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微觀世界 圖/ 竹子
山河桃花盡
文/ 微觀世界 圖/ 竹子
風(fēng)刮在樹枝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滿園的桃花漫天飄落,如同綿密的粉紅落雨,將平地亦染上絢麗的色彩。
恍如一瞬,桃花盡落。
一
凌允真被封為皇后的那天,安陽宮里出了一場大熱鬧。
巍峨森嚴的重重樓宇,背后是燙金的萬里流云,平景帝一身明黃龍紋緞袍,周身氣派不怒自威,他把手伸向身著鳳冠綺衣的凌允真,帶著她緩緩走向乾承殿內(nèi)。
大監(jiān)穆生清了清嗓子,開始宣布立后旨意:凌氏譽重椒闈,德冠后庭。常得侍從,弗離朝夕。提躬淑慎,溫慧秉心,遂以凌氏為皇后,執(zhí)掌中宮鳳儀。
旨意一出,眾人皆驚。凌氏無德無子而為后,一時間朝野物議沸騰。大臣們齊心上書反對未果,只好跪求陛下收回旨意,可從艷陽白日到夜暮漸斜,承乾殿的宮門一直緊閉著,透不出一絲一毫的消息。
凌允真從殿內(nèi)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接近子夜了。殿外人影寥落,燭火掩映下,有一女子脊背挺拔,仍舊倔強地跪在殿外,正是賢妃陳氏。
賢妃聞聲,猛地抬頭,見是凌允真,冷哼一聲,厭惡地轉(zhuǎn)過頭去。
“賢妃娘娘這是何苦呢?”凌允真掩面輕笑,“陛下,已經(jīng)睡下了?!?/p>
賢妃雙目圓睜,拽住她的裙角,眼中恨意如箭,“憑你這樣身份低賤,虛與委蛇,怎配做大周的皇后?”
凌允真步履緩了緩,眼波流轉(zhuǎn)道:“是啊,像我這樣身份低賤之人,卻偏偏越了賢妃娘娘去,做了這大周的皇后?!?/p>
“你!”賢妃氣極,咒罵道:“如此妖孽,狐媚惑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這大周的天下,必不能亡在你手!”她猛地起身,腳步站立不穩(wěn),踉蹌著向前,眼看就要跌倒。
“母妃小心!”少年眼疾手快,迅速扶住了賢妃。白衣玉冠的身影,如月色融融,有掩不住的風(fēng)采流華,正是賢妃的兒子,三皇子容初。
他瞥了一眼凌允真,眼神明明滅滅,只安撫賢妃道:“母妃要保重身體,隨兒臣回宮吧?!?/p>
賢妃的臉色稍稍好轉(zhuǎn),卻還是止不住怒意,對容初說道:“你要記住,就是這個女人,挑撥了我與你父皇,我與你父皇少年夫妻......”
后面的話不必聽,凌允真也知道是什么,她嘴邊的笑容似漂浮的春花,寂寂地開在初春里,只身向遠處走著,任憑晚風(fēng)灌進衣袍里。夜里的安陽宮靜得出奇,仿佛落針可聞,從最高處向遠望去,便可以盡看宮內(nèi)風(fēng)光。
漆黑如墨的蒼穹下,晚風(fēng)裹著細雨撲過來,像是冰涼的淚水。夜幕下的那抹月白色漸行漸遠,那是容初挽著賢妃離去的身影,他的長袍于夜里越發(fā)顯得亮白,似夜空里嵌著的一枚星子,輕輕緩緩地劃過去。
忽然間,那抹月白色滯了滯。不過幾秒,復(fù)又繼續(xù)前行,消失在視線里。
春夜里的小雨染著冰涼,凌允真心頭升起寒意,似漂浮在冰河之上,她的臉色漲得發(fā)紅,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
“皇后娘娘叫奴婢好找?!笔膛淇呕琶γs來,將紙傘遮在她的頭頂。
這一句皇后娘娘,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整個大周皇宮里,還沒人認她這個皇后。
過了今晚,這大周上下都會知曉,侍女出身的凌允真迷惑皇帝,飛上枝頭變鳳凰,惹得朝野上下不安。
凌允真笑了笑,像聽到了玩笑話般??煽v然無人認她這個皇后,這個身份,她必須得認。
二
賢妃因那日長跪著了風(fēng)寒,聽聞病勢纏綿許久,一直是三殿下衣不解帶地看顧著,皇上卻甚少去瞧,外頭的閑話可不少。
落葵神色不安,稟罷不再言語。凌允真懶懶地靠在軟榻上,執(zhí)手捻起一塊桃酥,緋紅指甲瀲滟如血,問道:“什么閑話?”
