對是往大街上一走人群便黯然失色那種。她搞對象還要人介紹?真不可思議!他腦子里一直轉(zhuǎn)著這個念頭,又不好問,晃得他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家。他本來建議找個地方坐坐,她說天這么好,走走就行。于是倆人邊走邊聊,繞著北海走了一個來小時。星期一一上班,容姐便發(fā)布了反饋信息。
“她說,‘你怎么給我介紹了一位老大爺呀?’我說,‘我們老馬可算得上鉆石級人物,事先不都跟你說好了?怎么成了老大爺了?’”容姐邊說邊笑。她幾乎成了馬博禮戀愛動向發(fā)言人,總是把最新消息在辦公室首發(fā)。他對她的這種做法很反感,可是又堵不住她那張嘴。
“我們老馬沒這么老吧?”小黃笑著說,“你給介紹的什么人???總不會比我們阿媛還小吧?就是阿媛也不能管他叫老大爺??!”
“說的是呢!她都快三十了,我也覺得挺奇怪的。才差了十幾歲,挺正常的呀,哪至于就大爺了!”
“我覺得這是眼光問題?!卑㈡抡f,“人跟人眼光不一樣。我一個表姐嫁了一個老公比她大十幾歲,她張口閉口就叫他老大爺。”
“那屬于夫妻逗趣,跟老馬的情況是兩回事?!比萁阏f。
“我知道問題在哪兒了,就是他那眼鏡。”阿媛轉(zhuǎn)向一旁的馬博禮說,“老馬,你把眼鏡摘了就好了?!?/p>
“對了!我看也是眼鏡的關(guān)系?!秉S主任樂滋滋地抖著手,“現(xiàn)在誰還戴這種大黑框眼鏡?老氣橫秋的,誰戴了都得成大爺。”
“老馬!把眼鏡摘了,讓我們瞧瞧!”容姐說。
隨他們議論,馬博禮一直在專注干活,聽容姐這么一說,不耐煩了:“拉倒拉倒!”他討厭他們揪住“大爺”不放,讓他后脊梁一陣陣發(fā)燒。“容姐,你是不是跟人家說我有房有車來著?”他沒好氣地問,“我有什么車呀!我有自行車!”這話把大家都逗樂了。
“嗐,我不過那么一說!不是想給你增加點殺傷力嘛!早晚你不得買一輛?”
“你知道嗎?你這么說搞得我很被動?!彼鎰恿藲猓斑@種事實話實說完了,扯那個謊沒意思!”
他這么一來,大家談興頓消,都埋頭干活了。馬博禮打定主意,再不讓容姐給介紹對象。那天下班回到家,他在穿衣鏡跟前照了半天,自我審查:臉部、脖頸、頭發(fā)、身材、動作,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大爺”的影子。他又把眼鏡摘了戴,戴了摘,兩相仔細比對,似乎有那么點差別,不過他不敢肯定,因為一摘下眼鏡他眼前一片模糊,得趴到鏡子上看,這樣一來就看不到自己的全貌。他大爺?shù)?!他把眼鏡戴上,仍確信不是自己的問題。憑什么都把“大爺”的標簽愣往我身上貼?難道說天下人的眼神都隨著一個瘸姑娘瞎扯了?豈有此理!……不過辦公室里也響起“大爺”的呼聲了,這是最糟糕的,沒一塊凈土了,看來這地方也并非保險箱。這小瘸丫頭的“稱呼流感病毒”果真這么強力?真他大爺?shù)摹?/p>
二
經(jīng)再三考慮,馬博禮還是把他鼻梁上架了二十多年的大寬邊黑框眼鏡換成了隱形眼鏡。這一變化似乎并沒引人注意,至少沒人跟他提起。在侯絮眼里他仍舊是大爺。他終始處于要制止她加給他的這一稱呼卻又深感無力的狀態(tài)。他惱恨的是,她這么叫他,他還應(yīng)聲,感覺像是孫悟空跟黑風怪的斗法:黑風怪一叫“悟空”,他不由自主一答應(yīng),便被收進了魔袋。那聲“大爺”的召喚似乎也具有一定魔力,任他怎么不情愿總能從他嗓子眼里掏出一聲“嗯”來。他屢戰(zhàn)屢敗。我就不能像美猴王似的學乖點?上了幾次當后任那妖怪怎么叫就是一聲不吭,他的魔法也就不靈了。同樣,她叫我大爺我堅決不理,久而久之她自覺沒趣,也就不再叫了。對,就這么辦!受這一想法鼓舞,他馬上實施起來。她再叫他大爺,他硬是把那不由自主的應(yīng)和聲壓在嗓子眼里。無論是進出車棚還是在路上,打照面時他有意別過臉去不看她。經(jīng)過一段時間實驗,那聲尖利含混的召喚仍不絕于耳。他應(yīng)不應(yīng)和、看不看她,對她似乎毫無掛礙。他不由得奇怪,禁不住拿余光窺探她。窺探幾次后,他發(fā)現(xiàn)她喊他時并不看他,只是紅紅的大嘴片一咧,羞怯似的低下頭或側(cè)過臉(臉上現(xiàn)出瞬時狐媚)。與這副樣子相配,那叫聲便顯得心不在焉,很有些機械味道。倒是他,表面上對她毫不理會,實則在密切關(guān)注她的一舉一動:她已不像他初見她時那樣蒼白,那略顯凸出的顴骨上浮現(xiàn)出一層紅暈,那并非是由于羞澀,完全是青春年少氣血豐盈的一種表征。這更增添了她臉上那種狐媚的效果,盡管它只是一閃而過……可恥!想哪兒去了?這說明她這個“黑風怪”仍然占了上風,你完全沒有修得孫大圣那種定力。 你必須堅決對她不理不睬,把她從頭腦中徹底抹掉,堅持下去就會見效。這仿佛是一場耐力和意志的較量,看誰堅持得更長久。
不覺一年過去了。元旦放假的時候,他終于下定決心買一輛新自行車——一輛變速山地車,作為自己的新年禮物。學時下小年輕那樣,把車座起得高高的,騎上去須撅臀翹腚,很累人,但樣子很酷。每天上下班打侯師傅車攤前經(jīng)過,屁股似乎撅得格外地高,侯師傅見了不禁叫道: “喲,大哥!弄輛新車!”他也不搭言,嗖的一下就過去了??旆藕俚臅r候,一天早上他把新車推出車棚去上班,只聽侯絮在身后叫道:“大爺!”
他本不想理她(他一直都不想理她),可聽那動靜像是有事,便回過身來問:“有事嗎?”
“今年的存車費該交了。”她說。
“好,這兩天就交?!?/p>
他都不想再往這里存車了,也省得每天聽她的召喚??墒且惠v新車, 撂哪兒都不放心(甚至放樓道里自家門口都丟)。再說,不往車棚里存車,并不是根本杜絕聽她召喚的辦法。看來躲避和裝聾作啞都無濟于事。她比他想象的更具耐力和持久力,拖不垮磨不爛。他再沉不住氣(這無異于承認自己失敗,盡管他不愿意承認),最根本的辦法還是得跟她明侃。對!交存車費時就跟她說。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把車放好,他便來到門房。她正在門房的窗口坐著。他敲了敲玻璃,她拉開窗扇,叫了聲“大爺!”
“交存車費。”
她正捧著識字課本練習認字,手邊放著一本小學生用的《新華字典》。課本和字典都已破爛不堪。沒錯,他經(jīng)??匆娝陂T口的椅子上手捧識字課本認讀,一個字一個字用那只鉤子似的手指點著,大嘴片翕動作聲,讀得很吃力,然而很認真。她拉開抽屜,拿出一本收據(jù),翻開新的一頁,用那只鉤子手拿起一支筆。
“你會寫字!” 馬博禮十分驚訝。
“我每天練習,寫不好!”她紅著臉說。
“以前就會還是最近才開始寫的?”
“最近才開始的。大爺,一百二十塊!”
他正盤算著跟她說不要再叫他“大爺”的事,一聽到這個價錢,剛積聚起來的那點勁頭立馬給引爆了?!笆裁矗坎皇蔷攀畨K嗎?漲錢了?”
