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十五 小吃街
從前進(jìn)出麗都花園的大門,都是聯(lián)吉氏公司的車接送,林又紅和門衛(wèi)幾乎不打照面。最近一段時間,她不坐車了,進(jìn)進(jìn)出出多了,發(fā)現(xiàn)門衛(wèi)好像個個都認(rèn)得她,都主動和她打招呼。這會兒看到她過來,當(dāng)值的那個門衛(wèi)不僅朝她笑,還很感激地對她說:“謝謝你啊——”
林又紅十分奇怪,門衛(wèi)謝她,那是什么意思,那是幾個意思,她可搞不懂。搞不懂的事情,她是必須要弄清楚的,這是她的性格,也是她一直以來的行事風(fēng)格,她決不會把不清不楚的東西咽下去、吞下去,所以直接問那門衛(wèi):“你謝我什么?”
那門衛(wèi)說:“我們都聽說了,你正在搞小吃一條街——總算有人出頭來管了。我一定要謝謝你的——不瞞你說,我老婆一家?guī)卓?,都在那里混飯吃。那里不太平,我老婆就不太平;我老婆不太平,我就不太平。說起來,他們都是追著我到南州來的,結(jié)果日子過得不好,他們都怪我。其實又不是我叫他們來的,但是人家既然都來了,總得有口安穩(wěn)飯吃,我一直為他們操心,都煩死人了。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好了,總算你——”
林又紅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問道:“誰告訴你我在搞小吃一條街?”
那門衛(wèi)說:“他們都在議論,大家都知道,主要有一個姓辛的吧,老辛,人家從前是做老師的,有水平的,后來不知怎么也成了小攤販,反正他說的話,別人都相信。”
林又紅一急之下,返身又走了出去,她得去找老辛說話,桂香街這地方的人,怎么都一個毛病,就像居委會那些人,似乎是有意讓大家誤以為她是蔣主任,現(xiàn)在這些居民們,又讓大家以為她會把小吃一條街搞好,開什么玩笑,他們以為她是誰?。?/p>
林又紅站在十字路口想了一想,她不能直接到小吃一條街去,那地方的人,跟他們說不清事理。但她又不能退回去,退回去的話,謠言仍然在發(fā)酵,也不知會發(fā)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在這兩種選擇之外,林又紅還必須選擇第三條路。
走了沒多遠(yuǎn),迎面看到余老師、潘師傅和小陳陪著幾個人過來了,聽到余老師在對街邊的居民說:“今天區(qū)里衛(wèi)生檢查,街道領(lǐng)導(dǎo)先來看一遍,你們都注意一點、自覺一點啊——”
余老師和小陳看到林又紅,剛想張口喊她,林又紅臉一冷,他們兩個立刻住了嘴。林又紅趕緊偏開,往旁邊一條巷子穿過去。
走了沒幾步,聽到身后腳步聲了,回頭一看,余老師和小陳追上來了,林又紅冷冷地道:“不陪領(lǐng)導(dǎo)檢查了?”
小陳說:“又不是什么人物,都是街道的臨時工,潘師傅陪就足夠了——”沖著林又紅諂媚地笑道:“我們要陪我們自己的領(lǐng)導(dǎo)呢?!?/p>
林又紅不理睬小陳,只管找余老師說話:“我自己也住在桂香街社區(qū),沒想到這里的居民素質(zhì)如此之差,到處瞎說八道——”
余老師還在揣摩林又紅生的什么氣,小陳已經(jīng)搶先說了:“林主任,是不是小吃一條街的人又在編排什么了?”
林又紅氣道:“你明知故問?!?/p>
余老師這才說:“林主任,小吃一條街那邊,大多數(shù)是外來人口,他們本來都是農(nóng)民,或者外地小鎮(zhèn)上的人,沒有什么文化,對城市的規(guī)矩既不了解,也不遵守?!?/p>
林又紅才不能同意她們的說法,板著臉駁斥說:“外來人口怎么啦?外來人口就可以隨便造謠,無中生有?”
余老師還假惺惺地勸慰她說:“林主任,你千萬別生氣,別和他們一般見識,他們也不是存心要造你的謠,他們也只是想有個穩(wěn)定的買賣,不要天天被追來趕去——”
林又紅沒好氣地說:“他們想穩(wěn)定,就應(yīng)該好好做生意,難道非要非法經(jīng)營才有意思?”停頓一下,又說:“他們就不能像齊三有那樣,找個地方,正經(jīng)把證辦齊了,把店好好開起來?”
余老師說:“齊三有是本地人,他是用自己的房子做的店面。可他們這些人不行,桂香街小吃一條街,是寸土寸金的,哪有那么多的店面提供給他們?潘師傅家有個親戚,在小吃街旁邊那條街上有一個50平方米的店面,分割成了5塊出租,每一塊就狹長的一條,稱為一線天,賣童裝的、賣保健品的、賣文具的,還有小五金,還有修理摩托車的,你看看,50平方米,就齊全了——”
小陳說:“那可是發(fā)大了,有5個一線天,一家人就坐吃了?!?/p>
余老師批評小陳說:“你能不能不要插嘴,你一插嘴,就要走題——”一邊繼續(xù)給林又紅介紹說:“當(dāng)然,桂香街小吃街店面緊張,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還不是這個——”
小陳實在是改不了插嘴的毛病,又搶著說:“就算有店面空著,他們進(jìn)得去嗎——余老師,我不走題,我圍繞主題——這都是些什么人呀?全是空著兩只手來的,最多有個蛇皮袋,一家子就都來了,老婆孩子小姨子大舅子親戚朋友一大堆,多少張嘴就靠著這兩只空手——”
余老師也補(bǔ)充說明:“他們是租不起店面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成本——”
小陳的臉色十分不以為然,撇著嘴說:“沒有成本卻想著無本萬利,心思都歪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要出事?”
林又紅當(dāng)然無話可說,除了搖頭、嘆氣,還能怎樣。
十六 林又紅的夢
林又紅到了小桂菱塘角的家里,房間套型小得人進(jìn)去都轉(zhuǎn)不了身,小桂卻滿臉喜色,十分滿意地說:“林主任,你看,你看,這就是我家——”
林又紅朝里邊望去,看到宋立明也在,林又紅奇怪地說:“咦,你怎么來這里?”
宋立明卻上前推她說:“你快看看,有人在樓下喊‘蔣主任,什么意思?”
林又紅被宋立明一推,醒了,原來是做了個夢。
朝窗外一看,天已開始亮了,再一聽,果然樓下隱約有人在喊“蔣主任”。
林又紅有點懵,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宋立明說:“會不會是喊你的?”
林又紅說:“我姓蔣嗎?你讓我去答應(yīng)他嗎?”
宋立明說:“你不是說,他們有人把你當(dāng)成蔣主任的嗎?”
林又紅只好起來,推開窗戶朝下一看,看到有個男人抱著個兩三歲的孩子,仍然在喊蔣主任。小區(qū)的兩個保安過來了,阻止他說:“你不要高聲喊,時間還早,好多人家還沒有起來呢,你吵醒人家了?!眅ndprint
林又紅已經(jīng)認(rèn)出來了,這人正是上次夏老三打架事件中的那個動手打人的丁大強(qiáng),拘留了幾天放出來了。這可是個蠻不講理的人,果然就聽他更加抬高了嗓門,大聲道:“我就是喊了,就是大聲喊了,就是吵醒人了,你們能把我怎么樣?打人犯法,喊人也犯法嗎?喊人也要拘留嗎?”
兩個保安知道碰上刺頭了,但他們也是不好惹的,他們也一樣是刺頭,當(dāng)然要和他對著干,呵斥說:“你在外面任何地方喊,那是你的事情,我們管不著。你到了我們小區(qū),就不允許你大聲喊!”
丁大強(qiáng)完全不把保安當(dāng)回事,只是摟緊了孩子,繼續(xù)大聲喊:“蔣主任!蔣主任——你出來!”
兩個保安又不能捂他的嘴,想要動手拉他吧,他懷里還抱著個孩子,不好隨便動,正手足無措,一個保安突然想到問題了,說:“你喊誰呢?蔣主任?你找錯地方了,這幢樓里,沒有姓‘蔣的?!?/p>
丁大強(qiáng)這倒愣了一下,但是隨即擺一副“你們別想蒙我”的嘴臉,繼續(xù)說:“怎么沒有,你們怎么知道這樓里沒有姓蔣的,蔣主任就在這幢樓里,我只是不知道在幾樓,只好在下面喊,喊到她出來為止!”
保安沒法子對付他,只好問:“你找的蔣主任,是哪里的蔣主任?”
丁大強(qiáng)理直氣壯地說:“就是居委會的蔣主任!”
保安笑了起來,說:“哎喲,你小孩生病,你得找醫(yī)院的主任,找居委會干什么?”
另一個說:“你找自己單位去吧,別在這里鬧了。”
丁大強(qiáng)說:“我沒有單位,我是小吃街上的攤販,誰給我單位?”
兩保安相視一眼,一個說:“那你找政府去,不要到小區(qū)里來鬧。”
丁大強(qiáng)口氣強(qiáng)硬地說:“政府就在這里,所以我就來這里?!?/p>
保安奇怪地說:“這里誰是政府?”
丁大強(qiáng)說:“蔣主任,蔣主任就是政府,居委會的蔣主任就是——”
兩個保安同聲大笑起來,一個說:“哦呵呵,原來居委會就是政府啊——”
另一個說:“那你找的蔣主任是不是等于蔣市長喲?”
一個又說:“笑話了,不找政府找居委會,居委會能管你個屁事——”
丁大強(qiáng)火冒三丈,氣得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也不管孩子跌倒在地,扯起衣袖,似乎是要和保安干仗了。因為吵鬧聲越來越大,開窗看熱鬧的鄰居越來越多,林又紅實在躲不下去了,趕緊下樓。
林又紅一從樓道里出來,丁大強(qiáng)一眼看到她,也不打架了,立即抱起孩子沖過來說:“蔣主任,蔣主任,我就知道會找到你!”
那兩保安疑惑不解地看著林又紅。
林又紅趕緊說:“你搞錯了,我不姓蔣,我姓林。”
保安對丁大強(qiáng)說:“你看看,你自己搞錯了吧?她明明姓林。”
丁大強(qiáng)不理睬他們,只對著林又紅說:“你不姓蔣?你姓林——那就是林主任——林主任,你得給我想辦法,我女兒昨天晚上吃了隔壁攤上的醬牛肉,拉了一晚上,你看看,你看看,眼睛都凹塘了,手指頭,你看看,都癟羅沙了——”
林又紅一急,說:“你明知那些東西吃不得,你怎么能讓孩子吃?”
丁大強(qiáng)急得說:“我沒有給她吃,她自己拿了錢到隔壁攤上去買的,我忙著做生意,哪里看得住她——”
正扯皮,忽然看到小陳遠(yuǎn)遠(yuǎn)地奔過來了,到這邊站定后先喘氣,說:“哎喲,哎喲,奔死我了,奔死我了,哎喲——丁大強(qiáng),你來這里干什么?”
丁大強(qiáng)看到小陳,臉色頓時有些變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看不出是不想來和小陳說,還是怕和小陳說,可是以他的這般氣勢,怎么會懼怕小陳呢?
林又紅也奇怪,問小陳:“你奔得這么急干什么?”
小陳朝林又紅一眨眼,沒等喘定了就沖丁大強(qiáng)說:“你找林主任干什么,誰讓你找林主任的?”
丁大強(qiáng)說:“我不找林主任找誰,找你嗎?”
小陳說:“你找我也比找林主任強(qiáng)哪,林主任還沒正式上班呢——”
丁大強(qiáng)立刻說:“我管她上班沒上班,我只管找她,我才不找你——”
他們又開始扯皮,那孩子起先一直在哼哼,看起來十分難受,哭聲漸漸大了起來。林又紅實在不知道這些人怎么會輕重不分,孩子病了不要緊,爭個高低最要緊?她打斷他們說:“你們先別爭了,先到醫(yī)院給孩子看病,別的等會再說?!?/p>
小陳還不肯停息,指責(zé)丁大強(qiáng)說:“你這么大個人,也算在外面混日子的,孩子病了,都不知道找醫(yī)生,找居委會有什么用,居委會主任也不會看病?!?/p>
丁大強(qiáng)氣道:“我這么大個人,難道我不知道看病找醫(yī)生?可我沒有錢找醫(yī)生?!?/p>
林又紅見他們又要扯開去,趕緊說:“先到社區(qū)醫(yī)院看一下?!?/p>
大家趕緊到了社區(qū)醫(yī)院,晚班醫(yī)生還沒有下班,被從床上喊起來,睡意蒙朧地看了看林又紅,問:“你是誰?”
林又紅說:“我姓林?!?/p>
醫(yī)生馬上說:“哦,是桂香街的林主任吧?”
真奇了怪,林又紅還沒算正式上班呢,林主任的名號倒已經(jīng)天下遍知了。林又紅回頭瞥了小陳一眼,小陳又朝她吐下舌頭,就算林又紅知道是她們放的風(fēng),她也拿她沒辦法,直接就問她:“小陳,你怎么趕過來的,你知道丁大強(qiáng)要來找我?”
小陳說:“余老師叫我來的?!?/p>
林又紅心里一緊,這余老師還真蠻陰險、蠻有城府的,明明知道她有麻煩,自己不來,卻叫個不能成事的小陳來,算是高度信任她呢,還算是給她個下馬威呢?林又紅真不知道,總之一想到自己就要和這些人物們一起工作,心里不免有點發(fā)怵,當(dāng)時的一丈豪情,一下子已退去八尺了。
那社區(qū)醫(yī)生給孩子檢查了一下,初步診斷是食物中毒,建議最好轉(zhuǎn)兒童醫(yī)院,丁大強(qiáng)急得說:“我也想去兒童醫(yī)院,我一早上就想直接去兒童醫(yī)院,可是——”
小陳不客氣地打斷他說:“別說了啦,你不知道三遍抵糞臭?你沒錢去醫(yī)院,可居委會又不是取款機(jī)啊,你找錯對象啦——”endprint
丁大強(qiáng)強(qiáng)橫地說:“居委會不是取款機(jī),可是居委會是為居民解決困難的,所以我才來找林主任,不找林主任,我是死路一條——”他回頭盯住林又紅說:“林主任,你不能見死不救??!”
