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伯翱
最憶是小常
◎萬伯翱
小常比我小一點,是日本投降那年八月份生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老家河南信陽地區(qū)遇上了解放后最艱難的三年困難時期,他父母在饑荒中先后故去。那時他剛升入初二,還是個弱冠少年,不得不輟學。
一天,聽說西華縣黃泛區(qū)農(nóng)場招農(nóng)校學生,他約上一個大他一兩歲的伙伴,連夜爬上運煤大卡車趕到信陽地區(qū)報上了名。風塵仆仆到了農(nóng)場學校招生辦,誰知在檢查身體時,身高欠5厘米(要求1米7),而且他的初中也差兩年??傊缓细瘛巳?。眼看唯一生路要斷絕了,正巧,剛成立了不久的農(nóng)場園藝場黨總支書記李賀田路過此地,看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常,忙停下自行車問個究竟。就這樣,16歲的小常跟著李書記來到農(nóng)場園藝場。當時小常幾乎沒有行李,一件自制的羊皮襖又當被子又當衣裳,就是全部家當。
就在小常到農(nóng)場這年的秋天,我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到廣闊天地大煉紅心來了。
我是個從未獨自離過京城四合院的高中生,這回要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第一線獨闖生涯了,內(nèi)心難免惶恐。行李已相當簡單,藍色大塑料布包一床舊被褥,外加父親用過的軍毯,一個網(wǎng)兜里面有臉盆牙刷及一支中華牙膏和父親為我選的幾本書。當然,懷里還藏有媽媽私下給我的15塊錢。這15塊錢是到農(nóng)場后讓我能先交上第一個月伙食費。
場黨委決定分配我到園藝場參加一線生產(chǎn)勞動。李賀田總支書記帶著小常,推著一輛自行車到場部招待所來接我。想不到我如此簡單的行裝,卻令小常十分羨慕,他一邊往自行車上搬一邊說:“小萬哥,你這是從北京福窩里出來的呀,這么多好東西,這被窩加上毛毯該有多舒服呀!”我聽后心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說啥好。如果我再告訴他,我還懷揣有15元錢呢,他又將用怎樣的眼光看我這個“富家子弟”?
經(jīng)過三年困難時期,農(nóng)場“批判資本主義道路,割資本主義尾巴”暫停。為了讓農(nóng)民生存,也有了較靈活的政策——允許農(nóng)場職工在閑置的荒地及房前房后種蔬菜,甚至種棉花和花生等經(jīng)濟作物。勤勞、聰明又能干的小常緊緊抓住這個時機,起早貪黑,用井水洗把臉,就高卷褲腿,蹚著露水,扛著鋤頭去他那二分自留地種棉花。
到秋后,唯見他地里的棉花株株碩大,朵朵吐絮,如白云一片,驕人地顯擺在我們面前。隨著棉花的豐收,小常在第二年春節(jié)前置辦了新表新里新棉花的被褥(農(nóng)場發(fā)獎勵布票和錢),棉衣、棉褲也穿上了。這真是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最好的圖畫了。
我記得他還養(yǎng)了兩只羊。他在養(yǎng)羊時,大伙幫他用樹枝、荊條扎了個小羊圈和遮風擋雨的草庵,也順手往他羊圈里扔些落果、青草、白菜幫子、西瓜皮什么的。他的通訊員工作比我們上下工有彈性,取完報送完文件,有空他就喂羊。久而久之,那“咩咩”的叫聲也拉近了人與動物的距離——那時根本沒聽說過“寵物”兩個字呢。羊糞含有豐富的氮磷鉀,又給他自留地的棉花、花生提供了肥源。我的自留地是“種地不上肥,等于瞎胡混”,他的地里則是“只要功夫深,土里出黃金”。
如果說養(yǎng)羊還易,那么剪取羊毛,自己手工紡毛線,然后買了毛衣針,在煤油燈下織毛衣,這對于男子漢,現(xiàn)在看來也是“天方夜譚”吧?織毛衣不是男人的強項,求誰呢?還是自己動手干。他織的毛衣雖粗糙不夠平展,但穿在身上照樣很暖和。他第一個月有18元錢工資,后來增加到22元,一年后定級,和我一樣又調(diào)升為26元。他的雙眼再也不見淚光,而總是流露出甜蜜了。
知青住的自建宿舍里無任何家具,也沒有電燈和自來水。到農(nóng)場的第一天晚上,四周黑燈瞎火。吃完了黑饃,喝罷了咸湯,節(jié)儉而習慣早睡早起的老農(nóng)戶干脆上床睡覺了,知青們則陸續(xù)點起了油燈。我發(fā)現(xiàn)有人用的是帶玻璃罩子的燈,可控制油芯,也亮多了,就對小常說:“明天咱也到供銷社買盞燈吧!”
