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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 息

        2017-11-13 12:00:18中篇小說梁志玲
        廣西文學(xué)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鄭鈞黃玉姑媽

        中篇小說·梁志玲/著

        這是個中年女人,她在倒退走,順著白色的球場邊線一遍遍走著,手也伴隨著做伸展。因為手臂齊肩擴(kuò)張,莫小藺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肚腩的弧度,還有蝙蝠臂下墜的贅肉。這蝙蝠臂說得好聽點(diǎn)是美容院里打出的廣告叫蝴蝶臂,精準(zhǔn)減肥十天可減蝴蝶臂,說的就是這樣的手臂。莫小藺可以猜測這是一個退休的女人,因為這時候是上班時間,另外這個女人可能還有腰椎間盤突出之類的病癥,倒退走正好是治療這個的。莫小藺之所以知道倒退走可以治療腰椎間盤突出是因為她的姑媽患有這樣的病。

        莫小藺靠在窗口往外默默打量蝙蝠臂女人,她和這個女人一樣是閑的。但是莫小藺不敢光明正大地閑著。她已經(jīng)辭職三個月了。之前莫小藺在一個日漸沒落的社區(qū)文化站工作,陪一幫反季節(jié)蔬菜似的、大紅大綠的七十多歲的老頭老太婆玩過家家。比如一場土司婚禮的儀式,反季節(jié)蔬菜們都能樂此不疲地一天演上八次。滿臉皺紋的老頭老太涂著慘白的粉,雖然是以紅色為基調(diào),但是腐朽的氣息是遮擋不住的,倒令人想起陰婚。她負(fù)責(zé)寫點(diǎn)小戲小品,也就是寫完了以后誰都可以根據(jù)角色、舞臺布置的需要在她的文字上做二度三度甚至四度五度創(chuàng)作,最后把莫小藺的初稿給創(chuàng)作沒了。幾度春秋下來,她倒無所謂,她得給二度三度甚至四度五度創(chuàng)作騰出空間不能寫得太滿,既然是藍(lán)圖,誰愛在上面涂什么顏色都行。一會兒是宣傳計生,一會兒是宣傳禁毒,一會兒是宣傳城鄉(xiāng)清潔工程,有了套路倒是寫得熟門熟路。只是有點(diǎn)乏味,和工廠的流水線差不多。莫小藺心里辭職的事偶爾也冒了出來,因為她只是一個沒入編的工作人員,清貧。她只是需要一個助力,一個契機(jī)。

        契機(jī)來了。那天莫小藺被男人扇了一巴掌,半邊臉都腫了,半月不好去上班,等去上班時,發(fā)現(xiàn)被扣了一千元。莫小藺在男人那里受的氣還沒有緩過來,看著被扣的錢,冷冷地說:拿吧拿吧,拿夠了沒有?不夠今晚十二點(diǎn)我再燒給你們。我——不——干——了。

        于是莫小藺現(xiàn)在暫時的名頭叫作自由撰稿人。因為地方報紙還給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專欄,寫些地方小吃之類的東西,比如屈頭鴨的吃法、山黃皮燜魚、假蔞包菜、酸粥、越式卷筒粉等的來龍去脈,牽強(qiáng)附會一些傳說以示文化底蘊(yùn)之類。她用投稿軟件弄個一稿多投,天女散花一樣飛到全國各地副刊的郵箱,揀點(diǎn)小錢,積少成多,對付著日常開支。所以這個時候的莫小藺看起來可以以采風(fēng)的名義四處溜達(dá),但是就是不能在那個小球場溜達(dá),這樣會有熱心腸的居委會大媽以關(guān)心的名義刺探她的隱情。莫小藺的隱情無非就是婚姻和工作,還能有啥?

        想到姑媽,莫小藺覺得她應(yīng)該去看看姑媽了。和姑媽最近一次聯(lián)系是半年前了,姑媽在電話里說,腰又脹疼了,就是半夜也得起來走走,在門前走,倒退走,忍著疼走,不走更加不行,腿都萎縮了。

        莫小藺敷衍地說:那就走唄,反正你也睡不著。

        姑媽說:你忙嗎?

        莫小藺巴不得她問這么一句,趕緊說:忙啊,我掛了。

        半年前的莫小藺在忙著糾結(jié)是不是離婚的事情,她知道姑媽這樣試探問忙不忙,是充滿期待地希望她不忙,不忙了就去看看她。

        莫小藺終于不忙了??梢杂崎e地把胡蘿卜慢慢削皮切絲,捻起絲一根根丟進(jìn)鍋里下油炒,倒出,再慢慢熬粥。她挑著最耗時間的做法熬著粥,她守在粥鍋前,等著水里冒出第一個蝦眼水泡,然后慢慢抹去撲哧淌下的第一滴米漿水,再慢慢把胡蘿卜絲一根根丟進(jìn)鍋里熬粥。時間多得無法揮霍掉。甚至晚上的時候,莫小藺還點(diǎn)燃了那種叫華力的蚊香片,捏著冒煙的蚊香片,在明亮的客廳揮著熏著,聽著蚊子掉落的聲音然后她跪在地板上掐死一只只還在動彈的蚊子。地板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印著污穢的血跡,她可以聽見蚊子飽吸血的肚子在她的指腹按壓下發(fā)出輕微的破裂聲,像她身上的細(xì)胞在破裂,然后她的淚水就下來了。家庭是社會的細(xì)胞,屬于她的那個細(xì)胞破裂了。現(xiàn)在的她是一個辭職離婚的女人。

        在撿行李的時候,莫小藺突然覺得她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比如臥室的大燈壞了好久了,只能靠床頭燈照明;洗手臺下面的水管接口老是漏水,只能纏了塊毛巾引到水盆接著;客廳的中式吊燈有一角傾斜了需要重新固定;陽臺放拖把的地方因為沒有涂過防水層透水到隔墻的客廳一角,正在大片大片地掉墻皮——是的,這些她都需要做,她想做,但是做不了。請人?活太小,沒人肯做。她得承認(rèn)男女有別。這些她都當(dāng)華衣上的虱子了。實在沒辦法了,為了處理不掉的虱子,她丟掉華衣。

        把門關(guān)上時,她覺得她暫時丟掉了華衣?;丶??;毓脣屇抢?。是的,她把姑媽那里當(dāng)成家的。

        從壺城回太平鎮(zhèn)的綠皮火車還運(yùn)營著。很多年前莫小藺是坐著綠皮火車來到姑媽家的。莫小藺想起自己第一次坐綠皮火車。那時候是六歲吧。今天的綠皮火車和自己第一次坐的時候沒多大區(qū)別。在哐啷哐啷聲中,莫小藺犯起了困,迷糊中,她好像看見自己的母親就坐在對面,滿面愁苦,她很罕見地遞給了莫小藺一個大大的白糖餅。莫小藺像只小老鼠貪婪地啃嚙著,白糖粒簌簌落在骯臟的火車茶幾上。末了,莫小藺還用手指蘸了口水一粒一粒地把白糖粘起來送到嘴里吮。每吮一粒,她就下意識地看一下母親。母親憐愛,眼里泛著光。像是鼓勵,莫小藺得到了鼓勵,干脆伸出舌頭舔起茶幾上的白糖粒。

        小藺,別——

        莫小藺抬起頭,看見母親一臉的淚水。她把莫小藺抱過來,說:別吃,臟。

        莫小藺要掙脫母親,因為茶幾上還有幾顆白糖粒。她一年都沒得吃過這樣的餅了,只有上一次姑媽來的時候,她才得吃過一次,這好像是大城市的珍貴食物。不過那時候家里氣氛很怪異,來家里的人的手臂上都綁了白帶子,父親躺在地上睡懶覺,誰都不去叫他起床。父親睡得很整齊,像人立正后平放在床上,好久都不換個姿勢。平時父親都是蜷著睡的,有時候還把莫小藺蜷在懷里。莫小藺在興高采烈地跑來跑去。就是這個時候,姑媽塞給她一個餅,她抱著和自己臉盤一樣大的餅被哄去了另一間房,她在那間房里專心致志享受這個世界最美味的餅——白糖餅。

        母親把她抱得更緊了,她自言自語說:小藺,我們?nèi)ス脣尲?,姑媽家有好多白糖餅,藺藺喜歡姑媽家嗎?

        莫小藺說:喜歡。

        母親說:喜歡就好。以后你會一直有白糖餅吃的。

        莫小藺的姑媽在太平鎮(zhèn)開著雜貨鋪,一直吃白糖餅也不是沒有理由的。莫小藺穿過青石板街來到了鋪里,抬頭從下往上看,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擺在柜子上,油、醬油、食醋、酒的大肚罐擠擠挨挨排了一溜。等莫小藺的目光從這些瓶瓶罐罐挪開時,母親和姑媽已經(jīng)說完話了,臉色不是很好。

        母親轉(zhuǎn)過身,說:小藺,來,媽媽抱一下。

        母親抱了很久,久得莫小藺都死命撐開她了,她不習(xí)慣。母親把口水涂在她臉上,像舔舐糖一樣,也像春節(jié)時貼春聯(lián)涂糨糊。母親似乎想在她臉上永久貼下什么。母親很少抱她的,今天就抱了兩次,太多了,還把臉弄得黏黏膩膩,真的不習(xí)慣。她用手背用力擦拭掉口水。

        母親走了。這是莫小藺母女之間的最后一抱。

        姑媽照例塞給莫小藺一個白糖餅。姑媽坐在高腳凳上,看著這個小人兒吃,然后她說:白糖餅也不是天天都能吃的哦,就像賣菜的都是吃菜腳的。

        然后姑媽問了一個問題:喜歡白糖餅還是喜歡你媽媽?