見死不救,這已經(jīng)是幾天來林又紅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了,她忍不住說:“桂香街社區(qū)的居民日子就真過得這么難嗎?一碰就是‘死,居委會干部天天得見‘死,天天要救命——”
那個社區(qū)醫(yī)生“嘿嘿”地笑了一下,看起來早已見怪不怪。
等到小女孩被醫(yī)生安頓好,掛上了水,丁大強(qiáng)的毛躁才漸漸平息了一些。他惦記著攤上的生意,打電話叫老婆過來,沒等老婆到,他自己就急急地走了,他就料定林又紅或者小陳會在這里陪護(hù)他的女兒。他老婆不到,他們是不會離開的。
他就是這樣想的。
當(dāng)然,事實也就是這樣的,小陳先走了,留下林又紅等著。過了一會,上白班的醫(yī)生、護(hù)士都到了,林又紅看到護(hù)士小何進(jìn)來,趕緊過去和她打招呼,請她關(guān)心一下丁大強(qiáng)的女兒。小何護(hù)士一邊應(yīng)答著,但不知為什么,林又紅覺得她似乎心里有事,眼睛虛虛的,不敢直視林又紅的眼睛,林又紅愣了一會,補(bǔ)充說:“那天晚上去電視臺,麻煩你了,謝謝啊,也替我謝謝你先生啊!”
小何臉紅紅地點了點頭。
林又紅見她有些怪怪的,又說:“還有,去年我媽住在你們醫(yī)院,真要謝謝你的照顧,我媽到現(xiàn)在還一直在念叨你呢?!?/p>
小何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也是又輕又弱:“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話沒說完,人已經(jīng)急急地避開了。
林又紅有些恍惚,也有些尷尬,這是那個熱情周到的何護(hù)士?怎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奇怪?心里正疑慮,丁大強(qiáng)的老婆趕來了,林又紅這才從社區(qū)醫(yī)院出來。
走出不遠(yuǎn)的路,有個年輕人從林又紅身后趕了上來,問林又紅:“請問桂香街居委會是在前邊嗎?”
林又紅說:“在前邊,不遠(yuǎn)了?!币贿叧纯?,琢磨著這么個大小伙子,到居委會辦什么事呢?多管閑事的臭毛病又要冒出來了,正想開口問他“你到居委會干什么?”但最后還是自己壓住了。
小伙子卻顯得有些激動,主動說:“我是到居委會去報到的?!?/p>
報到?報什么到?林又紅脫口說:“難道你一個大小伙子,也去當(dāng)居委會干部嗎?”
小伙子立刻紅了臉,說:“還不能算干部吧,我們還有實習(xí)期的,實習(xí)三個月,期滿了,就叫居委會干事?!?/p>
林又紅真服了他,又忍不住問:“你是大學(xué)生?”
小伙子說:“是,去年畢業(yè)的,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今年考到桂香街居委會了?!?/p>
林又紅更加驚訝:“大學(xué)生到居委會工作,還要考嗎?”
小伙子說:“當(dāng)然要考的,想進(jìn)來的人也蠻多的?!?/p>
林又紅說:“那你們考進(jìn)來的,有正式編制嗎?”
小伙子搖了搖頭:“沒有的,考編制哪有那么容易!”
林又紅又問:“那你們算什么呢,合同工嗎?”
小伙子說:“可能也不算合同工?!?/p>
林又紅驚訝得愣了半天,才說:“那就是說,連什么身份都沒有?也沒有單位和你們簽什么約?”
小伙子說:“可能會簽一個吧,協(xié)議之類?!?/p>
林又紅想不通,說:“那和誰簽?zāi)?,勞?wù)市場?人才中心?”
小伙子說:“是和居委會主任簽吧?!?/p>
林又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真是奇聞,和居委會主任簽合同,受誰保護(hù)呢?受居委會主任保護(hù),可是按照他們的說法,居委會可不是政府機(jī)構(gòu),它只是最基層的一個群眾自治組織,自己保自己還保不準(zhǔn),還能和大學(xué)生簽合同?林又紅不知道這種規(guī)定、這種程式算是什么意思,所以笑過之后,心里不免有些酸楚?,F(xiàn)在大學(xué)生找工作真的很難,但是再難再難,也總比——
林又紅忍不住問小伙子:“你好好一個大學(xué)生,為什么到居委會工作?”
小伙子似乎對她的問題有點不明白,想了想說:“沒有為什么呀,如果一定要說為什么,就是為了工作呀?!?/p>
他們邊說話,邊穿過小吃一條街,又碰上了一起事件。幾個外地的顧客,圍著一個烤肉攤?cè)氯缕饋?,林又紅上前一看,真是現(xiàn)世報應(yīng),這賣烤肉的,正是丁大強(qiáng)。
雙方嚷嚷幾聲,話音未落,已經(jīng)開打,攤子掀翻在地,亂踩亂砸,周圍的小販又過來幫那個丁大強(qiáng),現(xiàn)場亂成一團(tuán)。
那小伙子迅速從林又紅身邊趕到事發(fā)的中心,試圖勸阻他們,但是他一個人勢單力薄,沒有人把他當(dāng)回事,他就將自己的身體橫在雙方中間,搏打的雙方,一時倒不能對著一個陌生人動手,暫時停了下來,有人問他:“你什么人?”
小伙子說:“我是桂香街居委會的?!?/p>
外地顧客頓時哄鬧起來:“居委會算什么,滾,滾開!”
另一個說:“你好好一年輕人,冒充什么不好,你冒充居委會嚇人啊,你把自己那臉往哪里擱?”
小伙子委屈地說:“我沒有冒充,我是居委會的,我今天就是來報到,第一天上班——”
那幾個外地顧客把小伙子扒拉到一邊,說:“走走走,沒你的事,居委會又不是城管,又不是衛(wèi)生局,管個屁事——”
小吃街的小攤販知道居委會,雖然他們并不認(rèn)得這新來的小伙子,卻紛紛轉(zhuǎn)向他求助,七嘴八舌,說了事情的原因。原來是幾個外地的顧客,坐在這里喝啤酒、吃烤肉,每人吃了十幾串,最后讓他們結(jié)賬時,他們說吃了肚子不舒服,肉是臭的,攤主多加辣、多加胡椒掩蓋臭味,硬是不肯付錢。
那些還沒烤的生肉就擱在那里,臭不臭聞一聞就知道,但雙方一吵鬧,就失去理智,只顧打嘴仗。林又紅過去聞了聞那些生肉,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簡單了,那些肉雖然是生的,但已經(jīng)滾上了過多的味料,它原本的味道已經(jīng)聞不出來了。
林又紅這一上前,被大家認(rèn)出來了,丁大強(qiáng)立刻喊道:“林主任,桂香街的林主任來了!”
另一個說:“有人給我們做主了?!?/p>
小販們立刻神氣起來,好像后臺老板來了似的,挺直了腰板。endprint
林又紅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
外地顧客一看這情形,以為冤有頭債有主,現(xiàn)在債主送上門來了,立刻圍到林又紅身邊,開始圍攻說:“什么主任,狗屁主任,一看就知道和他們是連襠碼子,穿一條褲子——”
林又紅一聽火氣就上來了,打斷他們道:“你們說話要負(fù)責(zé)任,你們?nèi)松夭皇?,對我們桂香街什么也不知道,憑什么開口就胡說八道?”
那顧客道:“我們對桂香街小吃一條街早就有所耳聞,今天來試試運(yùn)氣,果然中招。你是主任,還不趕緊捂著臉逃走,還敢跳出來,想包庇,還是想怎樣?”
另一個也罵道:“你主任?就在你眼皮底下,這些混蛋坑蒙拐騙,用毒油、毒鹽、毒肉害死人,你還好意思說你是主任?!”
臭豆腐K佬和另幾個小販也過來了,他們見那些人圍著林又紅咒罵,急了,把林又紅往旁邊一拉,袖子一卷,上前就要打。
天哪,這可是桂香街小吃一條街上的打貨,連城管都打不過他們,幾個外地顧客,哪里是他們的對手,真要打開了,保不準(zhǔn)出大事,林又紅趕緊喝住說:“住手,你們真不想在小吃街混了?!”
其實,本來她無辜被罵,心里夠窩火,換作任何另外的場合,林又紅必定會和他們對罵,她一張嘴,從來不是吃素的。但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必須得冷靜,如果這時候她也跳出來和外地顧客對立,豈不是真給那些為非作歹的小販們撐了腰?
奇怪的是,如狼似虎的小販們還真被林又紅喝住了,不止停住不動手,連嘴巴也停下了,林又紅知道,他們是等她作決斷呢。
天哪,這是要考驗我的什么呢?
膽量嗎?
智商嗎?
無賴精神嗎?
林又紅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沒有琢磨出到底該怎么辦,只得先來以理服人的一套,抬高嗓門大聲說:“丁大強(qiáng),顧客在你的攤位上,吃了你們的東西,有意見,完全可以提,提出來,大家講實事求是——”
小販們和顧客異口同聲說:“我們就是要講實事求是,可是什么才是實事求是,誰來判斷?”
林又紅說:“什么實事求是,就看他家的肉,到底是新鮮的,還是臭的?”
大家又異口同聲道:“怎么看?”
林又紅說:“送去專門檢驗罷。”
大家接受了林又紅的建議,雙方各派兩人,那還沒到任的小伙子也自告奮勇一起,到菜市場的檢驗處,把滾上味料的肉洗清、洗干凈,再作檢驗,結(jié)果肉是正常的、新鮮的。
檢驗報告拿過來大家一看,幾個顧客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說:“沒事最好,我們不是不想付錢,我們也不是吃霸王餐的人,我們是怕中招,中了招上醫(yī)院的醫(yī)藥費用,是吃你幾串肉的幾十倍都不止的?!?/p>
另一個說:“既然質(zhì)量沒有問題,我們也放心了,肚子不舒服,可能是我們吃太多了,說實在的,你這烤肉,還真美味。”
于是一邊爽快地付了錢,另一邊也客氣地免了零頭。
那些外地人最后離開的時候,說:“也不像他們傳說的那樣,桂香街小吃一條街,也有好東西嘛?!?/p>
小販們見事態(tài)平息了,而且皆大歡喜,都朝林又紅看著。林又紅可不想要他們感謝她,那可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她心下一緊,拔腿就走,剛走出幾步,迎面來了個中年男人,朝林又紅笑著,伸出手要和她握手。林又紅愣了一下,也下意識地伸出了手,他握著林又紅的手說:“林主任,我是鳳凰街道的周書記,本來今天說好要到桂香街給你開歡迎會的,因為臨時有事,參加不了,我給余主任打電話,她說你上午一直沒去,我不太放心,特意趕過來看看,結(jié)果在這里碰上了,我就放心了?!?/p>
林又紅一時語塞,以他的口氣,好像在這里碰到她,她就已經(jīng)上任了?
不等林又紅解釋什么,那周書記又說:“剛才我都看到了,你處理得很好,我就更放心了?!?/p>
林又紅張了張嘴,不知說什么好。
那周書記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說:“林主任,你也知道的,桂香街是個非常復(fù)雜的社區(qū),下面要辛苦你了,有什么問題,有什么困難,你盡管找我——當(dāng)然,我們街道黨委一班人,都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干好的——好了,我得走了,那邊有個會還等著我講話呢,我是從會上溜出來的?!?/p>
林又紅看他的名片時,他又壓低了聲音說:“其實,他們攤販都是準(zhǔn)備兩份的——”
林又紅沒聽清楚,說:“什么兩份?”
周書記說:“小吃一條街上每天都會有人找麻煩,有人檢查,所以他們搞出手段來了,一般都會準(zhǔn)備一份經(jīng)得起檢驗的擱在一邊,沒人舉報最好,萬一有人舉報,便拿出好的那一份送檢——”
林又紅一聽,腦袋里“轟”的一聲,趕緊說:“你是說,剛才送檢的——”
周書記說:“我不一定是指今天這件事,我說的是平時的常態(tài),現(xiàn)在你到位了,你會慢慢了解這里的,你會——”
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走出去好遠(yuǎn)。
留下林又紅一個人,手里捏著他的名片,站在那里發(fā)呆。
十七 新來的“將軍”
到居委會門口的時候,林又紅只聽到小陳一聲尖叫:“來了來了——”
里邊的人一下子都涌了出來,傻呆呆地站成一排,個個小心翼翼地朝林又紅看著,不知道要干什么,似乎想拍手,又不知道拍手好不好,似乎想說點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一時間氣氛十分古怪。
其實,即便是到了此時此刻,林又紅也還是可以轉(zhuǎn)身就走的。她又沒有和誰簽訂生死之約,連普通合同也沒有、口頭約定也沒有,她更沒有對誰承諾過任何事情,現(xiàn)在即便一走了之,既不違規(guī)違紀(jì),更不犯法。
她可以走。
但是大家早就看透她了。
她不會走了。
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林又紅把小伙子推到前面,給大家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大學(xué)生,大家歡迎一下吧?!?/p>
大伙兒一下子不尷尬了,集中在林又紅身上的注意力轉(zhuǎn)到了小伙子身上,小伙子被鬧了個大紅臉,支吾著說:“我,我——”endprint
小陳來勁了,上前朝他肩膀一拍,問:“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說:“我叫姜軍?!?/p>
小陳“撲哧”一笑,說:“就你?你將軍?瞧你個小身板,當(dāng)個士兵也未見得有人要?!?/p>
那姜軍憨厚地笑道:“你別看我瘦,我皮實的,筋骨好的。”
小陳說:“絲瓜筋還談得上筋骨哈?!?/p>
姜軍似乎有點緊張,不知是否怕大家一開始就不信任他,趕緊說:“我真的身體很好的,我今天早晨,是跑步來上班的,不信,不信——”
小陳說:“不信你也找不到證人給你作證呀?!?/p>
林又紅見他滿臉尷尬,為他打個圓場說:“小姜,你住哪里?”
小姜說:“我住荷花塘。”
眾人立刻“哄哄”起來,荷花塘在南州的西郊,離市中心的桂香街少說也有幾十里地,他從荷花塘跑步來上班,這牛皮真是吹豁掉了。
小姜大概也知道自己太心急了,說話沒有說圓滿,又趕緊解釋說:“我是先坐地鐵2號線,再轉(zhuǎn)了地鐵3號線,然后公交58路——下車的地方離這里還有3里地,我一看時間來不及了,我就跑步了?!?/p>
這線路聽得大家一頭霧水、一頭汗水,林又紅不免有些替他著急:“你住那么遠(yuǎn),這天天上班怎么辦?”
小姜著急說:“林主任,你放心,我一定不會遲到的,今天走了一趟,我有把握了,明天再早一點出門,保證不遲到。”見大家都疑惑地盯著他,小姜又趕緊解釋說:“我是租的房子,那邊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從前農(nóng)民的房子,現(xiàn)在他們都遷到小區(qū)住了,他們自己的房子空出來了,房租比較便宜,我是和幾個人合租的,分?jǐn)傁聛恚饨鹂梢越邮?。?/p>
大家都停頓下來了,過了一會余老師疑惑地說:“現(xiàn)在居委會干部都要求屬地化,你這屬地,是屬于哪里呢?這么遠(yuǎn),他們怎么會安排你到桂香街——”
小姜的臉頓時通紅,支支吾吾道:“是我自己、自己要求,要求的——”
小陳不客氣地說:“你是騙來的吧,你沒有向組織說明你住在哪里吧,快坦白吧,你為什么要到桂香街居委會來?”