小常說:“我馬上給你做個小燈先用!”
我正半信半疑,只見小常跑到李書記辦公室拿了個空墨水瓶,又用釘子在蓋上鑿了個孔,找了點棉花搓了一段棉芯,再用釘子把軟芯送入已倒了“洋油”的墨水瓶內(nèi),“洋火”一點,燈亮起來了!雖燈光如豆,卻也揭開了我新生活的一頁,照亮了我十年知青崢嶸歲月的生活道路。
我也開始自己動手操辦“家具”了。把舊蘋果箱墊上磚頭,鋪上廢玻璃,做小書桌。沒有小板凳,準備去買個馬扎。小常聽后說:“不用買了,我給你做一個吧!”
“真的?你會做木匠活?”
我隨他進入木匠房,他客氣地向木匠師傅說明來意:“這是北京的知青小萬哥,我借你們的工具找點木料幫他做個小板凳吧?”木匠師傅指了指一堆下腳料,小常不到一頓飯工夫,又刨又鋸再叮當,一個結(jié)實的小板凳出現(xiàn)在我面前,讓我目瞪口呆。
我忙就地坐下試試:“太好了,小常我服你了,明天到西夏集上請你喝胡辣湯加油條!”
“別亂花錢了!李書記不是說了幾次,要請你這個北京洋學生和郭世英(勞動改造的郭沫若的二兒子)嗎?你們一起到他家做客吧,我去幫廚,我會做胡辣湯和炸油條,不用你花一分錢,又熱鬧又省錢,多好呢!”
小常心靈手巧又可靠,他竟比我早離開農(nóng)場四年多,當上了吃商品糧的工人保管員,還找到了美麗端莊的女教師做另一半。
為了全家的生活,也為了養(yǎng)活三個孩子,他買來魚線學織網(wǎng)。聰明手巧的小常把這“綱和目”編扎得結(jié)結(jié)實實。每當下午一下班,他就匆匆拿個饅頭,就著咸菜,再喝上一碗疙瘩面湯就下河了。
在長期的捕魚過程中,他結(jié)識了一位來自江南到此落戶的小哥們兒小黎。小黎識得水性和魚性,在下網(wǎng)捕魚方面很有經(jīng)驗。每當月朗星疏又無風時,他們拿著手電、馬燈,兩人一網(wǎng)就能拉起十多斤魚蝦,幸運時一網(wǎng)能拉起二十多斤魚。
日復(fù)一日,他與小黎每天傍晚下河,凌晨兩點收網(wǎng)回家,每天都有收獲。但是三個孩子的學費得交現(xiàn)款呀!一天,他在外貿(mào)單位上班的一個朋友正在收昂貴的貂皮,他覺得這是可以換現(xiàn)錢又一商機,于是買來養(yǎng)貂的書籍。真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小常先是買了貂種,接著到五金店買了一大卷鐵絲,用已使用了多年的“勞動牌”鐵鉗子和小鐵錘,編織、捆扎好幾個丈余的鐵籠子。用魚喂貂,再用貂賺錢。后來,一年下來,就能收入兩三千元,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能算上“巨款”了。
進入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后,受小常影響,養(yǎng)貂戶越來越多。小常觀察到市場的微妙變化,立刻轉(zhuǎn)行干上了建筑材料這一行——拉沙子。
1999年5月,小常被檢查出肝癌晚期。我心中明白,這是少年的饑餓、多年艱苦奮斗的知青農(nóng)墾生活,和長期操勞過于辛苦勞累造成的。小常享年僅53個春秋。他的勤勞,他的善良,他的能干,他的自力更生,實為中國勞動人民最可貴的品質(zhì)。這位布衣草民人物,確實影響著我的一生。
摘自《中國作家·紀實》2017年第3期 圖/胡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