        莫小藺抬起頭,餅已經(jīng)啃食了大半了,姑媽問的不是時候。莫小藺說:媽媽。

        姑媽嘆了一口氣:喜歡也沒用啊,天知道你媽媽喜歡不喜歡你了。莫小藺就這樣在太平鎮(zhèn)住了下來。媽媽也真的不再來了。

        莫小藺到達(dá)太平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也不知道中國有多少個地名是用“太平”來命名的,俗氣而又穩(wěn)妥的名字。太平鎮(zhèn)的石板街坑坑洼洼。墻頭長滿仙人掌的土墻搖搖欲墜。老街作為曾經(jīng)的古鎮(zhèn),屬于文物,在進(jìn)入保護(hù)程序之前,在獲得專項資金維護(hù)之前,老街就像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的患者得保持它的奄奄一息,否則怎么對得起文化遺產(chǎn)中的“遺產(chǎn)”兩個字呢?現(xiàn)在那些房子既不能拆了重建也不能馬上被維護(hù),茍延殘喘。偶爾從墻頭探出來的一枝雞蛋花,鵝黃,多多少少維持了小鎮(zhèn)的一點(diǎn)生氣。莫小藺的拖桿行李箱碾過石板街,發(fā)出咕嚕咕嚕刺耳的聲音。那些聲音穿過土墻碰上仙人掌的刺,又竄到了遠(yuǎn)方。所謂遠(yuǎn)方是包圍住太平鎮(zhèn)的那些樓房。遠(yuǎn)處的樓房寫著諸如“圣展大廈”、“華聯(lián)超市”之類的字樣。老街更像是那些大廈身后拖的影子。

        莫小藺在姑媽的平房前站住,門口的石敢當(dāng)還在癡癡望向?qū)Π?。馬扎旁的石板凳擱著大大小小的鞋墊嬰兒肚兜。姑媽已經(jīng)不開雜貨店了,就挑個針頭線腦度日。姑媽抬起頭,驚喜地哎了一聲,望向莫小藺的身后。莫小藺連忙說:別看了,就我一個人。姑媽哎了一聲,低頭掩飾失望。

        晚飯后,莫小藺陪著姑媽在石板街上走了走。不知道什么時候,姑媽矮了莫小藺一個頭??雌饋砉脣寶馍缓?,走幾步就很疲憊,還捂著心窩。但是她還是興致很好,說:走,我們難得一起走。

        在碼頭,姑媽說:喏,那時候,你一生氣就愛來這里坐。

        莫小藺說:我沒有生氣,我在想我媽媽。

        姑媽說:有你在,她不好再嫁人,你別恨她。你爸死得早,治病又花光了錢。

        莫小藺想問母親現(xiàn)在在哪里,不知道為什么舌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還是沒問,因為在此之前她哭鬧問過無數(shù)次。姑媽也就無數(shù)次惡狠狠地說:翅膀硬了想飛了,我真是養(yǎng)個白眼狼。

        回來時她們走過了長長的老街,看著老榕樹的根把城墻網(wǎng)一樣裹住。風(fēng)從背后的碼頭吹來,把姑媽花白的頭發(fā)從后腦吹向臉部,于是那張滄桑的老臉也和古城墻一樣落入時間之網(wǎng)里。她們最終都是被時間捕獵。

        那天晚上,姑媽出了一身汗,感冒了,然后發(fā)燒,咳嗽起來。莫小藺帶她去了醫(yī)院。結(jié)果是肺癌晚期。莫小藺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不就是一個感冒嗎?我一回來就是這樣,難道我是催命的???

        姑媽堅持回到她古鎮(zhèn)的平房。現(xiàn)在能夠陪姑媽的就是莫小藺一個人了。姑媽是孤身無兒無女,是她當(dāng)初收養(yǎng)了莫小藺。

        莫小藺被迫面對死亡。除了死,其他都是閑事了。姑媽整夜咳嗽嘔吐呼呼喘氣。她可憐巴巴地望著莫小藺,她說:陪我,別走。莫小藺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曾經(jīng)也擁有這樣的目光,在男人離開她,坐上新歡的小車時,她曾經(jīng)使用這樣的目光,可是他根本不和她對視,她曾經(jīng)浪費(fèi)這樣的挽留的目光。此刻她迎上去,接住姑媽的目光,她說:我不走,就在這。

        姑媽說:你不白陪我的。我有錢。

        莫小藺說:什么白不白???我是你養(yǎng)的啊。

        姑媽說:你不記恨我說過你是養(yǎng)不熟的狗嗎?

        莫小藺愣了一下:沒有啊,你沒說過。

        姑媽說:你到墻角那個醬油缸里,那里有一個盒子, 你拿出來。

        莫小藺依言從黑乎乎的醬油缸掏出了一個盒子。姑媽用干瘦的手打開,撩開白扣布,是一張發(fā)黃的紙,隱約透著方方正正的紅色印油。

        姑媽說:你不會白陪我的,那是這老房子的房契,等這里拆遷了,都是你的??丛阱X的分上你得送我一程。臉瘦成核桃的姑媽看著莫小藺。

        姑媽只相信錢。莫小藺按住她冰冷的手,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

        姑媽說:人還是得靠錢。她無形中認(rèn)為莫小藺已經(jīng)看在錢的分上了。

        莫小藺心里面是很害怕待在這間老舊的房子的,但是她已經(jīng)點(diǎn)了頭。燈得整夜開著,墻角的蛐蛐輕捷彈跳著,濃重的中藥味熏得蚊子都無影無蹤了。門得開著,這條老街沒啥小偷,狗倒是很多,莫小藺不但希望人來串門也希望狗來串門。莫小藺第二次如此真實地面對死亡。第一次是父親的去世,但是她因為年幼并沒有入腦。

        街頭的草藥鋪還開,破破爛爛,也只有這條老街的人知道那里是草藥鋪。開藥鋪的老頭目光渾濁。老頭從一大堆抽屜中抬起頭遞過藥包,說:喝下去就不痛了。

        莫小藺拎著輕飄飄的幾包藥。她知道那些藥確實喝下去就不痛了,無非就是罌粟殼罷了。所有的人對姑媽的要求也只是不痛就行了。

        等死的日子是難熬的。莫小藺在知道姑媽去日不多時開始是震驚憐憫的,等變成常態(tài)時,她的心緒是飄忽的,她不知道她要在這間老屋耗多久。姑媽尿急時還能掙扎起來,哆哆嗦嗦貓在床頭的尿桶上窸窸窣窣小便,只是需要莫小藺幫拉下褲頭,末了還要幫她拉上去。中藥味和尿臊味互相雜糅。莫小藺想吐。再大的憐憫都抵不住對死亡的恐懼和厭惡。

        白天,她有時候盯著姑媽的胸前,迷糊中感覺那里不再起伏,可又不敢把手放在她鼻子前,直到她喉嚨咕嚕了一下,莫小藺的心才落下了。可是她又何嘗不希望有個徹底呢?她怕的是夜晚,夜里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聲音,好像死神在和姑媽商量上路的日子,竊竊私語。老鼠從瓦楞竄過,好像去通風(fēng)報信拉來陰兵陰將。莫小藺害怕自己也陰差陽錯被拉走。

        她不得不考慮后事,但是她不知道問誰。隔壁的阿嬸隔著墻頭的仙人掌也問過一兩句諸如好點(diǎn)了沒有,但是沒問怎么處理。

        再次去草藥鋪時,草藥老頭說了:看來沒幾天了。人都得一輩子了。莫小藺說:是嗎?草藥老頭說:到時候你過來告訴一聲,這條街有專門處理事情的土婆,錢備好。

        莫小藺感激地點(diǎn)頭。臨走莫小藺又頓住腳,吞吞吐吐地說:能不能讓土婆陪我姑媽一程?我——我有點(diǎn)怕——晚上——

        草藥老頭面無表情:應(yīng)該可以吧,備好錢。

        莫小藺見到了土婆,很壯實的一個人,面色黧黑。土婆說:一個月兩千吧。莫小藺心里算了算,醫(yī)生說姑媽最多能挨三個月,那就是六千,不小的一筆數(shù),好在莫小藺在離職前給自己備了三萬元,先墊著吧。莫小藺剛要點(diǎn)頭,土婆又加了一句:就是人不到一個月就走,也得按一個月結(jié)賬。

        土婆又說:在這條街上,我們行規(guī)都是這樣的,畢竟死人的事情都是犯忌的,其實也就是一個利市而已。

        莫小藺無話可說了。

        白天的時候,莫小藺就過來瞄一眼。姑媽很多時候是昏睡的,不再能言語了。土婆早上見到莫小藺時第一句話就是:還有氣。

        還有氣。這句話怎么聽都不舒服,但是她又不知道不舒服在哪里,難道她們不是等著她咽氣嗎?那個氣,一路經(jīng)過這個老婦人的腹腔內(nèi)腐朽的器官,呼了出來,證明——我還在。

