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榮會
唐 詩、宋詞,中國古典文學的兩座高峰。 如果說唐詩屬于咸陽古道、灞橋柳色、終南陰嶺、大漠邊塞……亦即屬于北方,那么宋詞則屬于江南。
當然,這并非是說北方就沒有好詞,亦如同說唐詩屬于北方并不等于說江南就沒有好詩一樣。
宋詞中最重要的詞人,除去本是江南人不說,即使是北方人,最終也多因歷史命運的安排而匯聚到了江南,且無論其派屬豪放、婉約,于是,江南的煙柳畫橋便既是柳屯田淺斟低唱的最好背景,也是李清照尋尋覓覓的最好依托;而江南的和風細雨既是陸放翁山盟海誓的最好見證,也是辛稼軒懷古傷今的最好情境——江南也便這樣屬于了宋詞,或者說,宋詞也便這樣屬于了江南。
美麗開篇
宋詞是屬于江南的,但是其美麗的開篇詞章卻早在唐、五代時便開始書寫了,那首先是白居易在“憶江南”的詞牌下所填的一組小令:
其一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其二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其三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憶江南”雖是詞牌,但也是白居易這一組小令的題目,其“題眼”全在一“憶”字上。
據(jù)史料記載,白居易的這組小令是在唐穆宗長慶七年(827年)前后填于洛陽的,而他曾于長慶二年(822年)至長慶四年(824年)出任杭州刺史,又曾于長慶五年(825年)至長慶六年(826年)出任蘇州刺史,也就是說,他的確是憑著對江南的美好記憶來填這一組詞的。然而,好一個“憶”字!它告訴讀者的哪里僅僅只是這一點呢!
我是江南溧水人,早年在故鄉(xiāng)參與地方志編撰時,便從有關(guān)史料中得知,白居易其實少年時就到江南了。那是在唐德宗貞元十四年(798年)秋,白居易的族叔白季康任江南宣州府溧水縣令,白居易便隨其族叔來到了溧水,第二年,他由白季康薦舉拜見了宣歙觀察使、宣州刺史崔衍,并參加了宣州的鄉(xiāng)試,考中后還以宣州貢生的身份進京趕考——這一切表明,白居易很有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高考移民”。
江南果真帶給了白居易好運!
白居易進京趕考時發(fā)生的那個故事至今被傳為美談:照例像許多考生一樣去拜見當時的詩壇領(lǐng)袖人物顧況,顧一聽這個來自江南宣州府的考生名叫“白居易”,便不無嘲諷意味地說:“長安米貴,白居不易??!”可當顧讀過了他奉上的一首《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后激動地說:“長安米雖貴,但你能寫出這么好的詩,白居也易了!”
最終,白居易果然一舉考中了進士。對于白居易來說,這一段經(jīng)歷無疑是美麗的吧!而這段美麗的經(jīng)歷對于他整個人生來說,無疑是一個美麗開端,而這個開端又與江南聯(lián)系得那樣緊密。正是由于這樣的聯(lián)系,江南對于白居易來說,可謂是第二故鄉(xiāng),雖然遙遠,但是那么的美麗,他對于江南來說,雖是過客,但也是主人。
許多書上說白居易出仕杭州是“被貶”,其實是不切的,那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
唐憲宗元和十五年(820年),白居易在結(jié)束了江州四年貶謫生活后,回到了京城,此時他似乎也因此而有些興奮,你看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得水魚還動鱗鬣,乘軒鶴亦長精神?!彼€曾說:“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云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币苍S,白居易此時以為終于等到了屬于自己的時機了吧!可是,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朝廷的朋黨之爭依然十分激烈,政治陷阱隨時隨地都張著血盆大口等待著食物。這一切讓他不久便又哀嘆道:“高有罾繳憂,下有陷阱虞?!痹趺崔k?同流合污自然不是君子所為,但做一個無謂的犧牲品也太不值,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最好的辦法便是遠離京城這是非之地,遠離這官場的無謂爭斗。這時,他想起了江南,并主動請求外任那兒。他之所以主動提出這一要求,我想一定是與他早年對于江南的了解分不開的吧,更何況他要求去的是杭州,是一個比宣州還要美麗的地方。就這樣,中國最秀美的江南山水在公元九世紀與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別后重逢了。總之,我們有太多的理由說,白居易的出仕江南,實際上是他的一次心靈還鄉(xiāng)——他先杭州,后蘇州,在中國有著“人間天堂”之稱的蘇、杭二州亦官亦隱了三年多。
