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中年”充滿歧義甚至尷尬,讓許多人覺得無法直視。如35歲的但丁在《神曲》開頭所寫:“在人生的中途,我在一座幽暗的森林里迷了路?!?/p>
但人到中年,一種新的、只有在這樣的年齡才有資格擁有的力量也在凝聚。這是一種超越青春和荷爾蒙的力量,一種繼續(xù)成長的力量,平靜地迎接暴風(fēng)雨的力量。
何謂中年?何日為始,何時為終?
古代的時間很慢,生命很短,卻也顯得漫長。四十就要不惑于人間絢爛,似乎中年便來得很早。金圣嘆說:人生三十未娶則不得再娶,四十未仕則不得再仕。意思大抵是,三四十歲之后,所有的努力皆可放棄,對生活不必再存奢望。故而關(guān)漢卿要在雜劇里嘆唱——人到中年萬事休。一個休字,真是道盡了中年的寒涼。
竊以為,中年絕非一個年輪,不是鐘表刻度上的一段時空。 中年是一種心態(tài),抑或是心智成熟的一個緯度。王羲之說,中年以來,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這里的意思非常明白,人在青春里,萬事唯知貪歡。對于歲月之逝,原是真無哀愁。那種客舟聽雨的悵惘,從來未曾真懂。只有到了中年,才會敏感于人世苦樂;哪怕是與親友小別,也會數(shù)日心情難過。
我于 44 歲如云而南,寄居蒼洱之間讀書飲酒,便有近乎垂老投荒的感覺。那時古鎮(zhèn)蕭條,來的也多是盛世零落之人。翻檢舊作,找出“中年身世似逃禪,面壁澄懷學(xué)閉關(guān)”——那真是當(dāng)時的情狀。
中國舊式讀書人,向有“據(jù)于儒、依于老、逃于禪”的傳統(tǒng)。大意是說,最初以儒家救世情懷為立身之據(jù),后來報國無門,惶惶如喪家之犬,只好以老莊之高蹈避世思想相依為命。然而老莊原非真正清靜無為之人,若輩皆有自己的理想國,只是不屑于與此濁世對話而已。于是,最后只好逃入禪門,息影于佛前青燈下,在禪的一花五葉之間,飲茶聽鐘,出離憤怒,也不立文字。偶然興起立下的,可做偈誦,可做燈傳,亦可刨土添薪,化作舍利一如灰燼。
我告別喧囂浮躁的京城商業(yè)生活,蝸居于一個小村檢點半生。那時已經(jīng)非常拮據(jù)了,只能去下關(guān)的一個舊貨市場,買回一車舊家具,勉強維持日常生活。 中年人并不意味著對自己完全具備信心,但是對如何應(yīng)付人間生存,一般不會像年輕人那么倉皇。
我的中年已然飽歷沉浮榮辱,對于貧富貴賤算是基本看淡。如果一個人到了中年,還沒有活出自己的方向感,那他注定一生狼奔豕突,永遠(yuǎn)在焦慮中拼搏奔波。我那時已經(jīng)非常明確只身南來的活法——就是寫作。那一年,我像獲得了某種天啟,我必須遠(yuǎn)離那個浮華且危險的都城。當(dāng)我背著背簍在鄉(xiāng)村集市買菜做飯,在農(nóng)家小灶沽酒買醉——這些新鮮出爐的純良土釀,點滴滋潤著我開始很接地氣的生活。我知道,我贏了,我終于找到了我最想要的日子。
很多時候,都是雨打梨花深閉門地活著。院子里手植的梨樹石榴,一白一紅,輪番點染著中年人的枯寂。鄰人做了好菜,必是要送一碗來分享。自家開了新酒,也總要隔籬呼取。夜雨樓頭,英雄美人偶來嘯聚;尺八嗚咽聲中,不時還能喚出幾行清淚。
天氣晴好之日,獨自會背一袋米,提一桶油,去蒼山古寺聊做供養(yǎng)。那時的凈空法師不似今日之忙,多在庭中金桂之下,泡一壺陳年老普洱,與我負(fù)暄閑話。他是武僧出身,腕上纏著幾十斤重的熟銅念珠, 斟酌之間,滴水不漏。
無為寺的山規(guī)甚嚴(yán),一直不讓用電。當(dāng)年那些習(xí)武的僧童,而今都云游遠(yuǎn)方了。和尚見我,依舊還要留下用齋。每飯前,必同唱佛號;先退席者,必挨座行禮。這樣的古風(fēng),仿佛還是虛云老和尚時代。想起虛云上師于江山鼎革時,義不赴京叩闕——自古法王不拜世王——這是怎樣的磊落耿介。這樣的法脈和道統(tǒng),可惜如今余幾?
古寺復(fù)建了藥師殿,喚我為這山河留一點詞句。我為正門撰聯(lián)曰:十二大愿足濟世,有師為證;三千紅塵除修心,無藥可醫(yī)。再為側(cè)門撰聯(lián)云:良言如良藥,具三聚凈戒;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這些話,年輕時寫不來。看似中年后才有的證悟。至今在那殿門前掛著,老了再去看,是否會汗顏,卻是未知。
一日,入魏寶山長春洞借宿,幾百年的老道觀,傲岸而寂然。逍遙道長與龔道士和一個火工道人,三人在此深林枯澗邊,孤守一脈道法。夜來月下,搬出桂花私釀,與我等俗人痛飲。醉罷吹簫彈琴,仙樂飄飄;再于空庭踏罡步斗,打出另一番迥異中原的太極。這樣的浮生閑日,何等快活逍遙。
道觀香火寥落,不敷日用。道士須躬耕荒野,聊供盤飧。其處遠(yuǎn)離人煙,山冷水寒。詢之:何以選擇如此生涯?答曰: 祖宗的衣缽,總會要人守著。
雖然云山相隔,我輩守著的,亦是另一種祖宗家法。古語謂盛世拜佛,末世訪道。至于書生,千百年來,也就圖個在治亂之間,維系那一脈文化江山,以免真正地亡了天下。
南遷十載,生年過半。海內(nèi)外出書十余冊,結(jié)緣天下同道上百萬,我算是對得起我的中年。盡管生活多如黃遵憲詩云:中年歲月苦風(fēng)飄,強半光陰客里拋。但這樣的光陰,自問尚未虛擲。
方今之世,看著快似要到真正的一元復(fù)始之際了。我輩拼命也要從中年活到老年那里去的唯一興趣,正是想要見證我們平生努力的這一切,該怎樣在未來散枝開花。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