        莫小藺沒接過土婆的話,自顧自答了一句:哦,人還好。壯實的土婆有五十多歲了,骨骼粗大,剪了個男人頭,如果不是看見她屁股過于渾圓,胸部還起伏,還真像個蔣門神。莫小藺不是很喜歡這個土婆,估計死神也厭惡這樣的人,厭惡了就不被理會,不被理會了,土婆自然有理由不怕一切和死亡有關(guān)的東西吧。莫小藺是這樣理解的。

        那個早上,莫小藺從另外一間廂房出來,在門口她頭還不小心碰落了一朵雞蛋花,她撿了起來,迎面看見土婆。

        土婆說:沒氣了。

        姑媽已經(jīng)被布蒙上了頭。莫小藺在她身邊站了站,像面對一匹布,抖開了收攏回來時纏得不緊的布。莫小藺把雞蛋花擱在布匹的一頭。

        土婆說:沒到一個月還得按一個月算。

        莫小藺抬起頭,土婆來了六天。土婆說:她走得很安靜的,你看看嗎?莫小藺搖頭。

        雖然姑媽所在的老鎮(zhèn)朽得像一塊棺材板,但是這一塊地方是屬于市區(qū)內(nèi)的,按照程序是火化。剩下的工作換洗收拾,都由土婆去操作了。偶爾莫小藺也想到要落幾滴淚,有時候在人前就忘了,而在人后似乎落淚也白落了。

        過去的日子,莫小藺不斷在詢問:我媽媽在哪里?我要回去。和姑媽拉鋸戰(zhàn)的詢問似乎耗掉了她對姑媽的感情,姑媽打量莫小藺的目光好像是看一個隨時抽身而走的客人,不,不是客人,是養(yǎng)不熟的狗。她們互相有保留地相處,互相提防。莫小藺一直覺得是姑媽怕自己走了,浪費(fèi)了養(yǎng)狗的錢才不告訴她母親在哪里。

        車來了,土婆說:你不哭兩聲?

        莫小藺很厭惡這個老太婆好像提醒她還不化妝一樣,像婚禮上的伴娘。這個土婆的大餅?zāi)槹逯?,說:那就低下頭揉一下眼吧。

        莫小藺心里暴怒這個什么都懂的土婆。剩下的程序是被動地跟進(jìn)了。直至土婆要和莫小藺結(jié)賬時,她才驚覺,她前前后后花了兩萬多元。

        土婆點(diǎn)著她的錢像例行公事一樣說,以后還有這樣的活,你告訴我一聲。她留了一個號碼。等土婆走了,莫小藺馬上扔了號碼,晦氣,什么以后?死亡的事情一輩子不想碰見第二次。

        等莫小藺靜下心收拾房子時,那張房契又被拿出來了。很老舊的紙張,莫小藺打算過塑一下。只是對于她,房子的意義是什么?這就像給了她一坨金子,要求你負(fù)責(zé)看著,只能保持原狀,不能變現(xiàn)不能享受。至少這一片古城墻的居民,年輕人都不住了,就這樣岌岌可危地等著,像插著呼吸管道的植物人一樣維持體征。莫小藺要做的不過是離開這間房子,把房契過塑一下封存起來。

        在房契盒子里,莫小藺發(fā)現(xiàn)有紙張墊在盒底,她展開看了一下。有街道有門牌,有姓——黃。黃什么,沒寫全。記得母親是姓黃的。是母親嗎?會是嗎?是母親吧。應(yīng)該是吧。

        壺城獅嶺路二十八號君臨天下小區(qū)九棟三〇一房。莫小藺捏著紙條發(fā)呆了好久,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樣的表情和心情。就像自己五歲時耍賴滾地希望得到的玩具,突然在自己成年以后伸手可及地擺在了面前。

        她打算去看一下這個女人,是的,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隔了幾十年歲月的女人。她知道這個女人叫作黃玉珍。

        壺城的君臨天下小區(qū)不大,莫小藺很快就站到了九棟的面前。站在樓下往上看三樓的陽臺,有中年女人式樣寬大暗沉的衣服,有緊身牛仔褲和吊帶小背心,有男人的襯衣。一枝三角梅從防盜網(wǎng)穿出來,長長地垂吊下來。她估摸不準(zhǔn)黃玉珍是不是還住在這里。不知道姑媽留下的地址是不是最新的地址。

        按照這些衣服對照的年齡序列,應(yīng)該是一家三口的格局,一個妙齡女兒,一對中年夫妻。

        樓下正好有一個石板凳,莫小藺坐在那里,手足有點(diǎn)無措,手揣到口袋,里面正好有一包洽洽瓜子。莫小藺坐在樓下的石板凳上嗑起瓜子。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了這個年齡,她要見這個女人的動力是什么。抱頭痛哭,訴說思念之情?想想都矯情。她渴望進(jìn)入母親的生活?不,隔了幾十年的歲月,她已經(jīng)活成了遇事蜷成一團(tuán)的穿山甲。她內(nèi)心最柔軟的一個地方需要鎧甲。

        這期間有一個短發(fā)的中年女人來陽臺收了一下衣服,矮,微胖,莫小藺看不清五官。此后好久陽臺不再有人露面了。

        莫小藺住的地方離君臨天下小區(qū)要換兩趟公共汽車。蝸居在自己的小屋涂涂抹抹寫點(diǎn)小文字后,伸懶腰之余,莫小藺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去處,她不想倚在窗口看中年女人倒退走散步了。與其看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還不如去看一個可能和自己相關(guān)的女人。

        第一個雙休日到了,莫小藺就揣了一大包瓜子來到君臨天下小區(qū),嗑瓜子,鄭重其事地嗑著。

        不嗑瓜子的時候莫小藺也在看書的,那一刻她抬起了頭,那個女人正好經(jīng)過她身邊,她說:太陽那么刺眼,你也看得下書啊。

        莫小藺看著那個女人,書從手上掉了下去。女人彎下腰替她撿了起來。莫小藺看見她頭上蒙上了薄薄的白霜,是白發(fā)。她還看見了這個女人的腳指,第二個腳指頭比第一個腳指頭略長,大腳指頭圓嘟嘟往上翹的,上了年紀(jì)這樣的圓嘟嘟腳指頭有點(diǎn)像本地土芋頭。就這一點(diǎn),莫小藺確信這個女人就是黃玉珍,這樣長法的腳指頭簡直和莫小藺的一模一樣,小時候不知道頂爛了她多少雙白球鞋。

        莫小藺身不由己撒了個謊:在家里不給看。我?guī)蛣e人做保姆,待在別人家看書不好。主人不喜歡。

        黃玉珍哦了一聲,說:愛看書的人不會壞到哪里去的,估計是怕你看書誤了工作。

        莫小藺笑說:有機(jī)會我去你家做保姆,你會寬宏大量給我看了哦。

        黃玉珍笑笑:那是。

        黃玉珍打量她說:你不像做保姆的。

        莫小藺心慌了一下,強(qiáng)笑:哪里不像了?

        黃玉珍說:保姆不穿高跟鞋的,愛看書又年輕的姑娘不喜歡做保姆的。寧可去幫別人賣品牌服裝。

        莫小藺說:高跟鞋我是偶爾出門才穿的。可能我是例外的,保姆我也做的,碰上啥活就做一下,當(dāng)經(jīng)歷。

        黃玉珍笑笑:是啊,也不錯。

        她們像路人一樣聊著。莫小藺目送她走進(jìn)樓梯,然后出現(xiàn)在三樓的陽臺。那天她看的是霍桑的《威克菲爾德》,看到了結(jié)尾:一個人只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剎那,都會面臨永遠(yuǎn)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險,就像這位威克菲爾德,他可能被,事實上也的確被這個世界所拋棄。

        此刻,莫小藺覺得黃玉珍離開了自己母親的位置,離開了好幾步,而她自己也離開了女兒的位置好幾步,她們互相離開。此刻的莫小藺,只是想以陌生人的目光打量一個陌生的女人,就當(dāng)黃玉珍是自己采風(fēng)的對象吧。她想重新虛構(gòu)一個母親,或者重新完善塑造一個母親,把她從自己的心里面養(yǎng)出來,就像養(yǎng)一個自己小說里面的人物,把母親這個名詞移植進(jìn)黃玉珍這個名詞里。

        石桌上的瓜子殼落葉一樣鋪了起來,她耳朵聽到另一石桌的一個女人在向閨密訴苦。這個女人三十出頭,摟著一個娃還在哺乳期間。

        哺乳期女人說:哪一家不重男輕女?就像我母親,生了我和我弟兩個,她早早就準(zhǔn)備了一條項鏈一對耳環(huán),東西分得很清楚,項鏈?zhǔn)墙o兒媳婦的,耳環(huán)是給我這個女兒的。就算眼睛瞎了,都知道項鏈要比耳環(huán)貴重多了。又不差那個錢,擺明了,就分個高低貴賤。兒媳再好也是外姓,也比自己的親生女兒有用?,F(xiàn)在病了,掛項鏈的兒媳都不來看一眼,搞得我掛耳環(huán)這個喂奶的女兒還得去侍候她,還說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肉也分肥瘦的——

