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我喜歡排山倒海的憂傷。
——奧爾罕·帕慕克
1
7月的日頭像一枚銀幣懸在天空,陽光蒼白映照長街。地面投下建筑物的暗影。一條傾斜而上的狹長空巷,兩邊是舊樓房,路邊隨處可見廢棄的水泥沙土,陳列的舊文物。聽到吵鬧聲,我的心臟驟緊,腳步遲疑。有人從空巷的盡頭奔跑而來神情慌張,顯然出了什么事??謶质潜厝坏?。在伊斯坦布爾街頭,你總會有不安感。因為異域的陌生,也因為這里的人性情暴烈——你以為他們性情暴烈。那些眼神陰郁,濃須掩面的男人,蒙著黑面罩穿著黑袍的婦女,無論男女都高深莫測。到達伊斯坦布爾的第二天,我已經(jīng)看到過聚集在街頭的人群,帶給你不祥感。這個空巷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我內(nèi)心驚慌,然而沒有克制住好奇心,走到空巷的盡頭察看。一個土耳其壯漢揮舞著廚刀追砍一個婦女。那人吼叫著,幾個男人從背后摟抱著阻擋他的砍殺,男人手持菜刀依然暴躁吼叫,因恐懼而發(fā)抖的女人被人撕扯著難以脫身只有拼命喊叫。
楚庫爾主街區(qū)。標識在伊斯坦布爾市政地圖的中文譯名。
這是伊斯坦布爾的老城區(qū),被稱為古董一條街。那天看到街頭暴力的一幕,我更深地理解了奧爾罕·帕慕克??障锱R街的位置是一棟外墻漆成鐵銹紅色的土耳其式三層小樓。達爾戈奇·契柯瑪澤街24號,這就是以小說命名并改建的純真博物館,據(jù)說是小說女主人公芙頌家族的老宅。這是建于1894年的舊樓。我們在到達伊斯坦布爾的第二天尋找純真博物館。臨行之前預(yù)約定帕慕克的訪問,我是在成都西嶺雪山旅行時接到帕慕克回復(fù)的消息。我的合作伙伴X發(fā)手機短信給我說收到帕慕克的回復(fù),X年輕、新銳,受過良好教育,曾經(jīng)留學美國,他是個可以走遍世界而沒有語言障礙的人。帕慕克在電子郵件里建議我們到伊斯坦布爾先去純真博物館看看。
到達伊斯坦布爾的第二天下午,我們先在自由大街見一位土耳其的攝影師,他也是帕慕克的密友。我們坐在臨街的咖啡館露天座位商談訪問的各種細節(jié)。這時聽見大街上傳來抗議聲。人群呼叫著口號,聽不懂喊什么,能感受到暴躁而憤怒的情緒。土耳其的攝影師提醒我們注意安全??棺h者是伊斯坦布爾的某個政治團體,抗議聲振動著空氣,加劇著我們的緊張。隱約可以聞到橡膠被焚燒過的味道。有親人牽掛我們的安危,看到新聞我們心懷僥幸,因為在騷亂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剛好在索非亞大教堂里游覽,伊斯坦布爾讓我們又愛又懼。
據(jù)說這座城市經(jīng)常會發(fā)生襲擊游客的事件。我們團隊的C先生是專程從巴黎趕來的,他是《時尚先生》駐歐洲代表,他提醒我們不要獨自上街,尤其不要單獨去銀行的ATM(自動柜員機)取錢,那是最容易受到襲擊的地方。“遇到危險要說自己是日本人,土耳其的流氓對日本人會更客氣一點兒。沒有理由,他們就是喜歡這么干?!盋先生說。
陪同我們的向?qū)是旅居土耳其的中國商人,他說抗議示威在土耳其很正常,每天都會有不同的組織發(fā)動抗議示威。半小時后,抗議聲減弱,我們知道抗議者離開這條大街去別處示威了。我們出發(fā)尋找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走到示威人群聚集過的那條街還心有余悸。
我們在一個迷宮般的街巷走,按照谷歌的導航圖尋找要找的街區(qū)。
看到純真博物館時,我高漲的好奇心略微失落。博物館所在的街區(qū)凌亂而有種頹敗感。
純真博物館的樓體是鐵紅色的,有三層,歐式建筑風格,大門上繪制著蝴蝶的標識,三層樓的展廳里密集陳列著紛繁的老照片和舊物品,那都是帕慕克在虛構(gòu)作品中寫到過的東西。
我?guī)е都冋娌┪镳^》的中文版,在書的后頁附有純真博物館的地圖?!伴T票就藏在小說里。”帕慕克在電子郵件里說。穿著西裝的門衛(wèi)為我?guī)У臅w了戳,門衛(wèi)的西裝是黑色的天鵝絨材質(zhì),這是小說里男主角凱末爾規(guī)定的材質(zhì)。走進博物館,最先看到的展品就是一整面釘滿了煙蒂的墻壁?!斑@是一個男人承受長期痛苦的證明,他在心上人嫁給別人后,偷偷積攢了她的4213個煙蒂?!闭蛊返淖⑨屓绱苏f明。據(jù)說4213個煙蒂,每個都是芙頌吸過的,這些煙蒂像昆蟲標本排列在一個框架中,以裝置藝術(shù)的形態(tài)陳列在玻璃櫥窗里。
《純真博物館》以富家子凱末爾的視角記述追求遠房表妹芙頌的過程,此過程情意綿綿又驚心動魄,當芙頌最終遠去時,無法忍耐的思念讓凱末爾開始收集愛人的一切,也勾連起整個伊斯坦布爾的往昔。這些便成為純真博物館的館藏,這既是小說中的故事,現(xiàn)在也成為伊斯坦布爾的現(xiàn)實。里面的每一個展區(qū)、每一件展品,都是帕慕克本人的收集。
博物館的藏品與同名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相互對應(yīng),不同的展區(qū)都各有主題。樓梯旁一個放著鹽瓶的玻璃櫥窗是為紀念凱末爾曾在那里用餐的情景。一條當芙頌被凱末爾吸引時所穿過的裙子陳列在櫥窗。在主題為“慰藉儀式”中的展區(qū),還有耳環(huán)、發(fā)夾和火柴盒等收藏品;在“愛和痛的開端”主題詞下,展品從破碎的瓷器心臟到玩具三輪車,男主人公的皮鞋、千奇百怪的鐘表和鑰匙、酒瓶子、舊茶壺、破雨傘、銹跡斑斑的洗手池,眾多的老照片、舊電影海報,還有小說手稿及博物館設(shè)計圖等。博物館再現(xiàn)了小說《純真博物館》和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20世紀50年代至2000年半個世紀間的生活。