然而,那時的政治文化中心在北方,在長安,白居易終究又不能不回去,江南終究只能是他一個美麗的記憶,如夢一般,所以他在填完了“憶江南”組詞后,還填過一組“夢江南”——或許他還想以此告訴人們,那遠離政治中心的江南及她所有的美麗,不但值得“憶”,而且在“憶”中會更加的美好。
無獨有偶,對于李后主來說,最美的江南也是在他的記憶中: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后主寫作那首《虞美人》時也身不在江南,而是在東京,在宋太宗趙光義為他安排好的禁宮里。俗話說“失去的總是美好的”。此時江南的故國,或故國的江南,正是因為是“失去的”,自然都是“最美好的”,那“月明中”的“雕欄玉砌”美麗依然,但“只是朱顏改”——一想到這一點,那綿綿不絕的哀愁便“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去。
如果說白居易的這一組“憶江南”為中國文學在唐詩的大度、豪邁、悲壯的美學領(lǐng)域外另辟出了一塊新的天地,那么李后主的這首“虞美人”,無疑又給這一片天地染上了一抹憂傷情調(diào),從此,江南便獲得了一種相對永恒的美學特征——美麗而悲情、清新而感傷、幽遠而縹緲。
這樣的江南最適宜用詞來抒寫了,因為那時的人們認為“詞為詩之余”,換句話說,作為“詩余”的詞天生就是用來抒寫這樣的江南的。
如果說唐、五代的白居易和李后主的確為宋詞在江南寫下了美麗的開篇第一筆,那么真正完成開篇的則是蘇東坡與王安石。
也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吧,蘇東坡在宋神宗熙寧年間和宋哲宗元祐年間,曾兩次外放杭州,后又大部分時間都在江南各地任職——正如他晚年自己總結(jié)道:“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最終又病逝于江南的常州,一代偉大詩人如此與江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endprint
一般人可能都知道蘇東坡的詞風屬豪放,但他留給江南的詞作,就其數(shù)量來說,更多是風格清新而婉約的,如: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
(《江城子·湖上與張先同賦,時聞彈箏》)
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須早。
還與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仔細看,應是容顏老。
(《卜算子·感舊》)
其實在蘇東坡大量的詞作中,像這樣清新風格的作品,就其數(shù)量來說其實是遠遠超過豪放詞的,只是它們對后世的影響不及豪放詞大罷了。我們由此也可看出,東坡也并非是一開始便有意不遵守“詞是詩之余”的規(guī)則的,只是終于有一天情不能已,才不得不讓自己的詩情沖破這一規(guī)則,寫出“拗斷天下人嗓子”的豪放詞。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5年)蘇東坡途經(jīng)江寧(今南京),看望他的政敵加詩友王安石。王安石以自己所填《桂枝香》一首見教于蘇東坡: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謾?quán)禈s辱。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而此前,李清照譏此詞是“詩”而非“詞”。王安石與蘇東坡政見多相左,但這一次卻在藝術(shù)觀念上驚人相合,蘇東坡對這首詞大加贊賞,認為其思想境界和藝術(shù)氣魄都不在自己剛填出不久的那首《念奴嬌·赤壁懷古》之下。不過李清照的評價其實也沒錯,王安石的這首詞,其主題正是唐詩中的一個母題“金陵懷古”—— 一個被唐代詩人已寫過多首好詩的題目。
至此,“詞為詩之余”的戒律已完全被蘇東坡、王安石等詩人打破了!宋詞的一個高潮也快要出現(xiàn)了!