“沒漲!因為你這是新車?!?/p>
“新車舊車有什么關(guān)系?不都一樣嗎?”他不禁提高了嗓門。
“新車舊車不一樣?!?/p>
“不是新車舊車的問題?!甭犚娝麄儬幊?,侯絮她媽從車棚里邊走過來,“因為你這是山地車,山地車就是比普通車貴。電動車、跑車價錢都不一樣,我們這兒有價目表,不會瞎要價?!?/p>
馬博禮突然產(chǎn)生了推車走人的沖動,可是推出來往哪兒放呢?也許真不該買新車,本來是件高興的事,倒惹心煩,這些家伙凈琢磨賺錢……他站在那兒左思右想,進退兩難,磨嘰了半天,終于酸著臉甩出一百二十塊錢。侯絮給他開了收據(jù)。他注意到,那只鉤子手寫起字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費勁,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靈巧呢。他記得當初她收車牌的動作都做得很吃力。難道這真是她每天練習的成效?或許這就叫用進廢退吧?或許……那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簡直沒法看,她能寫出來實屬不易。他沒再多想,一邊簽收了單據(jù)。單據(jù)紙張很粗糙,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甲醛氣味,不知打哪兒淘來的劣等貨。他感到一陣硌硬,有種不潔之感,想一扔了事。不行!萬一他們翻臉不認賬,說我沒交車費,我連個證據(jù)都拿不出。不能扔,得留著??煞拍膬耗??放家里吧,污染環(huán)境;放外邊吧,沒有妥帖的地方。他靈機一動,塞在了家門口腳墊下面。
他開門進了屋。
這一年來,他總有種在家里待不住的感覺。一進家門,直想扭身出去,可是站在門口呆想半天,茫無去處,只好再回身進屋。進屋后又想出去,好像屋里有什么東西在拒斥他。從前他可不是這樣。從前他一進家門就坐下看書,一看老半天不動窩,一根接一根地吸煙?,F(xiàn)在不行了?,F(xiàn)在他總是先點上一支煙坐下,拿起看了半截的書。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目光仍停留在原來那頁,一個字沒看進去,而一大截煙灰卻彎在煙頭上,身體已坐得發(fā)僵發(fā)冷。有時他上網(wǎng)找人聊聊天,聊著聊著他便陷入極度空虛的無聊中。對他來說,與人交流是件十分困難的事(他總不能很好地理解別人的意思,別人更不能理解他,往往沒兩句話就岔劈了),更何況是跟人在網(wǎng)上盲人摸象似的交流。
屋里浸淫著一股寒氣,盡管暖氣燒得很熱,也驅(qū)之不去。只要他坐在那兒不動,不多一會兒那股寒氣就襲上身來,他就得起來滿屋轉(zhuǎn)悠,就有種動物園里籠中困獸之感。
或許這都是由于馬路對面新蓋起的那幢高樓給鬧的。從去年春天開始,路邊那一片小商鋪給拆除了,原地蓋了新樓。這座樓現(xiàn)在已拔地而起。它占地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分左右雙塔,中間帶有一個幾十層臺階的宏偉門廊。它正好建在了小區(qū)的路南。跟它相比,馬博禮所住的十八層塔樓不過是個小矮子,只能瑟縮在人家的陰影之下。而這位“巨人”仍在繼續(xù)增高,尚無封頂之意。小區(qū)居民曾幾次自發(fā)地舉行過抗議,馬博禮也在抗議書上簽過名。從他家的窗戶望出去,還能隱約看見建筑工地圍墻上的“還我采光權(quán)”的字樣,現(xiàn)在只剩一個孤零零的“權(quán)”給甩在白油漆的外面。居民們都抱怨屋里黑得像個洞,大白天也得開著燈。馬博禮倒覺得省得太陽曬了。去年一個夏天他也沒拉過窗簾,屋內(nèi)比往年涼爽許多。只是他不敢開窗。一開窗,一股陰森森的涼風夾帶著刺鼻的建筑材料氣味和工地噪音便沖進屋來。夏天沒經(jīng)過太陽的暴曬,屋內(nèi)就寒氣滯留。
他在屋里一圈一圈做困獸轉(zhuǎn),這成了新近的習慣。他在窗口站住,欣賞那建造中的龐然巨物(這成了他的一個消遣),工人們螞蟻般在上面進行著各種特技操作表演,聲、光、電、高難動作無一不有。那弧光映得滿屋通亮??磯蛄吮慊剡^身來接著進行困獸轉(zhuǎn)。我要是一只籠中困獸,會是什么獸呢?狼、豹子還是野豬?不,應(yīng)該是一只大猩猩。只有大猩猩才會抽煙看書,盡管是裝模作樣。他在網(wǎng)上看過一張大猩猩的照片:它叼著煙拿著一張報紙,向鐵柵欄外面張望,眼神憂郁而凄楚。誰能知道它在想什么?……天黑下來,他打開燈,屋內(nèi)立時為一層昏暗的燈光所籠罩:冬日的夜色順著窗縫滲進來,稀釋了燈光的亮度。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仍坐不下去。一個陌生的影子忽地打穿衣鏡一閃而過,他心里一驚,走上近前打量著鏡中人。這人是我嗎?看著怎么這么眼生??!臉色灰暗無光。額頭什么時候添了一道皺紋?。眶~尾紋也出來了?兩腮也略顯塌陷。更主要的是……糟糕!白頭發(fā)不是只有可拔的幾根,而幾近燎原之勢……不,這不是我!怎么會這樣?那只能是時間流過刻下的痕跡,就像巖石的斷層上的一道道溝痕。可是我生活在時間之中??!難道時間對我特別優(yōu)待而加快了腳步嗎?他似乎聽到, 隨著侯絮那一聲聲“大爺”的尖利呼喚,時間也打他耳旁呼嘯而過……
他時不時地像這樣, 對著鏡子發(fā)呆,犯嘀咕。
人們常常會遭逢這樣一種境遇:一直想做某事,甚或是件急迫必做之事,卻因種種原因,一拖再拖,終究未做;或雖做了,但為時已晚。比如,內(nèi)心愛情的表白,或者某種疾病的治療,終因一味拖延,鑄成大錯。馬博禮就陷入了這樣一種境地。
他始終懷著制止侯絮叫他“大爺”的念頭。他每天總在這樣想:下次見了她我一定明明白白告訴她。心里盤算得好好的,可真一見了面話就卡在了嗓子眼,他還在掙扎,人家已經(jīng)叫出口了,回過頭來他便罵自己無能。他也總能為自己找到開脫的理由:或者是由于當時有旁人在場,礙了事;或者由于是在路上,擦肩而過來不及;或者是由于天氣,刮風或下雨;或者僅僅是由于她叫他時的那副笑模樣。的確,她叫他時總是笑著的,那張大嘴片一咧,或瞄他一眼或羞怯地歪過頭,帶著面頰的緋紅,一瞬間,這張扭歪的臉為狐媚所照亮,他再想去捕捉時,那狐媚卻已消失。是不是那瞬時閃現(xiàn)的狐媚奪取了他的意志,他也說不清楚。只有事后自我咒罵之余,痛下決心,下一次我一定……這成了他無法破除的一個魔障。歲月就在這下一次中一再蹉跎。
轉(zhuǎn)眼就過年了。 每年他都回滄州老家過年。父親已去世多年,家中只有老母和一個妹妹,妹妹也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其實他對回老家過年毫無興趣,之所以還回去不過是出于一種習慣?;蛘叽_切地說,是出于對獨自過年的一種逃避。他一直覺得過年是別人的事情,與他沒什么關(guān)系,但他忍受不了整個世界散發(fā)出的那種過年氣味的欺凌,他需要找一個地方讓自己藏起來,滄州老家就是他一時的藏身地。離家這么多年,時過境遷,他早已找不到回家的感覺。一切都覺得隔膜和陌生,甚至帶著一種羞恥,好像自己是一個沒有能力長大一直四處流浪的孩子,終究還得向老媽伸手。然而母親也是一身病,正一年一年地老去。妹妹雖時常過來照應(yīng)照應(yīng),但畢竟有她自己的家。他跟母親也沒有太多閑話好講,問問身體怎么樣生活怎么樣,再就幫她做做飯洗洗衣服,僅此而已,多數(shù)時候還是他一個人坐到一邊去看書。母親對這個兒子卻始終懷著一種驕傲,盡管鄰居們對那些話早已聽之不聞,她還是逢人便講:
“我這兒子行!在北京,擱大學里當教授?!?/p>
在她的觀念里,凡是在大學工作的無疑都是教授。最讓她掛念的還是“他都這么老大了也不成個家”。他每次一回去,母親必定刨根問底:“有沒有呢?……啥時候領(lǐng)回來瞧瞧……媽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兒媳婦的面了……搞個對象咋就這費勁呀……”攪得他很煩。更讓他煩的是她還把這些話四處去說。每每在得到對方的艷羨后,她都要來一番哀嘆:“唉!好是好,就是這么老大不小的了,還打光棍……”
他一般回家待不上三五天,過不了初五總要返京了。
冬去春來,他的生活似乎毫無變化,仍舊在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他在原地兜圈子。不,不是在兜圈子,他已踏上一列單程快車,有去無回。所謂重復(fù)或兜圈子都不過是沿途的景致相同造成的一種錯覺罷了,而且這列快車不知不覺在提速……有一天上班,大家都在座位上專心干活,馬博禮突然沒頭沒腦地喟嘆道:“時間過得真他媽快,又是一年!”聽起來這完全是一句感嘆光陰的老生常談。大家誰也沒言聲,他便問坐在他對桌的黃主任:“唉,小黃,你發(fā)覺沒有,時間過得越來越快?!?/p>
“這話對!”小黃看了他一眼說,“科學家都證實了,地球現(xiàn)在的旋轉(zhuǎn)速度比它形成初期快了幾百倍,而且還在逐漸加快。以后一晝夜將縮短到十幾個小時甚至幾小時,人會因為這種巨大的離心力被甩到太空中去?!?/p>
“那是瞎扯!”阿媛說。
“咱們頭好抬杠你不知道嗎?我說時間過得快,他就得說地球能把人甩到太空里去?!?/p>
“你看,這是真話!”小黃瞪起眼,一副認真相,“前兩天我剛在一本雜志上看的?!?/p>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跟你沒法交流,一說話你就抬杠?!?/p>
“我同意老馬的意見?!卑㈡抡f,“一晃我都畢業(yè)五年了,就好像昨天才畢業(yè)似的。我以前從沒這種感覺。時間就是過得越來越快?!?/p>
“大人說話你別插嘴啊!”黃主任搶白她說,“你哪有時間?你的時間還沒開始呢?!?/p>
“不信問問容姐。容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要我說呀,對這個問題你們都沒發(fā)言權(quán)。你們沒孩子呀!等你們有了孩子,眼瞅著小家伙一天天長大,你的頭發(fā)一天比一天白,到那時候你們再說時間過得快。所以老馬,你現(xiàn)在不要空發(fā)感慨,時間對你來說也還沒開始呢。”
“會不會有這種時候呢?”馬博禮說,“由于時間過得太快了,在你感覺它還沒開始呢,其實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世上哪有這種事!”容姐驚訝道。
“這就是玄學!”小黃笑嘻嘻地抖著手,“你們還不知道嗎,我們老馬就善于談玄?!?/p>
“我看你們倆都夠玄的!”容姐說。
“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卑㈡抡f。
“這是極端錯誤的觀念?!瘪R博禮轉(zhuǎn)向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正相反,時間往往厚此薄彼。在不同的空間中,包括在不同的人身上,在一定的能量作用下,時間的流動會加快或者放慢,甚至會改變方向?!?/p>
“你坐在時間機器里了?”小黃笑著說。
“不用!坐上時間列車就足夠了?!?/p>
這種辦公室閑聊常常成為他們單調(diào)工作的一種調(diào)劑品。不過馬博禮一直密切留意著周圍同事對他的反應(yīng),無論是在家在辦公室還是出差在外(包括那些與他有業(yè)務(wù)往來的出版發(fā)行界的同仁)。不,他們毫無反應(yīng),至少現(xiàn)在還沒看出來。
他在讀一本關(guān)于語言信息論的書時,里邊有一觀點使他深受觸動。觀點認為:語言是一種能量的載體,比如佛教中的咒語“唵”字;語言能量通過發(fā)聲和念動被傳遞,從而得到釋放……語言能量有些是富于建設(shè)性的,有的則極具破壞力;同一個詞語,用在不同之處,其能量導(dǎo)向不同,甚至相反……他立刻想到了“大爺”。這個詞也同樣含有能量吧?他不是一再感受到它的能量在他身上發(fā)揮的作用嗎?特別是當它由一個畸變了的充滿狐媚的口中發(fā)出時,那能量就變得格外強大,他時時感受到它在他體內(nèi)激起的那股熱潮,波浪般涌動擴散……他反復(fù)思考著這些思想。
有一天晚上他在照鏡子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右太陽穴與眼角之間的位置長了一個黑色凸起物,有綠豆粒那么大,摸上去硬硬的,不疼也不癢。他一下子警覺起來:怎么以前沒注意到?難道說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一個可怕的詞——黑色素瘤閃電般進入他的腦海。他在電視上看過相關(guān)介紹。不過也未必……不管怎么說不可掉以輕心。第二天他請了半天假,去了醫(yī)院。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醫(yī)生(一看就是剛畢業(yè),說不準還是實習的)接待了他。她朝他臉上看了看,就說:“脂溢性角化?!北惆阉虬l(fā)出來了,連藥都沒給開,前后不到兩分鐘,他卻排了近兩小時的隊?;貋砗笤较朐讲粚ξ丁G也徽f他忘了問這“脂溢性角化”究竟為何物(看來是沒啥大不了的),關(guān)鍵是她那診病態(tài)度叫人不堪信任,太過草率了。你一眼就能確診嗎?一個剛畢業(yè)的(甚至可能還是實習的),你的醫(yī)術(shù)有這么高明嗎?現(xiàn)在被醫(yī)院誤診以致貽誤治療的患者有多少!我可不能犯這樣的錯誤。他第二次去了醫(yī)院,這次他特意掛了一個專家號。這回是個中年男子,有些謝頂,面色光澤豐潤。到底是皮膚科專家,就是會保養(yǎng)!他不禁感嘆。專家戴著塑料手套在他那個黑色凸起物上摸來摸去,又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觀察,目光十分冷峻,呼吸中帶著一股溫熱酸腐的牙膏味。馬博禮耐不住了。
“不是什么不好的東西吧?”