帕慕克還在構(gòu)思小說的時候就出資買下這幢老宅。從2008年到2012年,整個建筑的裝修煩瑣而耗時,據(jù)說帕慕克退回了市政府的撥款,堅持獨立完成了這個工程,用諾貝爾文學獎的100多萬歐元,再加這本書的版稅。帕慕克重操舊業(yè),畫圖紙、做模型,親自設(shè)計,親自監(jiān)工,里面的每一件展品,幾乎都是他親自收集、撰寫說明甚至布展。博物館內(nèi)部裝潢簡樸而低調(diào),運用色調(diào)、燈光及各類展品的區(qū)隔營造出一個舒適親切的游覽空間。展品分成83個小展區(qū),對應(yīng)著小說的83個章節(jié),帕慕克偶爾會穿著西裝小心地來照料展品。
扶著把手一階一階地沿樓梯走上去,觀者會看到83個展柜,對應(yīng)著小說中的83個章節(jié)。展柜暖色的光線照射著它承載著的一件件私人物品,每個都變成了一盞小小的光源。它們共同組成凱末爾對芙頌的思念。在展區(qū)空間里,只要戴上耳機就可以聽到帕慕克的聲音,優(yōu)雅而平和,不失幽默感。一個虛構(gòu)的真實世界,由真實的物的細節(jié)實現(xiàn)對虛構(gòu)之世界的呈示。
這是浪漫柔情又詩意彌漫的空間。
在伊斯坦布爾訪問的幾天里,我數(shù)次到純真博物館。獨自在那里觀看由帕慕克多年以來為寫作小說從各處搜集的實物:鐘表、油燈、針線、鋼筆、電話、打印機、各種玩具,不同時期的老照片,這是浩瀚的物的世界?!叭陙砦宜e攢的所有收藏都在陰影里靜靜地待著,”帕慕克借助小說的主人公的語言陳述他建立博物館的初衷,“我能夠看見所有的東西,就像一個能夠發(fā)現(xiàn)物品靈魂的薩滿巫師那樣,我在感受它們的故事在我心里的騷動?!?/p>
有時候我會獨自去純真博物館。
有一天下午我走出博物館,就看到那個揮舞著長刀追砍女人的土耳其男人。
對很多人來說這或許不是個有意味的細節(jié),然而對我是。我以為這是重要而獨特的發(fā)現(xiàn)。
如同面對一個取景器。我們呈現(xiàn)什么取決于看見的視角和看見的內(nèi)容。
我恍然間想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晉北礦區(qū)。少年的時候,只要出街,總能看到街頭的暴力事件。走在馬路上,突然一陣混亂?;仡^就看到有人狂奔,狂奔的人的身后有更多的人手持菜刀追來,追上前邊奔跑的人一陣亂砍,后邊趕來的人又拳腳相加,被打倒在地的人掙扎著躲避,招來更猛烈的毆打。這多半是年輕人的街頭斗毆。每次看到這樣的場景我心里都會有悲傷感彌漫。我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區(qū)別只是年輕人手里的兇器的變換,有時候是板磚代替刀具,有時候是鐵棍代替板磚,還有的時候是斧頭,或者長桿獵槍。年輕人在街頭聚眾械斗,火并,殘酷和血腥是相似的。我不能看人的肢體流血,不能看人的肢體綻開創(chuàng)傷,看見會有嘔吐感,但在那時總是會看到。后來我到了北京,然而讀小學的女兒還留在礦區(qū)。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我的悲傷都覆壓心頭。年輕人街頭暴力、販毒吸毒,賭博,這些惡習都在侵蝕著礦區(qū)。想象女兒生活在這里的情景,暴力頻繁的街頭,我的心臟就顫抖。后來女兒升至初中的時候,我不顧一切帶她到了北京,即使交納昂貴的擇校費,我也要讓女兒脫離暴力的礦區(qū)到京城讀書。最后還是因為外省籍的子女不能在京參加高考,女兒再度返回煤城的故鄉(xiāng)。這是我持久的悲傷。
暴力對詩意是一種撕裂。就像一塊絲綢被刀鋒劃破。帕慕克的生活里未必有多少男人持刀砍殺女人的事件,他所居住的城市也未必有多少。說到底這只是我在街頭的偶然遇見。然而我記得最初熱愛他的緣由,那是我看見的一次由他做嘉賓的討論會,主辦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參與者是中國若干著名作家。在那次討論會上他發(fā)言談?wù)撟疃嗟氖菒u辱和憤怒,他說:
“唯一的希望就在于保持自我,堅守自己的習慣乃至憤怒。”
帕慕克是具有力量和質(zhì)感的作家,可他也是慈父。他有一個女兒叫如夢,小姑娘會畫各種簡筆畫。他書籍里的有些插圖就出自他女兒的手筆。在伊斯坦布爾海邊孤島訪問他的時候,因為知道他與妻子離異。我很想問問他女兒的近況,那是我同為一個女兒的父親微小又誠摯的關(guān)切。然而時間倉促,我還是沒來得及提問。這當然是后話前述。
2
對伊斯坦布爾的體驗從離開北京就開始了。
首都國際機場。阿聯(lián)酋航空公司波音777飛機,EK309航班。
2015年7月,應(yīng)《時尚先生》雜志邀請,我為它們在9月的專題《巨匠與杰作》赴土耳其做帕慕克的訪問。此時我從供職的媒介辭職三年,轉(zhuǎn)型職業(yè)文學寫作。出發(fā)前我們是懷著隱約的不安。同行的合作伙伴X說:“我們的航班會飛臨敘利亞交戰(zhàn)區(qū)?!蔽铱吹侥莻€位于戰(zhàn)區(qū)的國家在某夜投擲的炸彈如暴雨傾瀉,我們想不會遭遇那樣的壞時刻。然而前往伊斯坦布爾的旅程體驗到的是別樣的不安。
