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寒筠
真氣千秋: 伊秉綬書法簡述
□ 周寒筠
伊秉綬,字組似,號墨卿,又號默庵。乾隆十九年(1754)生于福建寧化,嘉慶二十年(1815)卒于江蘇揚州。31歲之前,伊秉綬都在寧化家鄉(xiāng)度過。其父伊朝棟,是伊氏家族所出的第一個進士,精研理學(xué),妙于文辭。伊秉綬出身在這樣的書香門第之中,從小即受到了嚴格的傳統(tǒng)教育。
伊秉綬幼時從名儒陰承方(1715-1790)①學(xué)習(xí)。陰承方學(xué)宗朱子,凡教學(xué),以《小學(xué)》《近思錄》為先,重視道德教育,提倡知行合一,學(xué)用結(jié)合。陰承方的教授,對伊秉綬的人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乾隆四十七年(1779),伊秉綬應(yīng)鄉(xiāng)試舉人中式。乾隆五十四年(1789),伊秉綬春闈中二甲十四名,賜進士出身。中進士后,授刑部主事,補浙江司員外郎。后任惠州和揚州知府。嘉慶十二年(1807),伊秉綬的父親伊朝棟去世,伊秉綬服喪丁憂回家鄉(xiāng)福建寧化。
伊秉綬回鄉(xiāng)后,在家鄉(xiāng)度過了八年時光。期間,伊秉綬盡己力為地方上做了一些好事。家居期間,伊秉綬曾多次出游,登臨名山勝水,會見親朋故舊,足跡到達廣東、江西、浙江一帶。
嘉慶二十年(1815)夏,伊秉綬北上進京。道經(jīng)揚州時,舊雨新知,相見甚歡,遂停留多日。故賢太守的到來,使揚州人甚感興奮。但令揚州士民傷懷的是,伊秉綬再沒能來揚州任太守。是年九月,伊秉綬因肺瘺病卒于揚州,享年62歲。
伊秉綬在生前刻有《留春草堂詩鈔》,嘉慶十九年(1814)刊行于廣州,好友法式善、吳賢湘作序,曾燠、魏成賢題辭,陳曇作跋。趙爾巽主修《清史稿》以伊秉綬入《循吏列傳》,《清史列傳》入《文苑傳》。
揚州人以伊秉綬“風(fēng)流文采,惠政及民,與歐陽永叔、蘇東坡先后媲美”,所以“奉祀三賢祠載酒堂”。②
伊秉綬書擅五體,正草隸篆皆能,而隸書尤為杰出??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稱伊秉綬和鄧石如為清代碑學(xué)“開山作祖,允推二子”③,正是著眼于其隸書成就的。伊秉綬的隸書師古不泥,個性突出,所以能在書法史上有如此高的地位。歷史上的每一個書家之所以能形成自己獨特的面貌,必然要從多方面吸取營養(yǎng)。伊秉綬的隸書雖然面貌新穎,個性強烈,也非無源之水。筆者以前人的論述結(jié)合伊秉綬的作品,歸納出伊秉綬隸書的來源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漢魏碑刻;二是時人如桂馥等的影響。
(一)漢魏碑刻
今日可見伊秉綬臨過的漢碑有《五鳳刻石》《延光四年碑》《會仙友題字》《西狹頌》《張遷碑》《衡方碑》《樊敏碑》《裴岑碑》《乙瑛碑》《北海相景君銘》《尹宙碑》等多種,曹魏碑刻有《受禪碑》。在諸多漢碑中,伊秉綬臨習(xí)最多者為《衡方碑》《張遷碑》《西狹頌》《裴岑碑》等數(shù)種,其他多為偶一臨之。
伊秉綬于《衡方碑》下的力氣最大,所受影響也最巨。其在寄桂馥的詩中有“賤子竊慕之,百本臨摹曾”之句④,可見臨《衡方碑》之多。伊秉綬隸書多用方筆,線條粗重厚實,而且字形極為方正,這一點來自《衡方碑》和《張遷碑》。伊秉綬臨習(xí)《張遷碑》甚早,其已知最早的臨作為其30歲時所臨,今藏故宮博物院⑤。伊秉綬自以方筆為主的《張遷碑》入手,更易寫得樸茂雄厚?!稄堖w碑》的字形多參差變化,不甚整齊,《衡方碑》則更為方整,在字形上對伊秉綬的影響更大。伊秉綬還臨過同樣字形方整的《西狹頌》《裴岑碑》等漢碑。其50歲時所臨《裴岑碑》可謂其風(fēng)格轉(zhuǎn)換期的一件標志性作品。⑥