小姜老老實實地說:“我在區(qū)里培訓(xùn)的時候,聽到大家都說桂香街居委會,原來有老書記,現(xiàn)在有新主任,都是——”
林又紅趕緊說:“你別扯上我,我不算。”
小陳得意地“呵呵”起來,說:“林主任,你厲害,你還沒上班呢,名聲都傳出去了——”她見林又紅臉色不好看,才住了嘴,轉(zhuǎn)向小姜說:“你既然到桂香街居委會工作,你就不能換個近一點的地方租房?你該向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我就是沖著桂香街居委會離我家近,我才來這里上班的,你倒好,穿過半個城市到居委會來上班,少見——”
小姜“嘿嘿“一笑說:“沒事,我本來就起得早,也正好鍛煉身體。”
小陳說:“你傻了吧,我告訴你啊,你這樣不行的,居委會工作,時間是沒個準(zhǔn)點的,不是死板的朝九晚五,說有事就有事,喊你你馬上就得趕緊到,你住那么遠(yuǎn),怎么能夠好好工作?”
這一說,小姜有點慌了,喃喃道:“可是,可是——其實我也了解過桂香街附近的房子,房租實在、實在,太那個——”
明顯是小陳在欺生,只不過這是他們年輕人之間的事情,林又紅和余老師都沒太往心上去。
余老師朝小陳丟了個眼色,小陳很快就丟開了小姜,回頭拍林又紅馬屁說:“林主任,你到位了,桂香街居委會的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了——”
余老師也拍,說:“那是,居委會的工作,對林主任來說,那肯定是小菜一碟——”
潘師傅向來憨厚,也不太會說話,這會兒竟也說出“有林主任坐鎮(zhèn),桂香街居委會就怎么怎么了”這樣的話來了。
連剛剛來的小姜也加入了馬屁行列,說:“林主任,我們參加培訓(xùn)的時候,都聽說你了——”
這些馬屁拍得也太沒水平、太直露,害得林又紅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伤麄兙瓦@境界,你想讓他們拍出點水平來也不可能。林又紅被他們拍得心里有點毛躁,但是再想一想,他們也不過是想讓她安心當(dāng)主任罷了,也不能跟他們真生氣,所有的事情,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心太軟,不,不是心太軟,而是氣太盛,太自我感覺良好,太自以為是,太把自己當(dāng)人物,太想顯示自己的能力,太什么什么,總之最后是親手把自己摁到了這個崗位上。
不多說了,說也晚了,開始吧。
余老師把林又紅領(lǐng)到“主任辦公室”,指了指說:“林主任,這是你的辦公桌,另外一張是我的,我們條件有限,你多擔(dān)待?!?/p>
林又紅借機(jī)說:“我?guī)状蝸恚伎吹叫£愖@里,我以為是她的辦公室呢?!?/p>
余老師說:“小陳是干事,干事都在外面服務(wù)窗口那兒辦公。”
小陳也擠了進(jìn)來,在林又紅身后嚷起來:“林主任,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來的時候,封我是主任助理的,后來才有了干事這一說,我就降成干事了?!?/p>
林又紅說:“有區(qū)別嗎?”
小陳無賴地說:“怎么沒有區(qū)別?干事就是要干事的,助理么,只要助一下就行了,等于一個是自己挑擔(dān),另一個是幫別人搭把手。”
林又紅橫了她一眼說:“那你來了兩年,搭了多少把手?”
小陳裝蒜說:“我想想啊——”一邊還裝模作樣地掰著手指頭說:“一件,兩件——”
在外面窗口辦公的干事小金喊了起來:“陳菲,陳菲,你來搭把手吧,這里都排了長隊了?!?/p>
林又紅朝外一張望,果然,不知不覺中,外面到窗口排隊辦事的居民多了起來,小金一個人忙著,速度比較慢,有幾個居民急躁起來,說:“怎么搞的,這么多人圍在主任辦公室,有時間磨嘴皮扯閑話,不過來辦公,什么服務(wù)態(tài)度?”
小陳一聽,就跳了出去,說:“怎么啦怎么啦,我們主任今天剛剛到任,我們不要向她介紹情況嗎?”
那居民說:“我是來找你們辦事的,你們主任什么時候來不來,不關(guān)我事,我來了,你就得快點給我辦?!?/p>
小陳才不服,回嘴說:“急什么急,買個什么東西還要排隊呢,你辦這么麻煩的事,一來就想——”看起來還滔滔不絕有說頭呢,小金趕緊打斷她說:“哎喲,陳菲,你有時間說這么多廢話,還是坐下來辦吧,你又不像我,我一個高中生,本來對網(wǎng)絡(luò)、電腦之類也懼怕的,我這只被趕著上架的鴨子倒在拼命做,你做起來動作又快、準(zhǔn)確度又高,你倒有時間說廢話。”endprint
小陳被小金這么一說,倒沒再回嘴,就坐到窗口位置的電腦前,立刻,那支隊伍的人中有一大半,移到小陳這邊來了。
小陳一看,又惱了,揮著手嚷嚷說:“干什么,干什么,都過來干什么,隊伍分分開,勻一勻——”
并沒有人聽她的話,雖然小陳嘴巴兇,大家卻都愿意排在她這支隊伍,也搞不清怎么回事,這小陳又懶又賴,這么多人纏著她,也真是該應(yīng)。
好容易窗口那邊安靜了一點,余老師又給林又紅介紹說:“現(xiàn)在的居委會工作,都要跟上時代,都更新?lián)Q代了,所有辦理事項,全部都要聯(lián)網(wǎng),我們桂香街因為人員老化,搞得比較遲了,去年才剛剛搞定,但是懂這個的人手還是太少,現(xiàn)在好了,一下子你和小姜來了?!?/p>
小姜趕緊說:“我已經(jīng)培訓(xùn)過了,我知道怎么操作,我現(xiàn)在就開始上班吧?!?/p>
余老師把他領(lǐng)到窗口一排座位小陳旁邊的那一個位子,說:“那就太好了,你慢慢來,先試試,不懂的問小陳吧?!?/p>
小陳立刻翻白眼說:“別問我,我忙不過來?!?/p>
小姜趕緊說:“我自己學(xué),我自己學(xué)。”
明明又多了一個窗口,可是那些排隊的居民,只是朝這邊張望張望,一個也不肯排過來。
小姜有些著急,大聲說:“你們過來排吧,我就是學(xué)這個的?!?/p>
仍然是觀望,沒有人動彈。小陳得意地笑著說:“喂,將軍,你嚷嚷吧,他們又不是你的士兵,不會聽你的,不要說你是學(xué)‘這個的,就算你是學(xué)‘那個的,也一樣沒有人氣。”
大家都笑了起來,至少有幾個人性急的,跑到小姜那兒去了。
辦公室里余老師繼續(xù)對林又紅說:“現(xiàn)在就我和潘師傅落伍了,跟不上了,我在這里占了居委會工作人員的名額,卻抵不上一個人用,只能算半個人——半個也算不上,算小半個人,潘師傅比我還不行,就成了修理工,我呢,只會動動嘴皮子,勸勸架,我們兩個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人?!?/p>
余老師帶著林又紅在四周看了一看,桂香街居委會辦公條件很差,外面是一條狹長的地方是窗口,辦理各種手續(xù)、出各種證明、蓋各種章,林又紅注意地看了看墻上貼著的窗口服務(wù)內(nèi)容,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光光蓋章項目的就有幾十項:
流動人員子女需要社區(qū)出具當(dāng)事人居住一年以上的證明;
申請最低生活保障、醫(yī)療救助、臨時救助、自然災(zāi)害救助等居民基本情況證明;
申請高齡津貼資格核實證明;
居民申請法律援助的家庭生活困難證明;
矯正對象在社區(qū)服務(wù)情況證明;
法律援助案件中子女贍養(yǎng)老人的情況證明;
初婚未育和再生育資格核實證明;
學(xué)生申請學(xué)齡前雜費減免、助學(xué)金補(bǔ)助的家庭生活困難情況證明;
市區(qū)企業(yè)退休人員社會化管理屬地接受證明;
學(xué)生寒暑假參加社區(qū)活動情況證明;
......
林又紅看得眼花繚亂,余老師在一旁說:“林主任,以后慢慢看吧,不是一下子記得住的——”
林又紅眼睛又往兩間辦公室的上方一看,我的媽,這里的內(nèi)容也不少,那間“主任室”的門框上方,至少掛了10多塊牌子:
書記主任室
副主任室
婦聯(lián)工作室
社區(qū)工聯(lián)會
社區(qū)關(guān)委會
共建委員會
在職黨員聯(lián)系站
黨員先鋒驛站
社區(qū)黨群之家
少數(shù)民族之家
民族宗教工作室
......
另一間的上方,更多:
淑琴調(diào)解室
文化信息資源共享室
陽光網(wǎng)絡(luò)教室
青少年電子閱覽室
未成年人網(wǎng)絡(luò)教室
陽光寶寶親子室
媽咪悄悄話語屋
家用電子免費維修室
......
這一間屋里則比主任辦公室那一間更加雜亂,里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小電器、小雜物,像手電筒、電飯煲、收音機(jī)、鬧鐘、電水壺等等。
余老師又介紹說:“這一間,既是調(diào)解室,又是潘師傅的修理室。不過潘師傅也不僅是在這里維修,他還上門服務(wù),都是免費的,比如哪個小區(qū)樓道燈壞了,比如——”
林又紅說:“我知道,潘師傅去過我家服務(wù)過,但是我覺得很奇怪,不能理解,像這樣的事,小區(qū)樓道燈壞了、家里燃?xì)庠畹膯栴},都要叫居委會修理?”
余老師說:“如果小區(qū)的物業(yè)比較好,那他們不會來喊居委會,可是我們桂香街有許多老小區(qū),是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造的那種,根本沒有物業(yè),也無人管理,有許多原單位都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或者合并到別的單位去了,沒人管了,肯定要來找居委會的?!?/p>
林又紅又看了看“淑琴調(diào)解室”,余老師在一旁說:“淑琴就是我們老書記李淑琴,她人都不在了,我們前幾天也商量,要不要換名字——”
前面林又紅雖然來過幾次,但從來沒有留心、當(dāng)然也不必留心這里的辦公情況,現(xiàn)在她不免有些發(fā)愣,桂香街居委會的辦公條件這么差,卻承擔(dān)了這許多的工作,其中還有許多事情完全是義工性質(zhì)的,并沒有人規(guī)定一定要居委會做,但是既然居民找上門來了,居委會也是推不掉的。
一點點地方很快就轉(zhuǎn)完了,最后余老師指了指欄桿外的一個大平臺說:“這里有個大平臺,一下雨,水就沿著平臺倒灌進(jìn)來,我們只好沿著這個墻角邊,用石灰、水泥堵,雨大的話,還是堵不住,到時候居委會里就水漫金山啦。”
林又紅探頭看了看,外面這個平臺確實很大,整個面積超過現(xiàn)在居委會的辦公面積,平臺上亂七八糟,堆放著許多雜物,看起來根本沒有派上什么用場。
林又紅問余老師:“這個平臺是干什么的,怎么沒有利用起來?”
余老師說:“唉,老書記在的時候,已經(jīng)籌劃很長時間了,想把它用起來,改成辦公用地,如果真的能夠做成,我們就寬松多了,圖紙都請人畫好了,可是跑了多少次,一直跑不下來。”endprint
林又紅說:“是房管規(guī)劃跑不下來嗎?”
余老師搖頭說:“何止是規(guī)劃,沒有一處能跑下來的?!?/p>
林又紅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要把話說出來:“能不能再試試,要是能把平臺用起來,辦公條件就改善多了?!?/p>
林又紅正等著聽余老師的態(tài)度,忽然聽到樓梯上“噔噔噔噔”有人沖上來了,抬頭一看,是那個曾經(jīng)抱著孩子到林又紅家樓下喊“蔣主任”的丁大強(qiáng),手里捏著一疊紙,沖著林又紅一邊揚(yáng),一邊喊:“蔣主任,蔣主任,我孩子的醫(yī)藥費,到哪里報銷?”
余老師趕緊糾正他:“不是蔣主任,是林主任!”
丁大強(qiáng)的手仍然揮舞著:“我管你什么主任,總之你是主任,我孩子看病的錢——”
余老師打斷他說:“丁大強(qiáng),你昨天已經(jīng)來過,我已經(jīng)和你說過有關(guān)政策和規(guī)定了,居委會真的不能幫你辦,你想想,如果是能幫你辦的事,居委會怎么會不辦呢?”
丁大強(qiáng)氣憤地說:“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嗎?政府是什么?政府就是說話不算數(shù),明明我們都符合低保,為什么不能報銷醫(yī)藥費,你讓我們拿吃飯的錢給孩子看病,病沒看好,人都餓死,這就是你們政府給我們的政策和規(guī)定?”
小陳正在埋頭給居民辦理手續(xù),已經(jīng)忍了一會,忍不下去,又跳了起來,和丁大強(qiáng)對罵說:“你罵政府,你找政府去,這里不是政府,這里是居民自治組織,居民自己管自己,你來這里無理取鬧,影響我們辦公,我們就不辦公——”
說著把手里的活一砸,“叭”地一下,居然關(guān)了電腦。正在辦理手續(xù)的那個居民急了,她不怪小陳,倒去怪丁大強(qiáng),斥責(zé)他說:“你還好意思跑到桂香街居委會來鬧,你又不是這里的人,你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p>
另一個等著辦事的居民也接著說:“都怪你們這些外地人,把我們桂香街搞臭了,我們桂香街,原本可是有名氣的地段,什么叫桂香街,就是桂花香十里,從前多遠(yuǎn)的人都能聞到香味,趕過來,現(xiàn)在呢,你們這些外地人一來,桂香街可以改名叫桂臭街了——”
丁大強(qiáng)不光不能報銷孩子的醫(yī)藥費,還被大家攻擊,氣得拍桌子、打板凳,吼道:“臭味是我一個人搞出來的嗎?我一個人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用在這里像個叫花子樣的跟你們乞討——”
林又紅感覺耳朵都要被他們吵炸了,一邊趕緊對小陳說:“打開電腦——”一邊把丁大強(qiáng)請進(jìn)辦公室,給他倒一杯水,讓他平靜一下。
丁大強(qiáng)不喝水,只是把手里的那疊病歷卡和醫(yī)藥費用單塞給林又紅,余老師想阻擋,說:“你不用給林主任,給林主任她也不能——”
但林又紅還是接了過來,看了一下,才知道丁大強(qiáng)孩子情況不是太好,已經(jīng)看了好幾家醫(yī)院,趕緊問丁大強(qiáng):“你自己到底搞沒搞清楚,你孩子是吃了哪家的東西、吃的是什么東西?”