從登機開始就顯現(xiàn)出異樣。身穿米色空中制服的空姐在制帽之側(cè)垂下白色紗巾,她們笑意款款。出現(xiàn)在機艙里的文字有英文,也有阿拉伯文。全程11個小時的飛行可見抵達之地的遙遠,首航7個小時之后需要在迪拜轉(zhuǎn)機,在迪拜機場停留期間,不時看到全身蒙著黑紗披著黑袍只露出眼睛的女人,看到身穿白色長袍腳踩拖鞋留著黑白絡(luò)腮胡須的男人,到某個時刻,機場的廣播器傳來男人以阿拉伯語唱誦的“喚拜”(ad-ban),這一切都令我感到異境的神秘,也感到某種不安。這是對一個陌生的國家,對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所懷有的不安。我將這不安命名為:“文明的隔離?!?/p>
從不同的視角看伊斯坦布爾,會有完全相異的鏡像。這是我在土耳其旅行奔走的體驗之一。當飛機抵達土耳其的領(lǐng)空,在萬米高空沉緩下降,逐漸接近伊斯坦布爾的時候,我承認內(nèi)心是悸動的。這是距離我們遙遠的異邦之城,它古老而神秘,悠遠而蒼涼,現(xiàn)在它以詩意而迷蒙的城市風貌成為世界最具感傷氣質(zhì)的都城。
當?shù)貢r間17點50分。巨大的震動之后,飛機降落到伊斯坦布爾機場。
走出機艙時勁風吹襲,跟隨著乘客踩著鐵制的階梯向下走,所有下機的人都要乘坐擺渡車到航站樓。海關(guān)檢查緩慢而低效。入境的人群擁擠在大廳,排隊等候的隊伍達數(shù)百米,邊檢檢查口只有四個。邊檢人員不緊不慢地查看著人們的護照和簽證材料,合格的放行,不合格的拒絕。人群緩慢地移動。通過入境檢查之后走出機場換乘出租汽車到酒店,沿途看到已經(jīng)在高空看到過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看到海面上行駛的游輪和船舶,看到海邊漫走的游人。然而也恰在這時遇到交通晚高峰。堵車。在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都可能會遇到交通高峰期的擁堵,我覺得伊斯坦布爾是最嚴重的。汽車很快就淤積在鋼鐵的洪流里難以挪動。
這是令人絕望的擁堵。7月是伊期蘭國家的齋月期,傾城出動的車輛使城市的交通癱瘓。廣播里是聽不懂的語言。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語言。不時有男人騎著摩托車馳過,摩托車后坐有蒙著黑紗的女人??床坏绞鑼У缆返木臁B犞叧鲎馑緳C相互對罵的聲音,聽著城市的嘈雜之聲,看著老城荒敗的城市街景,到處是破損的樓房,我生出對伊斯坦布爾的失望。
預(yù)訂的酒店在新城的塔克西姆廣場(Taksim Meydani)附近。這個廣場被稱為現(xiàn)代伊斯坦布爾的“心臟”。坐出租車抵達酒店已是夜色降臨。辦理好入住手續(xù)進入酒店的房間已經(jīng)是人困馬乏,加之時差的變化,趕緊在洗浴之后睡覺。然而我忘記查看酒店的窗戶,其中一扇是開著的。徹夜都是喧鬧和嘈雜。不斷有汽車轟響著在石板路上開過,車輪急速碾壓著石板的聲音轟響。土耳其的司機們在車里裝了重金屬的音響,汽車走過,音響轟鳴。到凌晨的三時半,我再次聽到清真寺的宣禮塔上響起阿訇“喚拜”的誦禱聲,這聲音提示我進入的是一個伊斯蘭國家。如同在街上隨處可見的蒙著黑紗穿著黑袍的婦女和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男子。
這是座神秘而異質(zhì)的城市。
人的感受和體驗會隨著旅途境況的變化而不同。
次日清晨從睡夢中醒來時看到酒店外的老街意外地感覺美好。
海鷗、鴿子和麻雀,這些類別不同的鳥就在窗外的樓群之間或展翅飛翔,或落地嬉戲。街上不時看到慵懶著走過的貓狗。街巷安靜,人們多在睡眠之中。我獨自走出酒店沿著老街走,到臨街的塔克西姆廣場散步,觀看這老城的街景和人群。
詩人布羅茨基在其隨筆《逃離拜占庭》中所稱伊斯坦布爾為“歷史的郊區(qū)”。
那里的街道是彎曲的,污穢的,可怕的,極難看地用鵝卵石砌成的,堆滿垃圾,垃圾不斷被當?shù)啬切I鬼似的貓亂翻亂尋;那座城市,以及城市內(nèi)的一切,強烈地散發(fā)著阿斯特拉罕的味道?!鞍⑺固乩薄痹谧⑨尷锸恰岸砹_斯西南部城市”。那是布羅茨基厭倦的城市。
1985年,布羅茨基寫作《逃離拜占庭》時45歲,他坐在雅典的利卡貝托酒店里回憶對伊斯坦布爾的感受:“東方的譫妄和恐怖。亞細亞塵埃滾滾的災(zāi)難。只有先知的旗幟上才見得到綠色。這里除了胡須什么也不長。世界一個黑眼睛、晚餐前胡楂叢生的地區(qū)。篝火余燼用尿澆滅。那氣味!臭烘烘的煙草和汗水濕透的肥皂與裹在腰部如同另一件包頭巾的內(nèi)衣褲的混合。即使在城市里也不斷飛入你口鼻的無所不在的沙粒,把世界擠出你的眼睛?!?/p>
其時布羅茨基自由地在世界旅行,自由地在陌生國度的街頭漫步。在此之前,他的父親和母親在奴役中生活,也在奴役中死去。
然而布羅茨基被語言所隔絕,他在1985年回憶著那個時刻:“我穿梭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大街上,那里擁塞著人群和車輛,汽車喇叭在我耳中狂號,由于一句話也聽不懂,我突然覺得這其實就是死后的生活——覺得生命已結(jié)束,但活動仍在繼續(xù)著;覺得永生就是這個樣子?!?/p>
我想象著布羅茨基當年在伊斯坦布爾漫游的樣子,對比著自己在今天的所見。
到達伊斯坦布爾的次日清晨。我與女友L穿過自由大路在塔克西姆廣場散步。兩年前,為了表示對政府的不滿,伊斯坦堡民眾聚集在塔克西姆廣場表達了別致的抗議,他們和平并且沉默地站立。他們以站立讀書的方式,表達抗議。他們手上的書籍反映他們的想法。如奧威爾的《1984》、卡謬《西西弗斯神話》、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仙境》、卡夫卡《變形記》等。
此時的塔克西姆廣場安靜,有流浪漢和狗靜臥在塔克西姆紀念碑下睡覺。
也有游人蹲下身子用手里的面包屑喂著棲落在廣場的成群的鴿子。