落葵聲如蚊吶,低低回道:“他們、他們說皇后娘娘迷惑了陛下,媚得陛下夜夜流連椒房殿,連發(fā)妻亦不管不顧了......”
凌允真揚了揚眉,呵地一笑,道:“很好,很好。你帶幾個人去,把最為好事的找出來,廢去位分趕去刑司罷?!彼p抿了一口茶,神情仿佛很愉快。
事情很快辦好,也很快傳遍后宮,皇后重刑苛待嬪妃,至使后宮中人敢怒而不敢言,前朝上書參奏的大臣也越來越多,直言皇后不廢則大周不安。
消息傳到椒房殿的時候,凌允真正于西窗閑閑瞭望,窗外春花盛放,正是好光景。頭上的珠釵墜得人提不起精神,她隨意地把它們摘下,長長舒了一口氣,只余青絲如瀑般垂瀉,宛如平順光澤的綢緞。
落葵的神色不安,她卻恍若未見,閑步走了出去。這大周的百年基業(yè),怎會因為她一個女子,便毀于一旦呢?
暢春園的梨花開得正好,樹樹顏色粉白若落雪,她隨手摘下一朵桃花,放在鼻尖輕輕嗅著,花樹間傳來簌簌的腳步聲,睜眼時白衣少年已立于眼前,依舊是長身玉立的模樣,俊朗的眉眼間不辨悲喜。
“阿真?!比莩跹垌辶粒_口喚道。適別兩個月不見,他的身形消瘦不少。
凌允真將花隨手簪在發(fā)邊,艷色的紅唇嘴角輕揚,一副鄭重嚴肅的語氣:“殿下失了禮數(shù)了,本宮是莊平皇后?!?/p>
見她莊重自矜的樣子,容初眼中神采減了幾分,卻還是深深望向她眼底,“多虧了你的藥,母妃身體已漸好,你也多多保重。”
她懂得那種眼神背后的含義,他在告訴她勿要妄為,千萬照顧好自己。心里流動著異常的情緒,臉龐亦不覺熱了起來,她啟了啟唇,卻沒發(fā)出聲音。
回到自己宮中之后,凌允真大病了一場??燃矎?fù)又發(fā)作,連續(xù)高燒不止,昏睡了幾天幾夜。她燒得糊里糊涂,意識迷迷蒙蒙中,好像見到了許多過去的事。
也是一個這樣的春天,那年邊境正在鬧饑荒,數(shù)萬百姓食不果腹,流離失所者數(shù)不勝數(shù),災(zāi)民攜裹在戰(zhàn)亂的洪流中,十三歲的凌允真是其中之一。
她見過了世間太多的殘忍與悲涼,最糟糕的時候,災(zāi)民們?yōu)榱艘粔K吃食大打出手,甚至能豁出性命,更有甚者,有些父母會選擇易子而食,烹食小兒來果腹。
匈奴的貴族們有時會把災(zāi)民聚到一起,只派下人扔上一塊肉,然后笑著看他們發(fā)瘋搶斗,宛如賞戲取樂。她還記得有一次她搶到了肉,那帶著血絲的牛肉沾著沙土,被她一口塞進了嘴里,滋味早已記不得了,只記得匈奴人的眼神犀利,盯著她的時候,像刺人的鷹隼。
直到大周險勝匈奴,戰(zhàn)事大體平定,匈奴人丟盔卸甲逃了回去,凌允真被解救了下來,同大周隊伍班師回朝。管事的人見她長得標致又手腳利落,便許她隨行照顧皇子。
她初次見容初,他只有十二歲,正在燭火下讀兵法。明明是那樣小的年紀,卻癡迷于軍事戰(zhàn)術(shù),就連帳篷里進了人,頭亦未曾抬一下。后來她才知道,容初自八歲起便隨著平景帝外出征戰(zhàn),大小戰(zhàn)事亦經(jīng)歷過不少,小小年紀就練出了一身傲骨。
凌允真一向膽大,俯身摸了摸他的頭,問他叫什么名字。
容初抬起頭,也不惱怒,旋即笑了。畢竟他只有十二歲,再怎樣歷練也終究是個孩童,行軍難得遇見年紀相仿的人,有了玩伴自然開心。
“我叫容初,姑娘你呢?”他的笑容明亮,帶著好奇。
“凌允真?!?/p>
“那我便叫你阿真吧,你說好不好?”她看著他眼中的點點星光,突然覺得這夜里明亮了許多。
在外行軍常常缺糧短衣。凌允真第一次為容初做酥餅,用的是粗糲的小麥粉,他吃著的時候卻異常歡喜,不停地贊著好吃。
她吃得實在香甜,滿是酣足的神情,“這酥餅真好吃,阿真以后還做嗎?”