“現(xiàn)在還說不準。有什么感覺嗎?”
“沒有。不疼也不癢?!?/p>
“沒有感覺可不一定是好事。這得做病理化驗才能知道?!?/p>
“是??!我心里就一直犯嘀咕?!?/p>
“既然犯嘀咕還不把它處理掉?”
“怎么處理?”
“當然是做手術(shù)了!”
“這么嚴重!這么小點個東西……有沒有簡便點的辦法?”
專家從病歷本的書寫中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他,“當然有!激光、冷凍……不過我不敢保證去除干凈,弄不好還會引發(fā)病變。只有手術(shù)最安全徹底,最主要的是它不留疤痕……”
“那就手術(shù)吧!”馬博禮已迫不及待了,“不過一個小手術(shù)。”
“你說對了,前后也就十幾分鐘。”
大夫給他開了一大堆單據(jù):預(yù)約的,驗血的,做病理的,消炎藥的,一交錢一千來塊。一個月后,他按約定的時間來到醫(yī)院,一個瘦高苗條的女醫(yī)生為他操刀。她讓他躺在手術(shù)臺上,整個頭用布蒙住,只露出患部,打上麻藥。聽著她跟另一位醫(yī)生閑聊令她頭疼的兒子的上學問題。還沒聽出個眉目,他已經(jīng)被告知手術(shù)做完了。他從手術(shù)臺上坐起身,傷口已包扎好。女醫(yī)生遞給他一塊紗布,上面有一塊豆粒大的鮮紅的肉,頂著一個黑頭。
“這是什么東西,能看出來嗎?”他擔憂地問。
“這可說不好。不是有病理化驗嗎?結(jié)果出來后拿給你的主治醫(yī)生看。”
又近一個月過去了。其間換了兩次藥,傷口基本愈合。他去醫(yī)院拆了線,同時取回了病理報告。
“沒事!”他的主治醫(yī)生接過報告看了看,“脂溢性角化。”
“什么!”他既釋然又失落。折騰了這么久還是個脂溢性角化,真冤得慌。他倒真想化驗出點什么了?!斑@個脂溢性角化,到底是什么東西?”
“脂溢性角化,”他現(xiàn)出很耐心的樣子,“就是俗稱的老年斑?!?/p>
“老年斑!”他不覺驚叫起來,似乎比真查出黑色素瘤來還叫他驚訝,“怎么可能?”
“這有什么不可能的!”醫(yī)生淡然道,又用手捏住他下巴,把他的頭扭來扭去,“你看你這臉上,還不止一個呢,腮上,眼角上,還有額頭都是。深淺不一而已?!?/p>
“我才……太早了點吧?”
“早?……到時候了!”
那充滿狐疑的目光叫他十分膽怯,真擔心他會念出那個能量十足的咒語般的詞。他趕緊溜出專家診室。回去坐在辦公室里,沒敢跟小黃他們說,一個人坐在那兒悶琢磨。越琢磨越不對勁兒。猛然醒悟,一拍大腿:這孫子八成當初就知道是脂溢性角化吧?他大爺?shù)模‖F(xiàn)在這大夫怎么都這樣??!——真應(yīng)該照著那張光潤的臉上來一拳。不過他無心在這種惡劣的情緒里糾纏,轉(zhuǎn)而全力投入到對抗脂溢性角化的斗爭中去。臉上那個刀口的確沒留下疤痕,卻留下一片紫癜。其他幾處斑塊也有明顯長大的趨勢。他要把這些可惡的東西一個個清理掉。
“弄它干嗎呀?這就是一種皮膚老化現(xiàn)象?!碧幹檬业男〈蠓蚰贻p又漂亮,她從眼鏡上邊斜視著他,“弄掉也沒用,到時候它還長?!?/p>
馬博禮感到一陣羞慚。他被稱為大爺以來,這種羞慚感就伴隨著他。特別是面對這樣青春美貌的姑娘,他尤感這種羞慚的噬嚙,像是做了什么不體面的事。他極力拿出那種戲謔的口吻:“我臉上就該長這東西是不是?長你臉上試試!”
女醫(yī)生被他說樂了:“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到時候了!”
“到啥時候了?”
又是那種令他驚悚的狐疑目光,“好吧!我不過給你個警告,不能保證效果啊。有時候不但除不掉,反倒比先前擴大了?!?/p>
試一試吧!試驗中總包含著希望。當大夫的當然把丑話說在頭里,給自己留出后路,就像你做手術(shù)之前先得簽一大堆嚇人的協(xié)議一樣。你退縮了也就斷絕了希望……液氮一下一下觸在皮膚上,如針扎一般……那幾個月的時間里,馬博禮的臉上總帶著一塊一塊的痂。容姐注意到了,有一天隨口問了一句:“老馬,你臉怎么了?”
“沒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后來就再沒人注意這事了,他也落得了個安心。
轉(zhuǎn)眼又是夏天。有一個周末,容姐弄了幾張首都劇場演出的票,邀他們幾個一起去看,晚上回來很晚。車棚十一點鎖門,過了點車就放不進去了。一出劇場,正趕上下雨,容姐提出用車送他,他說他的自行車在地鐵站放著呢,便一頭鉆進了地鐵。她便帶著小黃和阿媛走了。馬博禮出了地鐵,雨正下得緊。他也顧不了那許多,騎上車一路狂奔,汗水和著雨水把他渾身上下浸了個透,總算在十一點之前趕了回來。車棚門虛掩著,那把大鐵鎖已掛在了門上,車棚內(nèi)一片漆黑。他拉開鐵柵欄門,走了進去。氣還沒喘勻乎,燈忽地亮了。
“大爺!”昏暗中響起一聲尖利召喚。
馬博禮嚇了一跳,腳下沒站穩(wěn),車子一歪,順勢把他帶了過去。侯絮正斜歪在門口那張破沙發(fā)上,懷里抱著一個黑色電腦鍵盤,沖他齜牙傻笑。他頓時火起,從地上爬起來,車也顧不上扶。事后他躺在床上犯尋思,越尋思越覺得不對頭:黑燈瞎火的這小瘸丫頭抱個鍵盤坐那兒干嗎?她在練習盲打不成(她的手已如此靈巧)?或者僅僅是為了跟我打這聲招呼,好鎖大門?還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或者僅僅是個偶然?他實在是搞不明白??僧敃r他在氣頭上,并沒想這么多,從地上爬起來就向她走過去。從頭到腳往下淌著水,頭發(fā)濕淋淋地巴在前額上,一貫鎮(zhèn)伏他的那股魔道瞬即消失了。
“以后別再叫我大爺行不行!”他瞪眼吼,“看我這張臉讓你叫得,成什么樣了!”
侯絮在沙發(fā)上縮成一團,就像一只受到驚嚇的狐貍,滿眼驚恐,臉漲得通紅,聲音怯怯的:“行,大爺!”
幾乎整個夏天,馬博禮都在網(wǎng)上跟一個網(wǎng)名叫水中花的女人交往。他們是偶然相遇的,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幾次,彼此感覺都還不錯,便建立了聯(lián)系,關(guān)系也日益密切。水中花三十三歲,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會計,離異,帶著一個四歲的女兒,這一點馬博禮倒不太在意。關(guān)鍵是她言談中透出的那種對他細微的體貼和關(guān)切吸引著他,他也小心地維護著他們業(yè)已建立起的這點情誼。他深知能走到這一步,彼此都很不容易。隨著了解和情感的進一步加深,在他暑假期間,水中花先提出見面的請求。馬博禮很是猶豫。他擔心一見面,已取得的這點成果會瞬間土崩瓦解,盡管他們都相互發(fā)了不少照片,各方面進行了考察。 他經(jīng)歷了太多這類的挫敗?,F(xiàn)實是把無情的利劍,它要把一切出于虛擬空間的東西拿到陽光下進行檢驗,他擔心仍經(jīng)不住這樣的檢驗。他想盡量延長網(wǎng)上交往的時間,再彼此多了解了解。水中花很實際,她說我們遲早是要走進現(xiàn)實的。
令他欣慰的是,現(xiàn)實中的她跟照片上差別不是很大,用馬博禮的話說長得還比較順溜,并不像一個四歲孩兒的媽,很注意打扮修飾。最讓他感動的是她很會體貼人,似乎預(yù)示著將來會把他照顧得很妥帖很舒坦。同時她也表現(xiàn)出執(zhí)拗的一面,只要是她拿定了主意都得順著她。她也很挑剔,遇事好計較細枝末節(jié)。比如有一次他們約會,馬博禮遲到了二三十分鐘,她便磨叨起來沒完,揪住他遲到的原因不放,幾乎毀了那次約會。她過生日他給她訂了一個蛋糕,又是顏色不是她的幸運色啦,又是造型花飾不美觀啦,弄得他心情很不爽。他們的相處總免不了這類磕磕絆絆,但他都小心隱忍著,還沒遇到過不去的坎。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在不斷進展。
恰逢“十一”黃金周,他邀請她到家里來一起過節(jié),她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是他第一次向她發(fā)出邀請。有多久家里沒來過女人了!這方面他比較謹慎。請她們來本身就包含著某種非同尋常的意味。他做了精心準備,去超市買了些吃的喝的;對居室進行了一番大清掃,又擦又洗。放假前一天他根本就沒去上班,跟小黃請了假,凈在家拾掇了。約定的時刻到了,他到小區(qū)門口接她。
水中花顯然也進行了刻意修飾。她剛做了頭發(fā),肩上披散精心鬈過的黑色波浪;眉目嘴唇都細細地描過,面頰上施了淡淡的粉;身上是一套素雅的裙裝,黑絲襪勾勒出修長的雙腿;身上散發(fā)著怡人的清香。馬博禮禁不住一陣欣悅,這使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中沒有女人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那種熬人的焦渴立時襲上心頭,就好像在烈日下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突然面對了一扎冰醇的掛著露珠的鮮啤。
初秋的天氣格外地爽朗。天空又高又遠,湛藍地映襯著高聳的樓群。 綠柳依依垂著枝條,汽車在路旁靜靜歇息,小區(qū)中充滿了一股安謐的氣氛。倆人挎著胳膊往小區(qū)里走??熳叩綐情T口時,只見侯絮一步三扭地迎面走過來。馬博禮不覺得一陣緊張。
“大爺!”她音拉得老高老長,表情動作也很夸張。是有意的?