        莫小藺聽著,想黃玉珍在的話,會給自己留啥。估計啥都不留,早早把我送出去了,這個喂奶的女人還能有機(jī)會發(fā)這樣的牢騷,真是甜蜜的牢騷了。

        第二個雙休日莫小藺看見了黃玉珍的丈夫。他個頭矮小,和黃玉珍站在一起齊平。兩個人一前一后從樓道里面出來。乍一看以為是互不相干的人,只是當(dāng)黃玉珍在后頭扯了一下老頭子半掖進(jìn)后脖子的衣領(lǐng)時,莫小藺就明白了,那個人是黃玉珍的男人。他們兩個人飯后散步去了。莫小藺把石凳上的瓜子殼攏在一起,扒拉進(jìn)塑料袋扔進(jìn)垃圾桶,打算收攤了。她不想尾隨他們了。嗑瓜子沒嗑得飽,她得回去做菜吃飯。雖然她是一個無業(yè)游民,但是她的肚子沒因為她的無業(yè)而體諒她。

        第三個雙休日,莫小藺看見了黃玉珍的女兒。這個女兒估計比莫小藺小五歲,背著個雙肩包,一身休閑運(yùn)動服,馬尾扎得高高,長得沒啥特色。起先莫小藺是沒注意她的,直到這個女兒站在她的石凳旁,抬頭喊:媽,媽——。黃玉珍就從陽臺閃了出來。女兒再喊:鑰匙。黃玉珍嘮叨了兩句,喊道:方媛,接住。

        然后就是報紙包著鑰匙呼地從陽臺扔了下來,直接就掉在了莫小藺的腳下。女兒撿起鑰匙沖莫小藺笑了笑,把手勾住鑰匙圈,蹦蹦跳跳走了,非常陽光。莫小藺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一臉的晦暗。

        哦,叫方媛。

        再看到這個方媛的時候,莫小藺內(nèi)心生起了怨恨。那原先就是我的角色啊。莫小藺想走進(jìn)這個家看看。不僅要看,還要穿方媛的衣服、鞋子,用她的護(hù)膚品、衛(wèi)生巾以及沐浴露、洗面奶、牙刷、眉毛刷、口紅、指甲油,等等。

        走進(jìn)這個家庭是莫小藺臨時生出來的愿望,這個愿望在夜晚來臨的時候越來越清晰了。她從石凳上起來時,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了。窗戶是樓的眼睛,眨巴眨巴亮了起來,投下微弱的目光打量莫小藺這個無所事事的女人。那些眼睛不知道這個女人心里面有了一塊生根石。

        她勾著那一袋裝有瓜子殼的塑料袋,盡可能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臨時下樓丟垃圾的居家女人,但是暗黑的夜里,她在小區(qū)大門和一個人撞在了一塊。

        鄭鈞。她的前夫。

        莫小藺都忍不住冷笑,這世界怎么這么?。?/p>

        鄭鈞遲疑了一下,問:小藺你來這干什么?

        莫小藺挑釁地說:你還有資格管我???條條大路通羅馬,就不許我走一走?

        鄭鈞說:凡事想開點(diǎn),我們結(jié)束了,你找來這里沒用的。你天天守著我出門啊。

        莫小藺愣了一下,冷笑:你自我感覺真好。

        鄭鈞說:你沒事吧,想開點(diǎn)。

        莫小藺說:我沒事,你以為我有啥事?上吊自殺?

        鄭鈞說:那就好,那就好。

        男人慌慌張張走進(jìn)了小區(qū)。莫小藺回過神,原來這個男人新窩是在這里的。他還以為我來敘舊繼續(xù)纏上他了。

        莫小藺和這個男人從認(rèn)識到結(jié)婚都很溫吞。莫小藺看著周圍的姐妹都結(jié)婚了,自己出來工作租著房子,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很是讓她恓恓惶惶。正好來跳舞的廣場舞大媽熱心幫她牽線,就見了面。鄭鈞也很平常,禮數(shù)周到。說不出不好在哪里,也說不出好在哪里,可能這就是優(yōu)點(diǎn)吧。那種禮數(shù)周到可能是不走心,也可能是涵養(yǎng),她辨別不出來。按照戀愛套路牽手親吻,雨夜約會。雨夜是留客天更是留宿天,有了那一宿,莫小藺也抱定,就這個人吧,反正都睡了。

        婚后男人照例玩游戲,三天兩頭不歸家,說是友仔滿天下,多個朋友多條路。家務(wù)活歸莫小藺做完。理由是,女人不是都這樣的嗎?

        那時候莫小藺辨別出了禮數(shù)周到是什么意思了,那是心不在焉時習(xí)慣性用上的禮貌。

        兩年后就離了,感覺彼此都沒有傾心付出過,也就沒有太撕心裂肺。溫溫吞吞結(jié)婚又溫溫吞吞離婚。一個習(xí)慣好久的家具突然就搬離的感覺。失落中還是摻雜了痛。她挽留的目光曾經(jīng)纏住這個男人。

        不知道第幾個雙休日了,莫小藺也有好久沒見到黃玉珍了,但是莫小藺還是習(xí)慣來這里坐坐。小區(qū)的環(huán)境不錯,石凳旁就是一棵蘋婆樹,也叫作九層皮樹,闊大的葉子遮著石凳,稍遠(yuǎn)是密密匝匝的三角梅沒心沒肺地開著。綠的葉子夠綠,紅的花朵夠紅,不失為一個安靜休閑區(qū)。那一天方媛喊住了莫小藺。她說:我媽媽病了,需要一個陪護(hù),你愿意嗎?一日陪護(hù)費(fèi)兩百元,需要住病房。

        莫小藺有一種心想事成的小欣喜。

        莫小藺走進(jìn)醫(yī)院的電梯,直升的電梯貼著紙條,“尊重病人,請勿在電梯間談?wù)撍瞬∏椤?。于是電梯是靜的。

        走廊上躺滿了病人,醫(yī)生有著足夠的理性。大聲呻吟的病人喚來了醫(yī)生,醫(yī)生說:痛啊,我開止痛針吧。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走廊上新住院的病人的家屬還在絮絮叨叨徒勞地說:媽,你要放寬心,多想點(diǎn)開心的事情就不疼了,只要不去想就不疼了,想想你可愛的孫子就不疼了。只有醫(yī)生簡潔明了,不灌心靈雞湯。痛,就上止痛針。

        為搶救突然大出血的病人,醫(yī)生身上濺了斑斑駁駁的血,一路小跑,走廊的人臉色凝重把自己貼在墻上,騰挪出給醫(yī)生奔跑的空間。

        空氣中不安,焦躁,肅穆。

        她到了病房,明白了為什么那么久沒見到黃玉珍了,她躺在這里。

        方媛說:是胃癌。但是我們只和她說是胃潰瘍,潰瘍的面積比較大,需要手術(shù)。能瞞就瞞吧。

        莫小藺倒吸了一口冷氣。為什么自己出現(xiàn)在一個久不謀面的和自己有瓜葛的人面前時總是劈頭蓋臉迎接死亡?

        醒過來的黃玉珍看見莫小藺牽了一下嘴角,做了一個笑的姿態(tài)。她說:我記得你,愛看書的女孩。

        莫小藺心里想:不是女孩了,女人了,而且還離了一次婚。但是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做出專業(yè)陪護(hù)的姿勢問:阿姨,你需要喝水嗎?

        黃玉珍說:不喝了,喝多尿多,上廁所不方便。你打開電視機(jī)讓我看看吧。

        電視打開了,是中央電視臺記錄頻道。是美食。舌尖上的中國。食物在油鍋里吱吱作響。黃玉珍看著美食說:我胃口這么好,就想不到是胃有問題,真是胃口好不等于胃好啊。

        莫小藺默不作聲地聽著。聽著自己目前喊做阿姨的母親。她的嘮叨和莫小藺隔了山山水水,她不知道這個母親胃口是好的,只有家境好的女人才有資格說胃口好吧,只能一日三餐玉米粥的人又有什么機(jī)會知道自己胃口是好的呢?莫小藺知道黃玉珍離開她后日子應(yīng)該是不錯的,她應(yīng)該遭遇過無數(shù)的美食,從而印證自己胃口是好的,從而感嘆:胃口好不等于胃好啊。

        關(guān)于吃,在那個古鎮(zhèn)太平鎮(zhèn),在滿足了吃白糖餅的欲望后,莫小藺更多的是以玉米粥度過自己的整個童年。

        戴著口罩的護(hù)士過來交代,明天手術(shù)。術(shù)前要洗澡洗頭,換上病號服、禁食、洗胃、備皮。莫小藺要做的是全程陪護(hù)著完成這些工作。方媛和父親辦完各種手續(xù),留了電話號碼給莫小藺,然后走了,說,忙。

