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曄
這些年這群人,他的名字早已成為一種無時無刻的約束,一種價值準則,更成為一種榮耀
這是一場特殊的聚會。8個人,來自6座城,多是享譽軍內(nèi)外的教授、博導,今年6月從北京、天津、深圳等地趕至成都赴約。這撥醫(yī)療大咖日理萬機,聚一次不容易。
他們有著共同的母校——第四軍醫(yī)大學(現(xiàn)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軍醫(yī)大學)。可自打1984年畢業(yè),即便校慶、畢業(yè)紀念大慶的呼喚,也沒能讓他們“一個不少”地聚在一起。唯獨這次,“能來的都來了”。
為的是一個在上世紀80年代響徹中華大地的名字,為的是一位為救落入糞坑老農(nóng)而犧牲并引發(fā)全國“值不值”空前討論的大學生——張華。
他的同學們聚會時掛出橫幅,第四軍醫(yī)大學七九年級四隊“六班(張華班)同學聯(lián)誼會”。
遺憾的是,張華班已非一個完整集體,但歲月長河里某種精神財富的積淀,卻又完整呈現(xiàn)于接力者的人生。
7月11日,是張華犧牲35周年。
失約
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上海中山醫(yī)院黨委書記汪昕,在最近一次黨校學習沙龍中談及初心,忍不住說到了老同學張華。
年華已去,熱血難涼。他始終“耿耿于懷”的,是張華的“失約”——
1982年7月11日,張華年僅24歲的生命戛然而止。這天他起了大早,從位于西安灞橋的唐都醫(yī)院趕往市區(qū),正是去找汪昕一同上街。
同是1979級,但汪昕和張華差了4歲。汪聽是應屆高中生,張華則從空軍考上四醫(yī)大,兩人專業(yè)不同,卻因同樣喜歡運動而結(jié)緣。老兵學習功底薄但有部隊閱歷,新兵學業(yè)不吃力自我感覺好,“兩大陣營”間容易互不買賬。張華卻與汪聽彼此欣賞,友情深厚。1982年夏,汪聽、范力恒等4名同學因參加校排球聯(lián)賽,從正在見習的唐都醫(yī)院(距校10公里)住回位于市區(qū)的學校本部。張華當時也在唐都見習,但每每回校,總將汪昕的宿舍當作落腳點。
1982年7月10日,周六。張華又來汪昕宿舍小坐。張華提議,考試將至,何不利用明天周日去買些土特產(chǎn)?他倆曾商定,暑假同去南京玩,而張華的妹妹恰在南京。那晚張華還說起,“明天幫妹妹改件衣服,暑假帶給她。”
于是約定,“明天9時,我在宿舍等你”,汪聽說。
然而,翌日直等到10時30分,連張華影子都沒見著。
汪昕郁悶:這小子怎么那么不靠譜?
其實張華并未失約。
記者輾轉(zhuǎn)找到了當年張華所在班的班長、現(xiàn)海軍總醫(yī)院干部病房心血管內(nèi)科主任朱曉法。他與張華曾是上下鋪。四醫(yī)大實行軍事化管理,學生每日6時出操,唯周日可睡懶覺??墒?,1982年7月11日大清早,張華便翻床倒枕頭尋東西,把下鋪的朱曉法吵醒了。
事后,朱曉法才知,張華尋的是件襯衣。人們在張華的遺物中找到了它。事發(fā)糞坑附近裁縫鋪的掌柜確認,張華帶了這衣服來,說要繰條邊。
救人
已近11時,汪聽左等右等,急了,“你們有誰見到張華了?”
舍友們都搖頭,又猜測說,“學校今天有游泳比賽,該不會臨時觀賽去了?”
時辰不早,汪昕拉上其他同學,悻悻出門……待14時購物回來,一進校門便有同學沖上來:“張華死了!”
汪昕一聽懵了,“不可能!昨晚還一大活人呢!他人在哪兒?”