她笑著回:“好啊,只要你喜歡?!?/p>
她為他做了許多年的酥餅,哪怕后來她成了皇帝的近侍,哪怕皇宮佳肴無數(shù),他亦獨愛她做的酥餅。
三
夢里的一切都太過真實,真實地好像就發(fā)生在眼前,迷蒙間她好像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雙頰異常滾燙,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力氣,將面前的人牢牢抱住。
她緩緩睜開眼,卻看見容初一身白衣跪在殿下,面容似失了血色般,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而她正依偎在皇帝的懷里,心下一驚,她下意識地,悄然轉(zhuǎn)過臉去。
平景帝撫摸著她的背,安撫道:“總算醒了,別怕,朕在這。”
她的淚水滾燙,悄悄滑落。只聽見平景帝的聲音:“初兒至純至孝,難得可貴,皇后已醒,你便回去吧?!?/p>
那話語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她感覺心里極其倦怠,緩緩合上了雙眼。
她的這一場夢,其實還有下半段。
春日里的陽光如碎撒的金子,暢春園的桃林正開得繁盛,她靠在樹下半瞇著眼睛打盹。暖風(fēng)攜著花香吹在臉上,吹得人舒服極了,不知不覺間竟真的睡著了。
桃花花瓣簌簌地落下,唇上有溫?zé)岬挠|感,她猛地睜開眼,撞進一雙眼眸中,容初的臉龐近在咫尺,他正半蹲著身子,靠近著她的呼吸,臉上有異常的紅暈,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你......”她抿了抿嘴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容初不等她說完,復(fù)又俯身,將唇印在她的眉眼,臉頰,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似有酥癢的電流竄過,將她要說的話全部堵在了口中。
她猛地醒過來,伸手推開他,喃喃道:“我比你年長?!?/p>
容初刮了刮她的鼻尖,眼中的寵溺明顯,道:“可我比你高?!?/p>
她想了一下,又說:“我是陛下的侍女,你是當(dāng)朝太子?!?/p>
他卻一把將她抱在懷里,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在她耳邊說:“阿真,我喜歡你。”
他的鼻息溫?zé)?,燙得她雙耳發(fā)紅,只聽見他說:“等再過幾年,我便向父皇請旨,娶你過門,到時候,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彼p輕撫摸著她的長發(fā),聲音寵溺:“阿真你說,成親的時候,你想要什么聘禮?”
他已經(jīng)長成了翩翩少年郎,性子英敏果決,卻待人淡漠疏離,在整個大周皇宮里,也只對她一人親近。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里,也有些意亂情迷,“我想要天下......”
“好!”他答得又快又欣喜,“我便將這太平江山,奉予你做聘禮?!?/p>
她的話被他匆匆打斷,意識卻瞬間清醒了過來,似有冷水從頭澆落,她匆忙掙脫他的懷抱,飛快地逃了。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任憑容初如何叫喊敲門,她都不曾回應(yīng)一下。
那是她一生過得最長的一個夜晚。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全身似被小蟲嚙咬般難耐,可心里的煎熬勝過疼痛,這樣熬了大半夜,終于在子時匆忙離開,敲開了承乾殿的大門。
平景帝披著寢衣,就著燭火看地圖,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們打算何時動手?”