有個長發(fā)面容黝黑的年輕人(很難判斷他的國籍),模樣像中東人,看見L就湊過來。我看見那人伸出手撫摩L披開的長發(fā),我拽了L一把,那人沖著她吹了聲口哨。他或許沒有惡意,但在這陌生的異域,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偷竊或者搶劫外國游客的事情經(jīng)常會見諸報端和電視新聞,我們不能不警覺。L隨身的包里帶著我們的護照,歐元和土耳其幣,如果被搶劫就慘了。這么想當然很恐怖,然而真實發(fā)生的劫難會更恐怖。這是世人都看得到的。
沿著長街返回酒店的時候,我們也剛好可以瀏覽一下伊斯坦布爾的街景。
作為外來的旅行者,我對這座城市的感受是衰落與頹敗之美共存。
伊斯坦布爾在它的城市史中有過不同的名稱,比如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庭。它曾經(jīng)是土耳其歷史上歷代帝國的首都,作為奧斯曼時代遺留下的城市遺跡,它記載了曾經(jīng)由極盛時代的輝煌轉(zhuǎn)向衰落時光。世事已如煙海飄逝,而歷史也已化為塵埃,我們能面對的就是它的遺跡。
我以為,到伊斯坦布爾除了它的城市風貌,它所擁有的自然與歷史遺跡也是必須要看的。
圣索非亞大教堂、托普卡帕宮、藍色清真寺、博斯普魯斯海峽,這是我想要體驗的場域。
位于黑海和馬爾馬拉海之間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將歐洲和亞洲、安納托利亞州分隔開來。在海峽西岸,伊斯坦布爾的歐洲部分又被金角灣分成南邊的老城和北部的新城。蘇丹艾哈麥德區(qū)位于歷史半島區(qū)的尖端,它是伊斯坦布爾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世界遺產(chǎn)地的中心。從這里可以找到這座城市大部分的著名遺跡。
踏上土耳其的國土以前就知道索非亞教堂的影像,了解它在世界宗教史、藝術(shù)史乃至文化史的顯赫聲名。這次有機會親眼見識它輝煌的文明的遺跡,這是我所期待的。
由當?shù)赜讶伺阃?,乘坐出租車由入住的酒店出來,在陡立的石徑上走,升起或爬行。伊斯坦布爾的城市是建在山上的,建筑群沒有高樓,只有順著山體建筑的樓群。駛出隆起或迭出的山體建筑區(qū),來到一個相對平坦的區(qū)域,那里就是歷史遺跡較為集中的伊斯坦布爾老城區(qū)。老式的有軌電車響著車鈴從城區(qū)的鋼軌穿過。
看到圣索非亞大教堂的輪廓,直覺內(nèi)心被震撼。湛藍的天空之下,巨大的圓頂,高聳的石柱,矗立的宣禮塔,厚重的磚石砌成的城堡令人震撼。在烈日之下,我跟隨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進入圣索非亞大教堂,進入前庭院,腳下是長方形石條壘砌的石徑,那些石頭粗糲浸透了風雨的侵蝕,如同斑駁的古堡磚墻顯示出時間流逝的印痕。從主入口進入內(nèi)外兩道前廳。
皇室之門,這是進入教堂穹形大廳的必經(jīng)之道。出現(xiàn)在正面穹形頂壁上的是左右兩枚奧斯曼大勛章,在勛章的上方是一幅鑲嵌畫,它描繪了“萬物主宰耶穌”的肖像,穿過這扇門就是建筑的主空間,它以圓頂、巨大中殿和金色鑲嵌畫而著稱。這個空間的重點是壁龕和華麗的鑲嵌畫,我看到那幅著名的《圣母和圣嬰》的畫像,這幅鑲嵌畫創(chuàng)作于9世紀。壁龕上方的鑲嵌畫曾經(jīng)描繪了大天使加百利和米迦勒,現(xiàn)在只剩下不完整的片段。歷任拜占庭國王都是在圣索非亞教堂加冕的,加冕時王座放置在正廳里那塊裝飾著一圈圓形大理石的登基方石中心。奧斯曼時期新增的建筑包括一處講道壇(mimber)和用來指示麥加方向的圣龕(miheab),鐫刻著鍍金阿拉伯字母的19世紀巨大的勛章、造型奇特的涼亭,以及登基方石后面的華麗圖書館都成為今人觀賞的歷史細節(jié)。
圣索非亞大教堂見證了政教與世俗力量的相互崛起、彼此爭奪和最后的征服。
如今圣索非亞教堂矗立的位置曾經(jīng)有兩座被暴亂摧毀的教堂,公元532年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一世下令建造第三座教堂。在1519年被塞維亞主教座堂取代之前,有一千多年,圣索非亞大教堂是世界上最大的教堂。這座恢宏的教堂展現(xiàn)出基督教與伊斯蘭教的相互征服和最后的融合。奧斯曼土耳其人在1453年征服君士坦丁堡,蘇丹穆罕默德二世下令將大教堂轉(zhuǎn)變?yōu)榍逭嫠隆?935年2月1日,隨著土耳其共和國的建立,這座歷經(jīng)血雨腥風見證多個帝國興盛衰亡的建筑以博物館的姿態(tài)對世人開放。
圣索非亞教堂的二樓是鑲嵌畫的畫廊。從內(nèi)部前廳北端走上一段回轉(zhuǎn)的斜坡即可進入畫廊。這是由大小不等的卵石鋪砌起來的坡道,長久被人踩踏,卵石被磨出光澤。穿過曲折回旋的坡道上到二樓,這是皇后觀禮的位置,一個由綠色大理石鋪就的大圈標識出皇后座位的方位。二樓的畫廊保存了多幅鑲嵌畫,其中有一幅名為《最后的審判》(Deesis)的殘余部分,這幅創(chuàng)作于13世紀的鑲嵌畫繪有耶穌基督,圣母馬利亞和施洗者約翰在一起的肖像。
美麗之門(Beautiful Gate)是離開教堂必經(jīng)的通道,這是一座鑄造于公元前2世紀的宏偉青銅之門。走出“美麗之門”,放眼回望教堂,重新打量這座氣勢恢宏,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精美圣殿。圣索非亞教堂以其創(chuàng)造性的建筑形式、豐富的歷史內(nèi)涵、宗教價值以及非凡的藝術(shù)之美成為偉大的歷史遺跡,置身這輝煌而精湛的圣殿之中,我們只有驚嘆人類杰出的創(chuàng)意和構(gòu)建能力,是這杰出能力創(chuàng)生出了不同時代的人類文明。
