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何意
有時候,安陽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大學畢業(yè)兩三年了,還要周末出來做兼職補貼家用。
無非是因為某天在下班回家的地鐵上被人推搡了一把,摔壞了新買的Kindle,她一氣之下,逆著人流擠出地鐵,找到最近的一家4S店,掏出所有積蓄購了一輛車,欠了銀行一大筆債。
“一千塊的Kindle和十幾萬的車哪個貴?擠地鐵擠久了腦袋也被擠壞了?”
閨密聽說了她的光榮事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毫不留情地嘲諷她??沙爸S歸嘲諷,對方還是為她指出一條明路:“你那編輯的工作不忙,不如重操舊業(yè)兼職做翻譯?!?/p>
這句話倒是點醒了正被生活折磨得灰頭土臉的安陽。她找到大學時兼職做翻譯的小組,正好看到有人在招藝術展的希臘語翻譯。
希臘語翻譯在小語種里也算是稀缺,安陽看了看薪資,一個周末抵得上她小半個月的工資。何樂而不為呢?
安陽循著帖子里的地址找到了798的設計展。
展廳很大,陳列著繪畫、雕塑等各種后現代藝術與科技手段相結合的作品。
接待她的男孩很年輕,一副大學生模樣,自稱李喬。他熱情地招呼她,說這是B大美院與希臘藝術學院聯(lián)合舉辦的藝術展,他是來打雜的,主要負責人是他的學長。
問明安陽的情況后,李喬轉身進了主展區(qū)的幕布后面,安陽聽到他喊:“學長,翻譯來了?!钡镁梦绰牭交卮鸬穆曇?。
可能在忙。安陽想。
她在展廳里漫無目的地閑逛,環(huán)視四周的藝術品,看見主展區(qū)左側有一幅3D油畫,作品名字叫《恩底彌翁的月光》。
安陽記得,這是希臘神話里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牧羊少年與月神相愛,一段不被天神和世人接受的姐弟戀。他們極盡纏綿之事最終還是愛而不得。
樹梢上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高高掛起,銀色的月輝灑落一地。牧羊少年與月神并肩躺在草地上,雙眸流光,凝望著彼此。
整個畫面里,服裝是古希臘的,風景是古希臘的,月色也是古希臘的,唯獨畫中人的容貌,似乎更像是亞洲人。雖然只有側臉,但安陽覺得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見過。
“是你要做翻譯?”一個清冽的男聲在安陽耳畔響起,她扭頭,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年輕男人站在自己的身側。
他的年紀與李喬相仿,正瞇著眼打量她,臉上有著不符合年齡的沉穩(wěn),雪白的襯衫更將他襯得冷峻和沉郁。
兩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安陽好像看到對方的嘴角微微一動。但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她腦海里不斷閃過的,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走。
她迅速轉身,但手腕還是被人攫住了。跟以前一樣,她的心思總能被他看穿,到底是這幾年她沒有長進,還是他更老謀深算了?
安陽用力掙扎,對方卻忽地松了手,輕輕笑了,是那種慵懶的,胸有成竹的笑,讓她看著更心驚。
她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李喬追出來,著急地喊:“喂,喂,你怎么走了?”
安陽有些恍惚,步伐停滯了一下,低聲說:“抱歉,我做不了?!?/p>
“姐姐,你不能這樣,希臘語翻譯很難找的,并且馬上就要開展了!”
安陽沒理他。李喬只好吵吵嚷嚷地折回去,大概是去向他的學長苑景辛哭訴吧。
對。苑景辛。時隔三年后,這個名字又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安陽的生活中。
如果論關系,苑景辛勉強算得上是安陽曾經的學生,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陽從小語言天賦就不錯,高考英語差一分就拿了滿分,這樣的光榮戰(zhàn)績在她當時的家鄉(xiāng)小城里簡直是轟動性的新聞。
果然,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慕名而來找她給自家孩子傳授學習方法和補習英語的家長一撥接一撥。
她也是后來才得知,苑景辛的父親是自己父親的大客戶,所以父親才從眾多學生中選擇了他。
第一次見到苑景辛時,他十四歲,還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屁孩。
他父親讓他叫安陽姐姐,他抿著唇,沉默良久,只是問:“什么時候開始上課?”