“五月初三?!彼Ь椿氐?。
“很好?!逼骄暗鄣纳袂榉路鹦赜谐勺悖戳柙收娴难凵駧е澰S,可他的面容已然憔悴不堪,仿佛提不起精神,比白日里更蒼老幾分。
“待到事成之后,朕不會虧待你的?!彼难凵袢绱嗣髁?,仿佛已洞察一切。
她低著頭從承乾殿退出來,吱呀一聲將門關(guān)上,仿佛了結(jié)了一件大事,心里卻感覺酸澀了起來,踏著臺階的腳步分外艱難,迎頭便撞上一個人。
容初的臉龐落在暗色的陰影里,只有一身白衣分外顯眼,他的臉上有看不明的情緒,只瞥了她一眼,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她匆忙間想追上去解釋,耳邊卻響起平景帝最后說的話:“你這樣做是為何,朕心里清楚,只是過了今夜,一切都不同了,你不再是匈奴的細作,也不是大周的侍女,都不一樣了?!?/p>
她看著容初離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平景帝的話。
五月初三那日,匈奴的刺殺行動因計劃泄露而失敗,所有的余黨都被大周軍隊盡數(shù)除去。自此邊境秋毫無犯,百姓安泰,商賈繁榮。
她從回憶里慢慢抽離,胸中猛然升起些許怨氣。世人哪里知道這些呢?他們只會說凌氏禍國殃民,是一代妖后。
她猛地側(cè)過身去,咳出了一大口血。
四
凌允真大病初愈時,已經(jīng)是盛夏了。棠梨宮外的蟬鳴聲如沸,她攜著藥材還未踏進殿門,便被賢妃的貼身丫鬟攔住了去路。那侍女將藥材丟到地上,抬腳使勁地踩了踩,一副痛恨又無畏的神情,道:“棠梨宮不歡迎娘娘,娘娘請自便吧?!?/p>
小丫鬟如此大膽犯上,她卻并未發(fā)怒,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這世道就是這樣,因為生平名聲太壞,就連偶爾做的一件好事,也被當(dāng)作是別有用心。
她一個人懶懶地往回走,經(jīng)過花園時突聞背后響動,還未來得及轉(zhuǎn)身,周身就被牢牢固住,背后是熟悉的溫?zé)釟庀?,那力道甚大,怎么掙也掙不開,最后索性不再掙扎。
容初將臉埋在她的脖頸,聲音隱忍顫抖:“阿真,我好想你?!?/p>
她身體一滯,旋即嗤地一笑,語氣嘲諷道:“殿下忘性太大了,本宮是莊平皇后,不是什么阿真?!?/p>
感覺背后的溫度淡了幾分,只聽見他的聲音喑?。骸澳愀嬖V我,你不是那樣的人,對不對?”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將他箍在她腰間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輕蔑地拂了拂衣袖,語氣不耐煩道:“哪樣的人呢,殿下難道還想不開嗎?”
她撫了撫衣袖,轉(zhuǎn)身上了轎輦。轎子悠悠前行穿過花園,她一眼都不曾向后看,可她不必看也知曉,背后的容初會是怎樣失望的神情。
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丟下他了。
那時平景帝剛剛有立后的打算,容初聽聞后竟與陛下起了爭執(zhí),最后直接跪在了承乾殿的大門口。陛下龍顏大怒,親自取了虎鞭來,不由分說便抽在他的身上,一道道鞭子凌厲落下,他咬牙全都受了去,卻連吭都沒吭一聲。
他被打得皮開肉綻,卻始終不肯求饒,亦不妥協(xié)。最后痛暈了過去,被抬回了府中。
凌允真去看望他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修養(yǎng)。他的面色蒼白憔悴,后背盡是嶙峋的鮮紅傷口,看見她來了,馬上歡喜地笑了起來。
“阿真,你放心,我必定不會負你。”他的語氣堅決,帶著安慰。
她也不答話,只是將藥膏取出,為他涂抹傷口。她的動作極輕極柔,觸過他的皮膚溫?zé)?,只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大不了我便不做太子,帶著你逃離皇宮,我們遠走高飛。”
她的動作滯了滯,旋即擦凈雙手,道:“殿下說笑了,陛下已下旨立我為后,我馬上,就是大周的皇后了?!?/p>
她把藥瓶放在床頭,轉(zhuǎn)身款步出門,那動作灑落干脆,不帶一絲留戀。任憑他在背后如何喊叫,甚至說出威脅的話,她都未曾回頭一下。
她前來看望容初,是奉了陛下的口諭。前日她奉旨面圣,平景帝的話語猶在耳邊:“我知道我的時日不多了,這大周的江山,以后便交給初兒了。只是帝王家不可有真心,初兒性情太過執(zhí)拗,對江山無益,朕念在你對社稷有功,不會要了你的性命。朕會立你為后,之后應(yīng)該怎樣做,你自己明白。”
平景帝說,容初是要繼任大統(tǒng)之人,真心只會成為他的軟肋。你心里清楚,他若有真心,也不該是對你。
是啊,她若成了大周的皇后,即成了容初的母輩,他們之間,再無可能。
這一路走來,一切都不同了,而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變得遙不可及。
五
平景帝駕崩地突然。
傍晚他還在喝茶閱著奏折,半夜卻突發(fā)心悸,薨逝于椒房殿。喪鐘的喑沉傳遍了整個后宮,賢妃匆忙趕來椒房殿時,陛下的遺體正被宮人們抬出,她猛地上前撲過去,大聲哭號了起來。
突然間,她瞥見跪在地上的凌允真,滿室悲痛哀號中,只她一個人的神情呆若木雞,分明沒有半點悲傷,登時便憤怒地向她撲去,長長的指甲在她的臉上劃過,留下一道道觸目的血痕,她的嘴里咒罵道:“你這個妖孽,對陛下做了什么?”