伊秉綬還臨過《禮器碑》《乙瑛碑》《尹宙碑》等標準的“八分書”。以書寫效果來看,是弱化了用筆的蠶頭燕尾和結(jié)構(gòu)的參差變化,趨向方整雄厚⑦。可見,真正影響伊秉綬的首先是《衡方碑》和《張遷碑》。
不可忽視的是,漢碑碑額應(yīng)該對伊秉綬的隸書起過很大的啟示作用?!逗夥奖繁~為陽刻,拓出來后如墨書一般,方整飽滿,儀態(tài)偉岸,其中的“卿”“衡”“府”“君”“碑”等字,直如伊秉綬手書。近似《衡方碑》碑額風(fēng)格的,尚有《白石神君碑》碑額、《三公山碑》碑額,皆作陽文,效果接近墨書,無不樸實厚重,沉雄大氣。伊秉綬或許從漢碑額中窺見了學(xué)習(xí)隸書的奧秘,如是,則汀州隸書實自《衡方碑》碑額悟入者。
除漢碑外,伊秉綬在晚年還臨寫曹魏時期的《受禪碑》。今人對曹魏隸書多有微辭,認為乃不足學(xué)者。相對曹魏隸書碑刻如《王基碑》《曹真碑》的矯厲寒儉,《受禪碑》則不無雍容典雅。馬一浮先生跋伊秉綬字卷云:“予觀墨卿八分,下筆凝重,實宗梁鵠,其行楷則宗平原,而行以篆勢,轉(zhuǎn)見瘦勁?!雹唷妒芏U碑》傳為梁鵠所書,故馬一浮先生此處所說“實宗梁鵠”,即學(xué)《受禪碑》。《默庵集錦·伊秉綬書畫集》中有一張伊秉綬節(jié)臨《受禪碑》和《爭座位文稿》的扇面⑨,落款作“臨漢唐帖”,伊秉綬或許是把《受禪碑》當(dāng)做漢碑的一種來認識的。伊秉綬后期的隸書在字形上相比漢隸略微偏長,與臨習(xí)《受禪碑》及《裴岑碑》不無關(guān)系。
(二)時人的影響
伊秉綬在取法漢碑之外,還明顯受到了時人的影響,其中以桂馥的影響最巨。以往的研究者似較少言及這一點。王冬齡在《清代隸書要論》中論述伊秉綬隸書時曾云:“墨卿隸書約50歲前與桂馥氣息相近,桂馥長墨卿17歲,為忘年交,故兩人書風(fēng)互相影響。50歲后,風(fēng)格神明變化,青出于藍多矣。”⑩作為忘年交的伊秉綬與桂馥“互相影響”,實則主要是伊秉綬學(xué)習(xí)桂馥。到目前為止,筆者還沒有任何材料來證明伊秉綬曾有過師承桂馥的經(jīng)歷,而且伊秉綬和桂馥是明確的朋友關(guān)系。但在書法史上,處于同一個圈子里的朋友在書法上互相影響,是較為常見的。特別是當(dāng)其中一位水平較高,而且受到時人較高評價時,周圍的朋友中總會有人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影響。
在桂馥和伊秉綬身后,人們常以“桂伊”并稱,作為當(dāng)時擅隸書者的代表。《清史列傳·伊秉綬》云:“工分隸,與同時桂馥齊名。”
伊秉綬的朋友中擅長隸書的還有金石學(xué)家黃易。黃易訪碑不遺馀力,隸書“筆意沉著,脫盡唐人窠臼”。黃易的隸書和桂馥同學(xué)漢隸中典雅一路,對伊秉綬的影響當(dāng)在或有或無之間。
伊秉綬的隸書風(fēng)格在青年時期孕育,中年成形,其后逐步加以完善,至50歲左右完全成熟。在可以看到的研究成果中,對伊秉綬隸書的分期以馬國權(quán)為代表。馬國權(quán)在《伊墨卿先生年表》的序言中,把伊秉綬的隸書分為三期,以嘉慶七年(49歲)之前為摹擬期;之后到嘉慶十年(52歲)的三年為蛻變期;最后的十年為創(chuàng)新期。這個分期,前后長而中間短,略感突兀。本文立足作品,并參照作者生平,把伊秉綬隸書的發(fā)展依次分為萌發(fā)、筑基、定型、成熟、老成五期:
(一)萌發(fā)期(31歲之前)