“剛在西京搶救……”
對方話音未落,汪昕發(fā)足狂奔。沖到西京醫(yī)院搶救室,醫(yī)生搖頭,“人真沒了”。汪昕仍不信,又跑到太平間,被看守攔在門外,只說“是被糞坑給嗆死的”。
汪昕和隨后趕來的幾位同學,又連忙前往事發(fā)地。那是康復路上一家新興農(nóng)貿(mào)市場,前后不足百米。正值酷暑,單是循著臭氣,便能找到那糞坑。隔著糞坑約兩三家店,是裁縫鋪和炸油糕攤點。賣油糕的掌柜見穿著藍色軍褲的汪昕等人出現(xiàn),趕緊湊上來,還原了全程。
據(jù)推斷,張華提前一站下車,為的就是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裁縫鋪。9時許,或是多日怠工,糞池內(nèi)沼氣濃度已數(shù)倍于平常,69歲的掏糞工魏志德被熏得跌入糞池。旁人連喊“有人掉糞坑啦!”離得較近的油糕攤掌柜聽聞,迅即沖過去。緊接著,裁縫鋪店主和正等待改衣的張華也聽到聲音,前往馳援。到糞坑前,但見魏志德面部朝下,僅頭發(fā)露在外面。油糕攤掌柜已扛來梯子,一腳踩在梯子上,正欲下池,被張華一把攔住,“你年齡大,讓我下。”
張華一手緊抓梯子,另一手從1米外的糞水中拽過老漢,向糞池上人群喊:“快放繩子,人還活著!”
話音剛落,只聽“撲通”一聲,他同老漢一同跌入糞水。
圍觀群眾急了,油糕攤掌柜又想下去,一老農(nóng)從旁經(jīng)過,連忙勸,“別下去!底下有毒!下去一個死一個!咱村里剛死了6個!”
老農(nóng)提議,“先給池里灌水,趕沼氣!再找濕毛巾來!”
裁縫鋪店主回憶,現(xiàn)場先后灌進15桶水,但氣味仍臭不可聞。一位壯漢身纏粗繩、鼻捂濕毛巾下去,被熏得趕緊上來,又換了幾條新毛巾,才終于將張華和魏志德?lián)粕蟻?。然而已耽誤太多時間,被送至醫(yī)院時,兩人都已沒了呼吸。
精神
班長朱曉法也是當天下午得知噩耗的,他所在四中隊共計98人,隨即以最快速度趕往西京醫(yī)院。西京醫(yī)院已擋不住學生們的悲切心情,98人分批進入太平間,向張華告別。
不僅僅是四中隊,整個1979年級都在自發(fā)前往醫(yī)院。汪昕終于眼見為實,那個曾被自己形容為“被卡車撞、被刀捅都不會有事”的強壯小伙張華,永遠地睡著了。
當天下午的四醫(yī)大校園內(nèi),有同學將幾塊大黑板連在一起,書寫了一條巨大橫幅——“沉痛悼念張華同志!”
認識和不認識張華的,都去買紙扎花圈。當晚,汪昕等4位同學躲在黑房間,連夜為張華洗印照片,擬請一等功;隨后一周,4人分頭行動,一間間敲宿舍門收集簽名……
學校亦有考慮。據(jù)張華班多位同學回憶,約一周后,經(jīng)請示蘭州軍區(qū),學校黨委作出決定,給張華追記一等功,批準他為革命烈士。隨后,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發(fā)布《關(guān)于開展向張華同志學習的決定》,教育部、衛(wèi)生部、共青團中央、全國學聯(lián)等也紛紛發(fā)文號召。當年11月25日,中央軍委發(fā)文,授予張華“富于理想勇于獻身的優(yōu)秀大學生”榮譽稱號。
英雄事跡迅速傳遍全國。朱曉法、范力恒等與張華相熟的同學,被邀請至西安各高校作張華事跡報告。學校又進一步組建英模報告團赴全國演講。與此同時,各地前往四醫(yī)大參觀學習的單位絡繹不絕,張華生前的宿舍、日記等,都被用來尋訪其成長痕跡……
緊接著,華山救險產(chǎn)生了“張華集體”。汪昕記憶猶新。
1983年,四醫(yī)大百余學生“五一”游華山。在上華山主峰必經(jīng)地千尺幢,十多名游客被上擁下擠的人流抬起,雙手雙腳離開鎖鏈和臺階,翻滾著往山下墜落。在場的十幾位四醫(yī)大學生并未躲避,他們用手臂抓、攔甚至“捧”,以身體阻擋,使遇險游客全部獲救。當天下午華山二仙橋傍崖山道出現(xiàn)更大險情,數(shù)千游客在此阻滯數(shù)小時,懸崖邊鐵柱上的鏈條擠得如弓背般。同樣是四醫(yī)大學生,站在萬丈深淵旁,用軀體筑起數(shù)十米人墻,堅持4個多小時,保護、指揮游客有序下山。當游客感激地詢問他們姓名時,回答是,“我們是張華的同學!”
