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金菊
我很小的時候就參加了爺爺和奶奶的葬禮。他們大約是在同一年走的,但和你想象的浪漫故事不同,他們在我的父親出生后便離異了,是那個時代乃至現(xiàn)在為數(shù)不多、真正因為覺得不剩愛情而分開的夫妻。
爺爺在那一年的年初去世,他是個不近人情又有些偏執(zhí)的人,很少見過他笑。不過后來我翻到了一張他抱著還是嬰兒的我開懷大笑的照片,父親說是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孫女,原來老人總是要保持自己的威嚴的。
葬禮的排場挺大,爺爺?shù)暮芏鄬W生、同事和老病人都來了。他們看起來很悲傷,我分辨不出真情假意,但至少他們都流了很多淚,有些哭得眼睛都睜不開。葬禮開始了,父親作為唯一傳承了爺爺衣缽的兒子念了悼詞,他念到好幾處哽咽到實在念不下去,最后甚至倒坐在地上,前排的人趕緊上前扶他然后一起哭得更狠。
我被命令站在家屬的那一列,父親要我一定低著頭,不要說話更不要笑,跟我站在一起的是小姑的兒子。小姑和爺爺一樣聰明,考到復旦大學讀法律,在我出生之前就移民去了舊金山做律師,小姑幾年才回來一次,這次沒能見到爺爺?shù)淖詈笠幻妫薜盟盒牧逊?。我的這個小哥哥只比我大一歲,我們都不太能理解這悲傷的葬禮,在我模糊的記憶里,他好像說了一句:Hesnot happy。葬禮之后,爺爺?shù)倪z體在眾人的注視下被推進了火場,我看著火場上冒出的煙,那好像是他的嘴吐出來的,就像之前無數(shù)次他不高興時抽的煙一樣。那時的我覺得,這些人的淚水一定淹死了爺爺?shù)撵`魂,他可能正在里面喘不過氣。
奶奶是盛夏過世的,我記得那時我穿著綿綢的裙子。奶奶是鄉(xiāng)下人,不認字,這大概是她和爺爺沒能走下去的原因。和爺爺分開之后,奶奶在鄉(xiāng)下又找了個人家,于是便一直住在鄉(xiāng)下了。
我們一家坐著小汽車顛簸地到了奶奶的家。現(xiàn)在想來父親開始肯定還是很傷心的,畢竟在幾個月里失去了雙親。我本來也準備再假裝一次很傷心的樣子,但是,奶奶的葬禮,是喜葬。
奶奶的第二任丈夫年齡也已經不小,但依然精神矍鑠的樣子,他說家里正在準備宴席,讓我和父親去飯桌上等著。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很多人,家里的人熱情地招呼著他們,客人們也沒有半點悲傷。等客人差不多來齊了,開始出殯。棺材上綁著的竟是紅布,他們也沒特意穿白衣服或者黑衣服。家屬和客人們走在后面,我和幾個小孩拿著紙錢到處跑著跳著去撒,像是抓了一把又一把的星星,也沒人管我們在笑。吹嗩吶的吹的也是喜慶的曲兒,感覺這不像葬禮反而像婚禮了。
到了要下葬的地方,一個大坑前,奶奶的丈夫從胸口掏出一個紅布包,將塞滿的硬幣倒出來,在坑里鋪滿了一層,然后所有在場的小孩都跳下去撿硬幣。我看了看父親,城里的教養(yǎng)讓我覺得他一定有所顧忌,但他點了頭,我便捏著裙角,盡量“優(yōu)雅”地跳了下去。我很高興,大人在上面看著我們?yōu)槟且稽c點金錢癡迷的樣子發(fā)笑。
之后奶奶的棺材下了葬,所有人都來拾了一把土?;氐郊依?,在院子里擺了好幾大桌宴席,大家很開心地吃著說著,時不時有人感嘆一句,唉,多好的老人啊。父親似乎也不再那么悲傷,他接受了“喜葬”這種概念。奶奶的丈夫說,鄉(xiāng)下人覺得,人死了也不能再活過來,不如讓她開心地走。奶奶一定很快樂,我們這么多笑聲保護著她走向下一段生命。
(石婆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