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角

晨風里

多愁善感

豌豆花有在早晨落淚的習慣

花開兩瓣，紅色的，像一個人的心臟

一粒豌豆在媽媽的心跳中

度過它的童年

晨風吹不停

豌豆花有極其短暫的一生

生下豌豆它就會死

惟有開花這一段

可以將將就就

寫成幾行詩

蘆 花

我喜歡叫它馬兒桿

叫它隨風倒

叫它駝背

其實它也有腰桿筆直的時候

開花之前，它玉樹臨風

像舉人家的書童

開花是一棵草的臨界點

好比第一縷白發(fā)

帶來了低頭，帶來了順從

面對肆虐的風雨

它必須用毛發(fā)向秋風交稅

直到耗盡所有汁液，身子干枯，一瘦再瘦

直到像一個人被一根火柴帶走

光陰說

不浪費光陰，怎么能行

詩讀多了跟酒喝多了是一種后果

剛開始還有詩味，可讀著讀著

白紙上就是一堆文字的漿糊

好比酒喝到最后就成了水

成了令人厭惡的程序

人生漫長，總有些光陰是用來浪費的

比如喝茶、聊天，比如釣魚

比如晚飯后無所事事

一個人要走到月亮里面去

我不再相信寸金難買的鬼話

再過幾年，我兜里的光陰一抓一大把

可誰看得見，誰又愿拿黃金來換

我決定向胸無點墨的風學習

每天由著性子，從早晨一路吹拂到黃昏

我總是把一首詩越寫越小

曾經的激情大部分被流水領走

石橋和小路私藏了部分

還有一些碎片被一枚夕陽一天取走一點

我已不屑于言說天空、遼闊這些虛詞

白晝巨大的切口就要被黃昏縫上了

我總是把一首詩越寫越小

夜夜守著一盞孤燈，像守著我的余生

老 家

用一畝二分閑田，種永不開花的石頭

如若失敗，權當又一次抄寫圣經

泥土是墳墓鋪厚的

二十年前祖母添上一層

后來，母親和二弟，又各添一層

我有一個回不去的老家

去年清明回到故里

祖屋長滿荒草

照樣有一只蟋蟀，天天在草叢

做著法事

照樣一到七月，地里的棉花就會白頭

像我小學的同學

苦日子

家貧萬事哀。一次

母親和父親吵架，一直吵到深夜

吵到父親一氣之下沖出了家門

那夜，一只老鼠一宿沒睡

不時在房梁上抽泣

第二天清晨，父親從后山回來

頭發(fā)澆濕，頸脖上沾滿野苦艾的花粉

他去了一趟祖母房間

目光撫過我們兄妹五人

連早飯都沒吃，就扛著鋤頭

和母親一前一后

匯集在去往地里干活的人流中

長石梯的一塊石頭

從道子坡到后山腳下，一塊一塊的石頭

順著山勢走下來，像一架斜掛的樓梯

五黃六月，我的父輩喘著粗氣

要把滴水的稻谷，從山腳挑到云朵里去

我喜歡其中一塊，受一棵杉樹

蔭蔽，常年都是干的

每次我的父輩，打我身邊經過

石頭上的坑仿佛又深了一些

今年清明，我回到長石梯

石頭上的坑，裝滿了黑黑的泥

踏過它的父輩和水牛都死了。惟那塊石頭

那些坑，像得道的妖怪，還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