        莫小藺打量這個病房,兩個床位。另外一個是老太婆,拉了簾子隔開,是一個年輕女子陪護(hù)著,低頭玩著手機(jī),劉海長長垂下來遮住了面孔,手機(jī)的一頭充著電。心電圖監(jiān)控開著,估計是一個剛手術(shù)下來需要二十四小時監(jiān)控、一級護(hù)理的病人。在影影綽綽的旁人的議論中,莫小藺知道臨床那一位也好不到哪里,也就三個月的生存期吧。

        莫小藺扶著黃玉珍去洗頭洗澡,衣服袖子慢慢從留置有針頭的手臂穿過卸下來。莫小藺看見這個日漸衰老的女人的軀體,下垂的乳房,微凸的小腹,沒有光澤的下體的體毛,綠豆大的老人斑分布在軀體上。這些地方,或許是莫小藺幼時留戀的地方,或許有她膩在那里的口水、尿液,或許這就叫作水乳交融吧。但是幾十年歲月過去,時間不留痕跡洗滌得干干凈凈。黃玉珍高舉著留有針頭的手,讓莫小藺用噴灑淋過她的軀體,淋過了她的乳房,莫小藺曾經(jīng)叼過的奶頭,淋過下身,莫小藺曾經(jīng)從這里向光而生。她甚至想到母雞,民間會把產(chǎn)蛋的那段腸叫作花腸?!蓿ɑc子。但是此刻,她啥都不說。就像曾經(jīng)通過一個幽深的隧道,又有誰會對這個隧道產(chǎn)生感情呢?

        黃玉珍頗帶愜意地享受請來的護(hù)理的照顧,一日兩百元。莫小藺也在履行她的工作,一日兩百元的酬勞。這是她們此刻在衛(wèi)生間淋浴的關(guān)系。

        接下來是備皮灌腸洗胃。一道道程序下來,她一次次聽著黃玉珍低聲而柔弱地說:扶我,扶我。體毛落在衛(wèi)生紙上,像干癟的蛆蟲。灌腸排泄的東西彌漫著抗生素的氣息,令人作嘔。洗胃的泵里、管道里,有一絲長長的菜葉,被胃酸作用過的,污穢的。

        那個夜晚,莫小藺留宿在醫(yī)院。走廊里護(hù)士穿插不停給病人換輸液。有人走動的醫(yī)院比古鎮(zhèn)那個老屋有人氣多了,莫小藺不至于那么害怕了。黃玉珍的床位對著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門是開的,鏡子就對著床頭。她煩躁地說:把衛(wèi)生間關(guān)了。一會兒又煩躁地說:把簾子拉上,我不想看見鏡子。

        莫小藺默不作聲替這個女人重復(fù)做這些事情。她把自己想象成為哪吒,剔骨還母,兩不相欠。

        接過尿,喂過水,女人的呼吸平穩(wěn)起來。莫小藺正面強(qiáng)攻地掃視這張面孔,想在那里尋找基因神秘的密碼。好像很像,鼻子肉墩墩的,顴骨是高的。有點(diǎn)像。又好像哪個地方都不像,或許莫小藺更多的是長得像父親吧。

        女人閉上了眼睛。洗胃的胃管里,那條菜葉還在緩慢地挪,像一條餓瘦的蛔蟲。一切暫時是平靜的。

        莫小藺離開病房來到了走廊的護(hù)士站透口氣。那里有一個柜式的魚缸。魚缸里的魚是自在的。三條是黃色的,一條是白色的。魚尾擺動的弧線是優(yōu)美的。她一度懷疑魚缸里的水草是假的。等她看過幾次以后,知道是真的,水草上有啃嚙的痕跡,少量的草屑飄著。更主要的是莫小藺發(fā)現(xiàn)了兩條黑魚,無時無刻地沿著草面舔舐,沿著魚缸壁,用推土機(jī)的架勢吞噬青苔。它們在竭盡全力夸張地忙碌。

        它們是清道夫魚。相對于悠閑的錦魚,它們忙碌得充滿了生命力。沒有一刻是閑的。

        莫小藺知道這一層樓全部是癌癥患者,這些充滿生命的魚被時日無多的人妒忌艷羨。

        夜里在病床腳下放下那張窄小的花十元錢租來的陪人床,莫小藺謹(jǐn)小慎微僵直地側(cè)躺著。那側(cè)躺的姿勢,無緣無故讓她想起側(cè)臥的佛。莫小藺無緣無故覺得自己的仁厚,啊,照顧一個早年就把自己拋棄的母親,多么厚德載物啊——如果忽略那兩百元。

        次日早上方媛和黃玉珍老公都來了,醫(yī)護(hù)人員把女人推出病房推過走廊,經(jīng)過那缸快活的魚。莫小藺駐足在那里。人手是夠了。她現(xiàn)在想看看魚,不想尾隨他們上十二樓的手術(shù)室。她避讓開,車過了,門外的人次第進(jìn)來了,天下熙熙,都忙著生老病死。

        這時莫小藺吃了一驚。她看見了土婆。還看見土婆后面尾隨的鄭鈞。莫小藺馬上埋頭,把臉貼近魚缸看魚,清道夫魚的魚尾掠過她貼著玻璃的鼻子。

        她不想看見鄭鈞,第二次看見了,她不是死纏人的怨婦,但是碰見的概率怎么這么高?她回頭看見鄭鈞走在了前頭,變成了土婆尾隨在后。他們進(jìn)了五號病房。就是黃玉珍所在的病房。躲都躲不開。莫小藺想,可能他們來看望一下別人就走的。莫小藺臨時決定上十二樓手術(shù)室等候手術(shù)的完成,避開鄭鈞。

        穿青藍(lán)色手術(shù)服的醫(yī)生叫了方媛和黃玉珍男人進(jìn)去。過了一會兒,他們臉色凝重地出來了。方媛還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剛剛壓制住嘔吐,估計醫(yī)生叫他們看了割下的標(biāo)志物。

        他們回來坐在莫小藺前排的凳子上,低頭聊了幾句。莫小藺聽見了幾個字眼。擴(kuò)散,腎有白點(diǎn)了。只能姑息。方媛嘆息似的重復(fù),啊,姑息,姑息治療。

        姑息??v容壞人的姑息?

        莫小藺不由自主打開手機(jī)連接網(wǎng)絡(luò),百度什么是姑息治療。很快網(wǎng)頁跳了出來?!^姑息性治療,是指對所患疾病已經(jīng)治療無效的患者積極的、細(xì)心的、全面的醫(yī)療照顧。

        莫小藺想起不久前的姑媽,明白了這個用詞文雅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默默地在心里把姑息等同于等死。消極被動。

        四個鐘頭后黃玉珍被推了出來。很多線布在軀體上?;氐搅宋逄柌》?。另一個床位低頭玩手機(jī)的年輕女人不在了,只有土婆在。

        莫小藺和土婆對視了一下,莫小藺說:是你啊。

        土婆說:陪護(hù)。我的工作。

        莫小藺說:呵,我也是陪護(hù)。

        土婆說:嗯,你經(jīng)了一事,膽氣大多了,可以干這一行了。

        莫小藺腦袋里還想著土婆怎么和鄭鈞進(jìn)來的,但是一下子不好多問。土婆陪護(hù)的老太婆還在昏睡中。

        現(xiàn)在的黃玉珍禁食,尿有導(dǎo)尿管,輸著營養(yǎng)液。莫小藺要做的無非是看著輸液要吊完了就摁鈴。隔著拉過的簾子,莫小藺聽見土婆窸窸窣窣翻著口袋的東西,那聲音像老鼠啃食東西。

        于是莫小藺又轉(zhuǎn)到走廊看魚,看清道夫魚,它們一股蠻勁啃著附著的垃圾,永不停息。真可憐這兩條灰不溜秋的丑魚。估計兩個鐘頭黃玉珍的那一袋營養(yǎng)液都不會輸完。莫小藺借口去找午餐,好奇地轉(zhuǎn)到同一層樓的另一側(cè),那是乳腺癌的一個病區(qū)。短發(fā)的姑娘在和一個穿手術(shù)服的女人聊天。她笑容開朗明麗,莫小藺以為她是家屬,等她撩開短發(fā)告訴別人說我的頭發(fā)早就掉完了,然后又摁過自己的兩個乳房,幾乎是帶著自豪的口氣說,兩個都是假的,看不出吧。嘖嘖,我還自己一個人來化療呢。莫小藺在一旁驚嘆。等假乳姑娘轉(zhuǎn)頭欲和莫小藺交流時,莫小藺急忙說:我不是的,我是來陪護(hù)的。說到這,莫小藺發(fā)覺自己出來半個鐘頭了。她急忙跑回去,在走入走廊的那一霎,她輕聲說:丑魚,我來了。

        黃玉珍還在平穩(wěn)呼吸,心電圖跳得很正常。對面的土婆撩開隔床的布簾。

        莫小藺看見了鄭鈞坐在那。鄭鈞也看見了她,明顯地大吃一驚。他站起來,走到莫小藺那一頭。

        他說:這位是——

        莫小藺平靜地說:我的雇主,我是陪護(hù)。

        他說:你很需要錢啊。

        莫小藺說:你少管我,和錢無關(guān)。

        他手足無措了一下,自言自語:那位是我的岳母,喏,現(xiàn)在女人的母親。土婆是我們的陪護(hù)。你們互相照應(yīng)一下吧。我有事,先走了。他慌慌張張地走了。