31歲之前的伊秉綬,在家鄉(xiāng)福建寧化一帶度過。其書法的基礎(chǔ),即奠基于這一時期。對于科舉時代的士人來說,對書法的重視是大家的共識。從科舉考試的角度考慮,此時的伊秉綬更加側(cè)重小楷的練習(xí)。以今日所見伊秉綬早期小楷來看,精勁挺秀,的確工夫深湛。目前尚無資料可知伊秉綬在這一時期從誰學(xué)習(xí)書法。至于隸書學(xué)習(xí)始于何時,師承何人,更不可考。筆者所知伊秉綬這一時期的隸書墨跡只有兩件,其中臨摹、創(chuàng)作各一?,F(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節(jié)臨張遷碑》為30歲時所書,圖片未見。福建省博物館也藏有一件《節(jié)臨張遷碑》,為伊秉綬35歲時所書。此作保留了漢隸蠶頭燕尾的筆畫形態(tài)和方正的結(jié)構(gòu),線條略顯軟弱。推想前此五年、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臨作,應(yīng)該還不能達到這一層次。
“九層之臺,起于累土”,這一時期是伊秉綬隸書的起點。有兩點讓人注意:一是取法《張遷碑》,二是用筆粗重厚實。正是這兩點奠定了伊秉綬隸書風(fēng)格的基調(diào)。
(二)筑基期(31歲至45歲)
伊秉綬于31歲時赴京應(yīng)考,至46歲離京出守惠州,共居京15年。其隸書在這一時期內(nèi),風(fēng)格逐漸由清麗勁挺、不無稚嫩轉(zhuǎn)向了古厚嚴重、拙樸大氣。
從一個偏僻的南方山區(qū)小縣,來到繁盛的京城,伊秉綬的書法眼界驟然開闊。借助于興盛的金石學(xué)的發(fā)展,琳瑯滿目的各種名帖善本、法書名跡,在這里時能寓目。這對一個在書法上處于旺盛學(xué)習(xí)期的書家來說,不啻貧兒乍富。在這15年間,伊秉綬臨過許多隸書碑帖,如《五鳳刻石》《延光四年碑》《會仙友題字》《張遷碑》《禮器碑》《西狹頌》等。伊秉綬36歲中進士后,又結(jié)交了眾多時賢名流,如翁方綱、桂馥、阮元等,對以后伊秉綬的書法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其中又以桂馥對伊秉綬的影響最大。桂馥隸書頗負時譽,被推許為“百馀年來,論天下八分書,推桂未谷第一”。伊秉綬45歲時所書的《志于道;時乃功》三言聯(lián),肥厚重拙,即有很強的桂馥隸書的影子。桂馥的書法應(yīng)該是伊秉綬隸書風(fēng)格由清麗勁挺轉(zhuǎn)向古厚嚴重的催化劑,這一點在后文有詳細論述。
[清]伊秉綬 志于時乃三言聯(lián) 紙本
大約在40歲后,伊秉綬的隸書風(fēng)格開始轉(zhuǎn)向了拙樸厚重。
伊秉綬的落款在這一階段也發(fā)生了變化。大致在45歲之前,“伊秉綬”三字有兩種書寫方式:一種是三字離析,字距相等,大小勻稱或“秉綬”較小;另一種是“伊”與“秉綬”分開,“秉綬”二字組合緊密且較“伊”字為小。在所能見到的伊秉綬45歲之后的作品,上面的落款只有后一種。第一種落款即成為判斷伊秉綬早期書法的一個標志。
這個階段對伊秉綬隸書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識見廣開,筑基穩(wěn)固,后來“伊隸”的形成就水到渠成了。
(三)形成期(45歲至50歲)
45至50歲的伊秉綬,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大的波折:在惠州知府任上因匪亂被誣下獄。后雖得平反,但對伊秉綬的打擊之大是顯而易見的。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書法史上面目獨具的“伊隸”恰是形成于這個時期。