3
游輪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中航行的時候,我站在船舷已是船兩側(cè)。盯著船體劃開湛藍的海面,白浪從船體過處泛起,散開時化為繁復(fù)的泡沫。我想記住海水的顏色,流動的形狀,記住游輪穿海而過時的姿影。因為這是在亞細亞半島,黑海與地中海的交匯,做夢都難以抵達的世界。
最早我是在初中課本《世界地理》看見博斯普魯斯海峽。那是很薄的一冊課本,然而對我來說如同天書,因為資質(zhì)愚鈍,教科書死活啃不動,拿起來不能讀,讀起來難進入。我從沒記住過這冊課本描述過的世界地理概貌,山川河流,陸地海洋。女教師在講臺上講課,我坐在課桌前走神,神思在外游蕩。盼著下課鈴敲響,想跑出教室到操場玩,或者躲在墻根下曬太陽。因為暗戀一個面容白皙的女生而沒有結(jié)果,我的學業(yè)荒廢。在少年時代,地理課本描述的世界距離我很遙遠,我想那些景物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機會看一眼。對于生活在晉北礦區(qū)的孩子來說,能否走出礦區(qū)都可疑,我的理想是在礦上找一份不下礦井受重苦的工作。每天能活著回家就很好。是的,有的人早晨走出家門就無法再回去。在地上好好行走的人下到礦井遇到礦難,冒頂、透水、跑野車,然后就死掉了。不死也會是終身殘疾。在礦區(qū)我經(jīng)??匆娔切┡榇餍⒌膵D女孩子,看到身穿白衣的人們敲鑼打鼓燃放鞭炮出殯,而那些殘疾人是歷次礦難的幸存者。
在陽臺支起來的一張簡易木桌。少年帕慕克坐在桌前寫作,他面前的桌上鋪著大稿紙。他手握著筆寫作的樣子沉靜而專注。他在圖片里占據(jù)構(gòu)圖的中心位置,能看到陽臺的圍欄和遠處的街景。帕慕克穿著白襯衣,留著齊耳的頭發(fā),清瘦而沉靜,看不到他的正面像,只能看到他的側(cè)影。這樣的照片透出的意境令我心有戚戚。我心里可以確認,少年時期我就是這個樣子,我們的舉止和神情酷肖。現(xiàn)在我們走著不同的道路,生活在不同的國度,然而我以為少年時期我們?nèi)绻娒?,一定會將對方視為孿生兄弟。當然我們有很多不同。家庭出身不同,成長環(huán)境不同,受教育的背景和程度不同,才華和思想都不同,甚至是螞蟻和大象的感覺。然而我們的一致性也很難得,也很珍貴。那就是我們對失敗和恥辱的書寫,對憂傷和哀愁的關(guān)注和思想。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境前往伊斯坦布爾的。少年時期對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記憶,使我在見到它的時候格外親近。當然最親近的還是帕慕克。以前我看到過他的一張照片。一個少年坐在書桌前眺望著遠景。少年瘦弱,憂郁。看到他,我想起自己少年時期拍過的照片。兩個身體瘦弱,神情憂郁的少年的形象疊印在一起?;蛟S這是我后來喜歡帕慕克的隱秘的理由??吹剿矣X得是看到自己。沒錯,從世俗的意義說,帕慕克的今天是我無法企及的,然而無法企及的事物剛好可以構(gòu)成精神的導航圖,他是我的路標,或者燈塔。伊斯坦布爾,當我乘坐阿聯(lián)酋航空公司的航班飛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空時,看到遼闊的蔚藍而深邃的海洋,看到清真寺金黃色的圓形塔頂,索非亞大教堂的尖頂,這些昔日帝國的象征物都一覽無余。然而當飛機降落機場,乘坐出租車駛到伊斯坦布爾的城際公路時,首先就看見了它的陳舊混亂。交通堵塞。汽車淤積的河流。司機暴躁地揮舞著拳頭怒罵。夕陽西下,滿眼廢墟般的城市剪影。
作為土耳其的“咽喉”,博斯普魯斯海峽北連黑海,南連馬爾馬拉海和地中海,全長30千米的這條海峽是黑海沿岸國家出外海的唯一通道,亞歐兩岸的山地有著華麗的王宮和輝煌的圣殿,有尖頂教堂,有穹頂清真寺。也有造型奇崛的別墅群和樸實而簡約的鄉(xiāng)間居所,它們都隱沒在茂盛的山地叢林中。在乘坐輪渡游覽海峽之前,我在博斯普魯斯大橋上走過。海鷗在身邊飛翔,雄鷹在空中盤旋,麻雀在鋼架的橋梁上嬉戲。“假使這城市訴說的是失敗、毀滅、損失、傷感和貧困,博斯普魯斯則是歌詠生命、歡樂和幸福?!迸聊娇嗽凇兑了固共紶枺阂蛔鞘械挠洃洝分袑懙溃骸霸谝了固共紶栠@樣一個偉大、歷史悠久、孤獨凄涼的城市中游走,卻又能感受大海的自由,這是博斯普魯斯海岸之行令人興奮之處?!?/p>
20世紀60年代中期,帕慕克還在就讀伊斯坦布爾的羅伯特學院,其時他花了不少時間站在從貝??怂梗˙egiktag)到薩瑞伊爾(Samyer)的公共汽車的擁擠走道上,眺望亞洲那岸的山丘,看著如神秘之海熠熠閃耀的博斯普魯斯隨日出變幻的顏色?!耙粋€以城市的廢墟與憂傷為題的作家,永遠意識到幽靈般的光投射在他的生命之上,沉浸于城市與博斯普魯斯之美,就等于想起自己的悲慘生活和往昔的風光兩者相距甚遠?!迸聊娇俗窇浀?。
我對帕慕克的造訪首先是對他心靈的造訪。
不。不是作為新聞記者對文化英雄或文學偶像的造訪——對此我的熱忱已經(jīng)消失。我是作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造訪,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造訪,這兩個人或者兩個生命有著相同的品質(zhì)。他們同樣敏感、內(nèi)省甚至脆弱,同樣熱愛美和心靈的詩意以及精神創(chuàng)造。我當然會摒除世俗意義的差異,拒絕市井才會重視的等級。換句話說我愿意將他視為自己的兄長,盡管我自己的同胞兄長事實上跟我形同路人,相互隔膜。我還是愿意以兄長視之。