他鬼使神差般“唉”了一聲,竟然還“唉”得十分和氣順暢。他有多久沒回應(yīng)她的召喚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傻,仿佛以往的“斗法”中取得的戰(zhàn)績(如果說有些戰(zhàn)績的話)就此一筆勾銷。他立時不自在起來。水中花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回頭瞅了一眼那顛簸的背影。
“這小丫頭是誰呀?”
“是我們小區(qū)里一個修車師傅的女兒?!彼@出慌亂。
“叫你叫得蠻親熱的嘛!”
“啊,那什么……我常到她爸那兒去修車,混得很熟?!?/p>
“她叫你什么?”
“沒……沒叫什么……”他想極力遮掩過去。
“她叫你大爺?叫得那么親熱……”她巴過頭來看他,一臉調(diào)皮模樣,“你有啥不好意思的?”
“別胡鬧!”他越發(fā)不自在了。
“大爺!”她叫了一聲,笑彎了腰,引得路人都回過臉來看他們。等直起身,看了一眼他那張繃著的臉,再次迸發(fā)出一陣大笑,“大爺!……太逗了,我的媽呀,笑死我了……還真像……”
他看著她兀自發(fā)笑,內(nèi)心里一陣陣羞憤?!坝惺裁春眯Φ?,有病是怎么的!”她仍笑個不停,他甩開她,“你在這兒笑吧,我走了!”
她從后邊追上去,仍舊挎住他胳膊。“好了好了,我不笑了!”一手抹著眼淚,“還真生氣了!沒有一點幽默感?!?/p>
“幽默個屌!”
他不理她,直到進了家門。水中花看出他是真動了氣,顯得很主動,對他又親又吻又愛撫,好言哄勸。馬博禮像是從冰點狀態(tài)解凍似的,那股寒氣慢慢地總算消了。水中花的溫柔喚起了他的熱情,他抱住她熱烈親吻起來。他們扯掉衣服上了床。
不知怎么搞的,他趴在她身上折騰了半天,毫無成效。先前那股強烈的欲望倏然從他身體里退去,就像退去的海潮,把他這只帶上來的瞎蟹丟在了海灘上,干在那兒,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落下一身冷汗。水中花先是喘了一陣,便打了挺,任由他擺布,他反倒不知該拿她怎么辦了。她顯然意識到了他的處境,卻一動不動地毫無反應(yīng)。過了一會,像誰搔了她的癢似的咯咯地笑。馬博禮從她身上爬起來。
“笑!笑!我看你是著了笑魔了?!?/p>
她越發(fā)笑得厲害,邊笑邊叫:“哦,大爺,我的大爺!”
“你他媽的沒完了!”他吼道,“好好的一件事,全叫你攪和了?!?/p>
“怎么是我攪和了!”她不服氣地坐起身,“我該做的都做了,就說你不行得了,還怨得著別人!”
“不怨你怨誰?在路上撿了那么句破話,翻來覆去磨叨,煩不煩??!”
“我覺得好玩,我愿意!”她眼皮一翻,“我看你就是老大爺。叫你大爺怎么啦!”
“我不愛聽,我煩!知道嗎?”
“我就叫!大爺!大爺!大爺!煩死你!”
“成心,是不是!你再叫一句!”
“大爺——!怎么著,我就叫了!”
“去你大爺?shù)?!”都快豆腐渣了還矯情什么!他抓起她的衣服朝她扔過去,“給我滾蛋!我不吃你這套??!”
“好,這是你說的!以后別再給我打電話!”
那天他騎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了一天,直到大太陽像個腌透的鴨蛋黃低垂在西山頭上,他才從外面回來。把車在車棚里放好,剛好看見侯師傅一家三口都在,便敲了敲門房的門。小屋里已開了燈,燈光昏黃。侯絮坐在窗口前的桌子上練習寫字。侯師傅半躺在床上看電視,他老婆在收拾飯桌。屋里充滿了一股人體的汗餿味、破舊家什的霉味和炸魚味。小屋里擁擠不堪,東西隨處亂堆著,馬博禮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見他進來,侯師傅從床上坐起身,明顯感到有些意外。
“大爺!”侯絮已叫出口。
“喲,大哥,您來了!”侯師傅的腳在地上摸索著拖鞋,他老婆也停下收拾。
“你們都在啊,有件事跟你們說一下?!彼M量把表情和語氣都調(diào)整得既溫和又鄭重,“是這樣,你們家侯絮長久以來一直在叫我大爺,剛才你們也聽見了。這對我影響很不好,希望她往后不要再這樣叫我。你們做家長的要盡到義務(wù),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再讓這種事發(fā)生。”
侯絮在傻笑,她爸她媽卻一臉茫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大哥!”她爸穿上鞋從床上站起來,“我們小絮不懂事,有做不對的地方您只管說,我們好好管教她?!?/p>
“是??!這孩子您也看到了,跟別的孩子不大一樣,”她媽說,“有得罪的地方別跟她一般見識!”
“是這話,她哪兒不好盡管說……”
“他老叫我大爺, 就這事!”他強調(diào)說,“明白嗎?她一直叫我大爺?!?/p>
“是,她叫您大爺,沒錯!”
“這不行,你明白吧?她不能再叫我大爺!”
“她不能再叫您大爺?”侯師傅愣住了,瞪著小三角眼懵懂地看著他,“她叫您大爺有錯?這院里所有人她都叫大爺!”
“別人我管不著,反正我決不允許她再這么叫我!”馬博禮有些發(fā)急。
“這為啥!”她媽說,“她不叫您大爺叫您啥?您自個說!”
“為啥?你看看我這臉讓她叫的!”他指著自己的臉說。他上星期剛?cè)メt(yī)院又做了一次液氮冷凍,面頰上正結(jié)著兩塊痂。
“你臉咋了?”侯師傅和他老婆都湊近前來細看,一股咸帶魚味撲面而來。馬博禮忍住讓他們瞧,沒有退縮。
“我臉上又長斑又起褶,頭發(fā)也白了不少,你們看?!彼局约旱念^發(fā),“都是她叫的?!?/p>
“這哪能呢?”侯師傅說,“純粹瞎扯!”
“不是不可能,這是事實!這都是她叫我大爺以后才發(fā)生的,以前從來沒有?!?/p>
侯絮在一旁看著他們仨人在那兒掰扯,就像在看她親自導(dǎo)演的一出好戲似的咧著嘴樂,似乎十分有趣。
“誰說的!你從前頭發(fā)就白?!焙顜煾涤洲D(zhuǎn)向老婆說,“你記得不,他頭發(fā)從前啥樣的?”
“是,你頭發(fā)從前就白。”
“我自己頭發(fā)什么樣我不知道?”
“有人叫你幾聲大爺,就把你頭發(fā)叫白了?”侯師傅說,“我活了一輩子了,還沒聽說過這種事呢!”
“那我們絮兒成啥人了!”他老婆接茬兒道,“是鬼呀是神?。俊?/p>
侯絮大笑起來,一邊扭著腦袋一邊拍大腿,臉也漲紅起來。
“不用是鬼也不用是神?!瘪R博禮認真起來,“我舉個例子啊,比如說現(xiàn)在有人罵你,揚言要殺你,你什么感覺?”
“這跟那兩碼事!”侯師傅不屑地擺擺手。
“這是一回事。這說明語言是有能量的,它會在你身上發(fā)揮作用,對你產(chǎn)生影響,以致置人于死地?!?/p>
侯師傅臉上突然現(xiàn)出恐懼的神色,仿佛跟他對話的是個外星人,或者就是一個瘋子。他無奈地搖搖頭,像是在對眼前的現(xiàn)實表示接受和認可?!靶鮾喊?!這位大爺——”他馬上收了口,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指稱他。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一貫被看作熟人的人,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他的頭腦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斑@個人,你以后就不要再叫他大爺了,聽見沒有?”
“以前我都跟她說過了,她是不是沒記性???你們得反復(fù)不斷地叮囑她。”
侯師傅瞪了他一眼。
“絮兒??!你往后不許再叫人家大爺,聽清了沒有?”她媽拍著她的肩強調(diào)說,“就這個人,你看好嘍!記住了嗎?”
她把目光集中到馬博禮身上, 臉漲紅起來,癡笑; 頭朝一邊擰歪著,不知是抽搐還是首肯。
“行,記住了!”她含混道。
馬博禮從門房中走出來,心中感到少有的輕松暢快。
三
他開始染發(fā)。染過的頭發(fā)黑得發(fā)亮,不過也總比白花花的看著心里舒坦。 還是容姐眼尖,一眼就看了出來。
“你頭發(fā)不是挺好的嘛,染它干嗎?”