高潮樂章
隨著王安石新法的被廢止,大宋王祚每況愈下,再后來,江山又被宋徽宗的“瘦金體”愈寫愈瘦,瘦得只剩下半壁偏安于江南了。這時,地處中國腹地的六朝古都南京,突然之間竟成了一個抗敵的邊防要塞,昔日的溫柔鄉(xiāng)成了今日的最前線,昔日的銷金窟成了今日的臺風眼,昔日的佳麗地、帝王州成了今日中國人恢復中原的一個復興基地。一時間,許多仁人志士紛紛上疏南宋朝廷,要求從杭州遷都南京,并決心以南京的虎踞龍蟠之勢與北方的異族決一死戰(zhàn)。就這樣,南京被歷史推至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
此時的建康(今南京),是多么的渴望來一位鐵血的人物來整飭軍務、準備北伐?。∪欢哂兄S刺意味的是,此時被派來任建康太守的人物卻是一介標準的書生,此人最擅長的是金石字畫的賞介,而對于軍務江防之類實在是一竅不通,此人就是趙明誠。趙明誠出任建康太守不久,著名詞人李清照也來到了建康,因為她是趙明誠的妻子。
李清照雖然南逃而來的路上不免狼狽,但是一旦在建康住下,便很快恢復了她過慣了的貴婦生活,因為他的丈夫趙明誠畢竟是當?shù)氐淖罡咝姓L官。只是這段時間里,作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詞人之一的她,留下來的詞作不多,其原因大概是她那種用婉約風格敘寫閑愁的詞,在那種兵臨城下的境況下太不合時宜吧!不過她最終還是將一詩一詞留在了建康。
宋欽宗靖康二年(1126年)夏,傳言金人就要渡江進攻建康,身為太守的趙明誠竟然連夜棄城而逃。李清照自然也只能隨行,但是她此時的心情是復雜而矛盾的:她明知自己的丈夫只是一介書生,對于戰(zhàn)事一竅不通,讓他指揮守城確是難以想象;但她又想,趙明誠既是朝廷任命的一方軍政長官,男子漢大丈夫,面對戰(zhàn)事來臨,豈能棄城而逃,這無論如何是為人所不齒的。但這樣的一個缺乏男子漢精神的男人,又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丈夫,這不能不讓她痛苦。當李清照逃出建康城向西逃往安徽的途中,來到了和縣烏江——那里是當年霸王別姬的地方,此時李清照口占一絕送與趙明誠: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婉約的詞人寫出了生平最豪放的一首詩——不是詞,因為李清照生平嚴格遵守著一個創(chuàng)作信條,即認為詞只能用來寫兒女情長這類閑愁,像這樣“重大”的題材只能用詩來寫。
也許是因為一番草木皆兵的驚嚇,也許是因為一番落荒而逃的勞頓,也許是讀了李清照這首詩后而深感羞愧,趙明誠不久竟一病不起,并最終病死于建康。
李清照埋葬了趙明誠,大病了一場,而金兵南下之勢日迫,獨留建康的李清照,撫今追昔,填詞一首: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是的,“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首詞標志著李清照貴婦生活的徹底結(jié)束,從此,她的筆下不再只有貴婦的閑愁,更有國破家亡的仇和恨;同時,李清照這一詩一詞,也標志著,南宋建康將迎來一個豪放詞的高潮。
李清照離開建康不久,張孝祥來了,辛棄疾來了,陸游來了,再后來文天祥來了……一批豪放派鐵血詞人,一個接一個地來到了南京。
最先來到南京的豪放詞人是張孝祥。這位高宗時的狀元郎,曾因事忤秦檜而下獄,出獄后上任的第一個官職便是建康留守。赴任途中,他便上疏《赴建康劃一利害》,其中不僅充分表達了他恢復中原的決心,更闡發(fā)了一些切實的措施。上任伊始,他一面廣泛地宣傳北伐,一面為大元帥張浚的部隊籌措北伐物資。由于張浚北伐的失敗,張孝祥被貶靜江(今廣西桂林)知府。中秋之夜,張孝祥仰望明月如水、北斗橫天,想起曾夜登賞心亭,百感交集之中寫下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
今夕復何夕?此地過中秋。賞心亭上喚客,追憶去年游。千里江山如畫,萬井笙歌不夜,扶路看遨頭。玉界擁銀闕,珠箔卷瓊鉤。 馭風去,忽吹到,嶺邊州。去年明月依舊,還照我登樓。樓下水明沙靜,樓外參橫斗轉(zhuǎn),搔首思悠悠。老子興不淺,聊復此淹留。endprint