伊秉綬在這一時期臨過的漢碑有《西狹頌》《裴岑碑》《樊敏碑》等。此時伊秉綬隸書最大的標志是“燕尾”退化,一變而為橫平豎直,坦坦蕩蕩。如作者49歲時所臨的《西狹頌》,燕尾若有若無,筆畫平直,用筆粗重。同樣是臨漢碑,到了作者一年后,即50歲時的《節(jié)臨裴岑碑》則是另一番境地?!杜後方Y(jié)字修長,用筆簡直,寬博大度,不同于東漢晚期的成熟隸書如《禮器碑》《乙瑛碑》那樣提按強烈,波磔分明。伊秉綬臨《裴岑碑》可見者有兩件,另一件無年款,臨“敦煌太守克敵全師振威到此”12字,為伊秉綬隸書中的精品之一,時間上似晚于上一件臨作?!杜後窞楫?dāng)時新發(fā)現(xiàn)的漢碑,伊秉綬反復(fù)摹寫,如此重視,可以看出他善于從新出土的資料中吸取自己所需的養(yǎng)料,形成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
伊秉綬50歲所寫的這件《節(jié)臨裴岑碑》,錄“敦煌太守除四竟疢振威到此”12字,和另一件內(nèi)容多數(shù)相同。文做兩行,行距緊密,字距疏朗,整篇布局頂天立地,四周不留空白,頗具漢碑氣象。早期臨作中的蠶頭燕尾,已為橫平豎直所替代。偶有燕尾似的出鋒,也是舒展自然,落落大方。從線質(zhì)來看,早期的細膩光潔一變而為蒼茫起伏,老辣勁挺,中年氣象,躍躍欲出。50歲的伊秉綬,可以說是盡得漢碑之奧秘了。
[清]伊秉綬 政成心逸五言聯(lián) 146×34.7cm×2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釋文:政成原竹素;心逸對梅清。書為柳溪四兄雅正。默庵弟伊秉綬。鈐?。阂帘R印(朱) 默庵(朱) 宴坐(白)
伊秉綬的隸書自筑基期到形成期完成了三大轉(zhuǎn)變:
(1)用筆變提為按,變斂鋒為鋪毫。伊秉綬的其他書體,特別是行書和楷書,都以提筆輕行、虛勁緊密為特征,可知這一點實出自本性。早期的隸書,多具有此特征。但后來一變而為濃墨重筆,鋪毫直書,應(yīng)該是對漢碑用筆的領(lǐng)悟加深所致。
(2)形態(tài)上變漢隸的蠶頭燕尾、橫豎均勻為橫平豎直、橫細豎粗,燕尾意到即止,顯得巍峨莊嚴,有廟堂氣象。隸書夸張蠶頭燕尾必然帶來提按加強,古意減弱,弱化燕尾和提按則顯得更加高古,伊秉綬深會此意。
(3)線質(zhì)由或輕滑靈動,或重拙肥滯,一變而為雄肆老辣、蒼茫渾厚。隸書用筆簡單,所以對線條質(zhì)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伊秉綬早期的作品中,無論是對聯(lián)“芝田入夢陳王艷;湘瑟傳情楚客靈”的厚實臃腫,還是“東華鐘慶高青鏡;南國承圖壽紫觴”的流利輕滑,都一望而知為早年作品,主要原因在于對線條的錘煉不夠。觀伊秉綬50歲時所書的《節(jié)臨裴岑碑》則讓人頓生“今是而昨非”之感。
(四)成熟期(50歲至58歲)
“五十而知天命”,50歲的伊秉綬經(jīng)歷過青年時期科舉考試的幸運,經(jīng)歷過惠州仕途的風(fēng)波,大風(fēng)大浪,大喜大悲,甘苦俱嘗,漸知天命。人生經(jīng)歷的波瀾起伏與筆底的提按頓挫逐漸合拍,境由心造,法隨心生,筆下不再有什么羈絆存在。如果說伊秉綬50歲之前體現(xiàn)的是對書法之“法”的探求,則50歲之后是對書法之“道”的體悟。50歲至58歲,是伊秉綬的“黃金八年”。在這一時期,作者的身體狀況處于較好的狀態(tài),無論是揚州任上,還是寧化家居,都是詩酒自娛,精神放曠。書法面貌變化奇縱,收放自如。伊秉綬隸書的傳世名作,大都書于這一時期,而且作品風(fēng)貌在成熟中有新探索,穩(wěn)定中有新變化。