簡而言之,他令我親近,心靈和精神上的呼應(yīng)和契合。
在純真博物館我看到一幅黑白照片。那是帕慕克在少年時期居住的一幢臨海的房子。
照片的注釋說:在那幢房子里居住,他經(jīng)常在窗口看到大街上的人們?yōu)樗廊サ挠H人悼亡。
看著出殯的人們抬著棺木在街上走過。這時我理解帕慕克持續(xù)多年的憂傷因何而來。
我是沿著熟悉的事物尋找帕慕克在一座城市的遺跡。這是他的出生地。我沿著破敗的街區(qū)走,狗懶洋洋地在街上伏著。還有貓。這是我看見的貓狗最多的城市。到處都是。大街上。樓房的門洞里。窗臺上到處可以見到。在餐館用餐的時候,腿間就會有貓狗出現(xiàn)。這些貓狗并不傷人。土耳其的人對它們很友好,找來食物喂它們。我覺得伊斯坦布爾簡直就是貓狗的天堂。還有那些穿著黑袍用面紗遮著臉的穆斯林的女人。不時在街上出現(xiàn)。到伊斯坦布爾之前我被各種人警告,在做旅行攻略的時候,我也看到旅行書籍對游客的警告,這讓我有隱約的不安。然而真正踏入這個國家的國土,真實進入這個伊斯蘭國家的領(lǐng)地,我知道恐懼并不是常態(tài)。
7月,是穆斯林的齋月節(jié)。走在伊斯坦布爾的老城區(qū),在街心公園和城市廣場到處可見席地而坐的人,人們鋪展著地毯,放上帶來的食物與親人朋友共同分享。成千上萬的人群在下午就開始聚集,到黃昏的時候占滿街頭的每一處空間。被成千上萬的人群占據(jù)的城市街頭竟然有喜樂安詳之感,人們等待著藍色清真寺的宣禮塔上響起阿訇“喚拜”的誦禱聲,
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們進入藍色清真寺。這是氣象恢宏瑰麗的一座建筑。進入的人都要將鞋子脫掉存在儲存處。清真寺的地面是青石鋪就的,那些青石地面被人們不穿鞋子的腳磨得光可鑒人。到處都是靜默祈禱的人,將內(nèi)心的疑難向上主告解。人們神情肅穆安靜。在恐怖主義在世界甚囂塵上,恐怖力量制造的災(zāi)難肆虐全球的時候,人們簡單地將穆斯林視為異端。這浩大的人群顯示出信仰者的隱忍和靜默的力量,它與我們在公共媒介視聽所見的穆斯林相異。
在藍色清真寺,我躺在回廊之間的青石臺上,枕著手臂仰望著璀璨的星空。
無論是夜空的群星,還是大地上的青石臺都是潔凈而一塵不染。
這是我眼見的異域。在伊斯坦布爾,每到相對閑散時刻,我們都會在酒店外廊坐下來喝杯咖啡??纯磸鸟R路上走過的土耳其人。那些神情嚴肅卻面孔英俊的青年,身材挺拔,行色匆匆。土耳其的女性是美的。雖然大多數(shù)婦女都蒙著黑紗穿著黑袍難以看見其真實的面貌,然而她們顯現(xiàn)的氣韻有神秘之美。她們習慣了自己的生活,也習慣了自己的國家。她們的神情透出安然祥和。不安的是我們這樣的外來者,不僅在他們的生活之外,也在他們的信仰之外和文明之外。
4
然而帕慕克體驗和傳達的更多是“呼愁”,他是深植祖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的人。
加哈格爾街區(qū)的中心區(qū)域是帕慕克住過的地方。到伊斯坦布爾時我?guī)е膸缀跛兄鞯闹形陌?,作為旅行指南的是《純真博物館》和《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我依照書里所附的城市地圖和所描寫的城市細節(jié)確定方向和路徑。關(guān)于加哈格爾街區(qū),帕慕克在受訪時說:“我的某部早期作品是在這里完成的,在我祖父的房子里。夜里我常常被妓女和她們的壯漢保鏢們驚醒,有時能聽到她們和客人的交易,當然也有纏斗和廝打?!?/p>
踏入土耳其疆界,居于伊斯坦布爾之城,可以看到這個國家和這座城市對帕慕克具體而細微的影響,他書寫的事物和人生故事在這里獲得印證。我們?nèi)胱〉奈挥谒宋髂窂V場的一家酒店大堂就擺放著他的英文版《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在書店里有他新書《頭腦里的怪想法》的土耳其文版在熱銷。在純真博物館地下有一面墻的書架排列著帕慕克不同版本的書籍。我一直記得他關(guān)于寫作與世界的關(guān)系的感言,這些片羽般的感言和他的繁復(fù)書寫一樣,顯示出一個世界觀察者和體驗者的內(nèi)心維度。
伊斯坦布爾是一座古老和現(xiàn)代感交織的城市,多種民族及多種宗教共存,繁華和衰敗同在。因為城市依山勢而建,道路蜿蜒曲折,上下起伏。走在縱橫交錯迷宮般的街道,我仿佛看到帕慕克在這老城游走的蹤跡?!巴炼淙讼裎乙粯?,既渴望現(xiàn)代化,但又處于懼怕丟失自己文化和身份的焦慮中?!迸聊娇说暮芏嘈≌f都有對祖國的歷史文化與文明的洞察,他的思考可以從他的著作中讀到?!段业拿纸屑t》《黑之書》《雪》《純真博物館》等,都有對逝去文明的追懷和挽悼?!昂舫睢笔撬褂米疃嗟脑~語,它起源于和憂傷一樣的“黑色激情”。
帕慕克說:“伊斯坦布爾的‘呼愁不僅是由音樂和詩歌喚起的情緒,也是一種看待我們共同生命的方式;不僅是一種精神境界,也是一種思想狀態(tài),最后既肯定也否定人生?!昂舫睢辈皇悄硞€孤獨之人的憂傷,而是數(shù)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是伊斯坦布爾整座城市的‘呼愁?!?/p>