自從張孝祥此詞傳頌開后,賞心亭成了南宋詩人每到建康所必登臨的勝跡。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辛棄疾任建康通判,下車伊始,他也登上建康賞心亭,且此后一登再登,先后三次,每次登臨必填新詞,其中最為著名的是那首《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此詞抒發(fā)了抗敵壯志難酬、大好年華虛度的悲憤之情;同時,詩人以匡復為己任,抨擊了那些一味“求田問舍”,對國家大事漠不關(guān)心的人物和行徑,意正辭嚴。總之,那滿紙的英氣背后,是作者滿腔的悲情。這種悲情有時候作者也會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片片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啼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祝英臺近·晚春》)
桃葉渡是秦淮河上的一個渡口,相傳書圣王獻之曾在此渡迎娶他的愛妾桃葉。這是一個風花雪月的去處和一個兒女情長的故事,然而作者即使是在這樣的去處,敘寫這樣一個故事,也不曾因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歷代詞論家不約而同地看到了此詞背后“必有所托,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
緊隨辛棄疾之后來到建康的是另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陸游。宋孝宗淳熙六年(1180年),55歲的陸游從四川回臨安,路過建康時也登上了著名的賞心亭,想到自己曾上疏朝廷,建議從臨安遷都建康以利攻守的建議終不被朝廷采納,不禁潸然淚下。只是陸游也有與李清照相似的文體觀點,他為這次登臨寫下的不是詞,而是一首詩《登賞心亭》:
蜀棧秦關(guān)歲月遒,今年乘興卻東游。
全家穩(wěn)下黃牛峽,半醉來尋白鷺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蕭蕭木葉石城秋。
孤臣老抱憂時意,欲請遷都涕已流。
我是江南人,至今我人生活動的主要范圍基本上還沒超出過江南,而與我人生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城市,第一無疑是南京,它既可算作故鄉(xiāng),也是現(xiàn)如今我的謀生之地;而另一座城市則是我青年時代讀大學時曾居數(shù)年的鎮(zhèn)江。說來真是太巧了,這兩座城市恰是宋詞中的兩座重鎮(zhèn),因為正是此二地最為集中地成就了宋詞中最為激動人心的悲壯篇章——如果把宋詞比喻成一篇大文章的話,那么它最為高潮的章節(jié)便是于此二地呈現(xiàn)的。
北宋滅亡后,雖說宋金是以淮河為界,但實際上江淮間的廣大地區(qū)幾在金人之手,宋、金之間實際上幾以長江為界,也就是說,作為江濱城市的南京(當時叫建康)與鎮(zhèn)江(當時叫京口)實際上成了南宋最北方的邊防前哨。正是因此,陸游才在詩中寫出了“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的對仗句子。
鎮(zhèn)江地處長江與大運河交匯處,自古有“南徐州”之稱,可見其戰(zhàn)略地位之重要;鎮(zhèn)江城臨江而筑,東、西、南三面環(huán)山,北臨大江,自古又有“鐵甕城”之稱,可見其地勢易守難攻。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按自然條件來衡量理應是以武備為重的城市,在宋、金南北對峙的非常歷史時期,事實上并未能成為北伐中原、一統(tǒng)河山的根據(jù)地,反而文風倒一直很盛,也成了宋詞發(fā)展史上的另一個高潮之地。書寫這一高湖的不是別人,還是辛棄疾。