丁大強(qiáng)說:“怎么不清楚?就是隔壁攤上的醬牛肉——”他從林又紅手里又拿回病歷卡,翻開來給林又紅看:“蔣主任,林主任,主任,你看,你看,醫(yī)生這么寫的——”
醫(yī)生的龍飛鳳舞實在看不清,林又紅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會,勉強(qiáng)看到什么“桿菌”幾個字,林又紅說:“如果真的有證據(jù),可以告他的,讓他賠償醫(yī)藥費用。”
丁大強(qiáng)冷笑一聲,開口又戧林又紅說:“主任,你肯定是有錢人,你叫我打官司,我要是有錢打官司,我還不如給孩子看病呢?!?/p>
林又紅說:“我們有法律顧問,是義務(wù)的,幫你打官司不收錢——”
丁大強(qiáng)一聽,又嚷道:“什么玩意兒,義務(wù)的?不花錢的?不花錢能有什么好貨?現(xiàn)在花錢都請不到好律師,你們不舍得花錢,還想打贏官司?”
林又紅一邊瞪了丁大強(qiáng)一眼,一邊問余老師:“桂香街社區(qū)居委會這么大的范圍,怎么只有一個義工律師,沒有專門聘一位律師?”
余老師搖頭說:“我們聘不起的,林主任,有些情況正好向你匯報一下,我們居委會6個干部,全社區(qū)人口超一萬人,一個月的工作經(jīng)費,街道給我們兩千元。”
林又紅吃了一驚,一瞬間似乎完全沒有了金錢的概念,脫口就問:“兩千元,什么意思,兩千元是干什么的?”
余老師說:“哎嘿,什么都得干,那事可多啦,我說也說不盡——”
小陳就沒有好好安心做事,一直在外面?zhèn)榷鷥A聽里邊的動靜,這會兒她又來勁了,跳起來在外面大聲說:“我記得,我說得清——”就開始報起來:“宣傳墻報月月?lián)Q,要錢吧;文藝活動排練修理樂器、統(tǒng)一服裝,要錢吧;修理電器小配件,要錢吧;請老師講座要杯茶吧;老年食堂伙食要補(bǔ)貼吧;放學(xué)后代管小孩要給點吃的哄一哄吧;改造廁所,吃喝拉撒——”
別說是林又紅,連那個丁大強(qiáng)也聽得目瞪口呆了,暫時都忘記了自己的強(qiáng)烈訴求。
小陳還在繼續(xù)念經(jīng):“水費、電費、網(wǎng)絡(luò)費,車庫、路燈、下水道——”
余老師說:“好了啦,好了啦,過癮了吧?!?/p>
小陳說:“過什么癮,你不把情況跟林主任說清楚,她還以為她掉進(jìn)蜜罐子里了呢,哈哈哈——”
這妖精,當(dāng)初哄林又紅進(jìn)來的時候,是那樣一副嘴臉,現(xiàn)在把人哄進(jìn)來了,立刻換了一副嘴臉。
林又紅不由得想,看起來,我還真不是她的對手。
丁大強(qiáng)只得退了一步,勉強(qiáng)說:“義工就義工吧,總比沒有律師強(qiáng)一點,他人在哪里?”
林又紅回頭問余老師:“劉律師是在趙園子事務(wù)所吧?”
余老師搖搖頭說:“劉律師不在律師事務(wù)所上班,他是退休律師——”
丁大強(qiáng)重新冒起來的一點希望,被“退休律師”幾個字又打下去了,立刻又毛躁起來:“我說呢,誰肯來給你們當(dāng)義工律師?原來退休了,他們弄個老頭來哄哄你們,你們再哄哄我,政府就是靠哄人吃飯過日子啰?!?/p>
明明是來求人的,還瞪鼻子豎眼,林又紅已經(jīng)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丁大強(qiáng),靠你罵人就能把事情罵解決了?”
丁大強(qiáng)說:“我想罵人嗎?我不想罵人,可是我不罵人行嗎?你換到我的處境你來試試,看你罵不罵人!”endprint
小陳又橫戳進(jìn)來說:“喔喲,真的好可憐哪!”
丁大強(qiáng)說:“我不需要你們可憐我——”
小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我可憐你?我是要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想想自己平時的所作所為,就知道落到今天的下場,真是因果報應(yīng)——”
丁大強(qiáng)雖然人高馬大,氣勢強(qiáng)盛,但嘴巴說不過小陳,怒道:“你對居民什么態(tài)度,我要投訴你——”
小陳得理不饒人:“你投呀,你投呀,你投了我正好走人——我早就總結(jié)出來了,什么鬼地方,有房、有錢不找你,有吃、有穿不靠你,各項義務(wù)不理你,有了問題纏死你,解決不好罵死你——”
眼看著他們又互掐起來,林又紅氣得說:“怎么,居委會是相聲劇場嗎?你們沒完了?”
林又紅一板臉,大家暫時都閉了嘴,林又紅又說:“廢話沒用,無論怎樣,我們得請教律師?!?/p>
一看到余老師要打電話,丁大強(qiáng)忽然心虛起來,支吾著說:“其實,其實,非要找律師嗎?律師和城管、公安都是連襠的吧——”
小陳立刻戳穿他說:“你看看,你看看,你暴露了吧,你還告人家?人家沒告你,你就上上大吉了吧,自己做的什么,自己心里有數(shù)噢?!?/p>
丁大強(qiáng)說:“我暴露什么,我沒什么可暴露的,我是不想白費力氣,就算你們找到律師,就算律師說可以打官司,就算我真的有證據(jù)證明我小孩是吃了他家的東西生的病,就算最后法院判下來,我是必勝——”
林又紅說:“那不就是你要的這個結(jié)果嗎?”
丁大強(qiáng)說:“這哪里是什么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沒有用的,他不會承認(rèn)的,就算他承認(rèn)了,他拿什么賠我?他和我一樣——就算警察把他抓進(jìn)去,就算法律把他關(guān)進(jìn)去,他也賠不了我——”
小陳說:“你其實想得蠻清楚嘛,很懂道理嘛,怎么一到居委會你就不講理了呢?”
丁大強(qiáng)突然愣住了,過了片刻,又突然呼天搶地起來:“天哪,我不找你們找誰呀,我到哪里去評理呀,我無處可去呀——”
排隊辦理各種手續(xù)的那些居民也是各色人等,一時忘記了自己來居委會要辦的事情,參與起討論來了,七嘴八舌說:“就是,居委會就是代表政府的,有事不找居委會,找誰?找政府?”
有人立刻接嘴說:“找政府?你找得著嗎?大門你都進(jìn)不了?!?/p>
再有一個說:“政府門口倒是有個信訪室,排隊進(jìn)去,你說什么,他記什么,蠻有耐心的,態(tài)度也很好,然后告訴你,你回去等消息吧——”
大家氣著氣著又哄笑起來,一個說:“回去等呀等呀,等得頭發(fā)都白了,政府的消息還沒有來?!?/p>
最后終于又歸結(jié)到居委會,說:“還是居委會好找一點,每次來,總有個說法?!?/p>
卻也有人不同意,說:“好什么好,我們蓮花巷地段地下管道的堵塞問題,我都來了多少次了,解決個屁,你們?nèi)タ纯待R三有的面店,成臭豆腐店啦?!?/p>
小陳不高興了,反駁他說:“你該把責(zé)任分清楚,下水道的事情,是居委會管的嗎?”
那人說:“居委會至少要負(fù)責(zé)傳遞居民的意見給上面嘛——”
小陳不客氣地說:“你知道我們傳遞了沒有呢?”
那人不吭聲了,旁人說:“那倒是,憑良心,老書記在的時候,沒少給我們跑,可是——”
丁大強(qiáng)見他們瞬間就把話題扯遠(yuǎn)了,著了急,說:“你們扯下水道干什么,我孩子的醫(yī)藥費還沒著落呢——”說話間手機(jī)上來短信了,他低頭一看,一著急,把那一堆病歷和藥費單往林又紅的辦公桌上一扔,說:“我得做生意了,這事情我不管,我就給你了,過兩天我來拿錢?!鞭D(zhuǎn)身就走。
其他人又是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林又紅問余老師:“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余老師說:“只有替他申請醫(yī)療救助——”
林又紅立刻眼睛一亮,說:“能夠申請到嗎?”
余老師十分為難,停了一會才說:“林主任,你可以到街道去了解一下,能解決多少是多少,解決一個是一個吧——”她稍一停頓,又補(bǔ)充說:“本來我可以去的,但是圓通巷那兒的違章問題,我得去看一下,不能讓他們強(qiáng)行建起來,建起來了,就麻煩了,再拆就很難了——”
林又紅點了點頭說:“我去,正好熟悉一下情況?!?/p>
時間快到中午了,外面窗口排的隊伍也越來越短,只剩一兩個人了,聽說林又紅要去街道了解情況想辦法,小姜趕緊自告奮勇說:“林主任,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盡快熟悉起來——”
小陳“哼哼”了兩聲,說:“將軍,你倒蠻積極啊。”
小姜憨厚地說:“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呀!”
小陳被小姜的憨厚悶了一下,隨即又攻擊小姜說:“你積極有屁用,連個合同工都不如,交了五金,都不到兩千塊——”
小姜說:“我知道,但是現(xiàn)在外面工作難找,我也試過好幾個單位——”
小陳說:“你以為這里就能留住你,我們前面也有個男的,帥哥,肯定比你能干,干了兩年,談了5個女朋友,全走了,最后他也走了——你還是識相一點,早點想辦法撤吧。”
小姜有點擔(dān)心地看看林又紅,又看看余老師,小心地說:“這不是我的想法,這是她說的——”
林又紅起身往外走了,小姜也趕緊跟上,奇怪的是,小陳也站了起來,說:“我這兒完工了,我也跟你們一塊兒去?!?/p>
林又紅有些奇怪,不過沒等她發(fā)問,余老師就陰陽怪氣地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小陳說:“那也難說,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憑什么太陽就得天天從東邊升起呢?”
小姜大概沒有領(lǐng)教過這樣的歪理,但又不敢笑話小陳,憨憨一笑,隨著林又紅走了出來,小陳已經(jīng)到了前邊,面向他們,倒著走路,邊走邊說:“嘿,將軍,你還蠻會拍馬屁啊,一來就拍上主任,是很想進(jìn)步的節(jié)奏啊?!?/p>
小姜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說:“沒有,沒有,我只是想,想早一點了解情況,早一點熟悉工作,沒有,沒有那個意思——”endprint
小陳樂得“哈哈”大笑,說:“沒有‘那個意思,‘那個到底是‘哪個意思?是沒拍馬屁的意思,還是沒想進(jìn)步的意思?。俊?/p>
林又紅看著他們,心中十分感慨,經(jīng)濟(jì)條件相差如此之大的兩個年輕人,卻共同在一個居委會工作,她無法想象他們的未來會有什么樣的差別。
當(dāng)然,她也不會去想象他們的未來,她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十八 桂香街的未來
居委會幫助丁大強(qiáng)補(bǔ)償了到一部分醫(yī)藥費,林又紅和小姜一起送到丁大強(qiáng)家去。
丁大強(qiáng)和小吃街上的大部分外來人員一樣,租住在那個破舊不堪的菱塘角小區(qū),一個30多平方米的兩室戶,合住著三家人家,兩家各占一室,另一家就住在中間的門廳,另兩家人進(jìn)進(jìn)出出,都要經(jīng)過門廳,住門廳的這一家,等于是住在大庭廣眾之下,完全沒有一點隱私。林又紅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門沒關(guān),推開門進(jìn)去,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黑咕隆咚的門廳里,一對青年男女正抱在一起,林又紅正進(jìn)退兩難,那對男女卻完全不在意,那男的還挺客氣:“沒事沒事,你找誰?”
說話時兩人仍然摟抱在一起,沒有分開的意思。
丁大強(qiáng)那屋的門也開著,他在里邊看到林又紅他們了,不知為何卻想避開不見,不肯出來。林又紅和小姜根本踏不進(jìn)里屋去,里邊各種雜物,簡直就是個破爛王國,根本站不了人。林又紅趕緊在外面說:“丁大強(qiáng),你報銷的醫(yī)藥費我們給你送來了,你出來拿一下吧?!?/p>
丁大強(qiáng)不肯出面,他老婆卻從里邊橫了出來,一把接過錢去,數(shù)了數(shù),生氣說:“怎么只有這一點——”
丁大強(qiáng)立刻把他老婆一扒拉,推到一邊,罵道:“死婆子,不知道說聲‘謝謝,還嫌多嫌少,除了主任,誰會到我家來給我們送錢?”
那老婆說:“我不是不想謝謝,我實在,實在——這點錢,還欠債都不夠呀,我——”
丁大強(qiáng)又罵老婆說:“就你窮命,你還想要多少——”
林又紅和小姜走出來,又忍不住回頭看看丁大強(qiáng)的住處,嘆息了一聲說:“唉,這條件確實太差了?!?/p>
出了丁大強(qiáng)的家,迎面他們就看到夏老三開著城管執(zhí)法的摩托車過來了,林又紅見夏老三又穿上了城管服,奇怪說:“夏必全,你不是被停職了嗎?”
夏老三說:“停是停了,可是又復(fù)了——”他見林又紅臉色疑惑,趕緊又解釋說:“不過不是我要復(fù)的,實在是我們城管人手太少,我們領(lǐng)導(dǎo)一定要叫我復(fù),我又來自討苦吃了?!?/p>
夏老三一出現(xiàn)在小吃街,大家立刻哄起來,冷嘲熱諷的,當(dāng)面指責(zé)的,開口就罵的,一片嚷嚷,火藥味又濃起來了。
“夏老三,你這么快就又官復(fù)原職啦?”
“真不要臉,裝模作樣,還停職,還處分,到頭來,還不是換湯不換藥!”
“換湯?哪里換了,湯也沒換,不還是他嗎?”
夏老三說:“天地良心,我冤枉哪,我算什么官復(fù)原職,我從來就不是什么官——”
立刻有人打斷他說:“怎么不算,吃官飯的就是官!”
夏老三說:“哎喲,吃什么官飯呀,吃官司還差不多?!?/p>
大家哄堂大笑,氣氛和諧得像兄弟姐妹似的,林又紅有點懵,早知道這地方的人,個個都是變臉王、變色龍,但仍然是十分的不適應(yīng)。
天忽然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小攤販四散的四散,躲雨的躲雨,也有帶著傘的,趕緊打開傘,護(hù)著攤上的吃食,一個小販身上淋了個透濕,卻在那里喊:“哎呀呀,哎呀呀,我的面餅呀,我的面餅呀——”
夏老三連忙把林又紅拉到路邊的警務(wù)室躲雨,林又紅看著在雨中狼狽不堪的小販們,看著冒著雨還在購買吃食的顧客,不由得說:“夏必全,真的就那么難嗎?這么大一座城市,桂香街這么大的社區(qū),給他們找一點經(jīng)營場所,就真的沒有嗎?”
夏老三猶豫了一下,說:“場所倒是有的,但不可能是給他們的,也不是給我們的。”
林又紅眼睛一亮,趕緊問:“桂香街這一帶真有合適的場所?為什么不能做做工作,努力一下——”
夏老三搖了搖頭,嘆息說:“那可不是我們這些下里巴人能夠說上話的,區(qū)政府和街道都動過腦筋,都溝通過,但是根本沒門,人家好端端的大樓,是要做大項目的,怎么會理睬小吃攤販,怎么可能給小販開小吃店?”稍一停頓又說:“再想得美一點,就算人家有這個想法,愿意給小攤販提供店面,可是這些攤販們,哪來的錢付房租,除非要人家同意先做后付——”說著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說:“這張嘴,抹了蜜,呵呵,做夢吧!”
