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錦繡前程

        2017-11-03 18:10:25江麗華
        野草 2017年5期
        關鍵詞:老金豬圈隊長

        江麗華

        早晨,我還在老金頭的開水房內躺著,隔壁面館的海榮像受驚的兔子一般竄進來,搖晃我的肩膀,一迭聲地喊,城管搗亂來了,春哥救我!

        我姓李,名春,鎮(zhèn)上的人叫我春哥,連六十多歲的老金頭也不例外,搞得我像黑社會老大一樣。黑社會老大抽雪茄、住別墅、玩明星,可我連個窩也沒有,只有蜷縮在開水房內,好似一條無家可歸的癩皮狗。

        我赤膊,趿著拖鞋,慢騰騰地跨出門,很響地咳嗽一聲,引得面館門外的四五個城管隊員都伸長脖子瞅我。

        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電影里的黑老大出場,不就是這個派頭嗎。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嘴里少叼一支香煙,否則效果會更好。

        我瞇起眼睛,打量眼前場面:城管們手提肩扛,正在抄收海榮擺在街頭的桌椅板凳。天氣熱,海榮將店里的家什擺在街上。依我看,這沒什么不好。但城管不準許,說違反條例。

        帶頭的城管我認識,是吳隊長。他一手擎著微型攝像機,另一只手比比劃劃,指揮他的部下趕緊動手。

        擒賊先擒王,這個道理我懂。我踱到吳隊長跟前,擋住他的攝像機,說要拍就拍我,拍清楚一點。最好送到電視臺播一遍,讓我出出風頭。

        吳隊長皺眉,收起攝像機,低聲說,你閃開,別妨礙公務。

        我說我沒妨礙公務,你不是拍街景嗎,我當群眾演員,義務演出,不收出場費。

        吳隊長伸出一只手,撥我的肩膀,說閃開,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他不給面子,我也沒辦法,便踅入面館,在廚房間抄起一把菜刀,隨后晃到他面前。

        吳隊長面色灰白,聲調都變了,尖著嗓門兒叫道,李春,你別亂來。

        我笑嘻嘻地瞄著他。這些吃公家飯的,穿上制服便以為套上了防彈背心,一個個腰板筆挺,其實全是銀樣镴槍頭。

        吳隊長這樣害怕,我就有必要表演一下,讓他明白什么叫兩肋插刀。我把菜刀架在自己胳膊上,咬緊牙關,用力一劃拉,一個口子便開了,跳出一條血蟲子來,跌落在地面上。

        我故作輕松地對吳隊長說,再不放下這些東西,我就給你開個口子。

        吳隊長朝我點頭哈腰,點得大蓋帽都落了地。他命令隊員扔下面館的家什,灰溜溜地撤了。周圍食客鼓掌叫好,還有人吹響了口哨。

        海榮敬給我一支煙,親熱地叫我哥。我心里卻不大歡喜,這家伙嘴巴甜,但很小氣。我給他賣力氣,還放了血,連一包煙都沒撈到。

        因為這股子氣,當海榮問我吃啥面時,我用力一拍桌子,高聲喊道,豬肝面,雙份料!

        你這樣沒意思。老金頭一手把著小茶壺,一手握著《水滸傳》,躺在藤椅里搖頭晃腦地說,放掉一灘血,只吃到一碗豬肝面,這買賣,劃不來。還不如到上海的醫(yī)院里去賣血,一趟八百塊呢。

        我說我賣的不是血,是義氣。老金頭依舊搖頭,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道理,講到天邊也不破。

        我在心底里冷笑數(shù)聲。老金頭在我面前裝逼,那是婊子冒充黃花閨女,一捅就破的事。他四十多歲才成家,娶了個來歷不明的外地女人。過了十多年,外地女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他十余歲的兒子。所以,他現(xiàn)在跟我一樣,前面一桿槍,后面一個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光棍一條。

        正閑聊著,吳隊長出現(xiàn)了,只有他一個人。不知怎的,他一露面,我的眼皮子跳了好幾下。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而我的兩個眼皮子都在跳,真他媽怪事。

        吳隊長笑容滿面,比新郎倌還要客氣,一口一個“請”字。平時兇巴巴的一個胖漢,突然之間強盜扮秀才,文明禮貌起來,使我有點緊張,緊張的后果是尿急。我對他說先上趟廁所。吳隊長卻催促說,政府大樓里有的是廁所,黃鎮(zhèn)長專門等著你呢。

        吳隊長沒騙人,黃鎮(zhèn)長確實在等我。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僅露出一個半禿的頭,一雙眼睛很遲鈍地盯著我,好久才吐出一句話,你就是李春?