“好什么!”馬博禮捋著新染的頭發(fā),有些不好意思,“已經(jīng)不好了?!?/p>
“我告訴你吧,頭發(fā)越染越不好,而且染發(fā)還致癌。那個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叫什么來著,挺有名的,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他不就是染發(fā)染死的嗎!”
“嗐,信那個!”他把手一揮,“抽煙還致癌呢!這致癌那致癌,我看整個世界就是個大癌。信那個你甭活了!”
容姐臉上就有點發(fā)訕:“反正還是注意點好唄!”
容姐的話還是叫他心里很糾結(jié):咒我是怎么著!每次一染發(fā),那話就冒出頭來,攪得他心神不寧。他把這種心緒壓下去,想法排解掉:沒錯,焦慮是人的頭號殺手,比什么吸煙和染發(fā)都更有害。不過他還是發(fā)現(xiàn),他的白發(fā)越染越多。每次染發(fā)之前,撥開一看,白發(fā)根比上次增多了。這是染發(fā)造成的錯覺,還是……不管怎么說,就目前這種情況,要是不染的話肯定沒法看了。
自從上次他下達了禁“大爺”令后,侯絮對他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一種微妙變化。看來她似乎還是長了一些記性,再見他面,不再那么直不棱登地喊大爺了。臉上還是掛笑,但這笑里卻增添了一種竊竊的意味, 仿佛干了一樁惡作劇,暗地里在偷覷著它的效果。并且他也看出來了,那聲“大爺”也并非完全被杜絕了,只是給壓在了嗓子眼里;只要一有機會,或者她那薄弱的壓制力稍有松懈,便立刻會脫口而出。有一天他下班回來,見侯絮正坐在車棚門口沙發(fā)上學認字,見他便笑。他把車放好,剛往外走就被她叫住。
“唉,你教我認字好吧?”
他走過去?!昂冒?!認什么字?”
“就這個字。”她那鉤子似的手(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這只手比以前靈便多了)指著識字課本上的一個“殘”字。
“這個字念殘?!彼€特意讀出漢語拼音給她聽。
她跟著讀了一遍,“啥意思?”
“這是‘殘疾’的‘殘’,意思就是……”說到這兒他卡了殼,看著她不知如何解釋,“……這么說吧,比如一個人,他身體的某一部分壞了,不能正常發(fā)揮作用了, 這就是殘疾?!?/p>
“殘,殘疾的殘。”她若有所思地默念著。
“懂了嗎?”
“懂!”她點點頭,面頰上升起一層紅暈。
身后又追過來“謝謝大爺”的呼聲,他脊背不覺爬過一陣寒噤。她為什么偏偏問我這個字?是有意還是偶然?她真的懂還是……他心中畫著種種疑問,耳畔響起一陣呼呼的風聲,就像正乘坐著一列快車似的。對,是我的時間快車。這列快車不知不覺間在提速,我已被列車綁架,一切都無法挽回……他突然醒悟到,也許這一天并不是從侯絮叫他大爺那一刻開始的,而是更早。就像某種疾病,早在你青少年時期就埋下了致病因,只是你并不察覺。隨著你的年齡增長日積月累,最終在一個誘因作用下來了個總爆發(fā),侯絮的招呼只不過是個誘因而已。這個更早要早到什么時候呢?他心頭猛地一陣拔涼,驚出一身冷汗:該不會是“老馬”吧?我可是一上大學就“老馬”了!這一念頭便固執(zhí)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一天下午,容姐拿著一大沓訂書單來到他桌前,他正對著電腦忙著。
“唉!老馬——”她用那沓書單在他那本已擁擠的桌上硬擠出了一塊地方,“你幫我個忙唄?!?/p>
馬博禮突然變了臉,說:“容姐,往后你別叫我‘老馬’好不好?”
“怎么了?”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你說你比我還年長,一口一個‘老馬’,合適嗎?”
“這……這有什么?這么多年不都這么叫嗎?怎么突然不合適了?”
“這不很明顯嗎?年少的對年長的才以‘老’相稱,對不對呀?”
“噢, 原來在掰扯這個理兒??!”容姐笑了,“這么說我對你得以‘小’相稱嘍!以后我就叫你‘小馬’?”
“我可以叫您老馬吧?”黃主任說,“我比您小?!?/p>
“什么老了小了的!”馬博禮說,“我有名字沒有?”
“照您的意思就直呼其名?”黃主任說,“那多不尊重?。 ?/p>
“叫老什么的才不尊重呢!”
“馬老師!”阿媛突然冒了出來。從沒人叫他“老師”的, 這一叫法讓大家為之一怔?!拔铱梢岳^續(xù)叫您老馬嗎?我是晚輩?!?/p>
“不行!”他沖著電腦,頭也不回,“往后誰再叫我‘老馬’我跟誰急!”
容姐說:“這玩意兒叫了這么多年了真不好改。您這公稱大號怎么說改就改了呢?弄得我們一頭霧水,能不能給個說法?往后怎么稱呼?這都是問題?!?/p>
“那還有什么說法!我就是聽著別扭。往后就叫我名字。”
“我倒有個建議,以后就叫您馬老師得了。您看行嗎,馬老師?”阿媛說。
馬博禮沒言聲。
“這主意不錯,要不就這么定了。”容姐說,“以后他就是咱們的馬老師了。”
“依我看,咱們一順水都改了算了。你也別容姐了,你也別阿媛了,我也別小黃了,咱們一塊都老師了吧。這也算是跟我們所處的工作環(huán)境和諧一致。再者說了,我好歹也是個部主任,這么多年一直被當成小字輩,我心里也挺別扭的。以后我就是黃老師了, 誰再叫我‘小黃’我跟誰急?!?/p>
阿媛沖他一撇嘴,“人家老馬改名號,你跟著瞎起什么哄!”
“掌嘴!”小黃一指她,“人家剛改完你就叫錯?!?/p>
阿媛一吐舌頭,“對不起,馬老師!”縮了頭捂嘴竊笑。
此后,館里不斷有人遭遇馬博禮的稱呼當面更正,其中包括鄭館長。鄭館長很是詫異,便去詢問小黃怎么回事,小黃便以馬博禮的怪癖作解。又到了一年的年底,單位照例要搞一個迎新年元旦晚會。趁著人員齊全,晚會開始之前,馬博禮走到臺前,拿起話筒正式向大家發(fā)布了他的“禁老令”:“……語言是有能量的,正所謂眾口鑠金。不當?shù)难赞o,就個人來說可以銷蝕他的生命,就一個國家來說,可以摧毀它的體制。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便設(shè)有很多文字禁令……”全場一片啞然,大家都面面相覷,有的交頭接耳,“這老馬怎么了?發(fā)的哪門子神經(jīng)?”最后還是鄭館長站出來打了圓場。他說:“馬博禮維護的是他個人的稱謂權(quán),這是正當要求,應(yīng)該得到大家的諒解。在以后的工作交往中,對他要格外注意稱謂的使用。”館長的話體現(xiàn)了對個人權(quán)利的尊重。
果真,人們再跟他交往時,一律直呼其名了(也有個別稱他馬老師的)。不過背地里他在人們口中依舊是“老馬”,只是大家不約而同對他都采取了規(guī)避態(tài)度,自覺不自覺地疏遠他了。 漸漸地有這樣一種傳聞在館里漫延開來:老馬神經(jīng)不正常了。不過也有人持不同看法:“我看他說話聊天挺正常的呀!”采編部黃主任總會在同事中進行權(quán)威發(fā)布,他一邊嘻嘻笑著一邊抖著手:“正常不正常這玩意兒不好說,反正整天神神道道的?!?/p>
馬博禮按時交了新的一年的存車費。他注意到侯絮那只鉤子手越來越靈便,無論是捆車牌還是寫字(盡管字寫得仍舊扭歪)都比從前利落多了。這是她每天練習的結(jié)果?還有她喊他大爺時的那種嗓音,仍舊尖利,卻漸趨清亮。特別是她的走路,有時他分明瞥見她走路走得好好的,可是再定睛一看,還是那副瘸相。就像是一個人在你面前假裝瘸子,你一疏忽他便正常行走,你一注意他就瘸起來……他有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那就是在她那畸形的身體里,似乎隱藏著另一個人——那個正常完好的她。那個“她”會不時現(xiàn)身。這就是她時而會現(xiàn)出狐媚一面的原因嗎?或者只是他自己的一個幻覺?他想不明白。有時就在她喊他大爺那一刻(或者走在路上,或者坐在車棚門口),他瞪大了眼盯住她看,想要證實點什么,就像要看出一個高超的魔術(shù)師手法上的破綻。不!他什么也沒看出來,只是她那臉上更泛起一層紅暈,扭歪的頭羞怯地側(cè)向一邊。他看到的,倒是鏡中自己臉上越發(fā)顯出滄桑痕跡:額頭上又添了一條皺紋,面頰深陷,臉上的斑層出不窮……
又是一年春節(jié),他照例回老家滄州過年。這年冬天母親身體一直不好,他到家第二天,她就住院了。他陪她在醫(yī)院過的年。他和妹妹輪流照看。過了年,她身體剛有些起色,便死活要回家,嫌住院花錢。他也只好由她。料定母親病情基本穩(wěn)定,他便返京了。
年后,侯絮對他發(fā)出的第一聲呼喚聽起來格外親切,完全沒有了從前那種機械性質(zhì),真有點久別重逢的親人之感,叫他不由自主地爽快地應(yīng)了一聲。從此,這種親切感就成為她對他的呼喚的一部分,再沒有離開過他,他想拒絕想不答應(yīng)都不成:那是親人的呼喚,那是愛的呼喚,因為隨著那聲聲呼喚,呈現(xiàn)給他的那狐媚的倩影越來越清晰,簡直呼之欲出了。每天要把這影像看上兩眼,這一天才算沒有白過……在那畸形外表下真的潛藏著一個狐媚亮麗的姑娘嗎?或者說她真的能從殘疾中復(fù)原嗎?——代價就是我的迅速衰老?作為報答,她最終嫁給了我……呵,一個多么優(yōu)美的神話傳說啊!既令人神往,又令人驚恐。
無聊!想到哪兒去了!每當腦子冒出這種怪念頭,他便極力剎住。
眨眼又到了一年的四月,空氣中日益彌散出溫暖的令人不安的氣息。萬物萌發(fā),春花盛開,路邊的樹木枝頭都吐出鮮綠的嫩葉。
侯絮要嫁人了。
馬博禮在第一時間就獲取了這一信息。有人告訴他嗎?當然沒有,他跟小區(qū)里任何人都沒有來往。這一信息是他自己捕獲到的。他是從空氣散出的獨特氣味中捕獲到的,他是從那些大媽大嬸腋下夾著大包小包進出于侯家塑鋼板房的匆匆身影上捕獲到的,他是從侯師傅兩口子那喜氣洋洋的臉上捕獲到的,他是從侯絮喊他大爺時兩眼的異樣閃爍中捕獲到的……這一切都明白無誤地表明,侯絮要結(jié)婚了。
我他媽的干嗎這么敏感?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馬博禮竟品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就這模樣還結(jié)婚??!法律上倒也沒規(guī)定殘疾人不能結(jié)婚,可是……我操這心干嗎?無聊。打住打住……她跟誰結(jié)婚?愛誰誰!……這么想著,卻不由得一直留心觀察,出來進去都左顧右盼,是他?是他?也沒見有什么新郎官的影子??偛粫悄切』镉嫲桑棵看螐暮顜煾档能嚁偳敖?jīng)過,馬博禮都看見他仰在那把低矮的破轉(zhuǎn)椅上,把細長的身子挺得板直,一條腿不停地顫悠著,圓溜溜的小腦袋枕著雙手,臉上的一塊塊油污與一臉的呆鈍閑適相得益彰。她要嫁的就是這傻小子?……我操這份心干嗎?真他媽無聊!