        岳母,呵,還不錯,岳母病了,還來看看。這半個兒子當(dāng)?shù)眠€稱心。

        病房的電視重重復(fù)復(fù),不是狗血抗日劇就是雷人的穿越劇或者哭哭喊喊的感情劇。莫小藺沒興致看。病人也都睡著了,土婆也不愛看,她像巖石一樣,半閉著眼,可能是發(fā)呆吧。

        有時候土婆也和莫小藺聊兩句。

        土婆說:人都是要死的,把全身器官輪著來痛一遍才走,還不如早死。

        莫小藺說:有一點(diǎn)希望也要努力的吧。

        土婆說:啥努力?耗財,還得把子女的錢耗完,死了估計都被恨。

        莫小藺說:也未必。

        土婆說:哼哼,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我懂的。

        莫小藺打了一個哈哈,說:吃鹽比吃米多的人容易得腎病。

        土婆說:我要得了那種治不好的腎病,我早早尋包老鼠藥吃了,反正現(xiàn)在老鼠藥容易買,這樣誰都不拖累。死的過程拖那么久干什么?早死早投胎。像你姑媽,她早懂得自己得的是肺癌,不想治罷了,拖到最后讓你送一程而已。在你沒來的時候,她多少次求我?guī)蛶退?。但是我不敢,因為她是有念想的人,不敢?guī)?。她早早告訴你是早期,那又怎么樣?沒完沒了的治病把你拖到身邊,守出怨恨嗎?還不如挨到最后一程,你來了一下,守一下,人走,皆大歡喜。

        莫小藺心里想:是皆大歡喜嗎?這其中有歡喜嗎?

        手術(shù)后的第二天,黃玉珍醒了。趁著醒,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來看望她了。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寬慰話,重點(diǎn)是在她眼皮底下把錢送到病人手上。方媛說著重重復(fù)復(fù)的話,涉及病情的話拉到病房外私聊。

        黃玉珍不能言語也很疲倦,像一個擺放在那里的道具,提供給各方人士說一些泛泛的話。方媛得待在那里,回答著。土婆看護(hù)的人也有人來看望,都是一些土里吧唧的鄉(xiāng)人,遠(yuǎn)親近鄰。莫小藺甚至看見鄭鈞混在那幫探視病人的人中間進(jìn)來了。莫小藺于是走了出來避到護(hù)士站那里的小空間,不一會兒,土婆也避了出來。

        她們一起坐在一條長椅上。手術(shù)車斷斷續(xù)續(xù)從她們眼前推過。她們默默看著。莫小藺和土婆,不久前,她們是雇主和陪護(hù)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她們是一樣的,都是陪護(hù)。

        土婆冒出一句:人忙一輩子就忙著生和死。

        莫小藺說:你干這一行多久了?

        土婆說:三十年了,你猜我第一個陪護(hù)對象是誰?

        莫小藺說:父母親唄。

        土婆說:我沒有父母親,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和從石頭里蹦出來差不多。我沒想過我自己是有父母親的。我第一個陪護(hù)對象是我男人。他是在車站做苦力的,肩扛貨物卸貨的。那一次他扛了一包水泥滾下來,癱了。從脖子以下癱的。我的陪護(hù)工作就從伺候他開始。我在床板上挖了一個洞,他要大便就直接從那個洞掉到下面的便盆。我只給他下身圍了一塊布,冷天直接是光身蓋一床被子,省去反復(fù)洗褲子。即使這樣,翻身喂食、洗澡這些活都累死了我。但是他比我還痛苦。他一次次說,求求你,讓我死吧。我不敢讓他死。他是工傷,照顧他我還有收入。后來他就罵我,說我貪圖他的錢,靠寄生在他身上拿伙食費(fèi),說我是尸蟲,在他這個行尸走肉上拿陪護(hù)的錢。我在擦洗他身子時,他把口水吐到我頭發(fā)上。我把他的頭靠在我肩上替他擦身子時,他居然就一口咬了我耳朵,你看看這里還有疤。我氣急了,把他摞在床上,就去掐他喉嚨。他大喊,用力用力。他很享受地等待他要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中計了,松開了手。他急了:你把我送過去啊,你能的,就差一點(diǎn)點(diǎn)。我笑了,說,不行,這樣你脖子上留有我的指紋掐印,你死了,我也得陪葬。我不干。

        莫小藺說:你也真難。

        土婆說:也不難,他是愛我的,不想拖累我,只是想得不周全。難的是他,一個人連死都沒有辦法完成是很可憐的。這個世界應(yīng)該有人幫著別人活,也應(yīng)該有人幫著別人死。這樣的人才是全能的,有善心的。

        莫小藺說:你說的是安樂死吧。可是我們很難辨別這個人死的欲望有多強(qiáng),活的痛苦有多艱難??赡芩皇且粍x那想死,就像我們女人痛經(jīng)時生孩子時痛極會喊,讓我死吧。會被人利用那一霎的意愿做出置人死地的舉動。

        土婆說:千真萬確是有很多人是生不如死的,能幫他死,是比菩薩還菩薩的。我男人生前最后一句話是:我恨你,你讓我活著。那天晚上他這樣呼天搶地罵我時,我已經(jīng)麻木了。第二天他實現(xiàn)了他的理想,赴死。他讓經(jīng)過我家門口的鄰居的傻幺弟進(jìn)來陪他說話。然后說口渴,讓傻幺弟倒水給他喝,說,就喝門角那瓶水。說那是飲料,說我藏著好東西不給他喝。他一邊喝一邊笑,傻幺弟也笑。兩個對笑著,傻幺弟把農(nóng)藥給他喂完了。我老公說:好爽,我還要喝。傻幺弟就跑到外面菜地告訴我:叔,還要還要,喝,好喝。我跑回去,看見男人一臉笑意躺在那里。我沖上去,搖著他的肩膀,哭喊:你怎么那么傻?。磕阕吡?,我怎么辦?他用最后一口氣唾了我一臉口水說:你不幫我有人幫我。我最恨你讓我活著。你心太狠了,看著我活受罪不幫我,幸好菩薩派了幺弟來幫我。

        莫小藺說:傻幺弟干啥都不會犯法,你男人考慮到了。

        土婆說:估計他沒考慮,他大老粗一個,只是能抓到一個走進(jìn)來的人幫他,他就試一試。其實就是換上其他人做了這件事情,他不說,死人也不說,也是成全了。我是經(jīng)歷過這件事情才明白,活著對一些人來說是真的很痛苦,需要有人去做這件事情。這樣的人不能說是殺人兇手,他是幫人渡河的,幫人早日投胎的。

        莫小藺迷迷蒙蒙中看到一間凌亂的土坯房,散發(fā)著農(nóng)藥味,傻幺弟目光澄明舉著農(nóng)藥瓶手舞足蹈像祭拜神靈的舞蹈,土婆肅穆地垂手站在一個上衣敞開、下身沒穿衣服的男人旁,男人干瘦得仿佛辟谷多日,身體清涼如枯木。男人含笑,瞪著空茫的屋頂。這樣的畫面莫小藺無緣無故覺得有一種宗教般的莊重。她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說什么。

        她們一起無語地注視護(hù)士站的魚缸,看著錦魚看著清道夫魚。手術(shù)車再一次從魚缸前通過?;秀遍g不知道是迎生還是送死,眼前就是白茫茫,白的床單、白的病號服、白的護(hù)士服、白的瓷磚、白的墻壁,一了百了的白。

        莫小藺看見鄭鈞出來了。他示意了土婆一下,他們轉(zhuǎn)到了電梯旁那個角落去聊天了。

        莫小藺重新回到了黃玉珍的病床邊。她端詳著這張和她有神秘基因的臉。在這之前她也端詳過無數(shù)的臉,近距離的,老的小的,他們都無比信任地把臉?biāo)徒o她端詳。那是因為莫小藺所在的社區(qū)文化站經(jīng)常有演出,需要給演員化妝。她也濫竽充數(shù)給那些臉涂脂抹粉。她知道“三庭五眼”是人的臉長與臉寬的一般標(biāo)準(zhǔn)比例,不符合此比例,就會與理想的臉型產(chǎn)生距離。黃玉珍明顯不符合“三庭五眼”的標(biāo)準(zhǔn),額頭太寬,下巴內(nèi)縮,兩眼分得開。臉頰的曬斑很明顯,太陽穴有黃褐斑,這些都需要涂抹很多粉底液撲粉才能遮蓋。莫小藺幾乎要產(chǎn)生職業(yè)習(xí)慣想去摸摸這些斑,以決定涂抹粉底液的厚度,但是又縮回了手。是啊,黃玉珍她這樣的人化妝干嗎?要演哪出戲給誰看呢?都不知道臨終的時候她要走什么樣的流程,難道是化妝好后給人上香?