帕慕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我還在做記者,負責國際文化報道,很自然就做帕慕克的報道。通過在瑞典的作家萬之做帕慕克友人的專訪,談他的文學生涯,通過對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的采訪談授獎給帕慕克的理由。采寫報道的過程也是對帕慕克的熟悉過程。當代歐洲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享譽國際的土耳其文學巨擘、政治性作家,這些描述性詞語勾勒出來的印象牢固印在我腦海里。某年,純真博物館開張的時候,出版方希望我能去土耳其做帕慕克的訪問。因為檔期的問題沒能成行。后來我認識了他在中國的出版人,每有帕慕克的新書就會贈送我。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紅》《黑之書》《白色城堡》《雪》《寂靜的房子》《純真博物館》《新人生》,文論集《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別樣的色彩》,這些書都被我讀過,每本書頁都貼著各種顏色的標簽,用虛線在書頁間畫下與自己內(nèi)心契合的文字段落。有很長時間我從臺北誠品書店買回來的帕慕克的長篇小說《黑之書》和他的文學演講《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就擺放在我的寫字桌上。并非是帕慕克教會我什么,而是他讓我更篤定地確信某種寫作信念:
要做作家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經(jīng)年累月耐煩的追求,才發(fā)現(xiàn)“秘密的他人”在你里頭的人,一個使其成為人的內(nèi)在世界;當我說到寫作,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一部小說,一首詩歌,或者文學傳統(tǒng)。而是一個人關(guān)在書房里,坐在桌前,孤獨地內(nèi)??;在內(nèi)心的陰影之中,他用詞語建立起一個世界……當一個作家的秘訣不是靈感,因為誰都不知道靈感從哪里來。作家的秘訣是固執(zhí),是耐心。一句可愛的土耳其俗語說:“用一根針挖一口井。”
我經(jīng)常將熱愛的作家當作我的精神共同體,當作內(nèi)心的知己。他們在無形中排成一個強大陣列伴隨我的生活,他們是我可以汲取的不竭的精神資源,是可以用來防衛(wèi)和救助自己的武器庫。
2007年我訪問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中心”的創(chuàng)辦人聶華苓女士,她講到帕慕克在愛荷華時的狀態(tài)。帕慕克是當年受邀請的作家中最勤奮的一位。這是1985年,帕慕克33歲。那時正在寫《白色城堡》,生活日益顛倒,寫作通宵。聶華苓對他評價道:“帕慕克是土耳其的社會良心,但他不以社會異議者自居。他尊崇的是藝術(shù),但他也決不放棄說話的自由?!?/p>
希什利區(qū)也是帕慕克長久生活過的地區(qū)。在祖母獨自生活43年的三層樓房正對面的法庭里他有過一次受審。2005年,他面臨訴訟——因為在一次訪問中談到土耳其歷史上有過100萬亞美尼亞人和3萬庫爾德人被屠殺,他受到司法指控。帕慕克是唯一一個有勇氣談?wù)撍娜?。相關(guān)訪問被刊登在了瑞士的一家媒體上,同時也在土耳其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受到了死亡威脅、媒體的詆毀,土耳其當局甚至以“公開詆毀土耳其人民尊嚴”為由對他進行指控。當局的指控在一片國際抗議聲中于2006年被撤回,而對他的死亡威脅也慢慢地減少。
5
在伊斯坦布爾,位于楚庫爾主街區(qū)的純真博物館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
這座建于1897年的建筑距離我住的酒店不遠。出酒店,穿過一條曲折的街巷,再折回與酒店平行的另一條道,那是一條平緩下行的坡道,兩邊是經(jīng)銷舊文物的商鋪,各種光線幽暗的房子堆積著數(shù)不清的舊物品。當然也有昂貴的器物,首飾、酒具、木雕,我們還進去那些店鋪察看那些舊物品,我買下一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士兵遺留下來的黑鐵鑄的收信箱,將它帶回到在C城的家里。走在那條街上的時候,我猜想帕慕克就是這樣在這條街上漫游的,他就是這樣在街頭店鋪尋覓,那些物品出現(xiàn)在他的小說里?!拔乙贿厡懶≌f,一邊留神各種物品?!迸聊娇嗽谒难葜v集《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里講述道:“二手商店、跳蚤市場、熱衷收藏的熟人家里,我都在尋找那些在他想象中從1957年到1984年住在老房子里的虛構(gòu)家庭使用過的物品。各種舊藥瓶、一袋袋的紐扣、國家彩票券、撲克牌、衣服和廚房用品。”
有一次帕慕克在逛一家二手商店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件淺色的裙子,上面裝飾有橘色玫瑰和綠葉子。他認為正好適合小說女主人公芙頌,他把裙子擺在眼前,寫芙頌身穿這件裙子學開車的場景細節(jié)。走進純真博物館我看到帕慕克收集到的東西,這是物品的森林。芙頌穿著的那件裙子就擺掛在博物館的一層的櫥窗里,還有她吸過的煙蒂如裝置藝術(shù)擺滿玻璃櫥窗。物是沒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它的具象形態(tài)很容易被理解??吹侥切┪锲返纳?,我仿佛看到我的家族往事??p紉機、座鐘、針線盒、自行車,這些始自祖母的物品,我也在我家里看到過。仔細觀看著那些舊物仿佛在體察流逝的時間。這樣的生活也是我們經(jīng)歷過的生活。盡管國度不同,文明不同,然而人的生活并無區(qū)別。