宋寧宗開禧元年(1205年),65歲的辛棄疾被任命為鎮(zhèn)江通判來到京口,他先后兩次登上了城北北固山上的北固亭,并先后寫下了兩首著名的詞章: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祝鹭傡粝?,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這兩首詞是今天的中國人只要讀到高中便可以在語文課本中讀到的,其內(nèi)容和思想在這里已用不著我多作解說,我只想說的是,正是這兩首詞,使得在今天看來在江南城市中已不算出色的小城鎮(zhèn)江,確確實實曾是宋詞的另一處高潮之地;我更想說的是,宋詞的高潮產(chǎn)生于此時此地,這當然是中國文學和這兩座城市的幸運,但卻是國家和民族的不幸,若從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來說,我們寧可不要這樣的一個文學的高潮。
華彩片斷
近年來,我由于種種機緣,幾乎走遍了江南大地,這便讓我有機會尋著江南詞人們的足跡將他們那些經(jīng)典的詞作一一重溫,這些詞作盡管不是都加入過宋詞高潮樂章的合唱,風格也多與高潮樂章的慷慨豪放不盡相同,但它們猶如一個個華彩的片斷,雖散落四處,仍是一部偉大交響的有機組成部分,更何況即使將它們單篇吟唱,也都十分動人。
那年去武夷山,在九曲溪畔、大王峰下,我竟然碰到了柳永——那里有一座“柳永紀念館”,這讓我一下子想了起來:柳永正是福建崇安縣(今武夷山市)人。
走進紀念館,見有一座較真人略高的柳永銅像,旁有一塊與銅像差不多高的長方形石頭,上面刻著一篇“柳永墓冢抔土還鄉(xiāng)記”,記中寫道:“公元2004年9月,值武夷山柳永紀念館新館落成之際,柳永仙冢抔土自鎮(zhèn)江北固山分移至此。千載游子今朝還鄉(xiāng),一代詞宗魂歸故里。”
柳永是我最熟悉也是最喜歡的宋代詞人之一。我在本文前面已說過,我的大學時代是在江蘇鎮(zhèn)江度過的,而柳永的終老之地和墓葬之地便是鎮(zhèn)江——鎮(zhèn)江與柳永有緣,我與鎮(zhèn)江有緣,推起來我也算與柳永有緣了吧?endprint
其實崇安雖是柳永的故鄉(xiāng),但他并不是在故鄉(xiāng)出生的,他出生于父親的官宦之地,童年時才回到故鄉(xiāng),青年時又離開了故鄉(xiāng),且離開后再沒回來過,算起來在故鄉(xiāng)待的時間并不算長,因此他留在故鄉(xiāng)紀念館里的東西并不多。他把一生大部的時間都扔在了江南的歌樓瓦肆中,并寫了大量描寫羈旅行役之苦和風花雪月之夜的慢詞。這些詞在當時就廣為傳唱,據(jù)說當時“只要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詞”,可見其影響之廣,即使時至今日,它們一樣擁有著廣大的讀者。記得當年,我在鎮(zhèn)江上大學時,白發(fā)蒼蒼的老教授為我們講授柳詞,他為我們在課堂上深情地吟唱那首《八聲甘州》,唱著唱著竟當場流下熱淚,為此我們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大為吃驚,吃驚之余,許多人也從此喜歡上了柳詞,我便是其中之一,正是那時,我背下了柳永的許多詞章,并至今記得。
只是我能背下的這些詞章在柳永紀念館里多數(shù)都沒能見到,只見到一塊柳詞《望海潮》碑刻: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此詞是柳永于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前后于杭州填成的,關(guān)于其創(chuàng)作過程,楊湜《古今詞話》中還有一個故事:據(jù)說柳永有一個布衣之交叫孫相何,時任杭州知府。柳永從故鄉(xiāng)來到杭州,想前去拜訪,無奈知府門禁甚嚴,柳永根本進不去。于是他靈機一動,填了一首《望海潮》詞,并找到錢塘名妓楚楚說:“我想見孫知府,無奈侯門深似海。你有機會進府,便請唱一下這首詞,知府大人若問此詞是誰所填,你就說是個叫柳七的人,其他什么話也不要說?!