“隨時都可以。”安陽好奇地打量他。
他個子不高,五官還沒長開,只算得上清秀,但因為那陰郁的神色,臉上好像蒙上了一層紗。
安陽的父親熱情地張羅著。于是,見過面的第二天,安陽就開始了一大早去苑景辛家給他補習英語的悲慘的暑期生活。
看過苑景辛的成績單,其實安陽是有些懷疑的。其他的科目成績都接近滿分,唯獨英語剛過及格線。當她給他講解語法時,他不僅全部懂,有時還能將她反問得啞口無言。
她不太明白這個小孩的腦袋里都裝著些什么,只好將其歸咎于他聰明但懶得下苦功夫。所以她對癥下藥。每天監(jiān)督他背單詞、句型和課文。
安陽猜他沒料到自己會用這一招,每天的聽寫時間看他皺著眉,明明很不爽卻一臉緘默的樣子都會讓她心情大好。
兩人慢慢熟稔起來,安陽把這個別扭的小孩當弟弟,他卻怎么也不肯承認。那時她只覺得好笑。
高考結束的學生就像在籠中關久了的鳥,鳥籠一打開,就恨不能立刻飛往天際。
那個暑假里的安陽也是。除了給苑景辛補習英語,大部分時間不是在跟同學聚會,就是在去聚會的路上。
一次聚會后,她喝多了酒不敢馬上回家,一起的同學又不順路,翻遍通訊錄最后鬼使神差地打給了苑景辛。
安陽隱約記得,他來時面無表情。
他個子跟她一般高,扶著她有些吃力,有男同學跟他開玩笑:“小朋友,要幫忙嗎?”被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他帶她坐上出租車,繞著小城轉了一圈又一圈,等她酒醒得差不多了才扶著她的手臂往她家走。endprint
走到離她家不遠的小公園,她好像還拉著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扭頭,是月光在少年臉上灑下一層薄薄的銀粉。
“真好看?!卑碴栢哉Z?!昂孟裣ED神話中的牧羊少年恩底彌翁?!彼呐乃募绨颍骸坝袀€弟弟真好。”
她的手卻被他一把甩開:“誰要做你弟弟。”
她嘻嘻笑著,沒看到他有些晦暗的表情。
發(fā)現苑景辛的真實個性是在第二天。
中午補課結束,安陽習慣性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卻聽到苑景辛給他媽媽打電話,說他以后每天會和她一起吃午飯。他平時都是一個人吃飯,他媽媽聽了當然高興,叮囑他要照顧好安陽。
安陽跟他一起吃過幾次飯,才知道他有多麻煩。青椒、胡蘿卜、洋蔥通通不吃,還有輕微的潔癖,所有餐具都要里里外外沖洗好幾遍。所以他曾說過和她一起吃午飯的提議被她一口否決了。
這次他的話她也沒當真,背起包就要往外走,然后就被他晃動的手機阻止了——是她前一晚喝多了酒搖搖晃晃的照片。
“不想被你爸媽看到吧?”苑景辛淡淡地問,神情是他那個年紀不該有的老成。
安陽后知后覺,只當他是個小孩,逮到機會就報復他:“小子,算你狠?!?/p>
于是,那個暑假,她體會到什么叫食不知味,天天盼著趕緊開學。
去學校那天,安陽沒想到苑景辛會來送她。她不喜歡太傷感的分別場面,伸手捏他的臉,開玩笑地說:“以后來北京,姐罩著你?!?/p>
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上前來抱了抱她。
說起來,那是第一次有父親以外的異性擁抱她,對少年孱弱卻堅定地擁抱安陽沒什么感覺,卻發(fā)現他臉上有一抹可疑的紅色。
只是她還來不及細究,就已被人群推到了安檢口。
上大學后,安陽和苑景辛的聯(lián)系并不多,她偶爾發(fā)信息問他的成績,他卻總是惜字如金,似乎功課很忙,忙到連多輸入一個字都是浪費時間。大學生活豐富多彩,她也就漸漸淡忘了。
安陽長得眉清目秀,性格又好,雖然外語系女生占了半壁江山,但追她的男生也不少。最后,她選擇了高自己一屆的學長。至于為什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回過頭來看,倒是閨密的總結一針見血:“還不是學長會哄女孩?!?/p>
所以,當沉浸在熱戀中的安陽接到苑景辛的電話時,她愣了一下。那端是苑景辛一直以來沒什么起伏的語調:“安陽,我被B大美院錄取了。”
安陽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三年前說過的話,忙說恭喜。
苑景辛也不客氣,約她翌日見面,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明晚沒空。”
“那后天吧,我去你家找你?!睕]等她回答,對方已掛斷電話。
他還跟以前一樣任性。她苦笑。
再見苑景辛時,安陽的腦袋突然空白了那么一秒。
十七歲的男孩,個子躥高了一大截,五官精致如中世紀古典油畫。他們一起走在街上,引得過往的女孩頻頻注目。
安陽打趣他:“看來女生都喜歡你這種冰山臉?!?/p>
他一本正經地思索了兩秒,繼而目光牢牢地盯著她,微微一笑:“也包括你嗎?”