這是張華犧牲不到1年便涌現(xiàn)出的接力集體,由此,“張華精神”紅到發(fā)燙,各地媒體蜂擁而至。為方便媒體采訪,張華生前所在四隊六班共12人,破例被安排在西安本地的校第二附屬醫(yī)院實習……
凡人
相比后來見諸媒體乃至集結(jié)成傳記的張華,同學們更喜歡有點瑕疵的張華。
“若非犧牲,他很可能被學校處分”,汪聽透露。范力恒、朱曉法也都證實了張華的“人間煙火”,他們還同時提到張華之“散漫”。因?qū)W習費力些,臨考試他常熄燈后才回宿舍;因酷愛體育,在出操、吃飯均須列隊統(tǒng)一行動時,他偶爾也玩失蹤。
但他依然擁有出眾的人緣,以致在成績十分普通的情況下,仍被同學們一致推選為學員隊軍人委員會副主任。他的同班同學、現(xiàn)任天津市冶金醫(yī)院院長范力恒,是6月成都聚會的倡議者。他最近一次思緒所至,提筆寫下《我眼中的張華》,文中所述無不透著點滴溫情——
“張華和同學們溜出去看電影,三九嚴寒,杜振波穿著單鞋,凍得蹣跚跺腳,張華脫下自己的棉皮鞋,毫無商量余地要跟杜振波互換。我母親來校,張華一聽說,顧不上復習迎考,忙前跑后熱情照應。難忘那次我和張華受邀到蔣曉明朋友家吃飯,走了許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找到時,早錯過了晚飯時間。為了不給對方添麻煩,張華強裝‘精神飽滿一再表示:剛在路上已順道吃了。深夜回宿舍,饑腸轆轆的我們足足吞下1斤掛面……”字里行間,那并不完美、還帶點小任性的張華,最終定格為瞬間的英雄。
同學們對張華的壯舉均表示毫不吃驚,“這太像張華了”。汪聽始終認為,這不過是張華無數(shù)次助人中一次“失手”一一就像他在農(nóng)場攔住驚牛救了女青年,就像他在公交車上掏出手絹為嘔吐的老太擦嘴,就像他跳入洪水搶救居民財產(chǎn)……
天平
張華并不知道,當年與鋪天蓋地的贊譽和學習行動同樣聲勢浩大的,是一場價值觀大討論。
那時,改革開放大幕初啟,社會生活呈現(xiàn)廣闊而復雜的特性,個體命運、人的價值被空前關(guān)注。故而,認為“風華正茂的大學生救風燭殘年的老農(nóng),是金子換石頭的獻身”的個別聲音,很快被無限放大。
連范力恒也坦言,當時真為張華感到“不值”,“恢復高考后的第二批大學生實在吃香得很”。
然而從醫(yī)30余年,無數(shù)次面對生死天平,范力恒逐漸糾正了想法,“生命不是算術(shù)題,道德也不能用加減乘除來換算”。
汪聽也想明白了。最近一次黨校學習,學員間談起一位名人的故事,說此人登記排隊肝移植,要等6個月,下屬想通過捐錢獲得提前照顧,卻被此人否決。汪聽覺得,如果這故事真實,就是一次真正的人性回歸。
30多年來,總有股力量推著汪昕,盡可能地踐行平等。在中山醫(yī)院,對尚未完全恢復的病人,至少汪昕自己,絕不會為加快床位周轉(zhuǎn)而催促出院。而面對那些愛“耗”的病人,他一定要找對方語重心長,“你出院了,我們才好收治下一位病人。你坐公交,上車前拼命要求別人往里走,等自己上車了卻再不愿挪一步。你說這公平嗎?”
有許多次,當眼前的病人突然嘔吐甚至噴血,根本來不及去拿容器時,汪昕的第一反應,竟是用雙手去接捧。有時,張華形象在腦中一閃而過,汪昕想,“那么臭的糞坑他都敢下,我還能嫌臟?”
無論自己承認與否,“張華”二字,早已潛移默化,流淌在醫(yī)者的從業(yè)觀里。
35年白駒過隙。入學時,張華班共13人。張華的犧牲使班集體減員1人。2006年和2010年,2名同學病逝,剩10人。此次成都聚會,除2位因特殊原因缺席外,到場8人,這已是畢業(yè)后張華班陣容最強的一次團聚。
“要是張華在就好了。”聚會中,大家憶及張華,不禁唏噓。
有人問,這30余年,什么樣的片刻會讓你想起張華?范力恒和朱曉法都說,早在臨畢業(yè)實習開始接觸護士、紛紛談起戀愛時,就想起他了。他是“情場前輩”,“如果他在,可向他討教……”
大家都笑了。
其實何止是戀愛時。這些年這群人,“張華班”的符號,早已成為一種無時無刻的約束,一種價值準則,更成為一種榮耀。
張華班的同學們,或許不會再有超越張華的驚天動地。但年過半百的他們,恪守著行醫(yī)之道,對待工作與生活依然生機勃勃。這,便是對張華最好的紀念。(資料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