辈痪梅曛星锛压?jié),知府舉行晚會,楚楚依照柳永的話演唱了這首《望海潮》,第二天,孫相何立即為柳永預備下上座,并派人將柳永請到府上。當然,這首詞也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天下。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卷一)上說,金主完顏亮正是因為讀到了這首詞,“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毅然決定兵下江南。我真不知道這究竟是柳永和江南的光榮,還是柳永和江南的悲哀。
如果說柳永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專業(yè)”詞人的話,那么陸游可能要算是最不“專業(yè)”的詞人了。當然,這并不是說陸游的詞水平不“專業(yè)”,而是因為他一生中,似乎一直都遵守著“詞是詩之余”的戒律,將填詞當作他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余事。但是,即便是這樣,他還是為我們留下許多感人至深的詞作,如《卜算子》(驛外斷橋邊)、《釵頭鳳》(紅酥手)等。
那年春天,我怯怯地來到既熟悉又陌生的紹興,去尋訪沈園——一塊深藏在中國人心頭的傷疤。
走過汽車的轟鳴與“卡拉OK”的喧囂此起彼伏的馬路,也走過烏篷船從身下悠悠蕩過的石拱橋,便走進了晃動著歷史背影的深深小巷。腳下的青石板被細雨濡得亮亮的,給我在粉墻黛瓦的灰暗里逡巡的視線以些許耀眼的亮色,正是追尋著這片亮色,我來到了沈園。
走進園門,便見半堵斷墻。盡管我知道那不可能是陸游當年題寫《釵頭鳳》的殘墻,但我還是在它面前站了許久許久,因為那首《釵頭鳳》真真切切地刻在上面: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也是這樣一個細雨霏霏的春日吧,已自己稱“翁”的詩人陸游向沈園走來了,但他絕沒想到,有一個人已先他而來。這便注定了沈園這座紹興城里的普通私家花園,將成為詩人豪放的生命詩篇中最為婉約的一闋。那是一場不期的尷尬重逢,也是一段意外的再次心痛,更是一種宿命。因為那位先陸游而來的不是別人,是唐琬,一位人與名字一樣美好的女子,是詩人青梅竹馬的表妹和曾經(jīng)情投意合的愛妻。她曾用自己的純真和賢淑激發(fā)過詩人“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豪情。但如今名花易主,任憑“山盟雖在”,但詩人終究“錦書難托”!然而,造成這傷痛的不是別人,而是另一位也愛著詩人的女性——陸游的母親、唐琬的婆婆。她由于不喜歡兒媳,便一道“慈命”,為兒子出了一個天大的兩難的選擇:一邊是“孝道”,一邊是“愛情”,讓做詩人的兒子魚和熊掌難以兼得。
其實,陸游一輩子都生活在兩難的境地里,早年他憑著一腔愛國熱情和出眾的才華“喜論恢復”,但他面臨的現(xiàn)實是統(tǒng)治者似乎并不需要“恢復”。是忠于“理想”,還是順應“現(xiàn)實”,同樣是一個兩難的抉擇,也注定要折磨詩人的一生。“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戌輪臺”,是他人生的最好寫照。這樣的折磨難道還不夠嗎?做母親的為何還要再為難兒子?難道這也算是母愛?陸游是偉大的,他的偉大在于他作為一個崇尚感情的詩人,一輩子都在作著理性的選擇,傷痛默默忍受,孤獨默默飲下,而且絲毫不影響他詩篇的情感真摯;陸游又是悲哀的,他明知自己的選擇“錯、錯、錯!”但終究只能將錯就錯,這不能不說是一種人格的分裂,陸游正是這樣,人格在一種分裂中掙扎著,同時又在這種掙扎中痛苦著,進而又讓種種痛苦化而為詩為詞。
說到這里我不能不再一次地提到辛棄疾。
那年去江西上饒開會,會議的最后一天,照例要安排與會者去當?shù)氐拿麆佟吧橡埣袪I”遺址和世界自然文化遺產(chǎn)三清山一游,但我卻與幾位同好去了上饒的鄉(xiāng)下,希望能尋到幾個辛棄疾當年曾留在那兒的足跡。