伊秉綬52歲時書為“叔魚三弟”的對聯(lián)《變化氣質(zhì);陶冶性靈》為其代表作,也是伊氏的巔峰之作。此作的結(jié)構(gòu)變化奇縱,線條渾厚蒼茫,回視50歲時所書的《政聲韓吏部;經(jīng)義董江都》,可謂煉成金丹,凡骨換盡。特別是其中枯筆的運用,使作品具有了云水蒼茫、煙云變幻的意境之美。這一年伊秉綬得葉廷勛等好友之助,捐資復(fù)官,得任揚州知府,正是人生得意,意欲兼濟天下、一展平生抱負之時,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亦在情理之中。伊秉綬這一時期的作品從用筆、結(jié)字等各個方面進行了探索,極盡變化之能事。這些作品濃墨重筆,方正磊落,若廟堂重器,氣度不凡。
處于隸書創(chuàng)作成熟期的伊秉綬留下了大量的作品,伊秉綬的書法形象主要是建立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之上的。
(五)老成期(58歲至去世)
孫過庭在《書譜》中概括了書法學(xué)習(xí)的不同階段:“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伊秉綬在58歲后,進入了隸書創(chuàng)作的老成期。在這四五年中,伊秉綬多次出游,尋訪故友,終染疾揚州離世。
伊秉綬在這一時期中臨摹較少,創(chuàng)作開始“復(fù)歸平正”,筆下的奇縱之氣漸漸散去,變得平正通達,瘦勁老成,如晚霞滿天,漸入老境。前幾年中由于過分強調(diào)橫平豎直,而向右下角傾斜的橫畫,現(xiàn)在又恢復(fù)了真正的平正。此期某些作品用筆過于瘦硬,線條中隱含起伏,或許是身體狀況發(fā)生改變后導(dǎo)致用筆震顫所帶來的變化。58歲之后的伊秉綬身體素質(zhì)有所下降,他在詩中感嘆“自憐衰朽質(zhì),身世兩悠悠”,吟詠之中頗見老態(tài)。身體健康因素,是伊秉綬書法風(fēng)格改變的一個誘因。同時,和伊秉綬晚年臨寫《裴岑碑》《受禪碑》也不無關(guān)系。二碑均瘦硬方正,結(jié)體頎長,和伊秉綬這一時期的隸書風(fēng)格相合。伊秉綬臨去世的前一兩年中有少數(shù)作品顯得精力不濟,或是其身體狀況所致。
通觀伊秉綬隸書發(fā)展的五個時期,初始萌發(fā),筑基穩(wěn)固,自然形成,終至成熟,進于老成,正是“技進乎道,藝通乎神”,故能成為清代碑學(xué)的代表性書家。
伊秉綬的隸書個性鮮明,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和感染力。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四點:
(一)濃墨中鋒,以實馭虛。伊秉綬的書法、特別是其隸書,遠觀總是呈現(xiàn)筆酣墨飽、墨氣淋漓的視覺效果。這得益于其對筆墨超強的駕馭能力。伊秉綬多用濃墨,尤其是寫在蠟箋一類的紙上時,更是黑濃如漆。若是生宣,有時會濃淡適宜,略有滲化,顯得渾厚古樸。無論濃墨、淡墨,伊秉綬都能以筆攝之,出以中鋒。伊秉綬對中鋒的運用可以說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來說,純用中鋒會顯得呆板一些。但在伊秉綬的筆下,以中鋒所寫出的線條渾厚蒼茫,恣肆老辣,可謂實之極而返虛,不粘不滯,清空高邈。
(二)矛盾沖突,歸于和諧。伊秉綬的隸書,極為講究藝術(shù)手法的處理。他曾在信中傳授作書的“秘訣”給其子伊念曾:“方正、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毫端變幻,出乎腕下,應(yīng)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备鞣N各樣的對立因素同時出現(xiàn)在作品中,但都能服從作者的調(diào)遣,最后的效果是矛盾看似一觸即發(fā),卻仍能歸于和諧。如其對于隸書結(jié)構(gòu)的處理,穿插、伸縮、避讓、大小、參差、粗細、長短,無不竭盡所能,而遠觀則若天然所成,不露安排痕跡。其對作品整體章法的處理也類似,如《愛日吟廬》《退一步齋》匾額,《世家傳舊史;盛業(yè)繼前修》對聯(lián)等。