        黃玉珍似乎感覺到了她,努了一下嘴含糊地說:渴。莫小藺拿了棉簽蘸了水杯的水涂抹了她的嘴唇,女人拼命噘著嘴,想一下子叼住棉簽,莫小藺狠心地挪開了棉簽。女人咂咂嘴,意猶未盡。眼前這個女人柔弱得像一個嬰兒竭力去夠一口奶一樣。她還在禁食階段,只能潤嘴唇,不能吃東西。護(hù)士換輸?shù)跗?,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其實胃切了也沒什么,胃就是一個攪拌器,就像起樓房時的攪拌機(jī)攪拌水泥,吸收營養(yǎng)是靠小腸,小腸好就行,以后吃流食就行。

        方媛在一旁附和,是啊,以后少食多餐,流食就行,沒事的。

        這當(dāng)兒鄭鈞摟著一個女人后面尾隨著土婆進(jìn)來了。莫小藺得以看清楚她婚姻的掘墓人,鄭鈞現(xiàn)在的妻子,嬌小,看起來對鄭鈞言聽計從。莫小藺知道,結(jié)婚之前鄭鈞就和這個女人相戀過了,只是中間掰了,這個女人是鄭鈞的初戀。不屬于自己的人拐一個彎還是要走的。這個時候,他們只能假裝不認(rèn)識,在醫(yī)院,所有的深仇大恨都得讓步給生命。

        兩個床之間的布簾再一次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夜里睡在陪床上,照例響起土婆窸窸窣窣拾掇東西的聲音,耗子一樣。再長一點(diǎn)時間,響起了土婆的呼嚕聲,響亮的呼嚕聲把病人微弱的吐氣聲壓制住了。

        早上六點(diǎn),方媛過來,說她今天有空給半天假讓莫小藺回去吃早餐順便換洗衣服。

        下午一點(diǎn)鐘過來時,莫小藺吃驚地發(fā)現(xiàn)鄰床空了,土婆、鄭鈞一干人都不見了。

        莫小藺說:出院了?好得真快。

        方媛說:走了。走得還安靜。

        莫小藺:啊——

        黃玉珍自言自語:真好,走得平靜,我也能這樣就好了。

        方媛說:媽,你別亂想,你日子長著呢。

        她們像避諱一樣不再說下去。

        下午,方媛說她還要去辦母親的醫(yī)保手續(xù)先回去了,莫小藺獨(dú)自面對黃玉珍。她替這個女人抹掉了隔夜的眼屎,用毛巾包著指頭幫她擦了一下牙齒。女人的短發(fā)很亂,莫小藺想了想,從自己的挎包里取出牛角梳替她梳頭。梳子最后留置著黃玉珍一根白色的頭發(fā),纏在三個梳齒之間。莫小藺沒有取下,只是小心地又?jǐn)R回自己的包包。她說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留點(diǎn)痕跡吧。黃玉珍哼哼著,很享受這樣的照料。

        莫小藺把兩床之間的布簾撩開。空的病床。收拾得干干凈凈了,好像從來就沒有人來住過。轉(zhuǎn)到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似乎沒有認(rèn)真拖過,有一兩滴淡紅的印記。不像是血,很粉的,櫻花一樣,在角落里。也許是某個品牌的指甲油或者化妝品吧,估計是鄭鈞的女人,呵,來病房還化妝。莫小藺拿花灑沖了沖,沖走這個女人的氣息,沖走死亡的氣息。垃圾桶還堆著快餐盒,估計是隔壁床留下來的。在狼藉的快餐盒旁,莫小藺看見一管粉色的東西,估計是那個女人遺棄的化妝品的瓶瓶罐罐。莫小藺有點(diǎn)好奇,想知道那個女人用的是什么品牌。她想知道這個女人的品位檔次。她捻起了管子。是軟塌塌的塑料瓶子,有幾個字。不大清楚,好像是一個“溴”字一個“隆”字。莫小藺在那一瞬間想可能是什么去狐臭涂抹的東西吧。莫小藺扔了。呵呵,鄭鈞的女人有狐臭。

        一個星期之后,黃玉珍要出院了,方媛和黃玉珍的男人問莫小藺愿不愿意繼續(xù)陪護(hù)。莫小藺毫不猶豫地點(diǎn)點(diǎn)頭。黃玉珍攀著莫小藺的肩,一個星期下來,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很依戀莫小藺了。主治醫(yī)生好多次查房時,也把莫小藺當(dāng)成家屬了,凡事都和她交代。主治醫(yī)生說:雖然手術(shù)了,但是黃玉珍只有半年的生存期,半年,三百六十五天砍掉一半。

        不用坐在樓下的石板凳了,莫小藺走進(jìn)了這個家。三房兩廳的房子。莫小藺走到陽臺往下看石凳,再也沒有一個嗑瓜子的女子了?,F(xiàn)在她們以路人的關(guān)系來處著這個世界最名正言順的關(guān)系——母女。陌路的母女。莫小藺用全知的視覺處著這樣的關(guān)系。

        病榻上的黃玉珍一會兒說腰痛,一會兒說頭痛,更多的是撫著肚子說肚子脹,說像里面有一個小孩一樣,脹死她了。

        莫小藺和她聊天,說腰痛是躺久了,頭痛是營養(yǎng)一下子還跟不上,肚子脹都是有一個過程的,沒有胃了,多少脹一點(diǎn)了。

        黃玉珍說:是真的很脹的,我懷第一個時都沒有那么脹的。

        莫小藺說:第一個?你懷過幾個啊?

        黃玉珍:啊——啊——懷過兩個,第一個死了,唉唉——

        莫小藺逼視著她說:死了?

        黃玉珍閉著眼睛說:是啊,沒緣分啊。

        莫小藺以為逼近了真相,卻被擋了回來。

        方媛和黃玉珍的男人都還要上班,但是不否認(rèn),家人對黃玉珍還是很盡力的。方媛不甘心只能姑息療養(yǎng)。她要幫母親對抗一下,她去尋了一種靶向治療的藥,一個月一個療程就是三萬元。莫小藺拈著這顆價值幾百元的藥遞給黃玉珍,心里理解了黃玉珍當(dāng)初對自己的拋棄,她后半生要依戀的人都對她好著呢。她莫小藺能做什么?沒有錢,只能懷揣著近乎路人的心態(tài)靠近她。

        清醒的時候,黃玉珍也嘆息:我真的是還有事情放不下啊。

        莫小藺試探地說:是女兒吧。

        黃玉珍:是啊

        莫小藺心里想:那當(dāng)然,當(dāng)初那個女兒說丟就丟,要死了才念起來。

        等到方媛來到母親身邊,黃玉珍又是重復(fù)嘆息:我真的是還有事情放不下啊。

        方媛說:媽,啥事,說吧。

        黃玉珍說:我是放心不下你啊,我怕等不到你結(jié)婚生孩子了。我還想幫你帶孩子啊。

        方媛說:你日子長著呢,像巴馬長壽老人一樣,少想那么多。她們的手握在了一起。

        莫小藺那一刻覺得自己自作多情,這個女人心里從來都沒有過去的那個女兒。

        有陽光的日子,她們一起把黃玉珍扶到樓下,女人躺在椅子上,曬著微微的陽光。黃玉珍說:沒事,我曬一下陽光,安靜一下,你找本書看看吧。

        于是莫小藺尋了本書坐在石凳上,眼睛的余光看著黃玉珍。有時候莫小藺會輕聲念起手中的書:

        關(guān)于普羅米修斯有四種傳說:

        “第一,他為了人類背叛眾神,被牢牢地鎖在高加索山上。眾神派老鷹去啄食他不斷再生的肝臟。

        第二,在鷹的不斷啄食下,緊靠著巖壁的普羅米修斯痛不可忍,以致身體日益陷入巖石之中,直至完全沒入其間。

        第三,他的叛逆行為隨著時光的流逝被淡忘了,數(shù)千年后,眾神遺忘了,鷹鷲遺忘了,連他自己也遺忘了。

        第四,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都產(chǎn)生了疲憊,眾神疲憊了,鷹鷲也疲憊了,連普羅米修斯的傷口也因不斷地愈合而感到疲憊?!?/p>

        黃玉珍微笑地聽著,說:你真不像做保姆的,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告訴我好嗎?

        莫小藺說:我以前是在單位打雜,被解聘了。

        黃玉珍說:你以前家庭教育應(yīng)該不錯,愛看書的人,家世不會差到哪里的。

        莫小藺信口說:我父母都是鄉(xiāng)村老師,凡是有字的東西都喜歡保留,像個廚師收集食材一樣。老師都是字奴吧。

        黃玉珍說:你父母真好。做父母的都愛自己女兒的。

        莫小藺盯著她說:是嗎?

