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夫子
方巾與方巾氣
●迂夫子
開妓院的王義安在大觀樓吃飯,因頭戴方巾,被兩個戴方巾的秀才看見,“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得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認不是。兩個秀才總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烏龜急了,在腰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才罷了,放他下去?!保ā度辶滞馐贰返?2回)
書生痛毆妓院烏龜事件,導火索是方巾。方巾為何物?奈何書生戴得,妓院烏龜戴不得?原來這方巾即“角巾”,是明代學者士人日常所戴的帽子。相傳明初儒生楊維楨頭戴角巾入見太祖朱元璋,太祖覺得巾式奇異,問巾名,楊氏奉承道:“此四方平定巾也?!碑敃r天下初定,聽聞此語,朱元璋自然極為高興,于是頒布天下,此巾學者士人獨享。原來,這士人戴方巾是皇帝欽定的,王義安你個開妓院的不識好歹,戴了方巾出門,豈不污了讀書人的清譽?所以兩秀才大打出手,還要“送他見官”,也在情理之中了。
捍衛(wèi)讀書人“尊嚴”的秀才大獲全勝,拿了妓院烏龜賠罪的三兩七錢銀子凱旋,多少也為讀書人出了一口鳥氣,為“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是書生”正了名。但如此大打出手,似乎也壞了“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古訓。換言之,戴了方巾竟然沒有“方巾氣”,豈不怪哉!
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二集·招貼即扯》中寫道:“和袁中郎同時活在中國的,無錫有一個顧憲成,他的著作,開口‘圣人’,閉口‘吾儒’,真是滿紙‘方巾氣’?!濒斞赶壬囊馑迹浇須猱斨敢宰x書人自詡,動不動就抬出圣人師祖的言論,有掉書袋的臭毛病。林語堂《方巾氣研究》中也說:“方巾氣道學氣幽默之魔敵?!绷终Z堂先生把方巾氣和道學氣劃了等號,并認為二者都是幽默的敵人,有方巾氣者必定迂腐呆板沒趣味。
但是,有“方巾氣”真就迂腐透頂,全都是魯四老爺、賈政之流的道貌岸然假道學?魯迅先生評價顧憲成滿紙“方巾氣”時,話鋒一轉(zhuǎn),說他;“嫉惡如仇,對小人絕不假借。”并引顧憲成自己的說法:“凡論人,當觀其趨向之大體。趨向茍正,即小節(jié)出入,不失為君子……”有些“方巾氣”的顧憲成,畢竟嫉惡如仇,“趨向正”,是個真君子,掉書袋也不過是可以原諒的小節(jié)罷了。所以,魯迅先生即使揶揄其滿紙方巾氣,還是給予高度的評價。
《史記·循吏列傳》記載了一個頗有些“方巾氣”的士人李離。李離是晉文公時的最高司法長官,一次聽信了下屬匯報的案情,將人錯判了死刑,便把自己關起來,準備以死抵罪。晉文公說:“官階有高低,處罰也有輕重,這案子是下面人弄錯了,并不是你的罪責?。 崩铍x說:“我的官職很大,從沒有讓給下屬一點權力;享受很多奉祿,卻沒有賞給下屬一點利益,現(xiàn)在錯判案件而殺了人,卻把罪責推卸給下屬,這怎么可以?”說完,他不顧晉文公的勸阻,伏劍自殺了。
伏劍自殺的李離的確有點冒傻氣,此“傻氣”似乎可以歸到“方巾氣”里。上官判錯了案子就要自殺謝罪,真都如此“效尤”,哪還有官了?老板晉文公都為你開脫了,你李離正好可以趁坡下驢,偏要豁出腦袋維護法律的尊嚴,迂腐??!這不是方巾氣是什么?遇事不推諉,勇于承擔責任,一點官場的圓滑都沒學到的李離,肯定會被官油子們嗤之以鼻:讀書讀呆了!
學而優(yōu)則仕,古今讀書人似乎都難脫此窠臼。當官要為民做主,不尸位素餐,要干出點業(yè)績,似乎還需要有點李離這樣的“方巾氣”。所以,在當今時代,若有人評價你有點“書生氣”或者“書卷氣”(現(xiàn)在已經(jīng)少有人知道更不可能有人再戴方巾,更遑論方巾氣),我覺得倒是不要著惱,這似乎應該算是一個褒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