(三)大巧若拙,正氣浩然。伊秉綬有題畫詩,起首兩句為“論詩可參禪,作書可通畫”?!白鲿赏ó嫛奔磪⒖籍嬂韥碜鲿?,擺脫了文字上附著的實用功能的束縛,從藝術(shù)的角度去調(diào)動一切可以調(diào)動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進行書寫?!胺秸?、奇肆、恣縱、更易、減省、虛實、肥瘦”等等,都是可以拿來進行運用的。如此運用,卻呈現(xiàn)出大巧若拙的效果,又因拙而生古意,真乃藏精明于拙樸之中。伊秉綬的隸書外觀拙樸無華,而氣象有如大河落日,泰岱巍巍,高曠雄渾,正氣浩浩。其形成原因,既來自于其中鋒鋪毫的用筆、方正的字形結(jié)構(gòu)、化顏楷入隸書等,更是其一生沉浸程朱理學(xué),持敬躬行,“養(yǎng)吾浩然之氣”所涵養(yǎng)出來的道德人格在書法上的折射。
(四)敬心靜氣,平正中和。理學(xué)家極為重視養(yǎng)氣靜心,伊秉綬曾書寫朱子的“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一語。其程朱理學(xué)修養(yǎng),書卷涵詠之氣,最終反映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熬葱撵o氣”是伊秉綬的程朱理學(xué)修養(yǎng),“平正”是其書法的表象。正如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講,是險絕之后的“復(fù)歸平正”。平正的外表下面,隱藏著無盡的險絕。所以伊秉綬隸書,遠看平淡無奇,若無變化,近看變化多端,細品韻味無窮。韻味無窮的原因,是伊秉綬對于“中和”這一儒家最高境界的不懈追求。其結(jié)果,終至于大順。觀伊秉綬之隸書,正是“開卷之初,猶高人君子之遠來,遙而望之,標格威儀,清秀端偉,飄飖若神仙,魁梧若尊貴矣。及其入門,近而察之,氣體充和,容止雍穆,厚德若虛愚,威重如山岳矣。迨其在席,器宇恢乎有容,辭氣溢然傾聽。挫之不怒,惕之不驚,誘之不移,陵之不屈,道氣德輝,藹然服眾,令人鄙吝自消矣?!?/p>
伊秉綬的行草書自成風(fēng)格,流傳作品眾多,在草書上臨過的古代書家有王羲之、虞世南、董其昌。行書的臨摹重點是顏真卿行書,其他如柳公權(quán)、蔡襄、米芾、蘇舜元、虞允文、董其昌等人也偶有涉獵。
伊秉綬的行草書大體可以劃分為三期。
第一期(50歲之前):
伊秉綬的行草書在50歲之前整體風(fēng)格趨“緊”,用筆緊,線條緊,結(jié)字緊,多見方折尖筆,字形多長,且作正局,流利生動,行書中偶雜草書,草書的出現(xiàn)與前后多無照應(yīng),視覺上有生硬突兀之感。這一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有31歲時所書《六曲屏風(fēng)七曲欄》七言詩軸、45歲時所書《絕無人到處》五言詩軸、46歲時所書《四百峰棲五百僧》七言詩軸、48歲時所書《弱柳得春氣》五言詩扇,以及《地多種竹堪容鶴》七言詩軸等。
第二期(50歲至58歲):
伊秉綬的行草書在50歲之后整體風(fēng)格趨“松”,用筆上中鋒為主,圓轉(zhuǎn)增多,線條松活,字形不再是一味的長,而是方、扁、長都有,有很明顯的顏體行書意味。中鋒的運用,使其行草書大氣鼓蕩,雄渾勁健,具有一往無前的氣概。而且伊秉綬在保持點畫基本形態(tài)的前提下,減弱了線條的提按幅度,一筆之中,往往一按到底,這樣也有利于保持中鋒用筆。這一點主要來自顏真卿行書,也有其隸書的影響在內(nèi)。有些單獨的筆畫,甚至可以直接放入其隸書中,而不會覺得唐突。代表作品有50歲時所書《問學(xué)謝古梅》橫幅,54歲時所書《立腳怕隨流俗轉(zhuǎn);居心學(xué)到古人難》七言聯(lián)、和《賞心于此過;欲辯已忘言》五言聯(lián)、《崇情符遠跡;淳意發(fā)高文》五言聯(lián)等。