        黃玉珍說:是的,無條件的。

        莫小藺說:但是有的女人為了自己過得更好,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送人。

        黃玉珍:不得已的原因吧?!?,真累,你把那個傳說再念給我聽聽,我只聽見你后面反復(fù)說:疲憊了疲憊了。

        雖然黃玉珍錯開了話題,但是莫小藺還是把那一段又念了一次。

        黃玉珍最后認(rèn)認(rèn)真真地說:我就是那個什么修斯。疲憊了疲憊了疲憊了。我們回去吧,大家都累了。我把大家都拖得累了。小藺,你看的書太深奧了,你還是看些輕松點(diǎn)的書吧。

        莫小藺說:很多人都是這樣說我,你怎么還看書啊?太裝了,不如玩手機(jī)看電子書。

        黃玉珍笑笑:自己覺得這樣做舒服就行了。就像死亡,就是死得舒服,我也愿意的。

        黃玉珍一天到晚都是撫著肚子說脹。莫小藺說:吃止痛藥吧。黃玉珍說:吃多了,沒效果。我要挨到臨睡才吃。大家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了。莫小藺說:沒事,我年輕扛得住。

        早上,莫小藺扶起黃玉珍,打算喂她毋米粥。黃玉珍睜開眼睛,說:我好累啊,扶一下我脖子,怎么這個房間的東西都是黑白的?沒有顏色的?窗簾怎么是黑的了?原先那個窗簾不是藍(lán)色的嗎?怎么昨晚換了?你那碗粥黑蒙蒙的,是不是芝麻糊???我吃不了芝麻糊的,芝麻都是炒過了才碾成粉做糊的,香是香但熱氣的。外面的天還黑呢,叫我起床那么早啊。還是日全食啊。

        莫小藺心里咯噔了一下,轉(zhuǎn)到另外兩間房叫來了方媛父女。黃玉珍對男人輕聲說:你黑了好多,連嘴唇都黑了。

        男人揉了一下紅嘴唇,上前抱住了她。他半轉(zhuǎn)頭對方媛說:你下去叫車,送去醫(yī)院。

        在醫(yī)院三天后,黃玉珍人事不省,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莫小藺不知道一個人的臨終會這么痛苦,呼吸成為附加在黃玉珍身上沉重的枷鎖,她好像在用終身的力量擺脫這副枷鎖。如果她能夠說話,莫小藺想她一定說把我的呼吸拿掉,好重。凌晨時光,沉重機(jī)械的呼吸在醫(yī)院的走廊顯得格外清楚,鄰近的病房被這樣的呼吸驚得紛紛拉亮了燈,但是大家都屏住呼吸讓位于這樣臨終的呼吸。男人悄悄拉過醫(yī)生,說:事到如今,這樣走也太殘忍了,能不能讓她走得平靜一點(diǎn)?

        醫(yī)生進(jìn)去了,呼吸弱了下來。鄰近病房的燈又次第熄滅。

        莫小藺走了進(jìn)去看見心電圖成了直線。

        方媛喊了一聲:媽——

        莫小藺忍不住喊了一聲:媽——

        忙亂的病房誰都沒有聽見那一聲呼喚。只當(dāng)作方媛呼喚的回聲。沒有人知道莫小藺隱秘的呼喚。

        在葬禮上,莫小藺盯著黑白相片的那個女人,溫良的女人。莫小藺看到了她相片下的三個字:黃藝貞。莫小藺再認(rèn)真看,真的是黃藝貞,不是黃玉珍嗎?環(huán)遺體告別的時候,莫小藺看見她的臉是素白的,一張沒有化妝的臉,她也許不喜歡任何重量施加在她臉上,不能承受之輕。莫小藺默默上了香,想著這個女人改嫁總是要換名字的。

        有上香的遠(yuǎn)親近鄰悄聲議論:我看見她眼角滑下淚,人是不是走得不放心?

        有人說:沒有的,昨晚沒守夜,從冰庫出來,是水珠。

        方媛的爸爸方叔蒼老了不少。莫小藺來到他身邊站著,看著一些人不斷上香。方叔這時候說了一句:我和藝貞是青梅竹馬來的,她十八歲就跟了我。沒想到她比我先走啊,我們從來都沒有這樣離開過。就有一次分別得比較久,我去北京培訓(xùn)了半年,就那一次分別是最久的,那時候我就發(fā)誓以后有培訓(xùn)也不去了,想不到這一次是真的離開了。

        莫小藺腦袋轟隆隆響,她吃驚地說:你們青梅竹馬?

        方叔說:是啊,青梅竹馬的結(jié)發(fā)夫妻啊。她一輩子就死心塌地有我這個男人,我啥都沒能給她。她還能給我一個孩子。唉唉,我們戀得早,還在讀書時,她就為我懷了一個,結(jié)果流了。

        莫小藺說:阿姨原來就叫作黃藝貞?我以為是黃玉珍呢。

        方叔:她家是排藝字輩,小學(xué)就是這個名字了。

        莫小藺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說:方叔,我的陪護(hù)工作就到這里了,上完香我得走了。

        方叔:辛苦你了,你的工錢我也備好了。他遞過了一沓錢。

        莫小藺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后是裊裊的香燭、紙錢的煙氣。沒有人知道莫小藺心里的波濤洶涌。她走下那個長坡時,頭重腳輕,幾乎有栽下去的念頭。

        她突然笑了。她被一張無厘頭的紙張,紙張上的地址牽引來完成一段故事。她就是剔骨還母,想用蓮花造身,也不知道把骨頭還給誰,就是剔下了,也還錯了對象。她做不成塵世的哪吒。她還得拖著沉重的肉身走下這個長長的坡。坡下是一個活色生香的菜市場。

        莫小藺擠到菜市場,她有意地碰撞那些買菜的大媽,那些肉肉的下垂的臃腫的肉身。她在享受被肥肉彈回來的感覺,那是被拒絕的感覺。那些骯臟污穢而又無比熱氣騰騰的肉身,是多年以后的莫小藺。擁有熱氣騰騰肉身的她們拒絕輕飄飄的莫小藺。此時此刻,莫小藺知道那個黃藝貞已經(jīng)通過煙囪飛上了天?;蛟S正在天上注視著自己,注視自己的失態(tài)。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白白付出了那么多的感情,恨也好,憐憫也好,即使是垃圾情緒她也不想送給一個無關(guān)的人。

        她在一個小攤前停住腳。那是一個賣殺蟲劑滅蟑螂螞蟻藥的攤點(diǎn),花花綠綠。莫小藺覺得有一種東西很熟悉地混在那里,但是一下子又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她蹲下來,吃力地想著看著擺弄著。

        終于她舉起了一管粉色的東西,瞇上眼睛。賣藥的老頭一把搶過來。他吹胡子瞪眼地說:這個不賣給你。莫小藺吃驚地說:開攤做生意,你不賣東西啊?

        老頭說:姑娘,別想不開。

        莫小藺說:我沒有想不開。我好著呢,就想看看你的東西。

        老頭說:看你氣色也不好,不要碰上什么麻煩事。

        莫小藺說:那也不關(guān)你的事的。

        老頭說:反正我是不賣老鼠藥給姑娘的,萬一碰上一個感情受挫的,吃了,我都間接成為兇手了。

        莫小藺吃驚地說:你說那個管子,粉粉紅紅的水是老鼠藥?

        老頭說:是啊,溴敵隆。

        莫小藺倒吸了一口氣,覺得眼前花花綠綠的藥一下子變成黑白色了。有些事細(xì)想恐怖,不想好像一切很正常。那個醫(yī)院衛(wèi)生間旁的垃圾桶,那個“溴”字,她以為和狐臭有關(guān)的——有些事情缺少一個環(huán)節(jié)把它串起來,莫小藺不敢用邏輯的針線串縫起來。她走到了丟失井蓋的下水道的洞口,看了好久好久,還是小心翼翼地繞開走了。

        老頭自豪地轉(zhuǎn)過身子對賣菜種的人說:賣老鼠藥得察言觀色。哪有大姑娘來買老鼠藥的?一看都還沒有當(dāng)家,看起來十指不沾水,哪關(guān)心家里老鼠多不多的?。课叶际强粗藖碣u的,賣給老太婆,老太婆活了一輩子了,什么都想得開,才不會弄包老鼠藥尋死呢。

        老頭又轉(zhuǎn)過身對莫小藺喊:別想不開,多大的坎,咬牙一下子就過了。姑娘看開點(diǎn)——別想不開啊,姑娘——好死不如賴活啊。

        老頭饒舌地喊著,一菜市場的人紛紛回頭看著莫小藺——

        莫小藺被路人甲路人乙們看得心里發(fā)毛。令人發(fā)指的目光飽含著憐憫和好奇,她是別人目光里瘋長的話題。

        莫小藺逃出了市場。

        后來,莫小藺想起她梳子纏著的那一根白發(fā)。是的,她還在不甘心,她走到了丟失井蓋的下水道。她決定下去看看,不是失足掉下去,是小心地攀下去看看。莫小藺揣著那撮頭發(fā)去做了D N A??吹浇Y(jié)果她眩暈了,是的,千真萬確,這個叫黃藝貞的女人和她毫無血緣關(guān)系。她花那么多心思去恨去琢磨去糾結(jié)一個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女人。

        那一刻她覺得黃藝貞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都沒有進(jìn)行姑息性療養(yǎng),而是用她的溫吞的漫長的告別對莫小藺進(jìn)行審視。不知道誰對誰姑息啊。

        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壺城的太平鎮(zhèn),走到那茍延殘喘的古鎮(zhèn),整個古鎮(zhèn)像一個巨大的醫(yī)院。她想大笑。

        不遠(yuǎn)處,土婆在石板街的盡頭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夕陽下的背光的莫小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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