林又紅卻還在追問:“夏老三,你說的,到底是哪個樓?”
夏老三又搖頭,不肯說,但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朝著某個方向張望。
林又紅順著夏老三的目光看過去,頓時明白過來了。
金吉大廈!
林又紅一下子激動起來,豪情立刻升了起來,脫口而出:“金吉是準(zhǔn)備開酒店的,地下一層,還有,地面一層、兩層,肯定是要做餐飲的——”話音未落,剛剛升起來的豪情,立刻又熄滅下去了。
夏老三觀察著林又紅的臉色,她心里一涼,夏老三就感覺出來了,夏老三心里也涼了,見雨小了一點,攤販們又紛紛出來了,他又趕緊出去盡職了,站在街上嚷嚷:“收吧收吧,馬上還要下更大的雨,不騙你們,天氣預(yù)報報的——”
小販們又和他耗上了,說:“夏老三,你心好黑,你恨不得天天下雨——”
“天天下雨,他恨不得天天下冰雹吧?餓不死我們,也要砸死我們——”
夏老三又和他們?nèi)鲁梢黄?,林又紅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慢慢地離開了小吃街,聲音漸漸地遠(yuǎn)去,但是“金吉”兩個字,卻已經(jīng)固執(zhí)地占據(jù)了她的內(nèi)心。
林又紅猶豫了半天,終究拗不住追究到底的脾性,給趙鏡子打個電話,說:“江重陽是不是真的接手金吉了?”
趙鏡子一聽,“啪”地就掛斷了電話。
林又紅知道,江重陽真的到金吉去了。
同時她也知道,夏老三的想法、她的想法,都無法實現(xiàn)了。endprint
無論如何,她也不可能去求助于江重陽。
林又紅心情灰暗低落,復(fù)雜中又夾雜著一些懷疑,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種說不清的力量,在拉扯她,或者是在推動她,這種似是而非的力量,是來自于江重陽嗎?
林又紅不想再往深處想,但是她的思緒卻不可控制地要往深處去想。
街道周書記給她發(fā)了個短信,問她有沒有空,想約她去街道談工作。林又紅如遇救兵,匆匆往街道辦事處去,只有有了新的任務(wù)和工作,才能強(qiáng)行阻斷那些不該去想,卻又拋棄不開的念頭。
林又紅走進(jìn)周書記的辦公室,一下子愣住了,赫然坐在周書記辦公室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嬉笑著的,正是江重陽。
因為沙發(fā)比較低矮,要蹺二郎腿,身子就傾斜著了,看起來像是半躺在沙發(fā)里,好不恣意。
周書記坐在辦公桌前,看到林又紅進(jìn)來,趕緊站起來。江重陽卻不動彈,周書記抱歉地朝林又紅笑了笑,似乎是在請她諒解。林又紅一邊轉(zhuǎn)身離開,一邊說:“周書記,你有客人,我下次再來吧?!?/p>
周書記趕緊說:“林主任,你和江總,都是我的客人?!?/p>
林又紅瞥見江重陽嘲笑的樣子,心里來氣,對周書記也不客氣了,冷戧戧地說:“周書記,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部下?!?/p>
說得周書記臉上有點不自在了,江重陽這才放下二郎腿,坐正了身子,對周書記解釋說:“沒事沒事,我和林又紅——不不不,是林主任,可是,我怎么覺得喊林主任怪怪的,得了,還是林又紅吧。周書記,我和林又紅老熟人了,太隨意了,她的態(tài)度不是針對你的,她是對我有意見——”
周書記仍然笑了笑,說:“在金吉的問題上,你們不是談得很投機(jī)嗎,怎么會有意見呢?”
林又紅一聽“金吉”兩個字,心里一緊,卻又完全摸不著頭腦。聽周書記的口氣,似乎她和江重陽在金吉有什么交易要做似的??伤齾s被蒙在鼓里,眉頭一皺,剛要開口,就聽江重陽搶先說了:“喂,林又紅,你就別假裝無辜了——”
周書記也附和著說:“是呀,林主任,你工作抓得很緊啊,剛來幾天,就讓人接觸江總了,而且一接觸就差不多有眉目了,我很吃醋啊,我都接觸江總多長時間了,江總可沒給這面子——”
林又紅雖覺十分意外,但也不難猜到,桂香街居委會已經(jīng)有人瞞著她和江重陽接觸過了。林又紅頓時臉色鐵青,冷冷地說:“周書記,江總,你們談的事情,我完全不知情——”
周書記有些驚訝地張了張嘴,江重陽卻不吃她這一套,嘲笑道:“林又紅,你向來可是個敢說敢當(dāng)?shù)娜宋铮瑸槭裁磁龅胶臀医佑|的事情,就要耍賴呢?你明明派了桂香街居委會的人來找我,轉(zhuǎn)達(dá)了你的意思,怎么見了我的面,你又不承認(rèn)了呢?”
林又紅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紅,有些氣急敗壞了:“無論居委會有什么人去找你,只要不是我本人找你,他們都沒有資格代表我,更不可能轉(zhuǎn)達(dá)我的意思——”說了幾句,感覺自己始終處于被動地位,開始反守為攻:“江總,我相信我們居委會的人,不會瞞著我去找你,你是不是被人騙了、耍了?”
江重陽笑道:“林又紅,你還是真那個鋼鐵女俠,寧折不彎啊,明明要求人辦事,卻還不肯低下你那顆高貴的頭顱!”
周書記早已經(jīng)嗅出兩人之間的異常的氣味,但又搞不太清其中的來龍去脈,有些尷尬,說:“唉喲,兩位,怎么你們說的話,我聽都聽不懂,你們到底來自哪個星球?別嚇我啊,我膽小。”
江重陽說:“林又紅來自水星或者金星吧,溫度總是這么高,火氣總是這么大,哈哈——”
周書記也打了個“哈哈”,但他分明不想?yún)⑴c江重陽和林又紅的游戲,也不想窺探他們的秘密,他有自己著急上火的事情,哈了一哈后就趕緊說:“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林主任,你們桂香街居委會向江總提出的建議,江總十分重視,關(guān)于金吉大廈負(fù)一層和一層的使用開發(fā),江總今天想談一談他的想法——”
林又紅心氣高傲,面對著對她冷嘲熱諷的江重陽,她恨不得想轉(zhuǎn)身就走,可是“金吉”兩個字,卻牢牢地拴住了她,讓她無法動彈。
江重陽當(dāng)然是不肯饒過她的,嘴上說:“林又紅,明明有求于我,連‘江總都不稱喊一聲,你記仇記得這么厲害,不符合你的人物個性啊——”
周書記見江重陽又把話頭扯回去了,只好直截了當(dāng)?shù)負(fù)屵^話題對林又紅說:“林主任,江總表示了,愿意把金吉的一層和負(fù)一層拿出來,安置小吃一條街的攤販,他有信心在金吉重新打造南州名品小吃特色街。”
林又紅心里猛地一燙,熱浪在全身擴(kuò)展開來,她飛快地瞄了一眼江重陽,江重陽卻是一副小人得志、非我莫屬的腔調(diào),林又紅頓時又七竅生煙,怒從心頭起,脫口說:“不可能,金吉不是慈善公司,不可能給小販們提供店面!”
江重陽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重新蹺起了二郎腿,周書記倒真著急了,問:“林主任,你為什么這么說,明明江總已經(jīng)——”
林又紅輕蔑地說:“他是商人,商人的特點就是唯利是圖——”
江重陽笑道:“林又紅,沒想到你的觀念這么落后,你對商人的看法,還停留在舊社會哈,無商不奸?無商不奸?再說了,你原來也是商人嘛,何況還是外國商人的——”
他似乎是想說“走狗”之類,雖然沒有說出來,林又紅豈能聽不出來,反唇相譏說:“誰不是走狗,你不是,你巴結(jié)的那個浦總,決不會比美國商人更高尚,更何況——”
江重陽說:“更何況,他還是我前妻的前夫,哈哈哈——”
周書記一聽,頭都大了,見他們越扯越過分,他臉色也有點變了,著急說:“林主任,即便是唯利是圖,我們也都理解的,對不對,只要是對雙方有利,對大家都有利,就可以考慮——”他實在是怕了江重陽和林又紅,趕緊又接著說:“現(xiàn)在小吃街的形勢,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了,我們還是收起個人恩怨——”
江重陽立刻說:“周書記,你搞錯了,我們沒有個人恩怨,我們只有個人恩情,哈哈——”
林又紅也不客氣地對周書記說:“周書記,你是不是完全不了解小吃街?jǐn)傌湹那闆r?他們根本付不起金吉的房租——”話到此,她索性再次發(fā)起進(jìn)攻,但是她并不朝著江重陽,卻是朝著周書記說:“難道他金吉愿意免房租,哼哼?”endprint
周書記一聽,感覺林又紅在攪事情,本來已經(jīng)看到希望的事情,恐怕要被她攪黃了:“林主任,免房租,開什么玩笑——”
林又紅說:“一邊不能免房租,一邊交不起房租,周書記,你覺得這種合作很可行嗎,很有前途嗎?”
周書記事先分明沒有做足功課,這會兒被林又紅一攪,很快就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本來他是抱著十足的信心找來這兩個人的,現(xiàn)在眼看著他們一直糾纏在過去的什么狗屁事情中,不肯出來,把小吃一條街的難題,完全不放在心上,完全拋到九霄云外,周書記也有點來氣了,臉上也不再堆著諂笑了,正色地說:“二位,如果你們沒有心思談小吃街的事情,那你們就談你們的恩怨情仇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江重陽立刻又正經(jīng)起來說:“周書記,你別放棄呀,你再忍耐一會,再堅持一會,你可能還不太了解林又紅的脾氣,不在嘴上贏了我,她是不肯言歸正傳的——”他見周書記皺眉,又趕緊說:“好了好了,為了讓正經(jīng)事能夠盡快落實,我就認(rèn)輸吧——”
江重陽一邊說,一邊拿出一份材料,交到周書記手里,說:“周書記,這是我的想法,你們看看?!?/p>
周書記接過去,剛剛翻看了一眼,立刻驚喜地說:“先做后付?從實際利潤中按比例扣除?”馬上把材料交給林又紅看,林又紅本想拒絕,但是看到周書記喜出望外的眼神,她還是接了過去,才看清楚是一份關(guān)于金吉大廈和小吃街店面的計劃書,在“先做后付、30%、70%”等內(nèi)容下面,用紅色的杠杠標(biāo)出來,十分醒目,林又紅心里一下子又滾燙滾燙的了。
江重陽得意揚(yáng)揚(yáng)說:“怎么樣,林又紅,還是我和你心有靈犀吧,你不也正在考慮著這樣的方案嗎?”
周書記的手機(jī)響了,他接了電話,出去聽了,江重陽說:“電燈泡,終于知趣走開了,我們趕緊說點悄悄話吧——”
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林又紅淚水涌了上來,怎么也控制不住。
只有片刻,周書記已經(jīng)進(jìn)來了,看到林又紅竟然在流眼淚了,有些驚愕,但只作不看見,笑呵呵地說:“不好意思啊,一個小小的街道,事情多得要命,那邊還等著我——”
江重陽可不在乎周書記在場不在場,照樣說:“林又紅,你可是有名的鋼鐵女戰(zhàn)士,頭可斷血可流,眼淚不能淌的,怎么一見了我,鋼鐵就融化成淚水了,難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愛著我嗎?”
江重陽當(dāng)著周書記的面亂說,周書記只是笑,無論是什么原因,無論有多復(fù)雜的背景,周書記要的只是桂香小吃街的明天,現(xiàn)在,這個明天,已經(jīng)在這兩個人的哭哭笑笑中開始展現(xiàn)了,周書記已無他求,朝他們倆作了個揖:“拜托了!全指望你們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林又紅奪門而出,淚水止不住地再一次涌了出來。
到門外一看,手里緊緊地攥著江重陽的那份計劃書。
十九 擴(kuò)建居委會
從江重陽那兒回來,林又紅臉色不好,她進(jìn)去的時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沒人說話,連小陳也收斂了平時的囂張,嗓音壓得低低的。有個婦女來窗口辦什么手續(xù),剛一開口,小金趕緊“噓”了她一聲,那婦女立刻收了聲,朝林又紅辦公室看看,低聲說:“主任身體不好嗎?”
小金的聲音更輕了,門開著,林又紅也沒聽見她說什么,接下去兩個人就再也不說話了。
林又紅進(jìn)辦公室坐下后,怎么也平靜不了自己,把小陳喊進(jìn)來,劈頭就問:“你和余老師,你們兩個,誰去找過金吉大廈的江總?”
小陳一改快人快語的風(fēng)格,猶猶豫豫、支支吾吾地說:“我,我——”
林又紅突然火從頭頂冒了出來:“你?又是你?你到底——”
小陳橫了一條心,雙手一舉:“我坦白,我是去了,可是不止我一個人,余老師也去的,還有,還有潘師傅——”
林又紅只覺得莫名其妙:“潘師傅?你又一張口就說謊,潘師傅怎么會去?”
小陳說:“林主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確實是我們商量好了去找江總的,因為我們都知道,只有江總的金吉,有可能解決小吃街的難題。而且,我們還知道,江總和你熟、熟——”
林又紅氣得說:“你們不僅瞞著我,竟然還頂著我的名義,說是我讓你們?nèi)サ模喼?、簡直——?/p>
小陳趕緊給林又紅倒了杯水,小心地遞過來:“林主任,別生氣,別生氣,我們瞞著你,我們先斬后奏是我們不對,但我們主要是怕你事先知道了不許我們?nèi)ィ蔷褪撬缆芬粭l了。”
林又紅說:“你們憑什么要假借我的名義,你們有什么資格?”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又追問說:“連潘師傅也去了,他去干什么?”
小陳說:“我和余老師都不認(rèn)得江總,攀不上他,可潘師傅認(rèn)得江總——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聽說,前幾年金宏賓館出什么牛肉中毒事件,那時候潘師傅就在金宏賓館餐飲上的——”
林又紅一聽,頓覺頭皮發(fā)麻,先顧不得追究潘師傅的來龍去脈,繼續(xù)追問小陳:“你們?nèi)齻€,誰的主意?”
小陳小心地看著林又紅的臉色,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她是真生氣,還是裝裝樣子的,可是就算她平時機(jī)靈過人,這會兒卻也看不出來了,只好支吾著說:“就算,就算是我吧——”
林又紅說:“你出的主意?不可能,你懂什么——”
小陳說:“其實也不是我,是我們?nèi)齻€,三個一起,一起商量的——”正想蒙混過關(guān),聽到外面有聲音響起來,頓時臉色一喜,說:“林主任,老辛他們來了。”
林又紅奇怪說:“你怎么知道?”