慵懶而胸有成竹的笑,和當初他說“以后每天陪我吃飯”時一模一樣,他的眼睛很漂亮,好似一潭幽碧的湖水。
沒來由的,安陽有些膽怯。
兩人一開始的聊天還比較正常,安陽以過來人的身份絮絮叨叨,告訴苑景辛所謂大學的真相。
當說到她的男朋友時,他的臉色冷了一分,再說到她準備跟男朋友一起去希臘做交換生時,苑景辛的臉上徹底結了一層冰霜。
他說:“安陽,你走得可真快。”
“因為我比你大嘛。”
安陽不知這句話哪里惹惱了他,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咄咄逼人:“你就這么在意年齡?”
那時她才二十一歲,當然不在意,只是她還不知道,這句話后來會成為一個魔咒。
之后他們還遇到過一次,場面有些尷尬。安陽和學長牽著手,苑景辛的目光在他們緊扣的雙手上停留了好幾秒。
安陽想介紹他們認識,苑景辛卻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了句“不需要”,然后就轉身離開了。
的確是不需要,因為就在他們準備去希臘的前幾天,學長突然遭遇交通事故,骨折住進了醫(yī)院。
安陽匆忙去看他,不僅被拒絕,還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罵:“你少假惺惺的。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覺得很委屈,一連幾天去醫(yī)院都被趕出來。學長的母親告訴她,肇事者叫苑景辛。他故意騎車撞倒了逆行的學長,還揚言他是為了安陽。
安陽找到苑景辛時,他正在打游戲。她奪過他的鼠標,瞪他:“你為什么要撞他?”
他掰開她的手掌,拿回自己的鼠標,沒有看她:“我是為你好?!?/p>
“那我還真得謝謝你。我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來管了?”
苑景辛打游戲的動作停住,緩緩抬頭,眼睛里有迷惑有不解,還有一抹她看不懂的悵惘和悲傷。
兩人僵持了很久,久到他又恢復了往常的冷漠和倨傲,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警察都已經判定不是我的錯了。要怪就怪他倒霉吧。”
那一刻,安陽突然發(fā)現,其實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面前這個被自己當成弟弟的少年。
后來,她獨自去希臘做了一年的交換生,再回到學校已經物是人非。學長有了新女友,正好碰到苑景辛來找她,四個人就這樣狹路相逢了。不知為什么,學長的新女友面露難色,下意識地往他身后躲。
安陽心懷愧疚,想說點什么打破尷尬,苑景辛卻冷笑一聲,拽著她揚長而去。
“苑景辛,我到底做了什么讓你這樣對我?”沒走出多遠,她便用力甩開他的手,“真的,我拜托你了,以后不要出現在我的生活里。”
回家的路上,安陽把這些過往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許多細枝末節(jié)早已記不清了。但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被遺漏掉了,究竟是什么呢?她想不起來。endprint
思緒被手機鈴聲打斷,是苑景辛打來的。她掛掉。他又用新的號碼打進來,只是問:“安陽,來幫我做翻譯好不好?”
她很明確地說“不好”,他鍥而不舍。
又看到一個陌生號碼,她的脾氣也上來了:“你還有完沒完?”