北京的“五一”應(yīng)該算是一年當中最好的時節(jié)之一,氣候宜人,碧空如洗,柳綠花紅。靜安里小區(qū)隔壁那座宏麗大廈(直到現(xiàn)在人們才知道其名頭——京發(fā)展科技貿(mào)易大廈)終于竣工剪彩,這意味著居民們近兩年的飽受建筑施工之苦的生活的結(jié)束,也意味著不見天光的生活的開始。這天早上,一陣持續(xù)不斷的鞭炮聲驚動了整個小區(qū),接著是喧天的鑼鼓和大秧歌調(diào)。只見巨型紅色條幅從高聳入云的樓頂直貫下來,無數(shù)的花籃幾乎填滿了那高大寬闊的大理石階砌門廊,大廈門前的廣場上停滿了各色豪華汽車,男人們身著西裝禮服,胳膊上挎著優(yōu)雅漂亮的女人熱情地互相致意問候;新搭起的高臺上歌星獻出一曲曲歡歌,臺下秧歌隊則舞起一條條長龍……大群行人(包括小區(qū)里不少居民)被這盛大典禮吸引過去,駐足觀看(據(jù)說后來在發(fā)放禮品時,人群蜂擁而上,發(fā)生了踩踏,還傷了兩個人)。
侯絮的婚禮與京發(fā)展科技貿(mào)易大廈的落成典禮恰好選在了同一天。
前一天,收費車棚大門的兩邊就各貼上了一個金邊的大紅“囍”字,宣告了婚事的發(fā)生。就在整個靜安里被一墻之隔的鞭炮聲所震撼的時候,似乎是為了與之相呼應(yīng),侯師傅也在自己門前點響了一掛鞭炮,接著便是婚宴了。為此他特地從老家請來了一位本家兄弟——縣里一家酒樓的大廚——來給他掌勺。婚宴就擺在他負責管理的車棚里(這是經(jīng)過小區(qū)物業(yè)批準同意的)。來參加婚宴的有物業(yè)和居委會的領(lǐng)導(dǎo),也有左鄰右舍這些年來給他幫助的大爺大媽大嬸們,借嫁女之機都一并謝了,還有一些娘家婆家代表。
這天早上馬博禮是讓鞭炮聲給從床上叫起來了。其實他早醒了,賴在床上不想動,抽了支煙,看了會兒書,又躺下了。聽到鞭炮聲,他下了床,扒著窗戶伸頭往外瞧,正瞧見落成典禮紅火的一角。
“真沒勁!”他縮回頭。
穿衣洗漱,隨便吃了一口東西,又坐那兒抽煙看書。屋里黢黑,燈光慘淡,窗外那個巨大的黑色建筑就好像是一個黑洞,把世上所有的光都吸去了。坐了一會,便覺得渾身僵硬,一陣陣發(fā)冷,寒氣逼得他不得不站起身來走動。抬頭一看表,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拔逡弧钡娜旒倨谠谘矍俺尸F(xiàn)出一片空茫。他再次把頭伸出窗外,向路的兩頭一望,這次他看的是天。五月的藍天白云,格外溫暖明麗。馬博禮決定走出他的“鼠洞”,到外面逛逛。
自行車棚里充滿了酒味、菜味、煙味和吵鬧聲;自行車被移到了兩旁,四張大圓桌沿中央一字排開,全坐滿了人。每把椅背上都掛著一個印有“京發(fā)展科技貿(mào)易大廈”字樣的無紡布口袋。馬博禮雖然知道侯絮的結(jié)婚,但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酒席怎么都辦到這兒來了?嗐!管他呢,人家的事,與我何干!不過他找自行車費了點勁。自行車一挪地方全亂了,他兩邊來回折騰好幾趟,加上身后亂哄哄一片,心氣就有些不順。最終推上車,還沒走到門口,侯師傅就迎上來。他滿臉通紅,嘴里噴著酒氣,兩眼迷迷瞪瞪,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子。
“喲,大哥!今天小女大喜,您趕上了,不能走,坐下喝酒!”說著就推他入席,“絮兒啊,給你大爺拿套餐具來。”
馬博禮陰著臉抗拒:“謝謝!謝謝!我還有事,得馬上出去?!?/p>
“大晌午的能有啥事?也該吃飯了,吃了再走?!?/p>
“不了!不了!我真的有事!”
“那你喝杯酒總可以吧?”說著他接過侯絮遞過來的杯子,倒?jié)M酒。
這杯喜酒和著侯絮那聲親熱召喚一同遞送過來。她經(jīng)過了精心的梳妝打扮,頭上發(fā)髻高綰,插了一朵大紅花,描眉畫眼擦粉,身上是一件猩紅的旗袍,下擺幾乎拖在地上,腳上是一雙紅色球鞋,那條殘腿從旗袍的分衩處時隱時現(xiàn)。也不知是旗袍的掩飾作用還是怎么的,她走路似乎并不像以前那么瘸。她站在她爸身旁沖著馬博禮咧嘴癡笑,那狐媚的影像在他眼前晃了兩晃,凝固在吊眼梢的秀眼上。他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她爸手里的那杯酒上。酒杯里外都油膩膩的。
“我不喝酒。”他笑笑說,“要不我抽支煙吧!”
“絮兒啊,給你大爺拿煙!”說著一揚脖,那杯酒下了他自己的肚。
那只鉤子手明顯又取得了進步,擺弄起打火機來只一下就打著了火。他瞪大了眼,跟看魔術(shù)表演似的,湊過去把煙點著。
“侯師傅,給你道喜了!”馬博禮噴出一口煙,一手仍然扶著車。
“豁子!”他朝盡里邊那桌喊道,“過來見見你大爺!”
應(yīng)著喊聲,跑過一個人來。他五短的身材,看上去很壯實,黑面皮上長滿了疙瘩,胡子拉碴,兩只兔齒支在唇外,一頭花白的亂發(fā),一身松松垮垮的西服,衣袖褲管都挽著,胸兜里插了一朵紅花,兩手粗大得跟他的身體有些不相稱,布滿老繭和污黑的裂口。
“這是我女婿,叫豁子?!焙顜煾的_下有些踉蹌,“往后請大哥多多關(guān)照。”
“大爺!”
耳畔響起了一嗓子粗聲大氣的招呼,馬博禮脊背爬過一串寒噤,冒出冷汗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著車走出車棚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騎上車的,更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只覺得這明媚的五月天空就在他走出車棚那一刻已是烏云密布。
“去你大爺?shù)?!?/p>
他腦子又禁不住意識流起來,幻出侯絮和她的新郎洞房花燭的種種情景和細節(jié)……我想這干嗎!呸,惡心!無聊!……明顯她在慢慢復(fù)原不是么?我們在悄悄進行著能量交換……沒錯,是我在供給她能量,她最終將脫胎換骨,出落成一個充滿狐媚的小美女,然后……一部現(xiàn)代城市童話,你就盡情編吧……
過了五月,容姐便隨她老公去了美國,一是陪他長駐,二是跟兒子團聚。容姐一走,辦公室里一下子顯得冷清了不少,大家都在埋頭干活,即使閑聊也聊不出那種快活氣氛了。特別是馬博禮下達了“禁老令”后,人們不知該如何與他交往,一不留神順了嘴,便遭他更正,于是便免去了無謂的閑談。再者,“馬老師”就像是在他周圍筑起了一道無形圍墻,沒事的話誰也不愿穿越這道圍墻走近他。他倒也樂得置身于那圍墻中安然獨處。近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毛發(fā)漸盛,比如眉毛、鼻毛,甚至耳朵眼里都長出了一叢濃濃的黑毛。眉毛長得擋了眼,鼻毛長出鼻孔與唇髭相連,他不時地用剪刀清理。有時坐在辦公桌前,看著不順眼了,他也禁不住動手。有一次他正在剪鼻毛,阿媛正好推門進來,兩人一時都很尷尬。
馬博禮認為,他這種毛發(fā)的突發(fā)性濃重,無疑跟豁子有關(guān)?;碜痈眿D一樣,對他的召喚抱有一種執(zhí)著和堅韌,見面必喊他大爺:先把那對黃眼珠直直地對住他,啟開兔齒大喝一嗓,濃重而渾濁,總像是有痰沒有咳凈。這無異于戧了一口水,好久緩不過勁兒?;碜雍苁堑?,有時喊過后一側(cè)頭往地上啐一口痰,該干嗎干嗎。倒插門后,他便立刻頂門立戶,每天早上拉著車出攤,每天晚上拉著車收攤,完全融入了靜安里小區(qū)的生活之流。侯師傅成了真正的甩手掌柜,整天東游西逛,與小區(qū)里那些老大爺扎成一堆,跟這個下下棋,跟那個喝個小酒。正因為豁子的早出晚歸,馬博禮遭他“炮轟”的幾率大為減少。
相形之下,侯絮的召喚便顯得受用得多。不知不覺中,他竟答應(yīng)得十分暢快了。有意無意中他開始關(guān)注她婚后的變化:她的外貌,她的表情神態(tài)舉止……不,還跟以前一樣,沒什么變化。不,有變化,這變化越來越明顯,她懷孕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凸現(xiàn)出來。這凸起的肚子在她那瘦削畸形的身體上顯得異常突出。或許是由于某種制衡作用,她倒更像一個正常的孕婦,腿腳比往常更利落了。見到他時,她總是雙手抱著自己的大肚子,像是在向他顯擺她新得到的一件寶貝,叫他那一嗓子也格外尖利而甜美。他馬上扭開臉,她——竟然也懷孕了……你酸什么呀!是啊,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她要生了。不!她已經(jīng)生了。什么時候生的?他又見到小區(qū)里那些大媽大嬸夾著大包小包,手里提著口袋進進出出忙碌的身影。于是一個仲春的傍晚,一輛白色面包車停在收費車棚門前,把侯絮和她媽媽接走了……他真的看見了?其實不如說是他在想象中看見了。這一想象如此強勁有力,就像是他親眼看見她們上了那輛白色面包車似的。他甚至還看見那位司機一邊吸著煙,一邊幫她們往車上拿東西,還扶了侯絮一把……沒錯,就在他產(chǎn)生了這一想象之后,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見到侯絮。他不安起來,這種不安與日俱增。開始他并沒意識到,那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掛慮和磨叨,就像私下里的嘀咕,聲音很小不易被聽到,聽到之后就會很惱人。她上哪兒去了?對,生孩子去了!她怎么樣了?她那身體……孩子會是啥模樣呢!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好久沒聽她喊我了。那還不好?耳朵根子多清靜。清靜是清靜……你還愿意聽她叫啊……好像少了點什么……代替她站門口收車牌的是小區(qū)里一個胖老太太。她的存在更昭示出那一空缺和掛慮,甚至希望她能代替她對他喊那一嗓子。有時他禁不住想問問:她生了吧?人怎么樣?孩子呢?……我操這心干嗎?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每意識到自己的這份掛慮,他便極力壓制擺脫,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陷在蛛網(wǎng)上的蒼蠅。怎么能說沒關(guān)系呢?她叫了我這么久,那是只有我們倆心照不宣的默契……
初夏,一個周末的上午,馬博禮又見到了她。他去車棚取車,老遠就看見她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曬太陽,懷里抱著一個大包袱,他竟禁不住心跳,我得好好看看她。她顯然處于產(chǎn)后恢復(fù)期,身子還有些臃腫,胸脯異常豐滿;臉色光澤紅暈,透出強烈的狐媚感……他徑直走過去。侯絮對他這種非同往常的注視報以久別重逢的召喚。
“大爺!”