小陳說:“是余老師讓他們來找你的——”話音未落,果然老辛和臭豆腐K佬還有丁大強(qiáng)三人已經(jīng)站在辦公室門口了。
小小的辦公室,一下子擠進(jìn)這么多人,氣氛頓時緊迫起來,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了。臭豆腐K佬和丁大強(qiáng)變知趣了,主動往外面退了幾步,站到門口。
老辛拿出幾張紙交給林又紅說:“林主任,我們已經(jīng)聽說了,金吉大廈的江總,愿意把負(fù)一層和一層拿出來做小吃街的店面,而且同意讓我們先做后付——”endprint
林又紅沒有接老辛手里的東西,看著眼前這幾個人的模樣,想著他們平時的作為,情緒一下子低落下去:“萬一你掙錢了,卻扣不到你的房租怎么辦?”
臭豆腐K佬一急,又?jǐn)D進(jìn)門來說:“不可能,你把我們想成什么了?”
林又紅心想,不是我把你們想成什么,你們本來就是什么。
老辛毫不猶豫地說:“這肯定是要簽訂協(xié)議合同的,按合同辦事,不可能扣不到,扣不到,除非他不想干了?”一邊指了指交到林又紅手里的幾張紙,說:“林主任,你先看看再說吧?!?/p>
林又紅粗粗看了一眼,一張紙是小販們七歪八扭的簽名,另一張是他們做的一個計算,每一個小販的成本和經(jīng)營收入,目的十分明確,情況也十分明確,他們也許是有能力付房租的,只是不能在先交房租的壓力下過日子。
雖然這只是幾張皺巴巴的紙頭,但卻和江重陽的正規(guī)的計劃書一樣,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是用紅色字體標(biāo)出來的,那就是“20%和80%”。
盡管他們的賬算得很細(xì),林又紅卻是不能相信他們的,這里邊真實程度到底有多大,她完全是外行。
林又紅沉著臉說:“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臭豆腐K佬和丁大強(qiáng)同時跳了起來,臭豆腐K佬說:“這有什么復(fù)雜的,既然雙方都同意這個方案,我們找江總簽協(xié)議就是了?!?/p>
林又紅瞥見小陳在一邊壞笑,立刻氣得說:“是呀,你們雙方都達(dá)成統(tǒng)一的意見了,那你們直接去簽協(xié)議就是了,不必再多此一舉通過居委會,居委會本來就與此無關(guān)!”
臭豆腐K佬和丁大強(qiáng)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陳已經(jīng)急了,說:“林主任,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離開你,這事情做不成的,你,你等于是紅娘哎——”
林又紅冷冷地說:“紅什么娘,人家你情我愿,都已經(jīng)入洞房了——”
小陳“撲哧”一笑,朝老辛他們說:“你看看你們,你看看你們——”
那三個小販也笑起來,丁大強(qiáng)居然也會檢討說:“是我們不對,我們這是新娘入洞房,媒人扔過墻,是我們不對——”
老辛畢竟比他們見多識廣一點,對林又紅說:“我們的這筆賬,只是我們單方面算的,林主任需要核實,金吉需要認(rèn)可,我們可以等,我們有的是耐心,我們和城管捉迷藏都捉了這么多年,我們不怕等。”說罷,帶著那兩個一起走了。
林又紅見小陳臉一嘻,又要和她說話,趕緊把臉一沉,起身走了出去,小陳在背后訕訕地說:“林主任,要不要我陪你去——”
林又紅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又紅向來就是一觸即發(fā)的,想到什么立刻就興奮起來,看了看時間,還不算太晚,抓起電話打給街道周書記,周書記一聽是她,沒容得林又紅說話,他就搶先說了:“林主任,太好了,我正要找你呢,桂香街小吃一條街的進(jìn)展很順利,你功不可沒呵,我們已經(jīng)報告區(qū)委,區(qū)委也非常重視,近兩天正要開會,打算由區(qū)政府來全盤接管處理——”
林又紅一聽,頓時頭皮發(fā)麻,趕緊說:“周書記,事情我們都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了,可以不麻煩上級領(lǐng)導(dǎo)?!?/p>
周書記一聽林又紅口氣這么急,笑了起來,說:“林主任,街道和區(qū)委可不是要搶你的生意呵,因為小吃一條街的情況復(fù)雜,江重陽的情況也比較復(fù)雜,要掌控這雙方,有些事情不是居委會力所能及的,區(qū)委是希望把好事做好,做到位,盡快落實,具體的個體的人的工作,還是由你們做的嘛——”
林又紅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趕緊把要求擴(kuò)建辦公室的想法說了,周書記還沒聽完,立刻不客氣地否定了:“林主任,你這個想法,李書記生前早就提出過,提了還不止一次,可是行不通?!?/p>
林又紅頓時急了,說:“為什么行不通?”
周書記耐心地解釋說:“林主任,這個事情涉及規(guī)劃,不是街道能夠做主的,即使區(qū)規(guī)劃部門能夠網(wǎng)開一面,還需要市規(guī)劃局的審批,街道也不是沒有為你們努力過,但是到了區(qū)里就打回票了,更不要說到市里了,他們早就說過,這種情況,不可能審批的,還是別做無用功了?!币娏钟旨t不吭聲了,又安慰她說:“林主任,你可能還不太清楚,桂香街居委會的辦公條件,也不算是最差的,好歹你還有個主任室,現(xiàn)在我們街道范圍,還有好些居委會,大概一半以上吧,主任連專門的辦公室都沒有,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混在一間里辦公呢?!?/p>
林又紅有點泄氣,但也有點不服氣,說:“不是我個人嫌條件差,桂香街是個大社區(qū),人口多,情況復(fù)雜,居委會的工作千頭萬緒——”說到一半,她吸了口氣,停住了,哪個居委會的工作不是千頭萬緒呢?作為一個街道書記,每個居委會,每個社區(qū),手心手背,她憑什么要求他特殊照顧?再說了,周書記已經(jīng)明確不能解決,她不該再說什么了。
掛了電話后,又悶坐了一會,雖然碰了強(qiáng)硬的釘子,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但是擴(kuò)建居委會辦公場所的事情,在她心里不會就這么輕易退去的。
到了周末,總算可以享個清閑了,可是心里亂糟糟的東西太多,完全無處排泄。俞曉來電話了,林又紅一聽俞曉的聲音,就沒打算和她多啰唆,想掛掉電話,俞曉卻趕緊說:“不說工作的事,不說工作的事,你都已經(jīng)去了居委會,當(dāng)了林主任了,我們也沒得什么可說的了,沒有共同語言了,今天約你去做個面膜,這個是共同的吧?”
林又紅完全沒有情緒,打不起一點精神,回絕說:“不去,我有事?!?/p>
俞曉才不會放過她,了如指掌地說:“你沒有事,我知道今天你沒有事?!?/p>
林又紅說:“沒有事我也不想去?!?/p>
俞曉說:“我也約了趙鏡子,她也去?!?/p>
林又紅仍然硬戧戧地說:“她去關(guān)我什么事——”她已經(jīng)聽出電話那頭俞曉旁邊好像還有一個人,估計就是趙鏡子,果然,俞曉說了:“來吧,來吧,說不定我們這兒,尤其是趙鏡子這兒,有你需要的東西呢?!?/p>
林又紅不服地說:“在你們心目中,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俞曉也不和她客氣,反問說:“難道你不是這樣的人嗎?那你是怎么樣的人呢?”
林又紅沒好氣道:“隨你說,我今天沒精神和你頂真。”endprint
俞曉又勾引她說:“你今天真的不來嗎?你不是心里有事嗎?難道真不想把心事解決了嗎?”
林又紅覺得她話中有話,但一時琢磨不出到底暗藏的是什么意思,越是琢磨不透越是要琢磨,林又紅立刻精神煥發(fā)了:“走走走,馬上出發(fā),美容店見?!?/p>
俞曉在電話中“咯咯咯地”笑起來,林又紅才不去理會她的笑,心想,你笑吧笑吧,你嘲笑也好,傻笑也好,真笑也好,假笑也好,只要對我有利,對我有用,我不會在意的。
林又紅沒有要宋立明開車送她,自己走出小區(qū),走上大街,正左右張望看有沒有出租車,就聽到路邊一輛車在按喇叭,回頭一看,果然是俞曉,她早就料定林又紅會答應(yīng)她的,早就守在這里了。
唉,我這個人,什么東西被人看得透透的,料得死死的。
上了車,林又紅直接說:“說吧,什么事?”
俞曉無辜地?fù)u了搖頭,一副可憐相,朝趙鏡子努了努嘴。
林又紅看了看趙鏡子,說:“怎么,你們兩個一搭一檔,準(zhǔn)備把我賣了?”
趙鏡子溫和地笑了笑說:“我們準(zhǔn)備陪你到趙園子那里去一趟。”
林又紅十分驚訝道:“找你姐?干什么?你姐那里有什么?”
趙鏡子還沒說話,俞曉插上來了,笑道:“你看看,你看看,一下子就暴露無遺了吧,有什么,必定是有你想要的東西罷——而且,是你迫不及待想要的東西哦?!?/p>
雖然趙鏡子和俞曉給林又紅來個措手不及,好在林又紅腦子向來管用,轉(zhuǎn)得飛快,立刻引起了一連串的聯(lián)想,居委會擴(kuò)建工程——小陳——趙鏡子——趙園子——趙園子的老公、小陳的父親老陳,市政府分管城建規(guī)劃的副秘書長!
原來她兩個鬼鬼祟祟繞這么大個圈子,是為了幫助她?
事情不搞清楚她是不會罷休的,也不會聽別人指揮的:“找你姐,陳菲自己為什么不能去?那可是她親媽!”
趙鏡子說:“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還像親生母女嗎?都快成仇敵了,小丫頭作天作地,把我姐作得——”
林又紅聽不過去,打斷她反問說:“陳菲作什么啦,她到居委會工作就是作嗎?”
趙鏡子說:“我沒有這么說?!?/p>
俞曉也說:“我也沒這么想。”
林又紅“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你們怎么看我?!?/p>
趙鏡子說:“我們怎么看你無所謂啦,關(guān)鍵是我姐的心病就是陳菲啦,所以陳菲不敢找她媽——”
林又紅冷笑說:“嗬,我膽大,我敢找——”她注意了一下車行的方向,還是有點奇怪:“找趙園子,不到她家去嗎?”
趙鏡子說:“和你一樣,趙園子是不著家的——”
俞曉果然和趙鏡子一彈一唱,互相配合,補(bǔ)充說:“嘿嘿,哪里有工作哪里就有你林又紅,一樣適用趙園子?!?/p>
三人到了趙園子的辦公室,趙園子雖然接待了她們,卻很不高興,也不上茶水,只是板著臉對趙鏡子說:“跟你說今天我有事,叫你改天再來,你就這么自信,我一定會和你談——更何況,你可沒說要帶別人來,你還一下子帶兩個,你什么意思,你以為趙園子改邪歸正、改弦更張了?”教訓(xùn)過趙鏡子,又回頭瞪著林又紅,對于俞曉,干脆正眼都不瞧一下。
一直到林又紅被她瞪得心里發(fā)虛,趙園子才又回頭對趙鏡子說:“你們都商量好了,來算計我什么呢?”
趙鏡子明顯很懼怕趙園子,急著撇清自己:“姐,你不要‘你們你們的,是人家的事情,和我完全無關(guān)啊?!?/p>
趙園子說:“但人是你領(lǐng)來的,恐怕還是你主動請纓的吧,你算是自作多情,還是自找麻煩呢?”
林又紅以為趙園子對自己妹妹耍態(tài)度,對她和俞曉這兩個基本上屬于陌生人的,總要稍微文明一點吧?可趙園子才不講文明,也根本不給她一點面子,噴過趙鏡子,回頭就噴她說:“林又紅,你也好意思跑到我這兒來,你真有臉!”
林又紅一下子漲紅了臉,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趙園子又說:“林又紅,別以為我女兒在你那里,我就會對你網(wǎng)開一面。”
她既不文明,林又紅當(dāng)然不會客氣,本來她是來找她、求她的,結(jié)果卻短兵相接、刺刀見紅地干了起來:“趙律師,是因為我的選擇,破碎了你的母女深情,破碎了你的如意算盤——”
趙鏡子怕她們嗆起來收不了場,可是她想阻擋已經(jīng)來不及了,林又紅已經(jīng)“啪啪啪”地干上了:“我不僅不把你的女兒拉出桂香街居委會,我自己還一頭扎進(jìn)了居委會,你女兒也就更有理由賴在居委會不走了,你趙大律師,什么樣的人物,有什么事情是你擺不平的,但這件事情你就偏偏不擺平,遷怒于我,哈,很正常,很應(yīng)該——”
趙鏡子十分尷尬,不知說什么了,俞曉趕緊提醒林又紅:“林又紅,嘴下留情啊,到頭來終究還是要求人的,話說過頭了,到時開不了口了?!?/p>
林又紅又來氣了,說:“無所謂開口不開口,現(xiàn)在這世界,全都瘋了,根本不存在求人不求人的事,唯有‘利益兩個字,如果我求你幫忙的事,對你自己也有利,那就算不得是我求你,算是互利,如果這事對你沒有利,你是不會答應(yīng)幫助我的。”
趙園子刻薄地說:“你看得很透很穿啊,那還在瞎忙乎什么呢?一個居委會干部,搞得跟哲學(xué)教授似的?”
林又紅也尖刻地說:“居委會干部就是如此,要能上得了天堂,也要能下得了地獄,既要樓上樓,也要樓下搬磚頭,還真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好的,我相信,首先趙大律師你就做不好,在這方面,你比你女兒差遠(yuǎn)去了!”
趙鏡子見林又紅一張刀子嘴攻擊她姐越來越厲害,不知是真怕得罪她姐辦不成事,還是怕她姐吃虧,趕緊出來阻擋林又紅說:“林又紅,不說多余的話行不行,擴(kuò)建辦公室就擴(kuò)建辦公室——”
趙園子立刻又說:“先說清楚了,這事情和陳菲完全沒有關(guān)系,我知道你想擴(kuò)建辦公場所,也不是陳菲告訴我的——”
趙鏡子趕緊坦白說:“是我告訴我姐的,你們可能真不信,我姐和陳菲,早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互不理睬的地步了——”
一個和自己女兒都這么計較的女人,什么人啊?endprint
所以林又紅不客氣地接過來說:“互不理睬算什么,早就聽說要斷絕母女關(guān)系,怎么一直沒有斷呢,今天該下決心斷吧?”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知道說得有點重了,但是趙園子面不改色,甚至還微微點頭說:“正是如此,我已經(jīng)給她最后的期限了,如果一個月內(nèi),不從居委會滾出來,我就斷絕母女關(guān)系?!?/p>
倒把趙鏡子嚇著了,趕緊勸說:“姐,有事好商量,斷什么母女關(guān)系呢?”