這回打來的人卻是相親對象陳文。
安陽剛過二十五歲生日,感覺女人一過二十五歲就連東挑西揀的機會都沒有了,風花雪月只能在夢中想想。
家人、朋友、同事,口徑一致得可怕,也熱心得可怕。仿佛她的人生就必須走相親、結婚、生子這些既定的程序,然后在柴米油鹽和雞毛蒜皮中度過??赡軞q月靜好,更可能是雞飛蛋打地過一輩子。
陳文是鄰居介紹給她的,而立之年,同仁醫(yī)院的主刀醫(yī)生,長相和身材放在同齡人中都不算差,舉止也文質彬彬。
安陽跟他吃過兩次飯,沒什么好感倒也不厭煩,出于禮貌,偶爾也在微信上跟他聊聊天。
可是這一次,陳文約她吃飯,中途她卻幾次走神。吃完飯,陳文說想去看電影,她也沒有心情,早早地回了家。
就在安陽準備上樓時,卻看到苑景辛帶著一身夜露站在昏黃的路燈下。如今的他完全是個年輕男人了,挺拔有力,神色卻有些落寞。
“為什么躲著我?”他問她。
安陽搖頭:“我沒有?!?/p>
“那就來做翻譯吧。我知道你缺錢?!彼穆曇敉蝗卉浟讼聛?,帶著利誘,帶著蠱惑,仿佛他們之間的那些齟齬從未發(fā)生。
燈光搖搖欲墜,墜成了高三那年暑假的某個夜晚,也是在這樣昏黃暖昧的燈光里,他說:“以后一起吃午飯吧?!逼鋵嵁敃r她是點頭答應了的。
“好?!彼牭阶约赫f,連自己都覺得驚奇。
藝術展開幕的前一天,安陽開始工作。當天到場的希臘人不少,翻譯卻只有兩個。
工作結束時已經快次日凌晨了,她坐在地板上想休息一會兒,一天勞累的困倦就像狂風過境席卷而來,視線一點點模糊,最后轉為—片黑暗。
她醒來時是在休息室的沙發(fā)上,身上披著一件外套。
那外套怎么看怎么眼熟,她僵硬地把頭一寸一寸地轉過去,就看到苑景辛坐在不遠處喝著咖啡。見她醒來,他遞給她一杯溫熱的牛奶,說:“喝完我送你回家。”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個曾被她當成弟弟的少年開始照顧她了。而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隔天,藝術展正式開始,安陽必須穿套裝和高跟鞋。她雖然穿了絲襪,但站了整整一天,腳后跟還是被磨出了水泡。
晚上苑景辛送她回家,先扶著她坐到副駕駛座上,又從后備廂里拿出一雙女式拖鞋。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蹲下身,輕輕地替她脫掉高跟鞋。她條件反射般往后縮,聽他沙啞著嗓音說:“別動。”
很快,他就替她換好了拖鞋??伤闹讣鈩澾^的肌膚像是著了火一樣,溫度高得嚇人。她有些尷尬,轉向他,打破沉默:“你現在成熟多了,還會在車上常備拖鞋?!?/p>
他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是遇到你之后才買的?!?/p>
她已然來不及收回目光。目之所及是他握著方向盤堅實有力的手臂,是他微微滾動的喉結,是某種昭然若揭的意義。
腦海里“轟隆”一聲。安陽怔在當場。她一直當他是小孩,原來他早就不是了。
終于熬到下車,她慌慌張張去開車門,卻一連開了幾次才打開,也忘了自己的高跟鞋,踩著拖鞋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苑景辛靜靜地看著她走遠,拿起她落下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放進鞋盒。鞋跟上鑲著一顆珍珠,他用指腹緩緩摩挲了一下。
藝術展的展出時間是一個月,每個周末安陽都會來做翻譯。
最后一個周末的下午,有一場慈善拍賣會,現場的所有展品都可以拍賣。拍得的款項將捐贈給兩國共同資助的貧困兒童發(fā)展基金會。
當天拍出了很多價格不菲的展品。那幅高科技的作品《恩底彌翁的月光》更是有很多人咨詢。但得到的答復都是這幅作品已另有主人。
安陽隱約記得,作品的署名是苑景辛的英文名。
晚上,苑景辛照例送她回家,到達她家門口后,他遞給她一個包裝好的盒子。
深夜,落地窗上投射出她的剪影,她一點一點拆開那個大盒子的包裝,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幅《恩底彌翁的月光》。
她呆呆地捧著畫,定格了很久。
腦海里閃回某些畫面:苑景辛一本正經的問話,溫熱的牛奶,車里的拖鞋,甚至更早的時候,看到她和前男友一起時他冷峻的表情,他為她的一句話來到北京,他威逼利誘她一起吃午飯。