凌允真呆呆地跪著,如無痛無覺般,任憑賢妃打罵,一句話也不說。她覺得極累極累,什么也不會說了,就連淚水也不會流了。
又有誰知道,平景帝患有頑疾,是極難痊愈的病癥。陛下礙于九五之尊的顏面,從不肯找太醫(yī)查看,唯恐被人知道,動搖大周的江山。無數(shù)個夜里他來到椒房殿,皆是凌允真為他診病開藥,細心照拂。
陛下早知自己時日不多,便為這大周做盡了打算,亦為容初安排好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賢妃不再咒罵,只是掩面哭泣。凌允真抬眼一看,果然是容初來了,他一身純白孝衣,伏在陛下靈柩前,肩膀不停地聳動,并沒有看她一眼。
大監(jiān)穆生的聲音尖銳而響亮:“搜宮!”
侍衛(wèi)應(yīng)聲沖進椒房殿,殿內(nèi)一時間亂作一團。搜宮很快便有了結(jié)果,只是并沒有搜到預(yù)想中的毒藥,太醫(yī)檢查了平景帝的尸體,也稟明陛下未被毒害。
容初的神色緩和了些,臉上卻是無盡的失落,他指了指殿中央的幾箱珠寶,聲音透著無盡失望,低低道:“我記得,你從前不愛金器玉飾,只在發(fā)上簪朵桃花,便歡喜地很?!?/p>
凌允真盯著護甲上的翡翠,呵然一笑道,:“如今本宮身份不同了,無論想要什么寶貝,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彼哪樕嫌醒t粼粼的痕跡,鮮紅地像血紅色的花瓣。
他的聲音顫了顫,停頓了好久才開口,一字一句道:“可這大周的天下,是容家的天下,不是你的?!?/p>
他的聲音那樣冷,冷得像寒冬里的冰,讓人從心底打顫。
先帝的喪禮很快辦好,容初順理成章繼位大統(tǒng)。聽聞新帝初登大寶,便收到許多彈劾奏折,直言先皇后凌氏收受賄賂,殘害后宮妃嬪,要求將她賜死,以正宮闈。
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重兵看守的椒房殿內(nèi),凌允真素衣素顏,正手持針線,細細地繡著一朵桃花,錦玉珠簾被驀地揭開,走進來的容初面色潮紅,一身耀眼的明黃龍袍,步調(diào)間踉踉蹌蹌,顯然是喝醉了酒。
他踱步到她的面前,平視著她的雙眼,他的眼中有迷離的醉意,帶著潮濕的怒氣。
他用手指輕抬起她的下巴,直直盯著她的雙眼,仿佛要看到她的心底里去,“凌允真,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他的眼神像尚未燃盡的煙火,帶著閃閃爍爍的亮光。她垂下眼瞼不敢看他,用力撐住唇邊的笑容,鼻尖突然酸澀起來,心底也輕輕顫抖起來。
她將繡帕放到一邊,嘴邊倏然染上笑意,莞爾的模樣美艷無方,答道:“陛下九五之尊,君臨天下,這世間哪個女子會不愛?”她的笑容輕佻嬌媚,妖嬈地勾住他的脖子,將他往自己的方向帶,欲緩緩送上自己的唇。
幾乎是近在咫尺間,容初突然猛地偏過頭,下意識地躲閃了過去。
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似要將她捏碎般,目光銳利如劍,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他咬著牙道:“我真恨,恨你貪名圖利,恨你薄情寡義,恨我這樣愛你?!?/p>
突然間,他猛地甩開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眼中恢復(fù)一片清明,卻是最不屑一顧的神色,“不過從今以后,朕不會了?!彼蛔忠痪涞溃胁豢蛇`拗的威嚴:“傳朕旨意,廢除凌氏皇后之位,遣其守先帝陵園?!?/p>
她看著他,心底松了一口氣,突然難過地笑了。
六