林又紅才不會生出同情心,她不僅幸災(zāi)樂禍,甚至還火上澆油:“斷絕什么關(guān)系呀,還沒見過真能斷得了的,說給別人聽聽罷了?!?/p>
趙園子沒發(fā)火,趙鏡子卻生了林又紅的氣,指著說:“林又紅,你狼心狗肺爛肚腸,我好心帶你來,為你居委會那些破事想辦法,你卻出口傷人,你瘋了你?”
林又紅說:“不是我瘋了,是世界瘋了,你放眼看看,現(xiàn)在還有幾個正常人?我好好地在聯(lián)吉氏做事,順風(fēng)順?biāo)?,就憑一個沒有出事的所謂事故,就裁出來了。好吧,你們又暗中聯(lián)手把我搞到居委會。好吧,到居委會就到居委會,我這個小才就只能小用,可我都死心塌地地小用了,你們還是不罷休,還在背后不停不息地算計我——”她越說越激動,完全停不下來:“到居委會工作,做一件,被罵一件,做一件,被罵一件,那些外來的小攤販罵人,也就算了,他們本來在最底層的,生活艱苦,素質(zhì)也差,不罵人就不會說話,我不和他們計較??墒潜镜氐木用褚惨粯?,你幫他一次,他就覺得你欠他10次,更氣人的,連居委會的同事,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后卻亂嚼舌頭、胡說八道。我給小吃一條街想辦法,他們就批評我不肯改善居委會的辦公條件,又是出風(fēng)頭,又是搞政績,我真覺得好笑,都到了居委會了,還政績,他們居然還知道‘政績這兩個字——”
趙鏡子和俞曉都愣住了、悶住了,可趙園子才不吃她這一套,“哼哼”說:“你委屈大了,既然這么大的委屈,就不能甩手走人么,不就是居委會嗎,又不是市委、市政府?就算是市委、市政府,也沒人能擋著不許你走嘛?!?/p>
林又紅說:“我氣的就是這個,我明明受了很多委屈,卻偏偏走不掉,不是別人不讓我走,是我自己不能走,不想走,不肯走——”話說到此,忽然又想到當(dāng)初進(jìn)聯(lián)吉氏面試的時候,自己嘲笑老馬,讓他改姓范的情形,不由脫口說:“好吧,我改姓范算了,改名叫個‘范小賤多好?!?/p>
趙園子“哈哈”大笑起來,趙鏡子和俞曉面面相覷,林又紅等趙園子笑夠了,才說:“真有那么好笑么,我是在說我一個么?現(xiàn)在這世界上,誰的日子也不見得比誰好過——”
趙園子笑過以后,似乎不那么端著了,主動說:“行了行了,胡扯半天了,你們以為我很閑嗎——”
趙鏡子趕緊說:“是呀是呀,該說正題了?!?/p>
一聽這話,趙園子立刻又是一副盛氣凌人的嘴臉:“有什么正題可說的,居委會還能有個什么正經(jīng)事?”
林又紅賭氣說:“我脾氣真不好,一看你這嘴臉,我就不想說了?!?/p>
趙鏡子為了林又紅,只得委曲求全說:“姐,林又紅他們那居委會的辦公條件實在太差了——”她怕她姐再擺臭架子把林又紅氣走,所以想趕緊把話一口氣說了:“不過他們有個現(xiàn)成的平臺,面積很大,可以改造成辦公室——”
趙園子并不讓她一下子說完,打斷她說:“那就改造罷,找我干什么,我手里有工程隊嗎?”
趙鏡子說:“現(xiàn)在還不到找工程隊的時候,規(guī)劃上沒有通過,其實,這個改造完全是符合規(guī)劃要求的,擴(kuò)建了也不影響周邊鄰居的采光,但是多年來一直沒有人肯承擔(dān),怕居民有意見——”
趙園子古怪地一笑,扔開趙鏡子,朝著林又紅說:“居民有意見,你們居委會,不就是為居民做事、做好事的嘛?做了半天,想改造個辦公室,居民還會有意見,可見你們的居委工作做得不怎么樣嘛,怎么給我的感覺,你們都牛到天上去了呢?”
林又紅氣不過,回?fù)羲f:“那是你接觸的人層次高,素質(zhì)好,說話辦事都講道理——”
趙園子這下子抓住她的話柄了,說:“那就是說,你工作的對象,那些居民層次低、素質(zhì)差,林又紅,以你這樣的想法,對自己的臣民抱這樣的認(rèn)識,你覺得你的工作能做好嗎?”
趙鏡子趕緊打圓場說:“姐,不說居委會的工作了吧,我們是來求你,姐夫不是在分管這塊工作嘛,近水樓臺嘛,能不能幫我們疏通疏通——”
林又紅雖然對趙園子很氣惱,但是對趙鏡子又很奇怪,她不光對桂香街居委會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她居然還一口一個我們居委會,她算哪門子的“我們”。
林又紅正在琢磨趙鏡子,趙園子又來氣她了,說:“你們把我神化了吧,我又不是規(guī)劃局長,老陳是分管不假,但即便分管,也不能隨便為你們開綠燈嘛,現(xiàn)在可是法治社會,一切要按規(guī)矩辦事嘛?!?/p>
既然趙園子一口回絕,林又紅拔腿就走,趙鏡子和俞曉緊緊追了出來,趙鏡子說:“林又紅,你又發(fā)大小姐脾氣,你以為我姐是我,能夠容忍你這臭脾氣?好了,完了,今天這一趟算是白跑了?!?/p>
林又紅立刻反唇相譏:“你以為我是你?這種受氣的事情,送我我也不要?!?/p>
趙鏡子說:“可是要說受氣,你在居委會工作不受氣嗎?你剛才還說,替他們做了那么多,永遠(yuǎn)沒人滿意,永遠(yuǎn)是抱怨,永遠(yuǎn)在給你氣受,你反而能夠受得了,為什么我姐的態(tài)度你就受不了?”
林又紅冷笑一聲,說:“那是我把你姐看得太高了,想得太美了,好歹也是個人物,竟然這么對待上門求助的人,何況還是自己的親妹妹帶去的,一點面子也不給。那些不知滿足的居民,從人情道理上講,都比她強(qiáng)十倍百倍——我能夠理解他們,他們都是被生活所迫,解決了一個困難,又會有更多的困難,所以他們抱怨,我不抱怨,但是對趙園子這種人,我無法理解——”
趙鏡子說:“你對我姐誤解太深,其實你們兩個人,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林又紅說:“呸,我和她像?得了吧,我只是脾氣急,可我心腸不狠。只要我的心腸有你姐1%的狠和硬,我也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眅ndprint
趙鏡子說:“咦,下場?什么下場?”
俞曉對林又紅和趙園子之間的惡仗,一直不敢插嘴,這會兒出了趙園子的辦公室,總算有點膽子了,說:“林姐,什么下場不下場,只不過是趙園子耍一耍態(tài)度而已,怎么連你的人生都灰暗起來了?其實你很厲害的,你到居委會工作,才這么幾天,就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連江重陽都——”
話音未落,三個人同時噤了聲。
這么多年過去了,“江重陽”三個字的分量居然還是那么重,還是那么刻骨銘心。
二十 暴雨之前
周一早晨上班的路上,林又紅被一個居民拉住了,告訴林又紅,老母親去世了,火化需要醫(yī)院開的死亡證明,跑到醫(yī)院,醫(yī)院說,凡是死在家中的,必須由居委會先開死亡證明,因為老母親去世的時候是休息日,所以沒有來打擾居委會干部,如果今天再不辦,就要耽誤了,他要林又紅跟他回家看一眼再到居委會開證明。
林又紅心里多少有些發(fā)怵,猶豫著說:“還用看嗎?”
那居民說:“要看的,要看的,以前老書記都上門看的,有幾個孤老還是老書記一個人守著送終的呢。”
林又紅說:“我們一起到居委會,給你開證明就是了?!?/p>
那居民奇怪地看看林又紅:“你不看?你相信我?”
林又紅也覺得奇怪:“相信?什么意思?難道——”
那居民說:“當(dāng)然啦,主任你剛來不知道,我們這里的人家可刁鉆啦,有過好幾次假死冒領(lǐng)什么金的,所以后來規(guī)定了,家中去世的老人,如果要居委會開證明,一定要親自上門看一眼的?!?/p>
林又紅沒有退路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打電話給余老師,請她去。但是拿了手機(jī)卻沒好意思撥打,正好小陳過來了,趕緊說:“小陳,你跟他去一下吧,家里有老人去世——”
小陳一愣,一向快人快語的,這會兒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林又紅心里一動,不由有些內(nèi)疚,又趕緊收回來:“算了算了,你上班去吧,我去。”
小陳也有些猶豫,眼看著林又紅跟著那個居民轉(zhuǎn)身走了,停頓了片刻,小陳追了上來,說:“一起去吧——”又朝那居民說:“你看我們主任和主任助理都去你家,對你們夠重視的哦?!?/p>
那居民老老實實地感激道:“重視,重視,謝謝,謝謝——”
走到辦喪事的人家,里邊一片肅靜,林又紅怕手機(jī)吵起來,先調(diào)到靜音,然后和小陳一起,到死者面前鞠了躬,聽得死者的兒子對老母親說:“媽,主任來看過你了,主任助理也來了,你放心走吧——”
林又紅差一點掉下眼淚來。
等到上班的人湊齊了,余老師一直沒回進(jìn)來,林又紅打她手機(jī),還“正在通話”呢,等了好半天,余老師才進(jìn)來,小心地看著林又紅的臉色說:“不好意思,家里有點事情,耽擱了?!?/p>
林又紅干脆利索說:“好,今天我們開個會,是關(guān)于居委會辦公房擴(kuò)建的工作,區(qū)里的批文已經(jīng)下來,大家都知道了,歡欣鼓舞啊,現(xiàn)在我們要確定一位同志具體負(fù)責(zé),我就不一一征求大家意見了,我提名由陳菲負(fù)責(zé)。”
大家都覺十分意外,余老師更是變了臉色。
林又紅趕緊搶在前面說:“陳菲年輕,腦子靈活,而且,她的可利用資源比我們?nèi)魏稳硕级唷ㄋ牟≡诖采系哪赣H——”
大家哄堂大笑,小陳也跟著咧嘴道:“嘿嘿,林主任,我就騙了你一次,你還真放不下了,天天回報我?”
大家正笑著,余老師一下子站了起來,當(dāng)場就翻臉說:“林主任,我對你有意見,小陳在這里的表現(xiàn),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有什么資格、她有什么能力負(fù)責(zé)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要她負(fù)責(zé)這個項目,你是偏心眼,還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林又紅還沒開口,小陳已經(jīng)搶上來了:“余老師,我根本就不想干,但是我如果不干,就是你干,這事情能讓你干嗎?”
余老師說:“我為什么不能?”
小陳毫不客氣地說:“你干,就是九和公司干,九和公司干,就是你干,你敢說不是?”
余老師臉色很不自然,嘴上還勉強(qiáng)掙扎抵抗著說:“不是誰說哪家干就哪家干的,林主任說過,反正是招標(biāo)的,誰中標(biāo)誰干?!?/p>
小陳說:“招標(biāo)騙誰呀,現(xiàn)在外面哪家的招標(biāo)是正大光明的,誰不是做給別人看看的?”
余老師開始以攻為守:“按你這么說,如果你負(fù)責(zé),你找的任何裝修隊,也都是和你有利益關(guān)系的?!?/p>
小陳說:“有這種可能——不,事實就是這樣的——所以,我并沒有答應(yīng)林主任,林主任剛才的宣布,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p>
林又紅氣得鼻孔冒煙,差一點要罵人了,但話到嘴邊,還是強(qiáng)壓了下去,畢竟她面對的還不是小吃街的小販,也不是不講理的居民,而是自己的同事,好歹是居委會的干部,她努力平息了一下,但是口氣仍然緩不下來:“陳菲,你不干拉倒,沒有八抬大轎抬著你?!?/p>
小陳說:“嘿,抬著我我也不干的?!闭f著就雙手一攤,嘴角一翹,還聳了聳肩,完全是一副無賴的樣子,似乎在說:“我就這么著,你能拿我怎么辦?”
林又紅心里明明知道小陳不同意讓余老師負(fù)責(zé)工程,并沒有私心,或者只是一種防范,或者是先前知道余老師一些什么情況,但不知為什么,一看她這種腔調(diào),心里就來火,就看不順眼,一不順眼,看什么都是不舒服的,順手指了指她的頭飾說:“你看看你自己,居委會干部,頭上還扎個什么花里胡哨的東西——”
小陳嘴硬說:“誰規(guī)定過居委會干部的穿著打扮啦,是法律規(guī)定,還是我們桂香街居委會特別規(guī)定?”
林又紅也強(qiáng)硬地說:“就是桂香街居委會規(guī)定的,你到底遵不遵守?如果不遵守的話,你也可以離開居委會,可以另謀高就?!?/p>
余老師感覺到林又紅在支持她了,立刻攻擊小陳說:“我早就說了,你該走了,你都來混了兩年了,鍍金也鍍得差不多了——”
小陳頓時“啊哈哈”地大笑起來,說:“鍍金?我來你這兒鍍金?你也太把居委會當(dāng)回事兒了,你這兒有金嗎?銅都沒有一兩,我鍍個屁金,鍍了一身晦氣?!眅ndprint
小金平時和小陳相處得并不好,小陳這樣的女孩子,恐怕也很難和誰相處好,但這會兒小陳的話說到了小金的心坎上,小金也加入了戰(zhàn)爭,說:“居委會鍍什么金呀,何況是我們桂香街居委會,老話說,叫花子命窮,拾到黃金也變銅——“
小陳一聽有人支持她,來勁了,說:“我們原來就是金,到這里來了,就變成銅了,不,連銅也不如,就是一堆黃泥巴?!?/p>
小姜沒見過居委會干部之間干架吵嘴的陣勢,有些發(fā)懵,有些緊張。林又紅瞟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林又紅心里竟有些內(nèi)疚。小姜和小陳不同,小姜到居委會工作,可真是把它當(dāng)成一份工作來做、來熱愛的,這是他的生活,這是他的未來,甚至,這是他的全部,現(xiàn)在小陳他們卻把居委會工作說得如此不堪,小伙子肯定很傷心、很難過。事情是林又紅惹出來的,即使不為工作,為了小姜,她也得自己趕緊收場。但是讓她向小陳這小妖精道歉,她還真做不到,氣量沒那么大,雖然她和小陳已經(jīng)不屬同一輩人,完全可以大人不計小人過,但這個小人實在太討人嫌。
林又紅正琢磨著怎么把氣氛調(diào)節(jié)過來,小陳倒先開口了,自我檢討說:“林主任,我承認(rèn),我剛才說的話,是放屁?!?/p>
大家“哄”地又笑了起來,連余老師也跟著笑,林又紅真搞不懂他們,怎么情緒轉(zhuǎn)換這么快,這么簡單,一個“屁”字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她自己心里的氣還沒有消盡呢,但是既然大家情緒已經(jīng)被一個屁扭轉(zhuǎn)了,她也沒有必要再別扭、擰巴,想了一想,改變主意說:“工程的事,小陳確實擔(dān)當(dāng)不起來,就由余老師和小姜一起負(fù)責(zé)吧?!?/p>
小姜有些受寵若驚,喃喃說:“我,林主任,我——”
小陳尖嘴利舌道:“我什么我,林主任信任你,給你機(jī)會,你明明心里很想要,就不要假客氣了——”
小姜趕緊點頭。
余老師知道林又紅不能完全信任她,雖然有些不高興,但至少還是讓她負(fù)責(zé)的,雖然有小姜在一旁合作,但小姜畢竟是個新手,基本還是余老師說了算的,情緒也就平息了。
大家似乎都如愿以償,可是在招標(biāo)的過程中,又出了問題,余老師想推薦的九和公司,連資質(zhì)證書都沒有,雖然余老師再三解釋原來是有的,是正規(guī)的裝修公司,后來出了點事故,資格被取消了。但是既然資格都被取消了,也就不可能參加競標(biāo)了,九和自動放棄,最后招中另外一家裝修公司,簽合同的時候,余老師左挑鼻子右挑眼,把人家的利潤降到了最低點。
林又紅知道,排除了九和公司,余老師心里不痛快,所以刁難人家,林又紅真擔(dān)心人家會拂袖而去,卻不料,任憑余老師怎么刁難,怎么壓價,那經(jīng)理就是不走,最后竟十分爽快地在合同上簽了字。
可見現(xiàn)在的活多么難接,水分又有多大。
林又紅也算長了一點見識,多了一點積累。
這天晚上是小吃街試營業(yè),林又紅卻早早地回家了,小吃街已經(jīng)走上正途,她可以退出了,應(yīng)該回去陪陪老宋、陪陪女兒了。
可是老宋晚上有應(yīng)酬,林又紅等到快10點,老宋才回來,看到林又紅在家,似乎有些奇怪,或者有些意外,說:“咦,你今天怎么這么早?”
