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鳴
閏六月,火燒天。
這些日子,川西壩子像是上了勁的蒸籠。太陽從東邊一探頭,空氣里便流淌著灼灼暑浪。毛狗賴在窩邊吐著舌頭喘氣,樹上的蟬兒嘶鳴也是慵慵懶懶的。
院子側畔,蓬蓬勃勃一壟菜畦,像是無風生了浪,有悉索的動靜。透過綠叢中閃爍的身影依稀可辨,那是一位女人正在畦上忙碌。其實,星月謝幕那一刻,她就起了床,利索地喂了豬和雞鴨,便趕緊下了地。
眼下,她正沉湎于自己一手締造的“神秘園”里。一畝多黑里透紅的旱地,因循著地勢被打理成寬窄起伏的廂壟;土顆粒培得面團子一樣細膩精致,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
畦上傍地生長著茄子、辣椒、黃瓜、紅薯、花生之類,一壟壟都像乖孩子般在女人為它們?nèi)Χǖ姆酱缰畠?nèi)順序滋長;唯有那西瓜藤子性情野,粗枝大葉地四下亂竄,還學那不會認窩的母雞下野蛋,把一顆顆滾圓的“瓜蛋”生到田壟之外的坡林邊去了。
順了壟溝,用白莢竹子編織成幾溜棚架??喙?、番茄、四季豆、小金瓜們一窩蜂吐著彈簧盤絲似的須子往上攀援,欣欣蓊郁的勢頭壓得幾桿嫩竹有些閃腰。
以女人的體會,培育這些莊稼一點不比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省心。頭年秋冬就要選種、備種、藏(窖)種,開春后要忙著翻壟、育苗、移栽(或是播撒)、追肥(農(nóng)家肥)、薅草(不噴除草劑)。偌大個菜園,全靠了女人像繡花納鞋底一樣的照料打理。
眼下,正當時令,畦上作物進入了收獲旺季。掛在棚架上的那些瓜豆最是顯擺:溜圓的紅番茄像是登臺演唱的娃娃們的乖臉蛋,盞盞小金瓜酷似過年張掛的彩燈籠,四季豆生得像一段段小竹節(jié)子,那一條條懸垂的“白玉苦瓜”,光聽名字就讓人心動。而地面上生長的蔬果們則要矜持得多,它們把青春或是成熟的容顏掩藏在茂密的枝葉間,仿佛有幾分害羞的樣子,需要那雙巧手捋開絲絲縷縷的遮擋方能覓見。還有藏身于泥土中的花生紅薯,成熟時得像尋寶一樣,看準蔸窩,用板鋤從廂壟斜邊省著力一點點挖刨。稍不精心,回報的便會是一堆殘果。
女人忙碌時動作稔熟麻利。她一邊輕手地釆摘那些剛剛成熟,飽蘸著晨露滋潤和朝陽芬芳的瓜果,一邊逮除肥碩的菜蟲,剔撿掉枯葉,順帶把每一窩瓜菜的枝葉往上攏一攏,讓根部更便于透氣和汲取陽光雨露。枝蔓上新一茬花骨朵又打開了,鵝黃潔白淡紫的秀著,有的像一串串精巧的小喇叭,有的像棲歇著些美麗的花蝴蝶。女人心想:今年天道好,瓜菜們爭搶著一撥一撥地開花結果。她們真像傳說中舊時候那些能懷養(yǎng)多胎的母親,生娃下崽的本事高強得很啊!
勞作時,女人身形被半掩于作物的繁枝茂葉中,只有她偶爾在田塍邊舒活腰肢,擦汗小憩時,你才能一睹她的全貌。這是一位模樣端莊、休態(tài)豐腴的中年村婦。為了勞動方便和防暑,穿了一件淺色短?棉T裇。她引身展臂時,你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右邊?口是空的!
這可不是斷臂維納斯的藝術造型,而是九年前那場大地震帶給她的永久的傷殘。她的幼小的兒子也在同一場災難中失去了左臂。而她的丈夫,那個百般疼愛他們的憨實漢子,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來不及留下,瞬息間就與母子倆溘然訣別……此刻,那人就靜靜地睡在近旁那坡竹林里,任隨女人如何辛勞,再也幫不上一點忙了。
女人是倔強的,很快從災難的哀傷中掙出來。為了孩子,也為了割舍不下的丈夫,執(zhí)意不再改嫁。憑著勤奮和悉心,種地兼飼養(yǎng)禽畜,苦撐著這個殘缺的小家。災后國家扶持,八方支援,家鄉(xiāng)建成綠色蔬果基地。農(nóng)家地里的收成不用再肩挑背磨盤到街市去叫賣,村里成立了專業(yè)合作社,統(tǒng)一收購,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電商,可以賣往天南海北呢!而女人是全村伺弄菜園子的一把好手,她種出來的蔬菜瓜果品相上乘,賣價總會高人一籌。
那個做兒子的,此刻咋不來給媽媽搭個幫手?
兒子懂事早,讀書很用功,今年高考上了一本重點線。當下的燃眉之急是籌措上大學的路費學雜費。三年下來少說得幾大萬元,對這個家來說,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有人出主意讓他們找政府申請困難補助,或是請報社記者寫篇報道募些捐款。但母子倆拒絕了。兒子說話頗有點男子漢的干凈利落:“我和我媽合起來也是一雙手,自己的事自己能解決!”語畢,背個簡單行囊,冒著酷暑外出打短工掙錢去了。當母親的話則是經(jīng)過細細的酌量:“求人欠人的事,過后心里老是愧著。再說,比我們更艱難的還多呢!我們總還有些辦法,慢慢來,會好的……”
女人這番話,是前幾天在那片菜畦邊對鄰居言講的。那天,她釆摘的瓜果共計賣得人民幣一百八十元零三角。她說這些話時,臉上洋溢著知足而平和的微笑。那笑靨襯著六月的陽光,與畦上瓜豆綻放的新一撥花骨朵相映生輝,好風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