然而真正面對帕慕克的時候,我確鑿體驗到了憂傷。
這是語言相互隔絕的憂傷。除了語言的隔絕,還有文明的隔絕。
訪問帕慕克是在炎熱的7月。正午陽光熾烈,這是馬爾馬拉海岸的光照。馬糞的氣息在集市彌漫,數(shù)十輛馬車停在集市上,毛色各異的高頭大馬們噴著響鼻兒等待著人們坐到裝飾著的馬車上。這是大島的集市。從伊斯坦布爾市區(qū)到大島需要坐輪船40分鐘,我和同行者——《時尚先生》的采訪團隊從伊斯坦布爾街區(qū)乘坐輪船抵達大島,帕慕克隱居在這里。大島依山麓而建,四面臨海。這里不通汽車,馬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柏油路不斷有高頭大馬載著客人奔馳而過,馬蹄踏響的聲音時疾時緩。下午三時,預(yù)約訪問的時間到,土耳其陪同給帕慕克打電話,很快他就出來迎客。帕慕克從臨海一幢別墅推開木柵門走出來,他穿著墨綠色的T恤,黑色短褲,光腳穿著一雙棕色皮涼鞋,他戴著眼鏡,微黑的面孔,像個斯文的園藝工人。
這幢臨海的別墅是帕慕克臨時的居所,這些年每到盛夏的時候他會住在這里寫作。一條在茂密的樹叢之間開出的小徑向下延伸百米長,小徑的盡頭就是帕慕克借居的別墅,他帶我們進入居所,穿過居所的廊道來到開闊的橢圓形陽臺,那里面朝大海,海上有數(shù)十艘輪船或者行進,或者停泊,海風吹拂,沁涼的海風迎面而來。橢圓形的陽臺是帕慕克的寫作空間,兩張長方桌對接拼在一起,鋪著墨綠色桌布的桌面上堆滿雜物:他正在寫作中的小說手稿,畫滿圖畫和符號滿是修改的痕跡,剪刀、針線,幾管黑色鋼筆和顏色多樣的鉛筆,堆在桌上的東西看上去凌亂而隨意。帕慕克身材高大,友善而活潑,采訪團進入陽臺工作間后他回臥室迅速換下短褲,換上深黑西服出來,接受攝影師的調(diào)度拍攝。攝影機前的帕慕克不時跟人逗趣,露出他的標志性微笑,這是狡黠和頑皮的笑。來自瑞士的攝影師雙手高舉攝影機跪在地上扣動快門快速連拍,照相機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帕慕克在攝影燈光的烘烤下衣服迅速被汗?jié)裢福粫r地朗聲大笑,他的聲音硬朗,說話時語氣堅定,聽著是一個性情果斷的人。
我送給他特意從中國帶來的禮物,一個雕有龍鳳的硯臺。他高興地接過去打開看。這里海風吹拂,空氣宜人,氣氛友好。我的悲傷來自內(nèi)心。來自我真正面對他時清晰感受到的隔絕。我是如此深入地了解他的內(nèi)心和精神,也甚深地理解他的思想。任何細微的經(jīng)驗、感受和體察,我都熟悉也理解。然而當我們各自用母語說話的時候,相互間都無法聽懂。借助翻譯的表達總是粗疏簡陋詞不達意。我坐在他的面前,身后是架著攝像機的攝影師,旁邊是翻譯。我們只能彼此注視和微笑,內(nèi)心涌動的悸動和腦海中回旋的思想都無法捕捉,無法準確傳遞給他。只能按照準備好的訪問題綱對他提問,關(guān)于他的生活近況,寫作中的作品,他的成長及寫作生涯,他的故鄉(xiāng)和居住的城市,他對國家的看法,對政治的態(tài)度,對作家職責的理解,對諾貝爾文學獎的權(quán)威性;關(guān)于他所背的官司,作為被禁作家的安全,他與政治人物的關(guān)系,與政府的關(guān)系,他對文學的價值理解,他的家人和隱居之地,所有這些都是我關(guān)切的問題,我緊張地提問,他聲音清朗語速快捷地回應(yīng),然而因為少有的慌張,也因為轉(zhuǎn)譯的障礙,有時候我根本沒來得及仔細聽清楚他的回應(yīng)。我被焦慮感所困擾,想盡量減少打擾他的時間。然而其實在他答應(yīng)接受訪問的時候他是做好被打擾的準備的。他是經(jīng)常被新聞記者打擾的作家。仿佛有一個升起的靈魂之眼在注視著我倉皇的工作狀態(tài),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悲傷如潮水沖刷著我。我們只能借助翻譯交流,我想到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初到美國遇到語言障礙時說過的話:“終于悲哀的外國語?!?/p>
這種隔絕是宿命的。也是深徹的。悲傷一直籠罩著我。即使有跟隨我同行的朋友,英語很棒的X先生的接力提問,我還是深陷沮喪中。這沮喪是我在看到兩個精神相近的人卻因為語言而彼此隔絕。因為語言隔絕而思想與意識隔絕。我們同時也被彼此所攜帶的文明所隔絕。
訪問結(jié)束,攝影師拍攝照片,攝像師攝像。帕慕克應(yīng)要求擺出各種姿勢。
他不時地開著玩笑。臨別時我們輪流跟他合影。站到他身邊更感覺他身材的高大。辭行時帕慕克伸出他的手與我緊握,我感覺到他手勁的力道。走出他臨海的居所,穿過庭院的林間小徑時,我們看到一個漂亮而優(yōu)雅的年輕女性走進庭院來。那是帕慕克新的戀人。幾年前他和前妻分手。然而從我離開帕慕克的隱居地,到徒步走到港口乘坐輪船返回伊斯坦布爾,在回到酒店的時候,悲傷都跟隨著我。
我造訪過,相比進入一個人的心靈的視域和精神的疆界,我在實質(zhì)的造訪所得微乎其微。
我對作為新聞記者訪問名流已失去熱忱。與其說我是在造訪遠方的名流,不如說是在造訪心靈的朋友,精神的同道。然而我的歡樂和喜悅是那樣稀少,只有沮喪和悲哀真切盤桓。
后來。依舊是帕慕克的一句話解救了我的深度自我懷疑。
他說:“作家?guī)е陨砻孛艿膫?,隱秘到連我們自己都不察覺,承認這些痛苦與傷口的秘密,當作我們寫作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