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在坪林鄉(xiāng),春茶剛剛收成結(jié)束,茶農(nóng)忙碌的臉上才展開了笑容,陪我們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還帶著新焙爐火氣味的茶葉放到壺里,沖出來一股新鮮的春氣,溢滿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廳。?“一般農(nóng)民看我們種茶的茶價那么高,喝起來又是慢條斯理,覺得茶農(nóng)的生活滿悠閑的,其實不然,我們忙起來的時候比任何農(nóng)民都要忙?!?/p>
“忙到什么情況呢?”我問他。
他說,茶葉在春天的生長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葉不能留到明天,因為今天還是嫩葉,明天就是粗葉子,價錢相差幾十倍,所以趕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黃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葉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鮮的氣息就沒有了,因而必須連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時候又趕著去采昨夜萌發(fā)出來的新芽。
主人為我們倒了他親手種植和烘焙的茶。一時之間,茶香四溢?!白霾璧挠幸痪湓?,說是‘南有凍頂烏龍,北有文山包種,其實,凍頂烏龍和文山包種各有各的勝場,烏龍較濃,包種較清;烏龍較香,包種較甜,都是臺灣之寶!可惜大家只熟悉凍頂烏龍,對文山的包種茶反而陌生,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對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許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鄉(xiāng)山上的漁光村,從坪林要步行兩個小時才到,遺世而獨立地生活著,除了種茶,閑來也種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為什么選擇住山上?“那是因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長得愈好?!?/p>
主人家居不遠的地方,有北勢溪環(huán)繞,山下有個秀麗的大舌湖,假日時候常有青年到這里露營,青年人所到之處,總是垃圾滿地,魚蝦死滅,草樹被踐踏,然后他們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給當?shù)鼐用袢L。他說:“二十年前,我也做過青年,可是我們那時的青年好像不是這樣的?,F(xiàn)在的青年幾乎都是不知愛惜大地的,看他們毒魚的那種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這里面有許多還是大學生。只要有青年來露營,山上人家養(yǎng)的雞就常常失蹤,有次,全村的人生氣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著抓偷雞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個大學生,村人叫他賠一只雞一萬塊,他還理直氣壯地問:天下哪有這么貴的雞?我告訴他說:一只雞是不貴,可是為了抓你,每個人本來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葉的,都放棄了,為了抓你我們已經(jīng)損失好幾萬了?!?/p>
在山上茶農(nóng)的眼中,臺北人是驕橫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壞山林與溪河的一種動物,有一位茶農(nóng)說得最幽默:“你看臺北人自己把臺北搞成什么樣子,我每次去,差一點窒息回來!一想到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最好的茶要給這樣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p>
談話的時候,他們幾乎忘記了我是臺北來客,紛紛對這個城市抱怨起來。在我們自己看來,臺北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只是出了問題;但在鄉(xiāng)人的眼中,這個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是幾年前早就崩潰了。
從山上回來,我每次沖泡帶回來的茶葉,眼前仿佛浮起茶農(nóng)扒一口飯睡著的樣子,想著他口中發(fā)酵的一口飯,說給朋友聽,他們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們可能忙到那樣?!蔽艺f:“如果沒有真實發(fā)生過,哪里編得出來這樣的故事呢?”朋友啞口無言。
然后我就在喝茶時反省地自問:為什么我信任只見過一面的茶農(nóng)反而超過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問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氣,在身邊圍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