[清]伊秉綬 臨《西狹頌》 119.6×41cm 紙本天津博物館藏款識:臨《西狹頌》,又名《惠安西表》,后有五瑞圖,甚可觀。秉綬。鈐?。耗郑ㄖ欤?宴坐(白)
第三期(58歲以后):
伊秉綬的行草書在58歲之后,漸入化境。作品中雜用諸體的現(xiàn)象較為突出,但能夠“化”掉,熔為一爐。在以行書為主的作品中,往往可以看到標準的草書,和不太標準的楷書,甚至篆書、隸書的影子,特別在大件作品中更為明顯。雜用諸體,為伊秉綬行草書的一個顯著特點,在其早期的作品中拼湊的痕跡較為明顯,顯得生硬,特別是一些來自篆隸的字形、用筆,在作品中顯的格格不入。到了這一時期已逐漸消化,不露痕跡,作品的格調(diào)也因此顯得高古不凡,迥異時流。代表作品有《滿堂豪翰酒千鐘詩軸》、《黛色參天二千尺;名花出地兩重階》七言聯(lián)、《再游又遇稱觴節(jié);百壽應(yīng)歸作德人》七言聯(lián)等。
伊秉綬的行草書,在充分學(xué)習(xí)顏真卿的基礎(chǔ)上,又加以王羲之以及唐、宋、明諸家,并吸取了其篆、隸書的營養(yǎng),由“緊”而“松”,由“松”入“化”,形成了自家面貌,成就或不次于其隸書,然多為隸書所掩,識者甚少。
[清]伊秉綬 格言 157.6×83.2cm 紙本 天津博物館藏釋文:我視人之明,而自視則昧。雖有離婁,不克顧其背。知命者不富,大勇者不斗。嘉慶癸卯二月二日,伊秉綬。鈐印:伊秉綬?。ㄖ欤?吾得之忠信(白) 柘湖(朱)
作為一個傳統(tǒng)社會里的士人,受科舉等因素的影響,伊秉綬書寫楷書以小楷為主,至少在今日留存作品中大楷極為罕見。
乾隆五十四年(1789)伊秉綬中進士后,其小楷技藝大進。在為京官期間,伊秉綬臨寫過各種晉唐小楷名帖,其中有王羲之《玉枕蘭亭》以及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諸家書等,其中以受王羲之影響最大。今傳王羲之小楷從風(fēng)格上主要可分兩類,一類以《黃庭堅》為代表,字形寬博,筆短意長,《東方朔畫贊》近之;一以《樂毅論》為代表,字形趨緊,筆畫舒長,《曹娥碑》近之。伊秉綬的小楷瘦硬挺拔,左疏右密,筆致翩翩,更近后一種,同時又摻入唐人筆意,使之更加遒潤。王潛剛說:“(伊秉綬)小楷初頗秀健……學(xué)歐、柳,嘗見小楷詩冊,秀健而不趨時,早年筆下已自不凡?!蓖鯘搫傄浴靶憬 痹u伊秉綬小楷,可謂的論。伊秉綬在40歲左右所書《秦始皇本紀冊》,是伊秉綬小楷中難得一見的精品。此作當(dāng)學(xué)王羲之《樂毅論》《曹娥碑》一路小楷,從中可以窺見伊秉綬在小楷上所下的功夫。
伊秉綬的大字楷書學(xué)顏真卿,其作品筆者所見僅有一件,為臨顏真卿《大唐中興頌》者。伊秉綬學(xué)習(xí)顏真卿的楷書,還對其隸書產(chǎn)生了影響。
沙孟海先生說:“伊秉綬是用顏真卿的楷法寫隸字的,但同時,他也用隸的方法來寫顏字。用隸的方法寫顏字,真是師顏之所師,‘此密待我發(fā)’,他可以自豪了?!币帘R“用顏真卿的楷法寫隸字”,可謂獨創(chuàng),是其善學(xué)古人處。而且,在伊秉綬成熟期的隸書中,顏真卿的影子忽隱忽現(xiàn),說明伊秉綬對顏真卿的學(xué)習(xí)深入而成功。