回憶轟然而至,安陽終于記起自己遺漏了什么——她遺漏的是一顆別扭卻執(zhí)拗,敏感卻堅強的少年心。
有那么一刻,她咬緊嘴唇,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時代,聽到喜歡的人表白時,心里有一個聲音振聾發(fā)聵,響徹寂靜的深夜。
可她畢竟不再是初見苑景辛時的高中生了,心跳加速的感覺過去之后,她不得不思考屬于她這個年紀該思考的問題,她必須看一看他們的未來。
第二天,安陽把畫細心地包好,還給了苑景辛。
他冷著臉凝視著畫,卻沒有接。
“苑景辛,我一直當你是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p>
“我七年前就對你說過,我不是?!彼囊暰€慢慢上移。直到逼視她的雙眼,“安陽,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等?!?/p>
是的,她知道。她從很早以前就有隱約不對的感覺,所以才躲著他。
她比苑景辛大四歲,三年一代溝,他們之間已是洪流,她根本沒有信心能跟他走到最后。能在青春的尾巴上給她再也體會不到的初戀的感覺,已經足夠了。
安陽深吸一口氣:“可是我等不起,我已經二十五歲了。女人老得很快?!?/p>
她把畫塞給他,立即轉身,他緊緊攥住她的手,她甩掉,再度被攥住。就這么反反復復。
最后,他看著安陽露出一個微笑:“我知道了。”那笑容仿佛一道流火,摧枯拉朽地把她的整片內心燒灼,余火仍熱烈地拂過她的腦海,最終化為漫天灰燼,把她的世界零落成遮天蔽日的黑。endprint
總覺得,好像錯過了此生難遇的良辰美景。
那天之后,安陽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軌,苑景辛再沒出現過。
一切仿佛就是一場幻夢,夢醒仍是一地雞毛的瑣碎生活。
陳文約她吃飯的頻率高了起來。一次吃完飯送她回家時,她正要下車,陳文忽地把手覆到她的手上。
安陽原來并不反感他,可不知為何,此刻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噌噌”地往外冒,下意識地甩開他的手,搞得氣氛頓時很尷尬。
他毫不在意地收手,彬彬有禮地說:“今天約你吃飯,其實是有件事想問你?!?/p>
“嗯,你說?!?/p>
“你說我該什么時候正式去拜見你父母呢?”
安陽眨了眨眼睛:“???”
陳文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還沒說完,包里的手機就響了。她趕緊劃屏去看,是苑景辛發(fā)來的微信,只有兩個字:下車。
她一抬頭,就看到他站在墻角的陰影里。
他細長的眼睛正好對上她,一道眼波穿過車窗玻璃流進她的眼底,表情莫測。
不知為什么,安陽的嘴角慢慢就上揚了,像是夜里緩緩開放的薔薇。
陳文看她半低著頭一臉傻笑的表情心花怒放,以為她既害羞又高興,眼里精光四射,連稱呼都變了。
“小安,這么說你同意了?”
“什么?”安陽云里霧里地扭過頭,剎那間清醒過來。
她的視線越過陳文看向后視鏡里那個身影,將手機裝進包里,鄭重地搖頭。
“謝謝你的照顧,但是很抱歉,我不能答應你?!?/p>
好在陳文很有涵養(yǎng),依然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跟她道別。
安陽逃也似地下了車,苑景辛已擋在她身前。
他是那樣高,她要使勁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臉,熱氣騰騰的、生機盎然的一張臉,有如春水初生,春林初盛。她卻已經是凋花了。
“你躲著我。”他言之鑿鑿。
安陽沒說話,他也沒打算等她的回答:“那我就來找你?!?/p>
月光從云層后傾瀉出來,打在他的背上,讓他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更讓她記憶深刻的,是那雙深褐色的瞳仁里有兩團小小的火焰在跳動。
可是,緊接著,安陽看著苑景辛鋒利如刀片的薄唇一開一合,聽到他說:“我要去日本了?!?/p>
“哦,那……那恭喜?!彼龜D出一個微笑。
苑景辛點點頭:“讀研究生而已,只去兩年?!?/p>
“小子,好好學習?!彼孟窕氐搅烁咧袝r代,擺出大姐姐的架勢拍拍他的肩膀,臉笑得差不多都快僵硬了。
苑景辛皺眉:“我來告訴你是想知道,你愿不愿意等我兩年?”
