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穎華
念念不忘的麥子
◎邵穎華
雖然在江南生活了這么久,我還是固執(zhí)地保持著北方的生活習慣,還是喜歡吃麥面做成的面食。過去,全家人吃上白面,曾經(jīng)是祖祖輩輩最實在的夢想。而麥子帶給我們的苦難與歡樂,也是外人無法想象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我爺爺想趕在麥忙之前走趟親戚,去看看他的妹妹——我的姑奶奶。到我姑奶奶家有十幾里地,快到那個莊子的時候,爺爺看到路邊就要由青轉(zhuǎn)黃的麥子,也許是走餓了,隨手扯了一把麥穗,邊走邊搓。還沒等吃進嘴里,冷不丁被當?shù)乜辞f稼的人一把抓住。人贓俱獲,容不得絲毫的辯解。爺爺被反綁雙手,在姑奶奶的莊上游街示眾。莊上的人也不認識他,跟著起哄,看熱鬧。爺爺被人推擠著,踉踉蹌蹌,有個地縫都想一頭鉆進去。游完街還不罷休,又被押解到我們莊上繼續(xù)游街。老實巴交的爺爺,哪受過這樣的屈辱,回到家里,窩囊得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死的時候才五十歲。
“文革”快結(jié)束那年,我剛上小學二年級。學校在村子的西頭,我家離學校很近,班主任讓我掌管教室的鑰匙。一天中午,同學們都走了,我最后鎖門。日頭毒毒的,像要把人曬化了似的。就在我以書當傘轉(zhuǎn)身要走的那一瞬間,無意中看見一個拾麥穗的女人,在剛收割完麥子的白花花、空蕩蕩的田野里,特別顯眼。
我急著往家趕。在學校東北角,碰見大隊工宣隊的于隊長正和我父親在操場邊閑聊。
“學生,西地里沒人吧?”于隊長問我。
“沒人。噢,對了,那邊有個拾麥子的?!?/p>
父親瞪我一眼:“還不快回家吃飯!”我撒腿就跑。
回到家,一頓飯還沒吃完,就聽外面一陣鑼響,人聲嘈雜。我把筷子一扔,躥出去看熱鬧。剛來到村口,就聽見于隊長尖著嗓門兒大叫:“不要跟我學啊,我偷隊里的麥子!說!就這樣說!”一個女人被推搡著,像被趕著的一頭羊。女人背上背著一把麥子,胸前掛著個大木牌,上面寫著“盜竊犯”三個大字。那把麥子像一束燃燒的火焰,在哆哆嗦嗦的女人背上不停地顫抖。工宣隊的漢子們推一下,那女人挪一步。他們氣急敗壞,猛一用力,將她推倒在地上?!巴邸币宦?,女人呼天搶地嚎啕大哭起來。那把麥子掉在地上,被人群踐踏得一片狼藉。
忽然,我被人像拎小雞一樣拎出了人群,回頭一看是父親。一進家門,父親就“啪”地給了我一巴掌:“你還忍心看?都是你造的孽!”說完,父親怒氣沖沖摔門而去。
我一下子被打蒙了。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平時他從不舍得動我一指頭??蛇@一巴掌,讓我足足記了一輩子。后來才知道,那女人是村后二爺爺家的閨女,她是在回娘家的路上,順手撿了那一把麥子。最后還是父親苦苦求情,工宣隊才放過了她。
現(xiàn)在想來,在那荒唐的歲月里,一把麥子,一把你不撿只能爛在地里的麥子,卻讓一個年輕的女人喪失了應有的尊嚴。我這樣一個無知小兒無意的一瞥,無意的一句話,竟然把她推向了屈辱的深淵。那一把麥子和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永遠定格在我靈魂的底片上,成為我心底永遠的痛,永遠的悔。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那時收麥子還沒有收割機,是拿鐮刀一刀一刀割的。麥忙時節(jié)就像打仗一樣,大人小孩齊上陣,割的割,捆的捆,拾的拾,最后裝上平板車,拼命往家拽,一刻都不敢怠慢,無論日頭有多毒。
有一次,一地的麥子割下來后,還沒來得及往麥場里拉,一場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本想著能很快雨過天晴,可是,雨一直下,瓢潑一樣。向來沉穩(wěn)的母親越來越坐不住,心急火燎,都要哭出來的樣子,老是站在路口往北地里望,夜里老是跑外面看天。
下了整整一星期之后,雨終于停了,地里已是“薺麥青青”,無論捆好的,還是散開的,麥穗都已經(jīng)發(fā)了好長的芽子,真是讓人欲哭無淚?!澳且驳美厝ィ蹦赣H說,“那是咱一家人一年的細糧啊?!?/p>
像往年一樣,把麥子一大車一大車拉到場上,打場,揚場,晾曬,裝囤,少一個步驟都不行。我生平第一次見所有的麥粒都長著小尾巴。那黏黏的、黑乎乎的芽麥面,我們吃了整整一年。每當我們嫌棄黑面饃難吃時,母親就笑著說:“有,總比沒有強?!?/p>
對看天吃飯,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來說,“種”是因,“收”是果。收麥子不容易,有時種麥子也不容易。有一年,故黃河的兩道大堤之間的那塊堰里地,收完棒子,到了該種麥子的時候,秋雨連綿。等雨停了,地里太濕,沒法犁地。母親怕誤了農(nóng)時,更怕的是一家人來年沒有白面吃。等地里剛能擱住腳,她便每天起早貪黑,用抓鉤刨一片地,拿麥種撒一片,刨一片,撒一片。雨下下停停,等把四五畝小麥種完,地都快要上凍了。那時我在外面上學,這事是寒假里我們娘兒幾個拉呱時,母親不經(jīng)意間說起來的。我聽后驚詫不已,心疼得眼淚奪眶而出。從那以后,五十多歲的母親,腰再也沒能直起來。
2008年5月,在麥子飄香的時節(jié),母親遽然離開了人世。奔忙于單位和醫(yī)院之間的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在母親入土后才意識到,母親走前竟然沒有吃上新麥。如今,那片麥田成了父母的埋骨處。風吹麥浪,真希望每年的新麥清香,都能夠飄進父母沉沉的夢里,都能夠殷實天下每一個人的歲月。
摘自《文匯報》圖/童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