伊秉綬為當(dāng)時興盛的金石學(xué)風(fēng)氣所帶動,對篆書的關(guān)注和學(xué)習(xí)較早。伊秉綬晚年在《散邑銅盤歌》中寫道:“壯摹散邑銘,至老不能讀。首行第三字,釋獵又釋仆。昔習(xí)叔重言,但審盤三足?!薄渡⑹媳P》是屬于奇縱放逸一路的金文,向來被視為金文中的草書。伊秉綬“壯摹散邑銘”,說明有對《散氏盤》的學(xué)習(xí)經(jīng)歷。但伊秉綬今日可見的篆書作品很少,而且多為臨古之作。從僅見的一些作品來看,基本上可依字體分為大篆和小篆兩類。
伊秉綬的篆書作品以小篆為多,除正式作品外,還可在一些書籍扉頁上見到,如伊秉綬嘉慶十九年刻的詩集《留春草堂詩鈔》,即以自家小篆題署書名。伊秉綬的小篆多作玉箸篆風(fēng)格,線條細瘦精嚴,洗練勁挺,結(jié)構(gòu)勻稱合理,精神峭拔,“留春草堂詩鈔”五字可謂代表。這種風(fēng)格的來源,主要出自翻刻之《嶧山刻石》及唐人李陽冰、瞿令問一路篆書,和徐鉉校訂的《說文解字》也有一定關(guān)系。伊秉綬還臨寫過漢篆,如《嵩山三闕》中的篆書,效果近其隸書。伊秉綬為桂馥書寫《繆篆分韻補》,對其隸書結(jié)字也有一定影響。繆篆作為專門用于刻印的文字,講究方正均勻,這一點與伊秉綬的隸書頗有相合之處。
伊秉綬的玉箸體小篆瘦勁洗練,挺拔峻峭,大篆圓渾多變,皆達到了較高的水平。篆書的書寫,還對伊秉綬其馀書體,如隸書、草書的風(fēng)格產(chǎn)生了影響。桂馥曾說:“作隸不明篆體,則不能知其變通之意;不多見碑版,則不能知其增減、假借之意。隸之初,變乎篆也,尚近乎篆。既而一變再變,若兒孫之于鼻祖矣,又若水之同源異派矣,又如酒之脫卻米形矣。”伊秉綬的篆書雖然并不多作,但其在隸書、草書中常把篆書的字形化用入內(nèi),而且無論隸書、行草都行以中鋒,古意逼人,正是受到了篆書的影響。
[清]伊秉綬 官閑親健五言聯(lián) 紙本
[清]伊秉綬 黛色名花七言聯(lián) 紙本
[清]伊秉綬 臨《浯庼銘》 紙本
注釋:
①陰承方(1715-1790),字靜夫,號克齋,福建寧化人,歲貢生,教育家?!叭豕诰啃男岳碇畬W(xué),刻志勵行,精研經(jīng)術(shù),終身無惰容,泊然自得也?!庇小蛾庫o夫先生遺文》兩卷等。參見徐世昌《清儒學(xué)案》和黎景曾、黃宗憲修纂《寧化縣志》。
②董玉書《蕪城懷舊錄》卷一,見《蕪城懷舊錄·揚州風(fēng)土記略》,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頁。
③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尊碑第二,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755頁。
④《題衡方碑陰同覃溪先生寄桂未谷大令》,見《留春草堂詩鈔》卷四,嘉慶十九年秋水園刻本。
⑤《中國古代書畫圖錄》(第1冊),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310頁。
⑥《默庵集錦·伊秉綬書畫集》,臺北蕙風(fēng)堂,2005年,第59頁。
⑦參見《默庵集錦·伊秉綬書畫集》,第60、86頁。
⑧馬一浮《伊墨卿字卷跋》,轉(zhuǎn)引自季惟齋《書史》,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245頁。
⑨《默庵集錦·伊秉綬書畫集》,第123頁。
⑩王冬齡《清代隸書要論》,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年,第43、44頁。
(作者單位: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鄭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