林又紅開玩笑說:“好哇,好你個宋立明,嫌我回來早?”
宋立明小心地朝林又紅看看,似乎分辨不出她是玩笑還是認(rèn)真的,神情立刻有些緊張,目光趕緊逃離,嘴上趕緊解釋:“怎么會,怎么會,今天不是小吃街試營業(yè)嗎,我想你晚上會在那里吧?”
林又紅一說話,宋立明就緊張,林又紅只覺得心里好笑,繼續(xù)跟他逗著玩說:“本來是應(yīng)該在那里的,可是不放心你,聽說最近你經(jīng)常很晚回來,我也得查查崗啦?!?/p>
宋立明更加不自在了,支吾著說:“說什么呢,查什么崗——”語氣漸漸地堅定起來,又說:“我就是同事老張請我?guī)蛡€忙,他要請人家吃飯,讓我作個陪,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老張?!?/p>
見他如此當(dāng)真,林又紅都沒了心情逗樂,說:“哎喲,開個玩笑都開不起,不開了不開了——”
宋立明還真當(dāng)真了,頂真地說:“就是做醫(yī)藥廣告的那個老張,你見過他,你不用懷疑的——”
林又紅真怕了他,趕緊投降說:“好吧好吧,還是我向你報告我的事情吧——你剛才說,我今天晚上應(yīng)該在小吃街?”
話題一回到林又紅的工作上,宋立明立刻恢復(fù)自然狀態(tài)了,認(rèn)真地說:“這是你辛苦拼來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應(yīng)該去現(xiàn)場感受一下,現(xiàn)場肯定——”
林又紅接著他的話頭替他說:“呵呵,再聽幾句贊揚(yáng)?!?/p>
宋立明說:“也許你對贊揚(yáng)不是很在乎,但是畢竟自己付出努力了,這是事實嘛?!?/p>
林又紅試探他說:“夜市還剛開始,要不,我現(xiàn)在過去,聽贊揚(yáng)去——”
宋立明又不知真假了,猶豫著說:“這么晚了,你還是要去,我送你?”
林又紅一時竟然無語,心里琢磨了一下,怎么感覺最近一段時間,宋立明的理解能力越來越差,兩個人默契越來越少,她說什么,他都當(dāng)真,都急著解釋,急著分辯,林又紅看著他一臉的認(rèn)真,實在捉摸不透他是怎么回事,難道提前“更”了,據(jù)說更年期的人,會犯軸,會焦慮。
看宋立明的架勢,他還真等著林又紅發(fā)話呢,如果這時候林又紅真要去小吃街,他也不會勸她別去,因為許多年來,林又紅想做的事情,宋立明是勸不動的,所以他只會積極主動地支持她,并不辭辛勞開車送她去,然后,無論多晚,他也會去接她回來。
林又紅趕緊讓他打消這個念頭,說:“宋立明你真是死腦筋,這么晚了我還去?你不會真以為我是要去聽贊揚(yáng)吧——其實我告訴你,剛才回來的路上,我已經(jīng)接到那邊的電話了——”
宋立明哈著嘴,等著林又紅繼續(xù)報告,林又紅說:“可不是什么贊揚(yáng),先數(shù)落一頓,批評我沒有盡到責(zé)任,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落實好——”
宋立明惱了,問:“誰?是街道的領(lǐng)導(dǎo)嗎?還是城管什么的,不像話,什么東西?”
林又紅說:“既不是街道領(lǐng)導(dǎo),也不是城管公安,就是小吃街上的攤販——”endprint
宋立明更氣了,著急說:“他們憑什么說你沒盡責(zé)任,他們都不摸著良心想想,要是沒有你——”
林又紅打斷他說:“算了算了,現(xiàn)在有誰知道別人的良心在哪里,連自己的良心在哪里都沒人知道——要說良心,我都不知道誰是有良心的?!?/p>
宋立明愣了一下,小心地朝她看看,又小心地說:“你說什么,什么意思?”
林又紅說:“什么意思,沒良心嘛。”
這下子宋立明反應(yīng)特別快,脫口追問說:“你說誰?”
真是奇怪,她又沒說他沒良心,從她這個做妻子的角度看來,宋立明這樣的丈夫,可是天下頭一號良心人物,但她實在不知道為什么“沒良心”三個字會讓他彈跳得這么高。再說了,明明他們是在談?wù)撔〕越值氖虑?,分明說的是那些翻臉不認(rèn)人的小攤販,宋立明怎么會搞得像要自動對號入座似的?
林又紅理了理思路,稍微停頓了一下,試探他說:“你覺得我在說誰呢?”
宋立明的神情再一次表現(xiàn)出十分的不自然,不回答林又紅的問題了,他強(qiáng)顏笑了一下:“嘿嘿,時間不早了,我先洗洗了?!币晦D(zhuǎn)身進(jìn)了衛(wèi)生間。
林又紅一時竟有些發(fā)懵,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內(nèi)心似乎有一種預(yù)感,但又不清楚預(yù)感的什么,反正宋立明的態(tài)度,宋立明的眼神,都是不對勁的,都是奇奇怪怪的。
而且,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林又紅正瞎琢磨呢,聽到宋立明包里的手機(jī)響了一下,是有短信來了,林又紅有些奇怪,宋立明的社會交往都比較正常,這么晚了,誰還給宋立明發(fā)短信呢?
突然間,她的心就“怦怦”亂跳起來,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回事,難道潛意識里,已經(jīng)對宋立明產(chǎn)生了某種懷疑?
鬼使神差,林又紅的手就控制不住地伸到宋立明的包里,掏出手機(jī),果然有一條信息,打開一看——
“到家了嗎?想你?!?/p>
林又紅的心差一點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又慌張又害怕,宋立明出軌了。
可是林又紅此時的感覺,緊張、顫抖,卻像是她自己的外遇被宋立明發(fā)現(xiàn)了。
這個發(fā)信人的名字,沒存在宋立明的通訊錄里,顯示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手機(jī)號碼,林又紅慌亂中還知道趕緊把這個電話號碼抄下來,然后立刻刪除了這條短信。手機(jī)剛剛放回包里,宋立明已經(jīng)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身上的水滴都沒擦干,一出來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盯著自己的包。
林又紅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慌張,轉(zhuǎn)移目標(biāo)說:“這么快就洗好了?”
宋立明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但他控制不住,眼睛一直盯在包上,嘴上應(yīng)付說:“今天沒出什么汗,沖一下就行了?!?/p>
林又紅趕緊扭過臉,她怕自己的想法從眼睛里流露出來,又硬逼著自己把聲音調(diào)到基本正常,背對著宋立明說:“剛才小吃街的老辛打電話給我,說小吃街各店家的進(jìn)貨,可能有問題隱患——”
宋立明魂不守舍、文不對題地說:“我看看老張有沒有到家——”從包里掏出手機(jī),看了一下,沒有動靜,放心了,回頭看了林又紅一眼??墒橇钟旨t又沒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恰好盯著他手機(jī)呢,宋立明趕緊說:“老張喝了酒,請的代駕,我想問問他有沒有到家?!?/p>
林又紅感覺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趕緊躲進(jìn)衛(wèi)生間,一屁股坐在馬桶上,先讓心臟的狂跳平息一下。
感覺是飛來橫禍,感覺是突降雷暴,毫無征兆、毫無可能的事情發(fā)生了,林又紅手足無措、一片凌亂,怎么努力回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感覺不出事情是怎么發(fā)生、怎么開始的,她從來都認(rèn)定宋立明是個老實人,老實人當(dāng)然也會犯事情,但是老實人犯事情,多多少少、點點滴滴都會暴露出一點什么來,可是宋立明的出軌,哪像一個老實人出軌,簡直就是一個老手,老奸巨猾的老手。
林又紅如此精明敏感的人,事先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以林又紅的脾氣,知道了宋立明這樣的事情,必定當(dāng)場發(fā)飆。但是,這會兒林又紅卻一反常態(tài),克制著自己,沒露聲色。
因為林又紅知道,這不是常態(tài),這是非常態(tài),這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她的潛意識提醒了她。
片刻之間,她和她的家庭已經(jīng)走到了懸崖邊,只要往前跨一步,整個家就粉碎了。
林又紅在馬桶上坐了半天,想了半天,動了一個歪心思,她往記下的那個手機(jī)上打過去,壓抑住狂亂的心跳,盡可能平靜地說:“請問一下,你是哪一位,我的手機(jī)上有你的一個未接來電。”
那一頭的聲音十分柔軟平靜:“哦,我是何小娟,你哪位?”
何小娟?林又紅的腦袋“轟”的一聲,趕緊說:“喔喲,對不起,我打錯了?!?/p>
掐斷手機(jī)后,心“怦怦”亂跳,半天也平息不下來。
等林又紅從衛(wèi)生間出來,宋立明正在臥室里偷偷地接電話,林又紅估計是何小娟接到她莫名其妙的電話,感覺到出問題了,兩人正在緊急商量。
林又紅只是探了一下頭,沒敢進(jìn)去,沒敢打斷他們,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只感覺心臟衰弱,渾身無力。
過了一會,宋立明從臥室出來了,沒敢走到林又紅面前,只是站在她身后,也不說話,似乎連氣也不喘了。
小西作業(yè)寫完了,也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小丫頭很敏感,一出來就感覺出父母親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就來攪和他們說:“老宋,老媽,你們倆干什么呢,演啞劇嗎?”
林又紅脫口說:“我剛接到街道的電話,今天晚上有暴風(fēng)雨,居委會要有人值夜班,我去?!?/p>
小西朝宋立明看看,說:“老宋,你們是為這事在生氣嗎?”
宋立明沒吭聲。
林又紅出門的時候,聽到小西奇怪地說:“老宋,你看天上月亮這么亮,今天晚上會有暴風(fēng)雨嗎?”
宋立明還是不吭聲。
林又紅回頭說了一聲:“暴風(fēng)雨是說來就來的?!?/p>
宋立明始終耷拉著眉眼。
林又紅從小西的眼神中,知道她已經(jīng)斷定父母之間出問題了。
唉,該來的就來吧,逃也逃不掉的。endprint
林又紅一口氣跑到居委會,開了門進(jìn)去,看著熟悉的一切,竟然眼睛濕潤了,林又紅完全沒想到,這地方竟是那么的親切,那么的溫馨,竟然有家的感覺,竟然是一個人孤獨時的安慰。
林又紅悶悶地坐了一會,知道時間不早,正要把折疊床架起來,就聽到有人敲門,過去一看,是宋立明,他來送被子了,眼睛仍然低垂著,不敢看林又紅。
林又紅盡量平靜地說:“沒必要的,居委會經(jīng)常需要值班的,有現(xiàn)成的被子——”停了一下,她又補(bǔ)充說:“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拿出去曬的?!?/p>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后面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是想把嚴(yán)肅的事情變得隨意些?是想把重大的問題普通化一點?或者,她是想告訴宋立明,沒什么大不了,日子照常過?
宋立明始終沒說話,林又紅也始終沒有往那上面靠,雖然何小娟的名字,一直就在她的嘴邊,多次想奪門而出,但硬是被她咽回去了,難道她想讓這個名字悶死在肚子里?
她怎么可能被悶死呢,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一個活生生的好人,一個富有同情心、具有犧牲精神的好護(hù)士。
宋立明有些尷尬,抱著被子僵僵地站在那里,不知是走還是留,無法進(jìn)退,林又紅倒有點于心不忍,上前接過被子說:“既然抱來了,就留下罷,今后就擱居委會吧,方便我經(jīng)常值班,也給你留方便?!?/p>
宋立明一聽,臉漲紅了,喃喃地說:“說什么呢,說什么呢?”
林又紅冷冷地說:“我說什么你向來聽不懂?!?/p>
宋立明見林又紅的斗志開始起來了,趕緊撤退說:“時間不早了,你休息吧,我走了——”
不等林又紅發(fā)話,宋立明已經(jīng)拔腿哧溜了,剛到門口,就撞上了夏老太,夏老太尖聲嚷嚷:“你是誰,你敢來欺負(fù)我們蔣主任!”
宋立明趕緊說:“老太太,你搞錯了,我是來給你們主任送被子的?!?/p>
夏老太卻不買他的賬,呵斥說:“哧,蔣主任的被子,輪得著你送嗎,我告訴你,蔣主任蓋的被子,我天天幫她洗,幫她曬,沒你的份。”
宋立明急忙開溜,夏老太還在背后大聲警告:“離我們蔣主任遠(yuǎn)一點,下次再看到你,小心我不客氣!”
林又紅心里憋悶著的氣,一下子被夏老太放跑了,漏光了,她甚至差一點笑出聲來。
林又紅沒關(guān)門,她以為宋立明走了,夏老太會進(jìn)來再跟她嘮叨幾句,可夏老太并沒有來打擾她,林又紅見她沒有動靜,不由朝窗外看了一眼。
昏暗的燈光下,夏老太的白發(fā)依稀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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