“……”
“兩年后,我們就結婚?!?/p>
安陽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么,她瞇眼看著他身后的月光,眼神平靜,內心卻有暗流涌動。
苑景辛也不著急,靜靜地等著她回答。
她深吸一口氣道:“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好幾歲,女人老得快,兩年后我就成黃臉婆了?!?/p>
苑景辛聽完,眼中的星火一盞一盞熄滅,沉入無盡的黑暗,嗓音也暗啞下來:“為什么?為什么你就這么在意年齡呢?”
是曾經的那句魔咒。
他離安陽那樣近。她能感受到他溫熱的氣息,就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潛伏在夜色里,咬牙切齒,似乎要將她撕碎。
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卻被他猛地按住肩膀。
他的面孔在她的眼里迅速放大,年輕男人特有的氣息排山倒海般壓下來。
生澀的,決絕的,吻。
安陽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四周的空氣也像是被這個吻吞掉了。
安陽在她二十九歲這一年結了婚。
對方與她在一次畫展上相識,當時兩人站在一幅中世紀的油畫前,他脫口而出的“恩底彌翁”令她剎那間愣怔。所有的情景突然就與某年某天的某個畫面重合了。
他們領了證,卻遲遲沒有舉辦婚禮。
安陽總覺得,一旦穿上婚紗,挽著誰的手臂念過一段誓詞,就是一場盛大的告別儀式,從此往事不可追。
曾經許多次的午夜夢回,安陽看到微笑著向她伸出手的新郎,是苑景辛。她猛地驚醒,抬手抹去一臉濕潤。
彼時,苑景辛已在美國讀完博士,留在太平洋的另一端創(chuàng)業(yè)。
“他不會再回來了?!闭J識的人都這樣說。
她沉默地等待的這些年,是她唯一的、最大的勇氣。只是現在已經毫無意義。
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婚禮是西式的。在初夏青蔥碧綠的草坪上,鴿子撲扇著翅膀飛過廣場,落在教堂的頂上。
唱詩班的吟唱如同穿過悠長的歲月,到達安陽耳邊時,已經有些模糊不清。
神父的禱詞也聽得她昏昏欲睡。她目光掃視現場來賓,大家臉上都掛著祝福的微笑。
沒有初戀情人來鬧場,沒有落跑新娘,也沒有新郎到最后關頭逃婚。一切都普普通通,如同任何一場疲憊勞累,沒有新意卻也不算敷衍了事的婚禮。
日色漸濃,刺目的陽光下,神父終于向新人問話了。
問到安陽的時候,她略微遲疑了一瞬,爾后輕聲說:“我愿意。”
儀式舉行之后就是中式酒宴。安陽被人灌了好幾大杯,不勝酒力地醉倒,被幾個親戚架回了新家,留下新郎單打獨斗。
醉醺醺的眩暈里,她的腦海中不斷出現幻象。站在昏暗燈光下的男人,和記憶里的少年漸漸重合。
她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又慢慢移到書架的最頂層。
那里放著一本厚厚的手賬,是苑景辛去日本前留給她的禮物。
她吃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手賬從書架上取下來。封面上落了一層薄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看過這本手賬了。
她用手拂掉灰塵,慢慢打開。少女的燦爛笑顏映入眼簾。
這是……十一年前,她還不認識他時,他隨手畫下的速寫。
是看過這本手賬她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還有那么多她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少年苑景辛為了接近她,故意做錯了英語試題,她不知道,他故意撞倒學長,是因為看見學長和另一個女孩親密地手挽手,她不知道,他永遠都在她身后看著,直到她去相親,才決定逼她正視自己的內心。
可是,他所有的一腔孤勇在她的膽怯和懦弱面前潰敗得一塌糊涂。
某一頁上畫著《恩底彌翁的月光》的原稿,那是并肩躺在草地上的她和苑景辛。
她瞇著眼看月光,他透過月光凝視著她。那時他們真年輕,安陽忍俊不禁,笑著笑著,一滴眼淚落在紙上,蒸發(fā)在日光下。
現實多尖銳啊,再深刻的感情也將被絞得粉碎,只留下記憶暖身。
忽感此刻心中有什么東西轟鳴了一聲,然后重重地墜地,她青春的末班車終于到站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