凌允真被遣出宮的那日,先帝的大監(jiān)穆生前來相送.他將盤纏交到她的手中,安慰道:“姑娘盡可放心,陵園那邊的一切,老奴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先帝若知道姑娘的所作所為,九泉之下亦會含笑。”
穆生大概是這安陽宮里,唯一知曉內(nèi)情的人了吧。凌允真接過包袱,回了個善意的微笑,轉(zhuǎn)身便坐上了馬車。
聽聞新皇為曾蒙冤的嬪妃正了名,將她們安排到別苑頤養(yǎng)天年,曾參與賄賂的官員也都得到嚴懲,民間百姓紛紛流傳,皇帝英明善斷且純孝忠貞,就連罪惡滔天的凌氏,亦留了一條性命。
馬車悠悠駛向?qū)m外,她回頭望了望安陽宮的方向,突然想起那年他們尚在一起,是歡喜的少年時光,他問她要什么當(dāng)聘禮,她的話其實沒有說完——我要這天下太平,要你平安喜樂。
她的這兩個愿望,如今都已實現(xiàn),也再無遺憾了。
先帝陵園偏僻冷清,她的住所罕有人至,可是日復(fù)一日地,病情卻愈加嚴重了起來,幾乎是日夜咳血不止。落葵急得掉下眼淚來,“當(dāng)初娘娘尚能醫(yī)治賢妃和先帝,怎會到了自己這里,卻毫無辦法?”
她笑了笑,說:“我命如此,能活到今日,已是萬幸?!?/p>
有誰知道,匈奴訓(xùn)練細作的辦法狠毒詭異,在派遣重大任務(wù)之前,會在其身體種下奇蠱,以保證細作的忠心,待事成后歸來,才會給予解藥。
那蠱蟲在人的身體里,會日日嚙咬其五臟六腑,到最后人便會咳血不止,不治而亡。
凌允真早被種下了蠱。就在容初向她表明心跡的那個晚上,她苦思冥想一整夜,最后決定保護大周。在她拿著地圖去找先帝時,就早已放棄了解藥,放棄了余生。平景帝看得出她這樣做是為了容初,便故意讓容初看見她從承乾殿出來,好讓容初死心,也叫她死心。
她心里清楚,他們之間必不能圓滿。就算拋下一切,將內(nèi)情和盤托出,她的性命也不過只剩數(shù)年,而他還有他的雄心壯志,有他的萬里江山。
她不愿連累他,于是答應(yīng)了先帝,成為了大周的皇后。一切是先帝早已預(yù)料到的,她會是容初登基前的一道羈絆,做盡惡事享盡罵名,而他也會因為除惡揚善,賞罰分明,而迅速地建立起英明君主的聲望。
她怕他依舊放不下,也怕自己狠不下心,于是一次次地澆滅他心中的火,毀掉他對她的希望,將他的愛意逐漸地消耗殆盡,最后就只剩下恨。
哪怕這些,都不是她的本意。
這樣也好,他會成為英明神武的皇帝,會是天下的好君主。
這個秋天來的時候,聽聞新帝曾來陵園拜祭。穆生特地前來探望她,送來了吃食衣物,也帶來了陛下的消息。他說,新帝尊崇賢妃為孝慈太后,又新立了宰相之女為皇后,安陽宮里一片祥和,百姓亦安居樂業(yè)。
這個夜晚涼風(fēng)蕭索,雨水冰涼裹著霜雪,凌允真做了生平最后一個夢。
夢里的自己年紀尚小,穿著粉色的嬌俏襦裙,爬上暢春園的桃樹,往墻那邊的國子監(jiān)看去,簌簌落下的花瓣遮住了她的視線,稀稀疏疏如花雨一般,鋪天蓋地地飄落。
她看得有些累了,便倚在桃樹下,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數(shù)著離容初十八歲的生辰,還要多少時間。
心里溢滿了期待和甜蜜,她想著等容初生辰那日,一定要告訴他那句喜歡,她要告訴他她喜歡他,就像他喜歡自己一樣。這樣想著想著,日暮就漸漸斜了下來,待到食盒里的酥餅都涼透了,還是沒等到容初下學(xué)歸來。
突然隔壁國子監(jiān)的鐘聲響起,她歡喜地起身,急急地向外跑去,卻突然一個不小心,跌倒在桃林里,酥餅滾落了一地。
風(fēng)刮在樹枝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滿園的桃花漫天飄落,如同綿密的粉紅落雨,將平地亦染上絢麗的色彩。
恍如一瞬,桃花盡落。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