馬博禮收住腳,把目光投向她懷里的包袱。那包袱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只在一頭露出一張皺巴巴黑不溜秋的小臉,孩子緊閉著眼睛,小嘴巴不停地咕噥。
“這是你的孩子?”他俯下身,像真的喜愛小孩子似的。
“啊!”臉上那層紅暈加深起來,她搖動孩子道,“看,這是爺爺!叫爺爺!”
說也怪,那雙一直緊閉的小眼睛這時睜開了,一對黑溜溜的眼珠四下里撒眸,最后定睛在眼前這張老臉上。孩子突然咧開小嘴大哭。這是馬博禮沒有料到的,一時沮喪,我真是自討沒趣!“不哭不哭,這是爺爺……”身后傳來她安慰孩子的聲音。真喪氣!這是讓他非常害怕的一件事,這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那小東西使他充滿了恐懼,他再沒理過他,一見他便躲得遠遠的,就像他身上帶著瘟疫。
那小東西長得很快??梢哉f,馬博禮眼瞅著他長大:先是包裹在襁褓里,由侯絮或她媽媽抱著;一轉(zhuǎn)眼那小東西便坐在嬰兒車里了;再回過頭一看,他已經(jīng)奓奓巴巴走起來。姥姥用一條寬帶子拴在他腰上,從后面拉住。再跟他打招呼時,既不叫大哥也不叫大爺,一律喊他“爺爺”了。這似乎是出于對嬰幼兒進行認知啟蒙的必要。隨著小東西一天天長大,對“爺爺”的召喚也更加熱切,因為這小東西對外界環(huán)境的刺激反應(yīng)越來越敏銳,對他的認知啟蒙也顯得日益迫切。只要他一出現(xiàn),便會受到指認:“看,爺爺!”小家伙奓巴起來總是剎不住,有時恰恰沖到馬博禮的車轱轆前,姥姥便牽住帶子吆喝:“快溜地,別擋爺爺?shù)牡?!”直到有一天,小東西滿地亂跑了,他撒開小腿追到他車前,仰起頭,用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瞪著他,又抬起小手朝他指著,叫道:“爺爺!”
在場的人全都滿意地歡笑起來,特別是孩子的姥姥、姥爺,“唉,我們寶兒真乖!”
一陣強烈的羞憤將馬博禮淹沒了,就像遭到了那小東西的當眾羞辱。他瞪了他一眼,默默推著車走出去,不禁暗自罵道:“去你大爺?shù)?!?/p>
馬博禮只感到時間飛逝,他在迅疾地老去。
有一天他干著活,從電腦上抬起頭,呆愣愣地望著對桌的小黃,看了半天突然問道:“小黃,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小黃淡然一笑:“你說誰不老?”
后來館里人議論起馬博禮的異常,原來他問過好多人同樣的問題,而他們對這一問題的回答竟驚人的一致。這成了小黃后來對馬博禮的精神狀態(tài)發(fā)表獨家權(quán)威論證的一個有力說辭。他總是一邊甩著手一邊神情嚴肅地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整天對著鏡子察看自己是不是變老了,你說這不是有病嗎?”
他說的并不完全對,其實馬博禮早就不照鏡子了。鏡中呈現(xiàn)給他的影像越來越讓他感到陌生,偶一瞥見足以為之心驚,就像面對了一個宿敵,當然還是不見面的好。他對自己的外貌開始放任起來,頭發(fā)也不怎么染了,往往是半黑半白,蓬亂一頭;臉上的斑也沒再去醫(yī)院做冷凍,由它們長了。更主要的是他的視力衰弱得厲害,看書越來越費勁,每每看不上兩頁,字跡就變成了一片小黑蟲子烏央烏央亂顫,眼睛干澀酸疼,隱形眼鏡換了好幾副,還是不行。找專家一看,專家說:“你眼睛花了!花得還很厲害?!?/p>
“花了?”他很詫異,“我是近視眼。不是說近視眼不會花的嗎?”
“哪有的事?那都是民間傳說?!?/p>
“怎么會?”
醫(yī)生狐疑地看了看他,“這不很正常嗎?到時候誰都得花?!?/p>
醫(yī)生給他推薦了那種二合一的鏡片,下半片是老花鏡,上半片是近視鏡,經(jīng)濟適用。他拒絕了。這種鏡子他戴上一定很滑稽。他寧可多花點錢配兩副。
就是在這時候,陪丈夫在美國長駐的容姐回來了。她看到馬博禮第一眼便發(fā)出了那句強有力的驚嘆:“老馬怎么一下老成這樣了!真是,男人不結(jié)婚也變老??!”
在馬博禮聽來,這話無疑是對他的判決。
自從他在單位下了“禁老令”,老馬這個人便從大家的視野里消失了,剩下來的這具軀殼不過是他的影子。對這影子,人們完全視而不見了,即便走個迎面也不必打招呼,更不用躲閃,只管直接撞過去。至于他是什么模樣,人們都想不起來了。在采編部,他已經(jīng)不存在了,部門搞什么業(yè)余活動,比如聚餐、郊游、看演出或去KTV唱歌,根本想不起他來。小黃分配給他的工作比從前少多了,出差的活兒也不讓他去了。他干活開始磨嘰了:幾天的活能磨嘰好幾個禮拜,一個禮拜的活一個月也交不了差。你要是催他,他就跟沒聽見似的。小黃只好由他。他跟大家的交流越來越少,幾乎不說話,老是一個人悶頭在電腦前。有時坐在那兒好像是干活的樣子,可從他表情上看腦子明顯在溜號。要不就躲進廁所去吸煙,一吸連續(xù)好幾根,弄得滿樓道都是煙味。他還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拿一個鐵夾子對著電腦屏幕薅鼻毛,開始給撞見了還十分局促,后來便薅得大方自如了。
黃主任開始抱怨部門人手不夠。盡管容姐從美國回來了,但基本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干活指望不上。他三番五次打報告給館里,向鄭館長要人。鄭館長便敦促小黃,還是要把馬博禮用起來。
“你看他那樣,整天神情恍惚,哪是干活的料?老這么下去,影響我們部門的經(jīng)濟效益。對這樣的人,我看勸退就完了,給好人騰地方?!?/p>
“說得輕巧!人家不到年齡,你怎么勸?這不合法的?!编嶐^長說。
這一年春節(jié)他回老家走得比往年早,學校一放假他就走了。母親又犯肺心病住了院,打電話過來說想見兒子。其實她白內(nèi)障多年,現(xiàn)在幾乎半失明,對兒子只聞其聲,視而不見了。他早就勸她做手術(shù),她總是說:“我還能活幾年?受那份罪干啥!”這年春節(jié)他又是在醫(yī)院過的,天天陪伴在母親病床前。年還沒過完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就想走。
“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著急回去干啥?”她摩挲著被針扎得青紫的瘦骨嶙峋的手背說,“回去有事?。俊?/p>
“沒啥事!”
“就是!回去也是待著?!?她說,“哪都是待,還不抵在家多待兩天?!?/p>
同病房的一個老太太跟母親聊得很投緣。她的女兒時常來看她,跟馬博禮見過兩面。見他把母親照顧得很周到,禁不住贊嘆:“大娘,瞧您老多有福氣,老伴對您這么體貼!”
“你說啥?俺老伴?你說他呀?”她朝馬博禮一指,笑起來,“他哪是老伴!他是俺兒子?!?/p>
那中年婦女一吐舌頭,驚奇地盯住馬博禮:“俺還尋思是您老伴呢!”
馬博禮渾身一陣躁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俺這兒子行!”母親又開始顯擺,“擱北京!擱北京大學里當教授,過年回來看俺的。就是四十好幾了也不結(jié)個婚,單崩一個耍。人家大城市的人都興這樣??!以事業(yè)為重,不像咱小地方人,早早就娶媳婦生孩子……”
“娘,你說這干啥!也不干人啥事!”