上饒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城市,它的這一特點讓人很易聯(lián)想到,當年這里為什么會有一座“集中營”,而九百多年前,南宋朝廷又為什么會將辛棄疾等一批主張抗金的愛國志士安排到這里閑居。今天的上饒,雖然有浙贛鐵路經(jīng)過,但就其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水平來說還是相對落后的,然而在九百多年前,這塊土地雖然經(jīng)濟狀況好不到哪里去,但由于辛棄疾等人的來居,卻成就了宋詞史上的華彩一頁。
據(jù)史料記載,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棄疾受投降派排擠,罷職閑居于江西上饒,直至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才出任福建提刑,前后達11年之久。當時的辛棄疾,如一頭療傷的雄獅,一面以田園清新的風光、村居悠閑的生活慰藉自己的內(nèi)心,療治著自己壯志難酬的痛苦,一面又難以忘懷于昔日的壯懷激烈的豪放和一展宏圖的渴望。前者使他寫出了許多風格清新的詞篇,讓我們看到了豪放詞人的另一面,如《清平樂·村居》《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等;后者因有一種痛定思痛痛更痛的內(nèi)核,又使我們知道了什么叫不改英雄本色,如《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等。辛棄疾在上饒當然不止只寫了這么幾首詞,但只因為這幾首首首都是宋詞中的精品,請允許我在此將它們抄錄如下:endprint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清平樂·村居》)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一座江南山區(qū)小城,就憑擁有這么多宋詞中的名作,難道還不是宋詞史上的精彩一頁嗎?只可惜今天的上饒人似乎還不明白這一點。我們在上饒鄉(xiāng)間尋尋覓覓了半天,終沒有尋得一星半點辛棄疾當年留下的蹤跡,這讓我們不無遺憾。好在這樣的情形在江南并不多見,多見的是江南幾乎處處有詞蹤:
在贛州,我曾登臨城北賀蘭山巔的郁孤臺,見證過滔滔贛江的“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在金華,我曾登臨城南雙溪畔的八詠樓,眺望過溪上“載不動許多愁”的舴艋舟: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
在黃州,我在蘇東坡游過900多年后也游了清泉寺,而且真的看到蘄水西流的奇觀: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蘇東坡《浣溪紗》)
我還在蘇東坡當年站過的沙湖岸堤上,大聲朗誦過他的那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
我常常慶幸自己生在江南,生活中竟然又到過江南的這么多地方,讓我由此得出宋詞屬于江南的這么一個結(jié)論。我當然知道,我的這一結(jié)論更多的是帶有感情色彩的,或許經(jīng)不起文史學家們的質(zhì)疑,但盡管如此,我還想就此指出一點,中國文學唐詩、宋詞、元曲和明清小說,這樣一路走來,實際上這既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過程,也是一個大眾化的過程。不是嗎?在宋詞之后發(fā)展起來的一個高峰是元曲,與元曲一同興盛起來的是一個更市民化的文學樣式,那就是戲曲,而中國的戲曲又確確實實是從江南發(fā)展起來,進而從空間上走向北方、時間上走向今天的。
——如果這一點是事實的話,那么宋詞的屬于江南,便也是一種必然,即,中國文學現(xiàn)代化和大眾化過程中的一種偶然中的必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