“說說怕啥?也不犯王法?!?/p>
那母女倆投來艷羨的目光,讓他很不自在。
母親沒出院他就回了北京。正月十五他接到妹妹電話,說母親過世了。他又急急趕回去奔喪。
長期以來馬博禮為失眠所困擾,即使睡著了也睡不安穩(wěn)。近來他連續(xù)夢見侯絮。夢中的她跟現(xiàn)實中完全不同:她身上毫無殘疾的痕跡,狐媚艷麗;她走到他跟前,清清亮亮地喊了他一聲大爺;再看他自己,干癟皺縮,已老朽不堪。他驚醒過來,驚出一身冷汗。這個夢做過兩次后,他對睡眠產(chǎn)生了恐懼。他又照開了鏡子自我審查:還好,雖已明顯老去(這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但遠不至于那么朽穢。他盯侯絮也盯得更緊了。每天都得見她兩三次,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會化成股煙跑掉似的。她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那笑里明顯掖藏了點東西:嘴角特意向上挑著,在腮上擠出淺淺的酒窩。什么意思?一份相互默契?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可是從前沒有過的。她身上那種雙重影像出現(xiàn)得倒越發(fā)頻繁和清晰,每次見到總晃得他有些暈,半天醒不過神來。不過從開始他就懷疑,這不過是他個人的幻覺。他一直想解除這種懷疑(他能向誰去求證呢?他只能求證于自己),可是那個怪夢卻又加深了這種疑慮:它似乎向他昭示著什么。他相信,夢確有其含義。他聯(lián)想起為自己編造的那個神話故事。他發(fā)現(xiàn),這兩者之間竟異曲同工,只不過一個產(chǎn)生于白晝,一個產(chǎn)生于夜夢。這是偶然的嗎?還是有著不為人知的內(nèi)在邏輯?這需要進一步印證……
就在這當口,她不見了。
頭兩天他并沒在意。他照常早上去車棚取車,晚上把車放回去。她沒有坐在門口用招呼迎接他,但他相信明天她就會坐在那兒。明天,又一個明天,仍不見她的人影,他心里開始發(fā)毛。以往她有什么事,他都是能看出兆頭的,比如她的結(jié)婚,比如她的生子,比如她的去向他都把握得到。此刻,她卻不知去向了,只留下一個令他驚悚的夢。每天上下班從東門口那兒經(jīng)過,他都看見豁子守在他的車攤上,好幾次他都想停下問他一句:“你老婆去哪兒了?”但他都抑制了這種沖動。要不向她爸她媽打探打探?也不妥。這一來反倒打草驚蛇,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出她的行蹤。有一次,他恰好撞見她兒子獨自在門口瞎跑,他便把車停放在一邊,湊上去,和氣地俯下身問:“唉,小家伙,你媽媽上哪兒去了?”
小東西定睛看了看他,抬起小手指著他鼻尖,笑嘻嘻叫道:“老爺爺!”一轉(zhuǎn)身跑了。
“你大爺?shù)模 ?/p>
他成了個密探,除了取車存車每天兩次名正言順地去車棚,沒事他也在車棚周圍轉(zhuǎn)悠(或者說蹲守更恰當),密切注視著侯師傅家及其周邊的動靜。有時上著班,也禁不住跑回來一趟察看一番。工作時間,小區(qū)里異常清靜。又是春夏之交,樹木都剛披上一身新綠,楊花掛滿枝頭,暖烘烘的空氣中彌散出一股土腥氣。他這時候出現(xiàn)(特別是老在一個地方轉(zhuǎn)悠)很顯眼,他便躲到車棚對面小花園里的樹叢背后,悄悄往這邊窺視。下班后,他隨便找個便于觀察的地方即可,那熙來攘往的人和車本身對他就是一個很好的掩護。他這樣蹲守了一個多星期,也沒發(fā)現(xiàn)侯絮的蛛絲馬跡。她慣常坐的那張破沙發(fā)一直空著,只是某個帶孩子的婦女或出來買菜的老太太偶爾在上面坐一坐。她就像一滴落到地上的水,消散得無影無蹤。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他裝作等人的樣子在車棚前的路上來回溜達,突然看見豁子拉著車收工回來,在他叫出“大爺”那一瞬間,他真想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猛搖:“快說,你老婆到底去哪兒了?”就在沖動的同時他壓制住了,只讓那股氣焰打眼睛冒出來?;碜酉袷且娏斯硭频?,趕緊側(cè)身溜走,一面不住回頭張望。
他不甘心總在外圍蹲守,他想興許就在他瞎轉(zhuǎn)悠的時候,她正在門房里那把椅子上坐著呢,或者在她家那間塑鋼板房里躺著呢,這都說不準。每次打門房路過,他都往那窗里探一探頭,有時恰好跟侯絮她爸或她媽看一個對眼。他看到窗口的那張桌子上仍放著她以往練習寫字的本子和那本破爛不堪的小學生用《新華字典》,旁邊還放著那個她慣常抱在懷里敲打的黑色電腦鍵盤,就像她剛剛?cè)酉码x開不久。桌前那把椅子也空著,偶爾她媽坐在上面。有一次他正這么探頭探腦往里張望,侯師傅突然打身后過來。
“大哥,您有事?”
“沒……沒事!”馬博禮一時神情慌張,“沒事!我來取車。”
侯師傅狐疑地看了看他。他只好走進車棚,取了車,騎上走了。還有一次,他存完車沒馬上出來,而是往盡里邊摸去,在侯家的塑鋼板房門口往窗里窺探,恰好侯絮她媽開門出來,與他撞個正著。
“哎呀,大哥,您有事?。俊?/p>
“?。∥业暨@兒一個東西,找不到了。”
“這兒多老黑!要不我回屋去給你拿個手電筒來?”
“不用了!找不到算了?!彼奔钡刈吡?,腿腳磕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馬博禮注意到,侯師傅兩口子的眼光很有些異樣了。他存車取車,打門房窗口前經(jīng)過,他們都會多看他幾眼。他老婆有時還把頭伸出窗口,或者坐在門口前的沙發(fā)上盯他。做飯時端著盆子出來潑臟水,她也會四下里撒眸,要是瞧見他遠遠戳在路邊,她會盯上他好一陣。這說明他們心里有鬼,已經(jīng)被我看破,自覺露了馬腳,不能打草驚蛇,我得放長線,雖然沒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這也算收獲……他一時放松了對侯家的蹲守,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但心里那根線卻一直提著。夜里睡不著覺,他便一根接一根抽煙,或者一邊看書一邊抽,直熬到快天亮了,再無力支撐,便不顧一切地一頭倒在床上……
已經(jīng)進入盛夏,天氣悶熱難當,特別是到了晚上,馬博禮那鼠洞就變成了一個蒸籠。這天晚上,他下了班沒回家,騎車出去閑逛,回來得比較晚。走到半路上下起了雨,身上很快都給打濕了。一路緊趕慢趕,總算是在車棚鎖門之前趕了回來。鐵柵門已經(jīng)掩上,門環(huán)上掛了鎖。他把門拉開,里邊一片漆黑。他推車進去,摸著黑鎖了車。燈突然亮了,昏暗的燈光顫抖不止。 一抬頭,猛地看見侯絮朝他走來……不,不是走來,是飄然而至;或者說是直接脫身于車棚中那片昏暗的虛空。她狐媚艷麗,身上沒留下一絲殘疾的痕跡,與夢中所見分毫不差。她已脫胎換骨!一瞬間他只覺得渾身皮肉幾乎要爆裂開,毛發(fā)倒豎:這么說一切都是真的……也許我仍然在夢里?他來不及考慮。他就像一輛慢慢爬上坡道頂峰的過山車,積蓄了足夠的勢能,不可遏止地向下滑去?;蛟S這仍然不過是個幻象,我定要使它得到證實,這是我最后的機會,得毫不遲疑地將它抓住。就在耳邊響起了那聲再熟悉不過的召喚時,他朝她撲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侯師傅在車棚里一張廢棄的瓦楞板底下發(fā)現(xiàn)了小女兒——侯絮的雙胞胎妹妹侯雪的尸體。
高警官和梁警官在馬博禮家門口輪流蹲守了一天一夜,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任何行蹤。他們對他所在單位核查后,也一直沒有得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他們認為,嫌疑人很可能是畏罪潛逃,至于去向,他們一時也拿不準。正犯難時,他們接到馬博禮一個鄰居的舉報,說夜里聽到他屋里有動靜,好像有人又咳又喘,拖著腳走路,并再三肯定確鑿無誤。警官們便又來敲門,仍沒人應(yīng)。他們一商量,干脆破門而入,一看究竟。他們請來一位開鎖專家,不多時那扇防盜門便打開了。屋里黑漆漆的像個洞,一股濃重的酸腐味混雜著煙味撲鼻而來。他們走了進去。這是一套兩居室住房,面積不是很大;一進門是一個小廳,里面有書柜、桌椅、冰箱、電腦等家用器具;東西隨處放置,顯得十分凌亂;屋子中央的餐桌上堆著吃剩的殘食,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果然,從左邊的屋子里傳來了咳喘聲,他們一齊奔過去。臥室里陳設(shè)很簡單,一個衣柜,一張床;窗簾半掩著;衣物丟得到處都是;床邊扔了一地煙頭;床頭燈開著,散出陰森森的光;在這燈光的映照下,床頭上坐著一個人。讓他們吃驚的是,他們看見的并非是他們預(yù)期中的馬博禮,而是一個耄耋老人,滿頭白發(fā)稀疏蓬亂,戴著一副老花鏡,滿臉黑斑和皺紋,像一只干透的大蝦米佝僂在床沿上;雙手拄著一根棍子,身上是一套臟乎乎的藍條紋睡衣,顯得又肥又大??吹接腥诉M來,他明顯是想站起身,可是掙扎了幾下,僅欠了欠屁股,不停地咳喘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那鏡片朝門口方向閃了閃,算是標明他在打量來人。不過從鏡片后面那雙極度覷覷的老眼來看,他并沒看清什么東西。待他咳喘平定下來,往地上吐了口痰,問道:
“你們找誰呀?”聲音干澀嘶啞。
“大爺!”高警官說,“問您一下,馬博禮在嗎?”
老人偏過頭來,“什么?……聽不見,我這耳朵不行了。”又是一陣咳嗽。
梁警官跨前一步,伏到他耳朵上高聲說:“大爺,我們來找馬博禮的。您知道他在哪兒嗎?”
“馬博禮呀?早就不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