        我暗罵一句娘,老天爺真是瞎了眼,讓這個家伙當鎮(zhèn)長,磨蹭半天才講一句話,而且是廢話,他上班的八個鐘點能干什么呢?

        吳隊長站在鎮(zhèn)長一側,像鬼子翻譯官一般,嘰嘰喳喳地說了一大通,向鎮(zhèn)長介紹我的經(jīng)歷,以及現(xiàn)狀。我發(fā)現(xiàn)他有好幾處夸大其詞。比方說,他說我不怕死,愛打抱不平,手下兄弟眾多。我想哪個人不怕死,好漢也怕死。打抱不平,那得看情況,連碗面條都吃不到的話,鬼才樂意抱不平呢。至于兄弟眾多,那完全是扯淡,街頭的流浪狗都不愿跟我,何況兩條腿的人呢。

        黃鎮(zhèn)長依舊用遲鈍的眼神看我,仿佛被人灌了迷魂藥。他掏出一支煙,點上火,慢慢吸一口,噴出一團青白色的煙霧。隨同煙霧而出的,是他對我說的一句話:你是個人才。香煙燒到底了,他又說了一句,一個字都不變:你是個人才。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堂堂一鎮(zhèn)之長,居然像個白癡。我真想抄起桌上的玻璃茶杯,照著他的禿頂砸下去,看他腦袋里裝的到底是腦漿還是糨糊。

        吳隊長替黃鎮(zhèn)長把話說明白了,他要聘請我當城管隊員。我心中一怔,第一反應是不能應承這差事。城管隊專門跟小商小販作對,街頭打劫一般。我無家可歸,無業(yè)可做,全靠這些商販們給面子,才不至于餓死街頭。如今要我去整治他們,真下不了這個狠心。

        吳隊長仿佛瞧出我的心思,嘻嘻一笑,補充說道,如果讓你去管理鎮(zhèn)容鎮(zhèn)貌,那是殺雞用牛刀。你是人才,我們要把你安排在任務艱巨的崗位。

        哦,城管隊員還分三六九等,這倒新鮮。我對此有點興趣,于是抬頭挺胸,擺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吳隊長說,管理鎮(zhèn)容鎮(zhèn)貌,只是城管隊其中一項職能,另一個重要職能是拆除違章建筑。哪些是違章建筑呢,一下子說不全,得翻書查閱。目前最明顯的違章建筑,就是農(nóng)民搭建的豬圈。他們在責任田里造豬圈,不僅觸犯基本農(nóng)田保護法,而且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要知道,養(yǎng)殖一頭肉豬,相當于七個成年人造成的生活污染。

        嗯,吳隊長說得對。一直沉默的黃鎮(zhèn)長忽然插話。這家伙還是那副活死人模樣,有氣無力地說,誰阻礙本鎮(zhèn)的發(fā)展規(guī)劃,我就砸誰的飯碗。這就叫以毒攻毒。endprint

        我明白了黃鎮(zhèn)長聘用我的意圖。他是用我這個“毒”,去攻克農(nóng)民搭建豬圈的“毒”。

        我跨進城管隊這個門檻后,便有誤上賊船的感覺。誰給我飯吃,我就得給誰賣力氣,這是江湖規(guī)矩。可這幫家伙不講這個規(guī)矩,上班時哈欠連天,一個個病貓似的。說到打麻將,兩眼放光,唾沫星子亂飛,什么杠頭開花、清一色,神乎其神。一聽說有拆豬圈任務,全當縮頭烏龜。吳隊長氣得連翻白眼,不停問候他們的養(yǎng)身親娘。結果拖拖拉拉地去了,沒到目的地,便被村民們攔截。男女老少一齊上陣,把我們轟了回去。

        我們經(jīng)常無功而返,弟兄們并不沮喪,好像還很開心。吳隊長也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總拿一句話搪塞:現(xiàn)在的老百姓,難弄。

        就說這一天,吳隊長把我們召集起來,鄭重其事地宣布任務,說是到桃花村拆除一戶新建的豬圈。他說這是釘子戶,黃鎮(zhèn)長指定的整治對象,因此弟兄們這回要認真對待。

        我暗自搖頭,吳隊長這樣講,等于承認咱們平時可以磨洋工,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假如我是隊長,就不會這樣表態(tài)。

        吳隊長又說,從現(xiàn)在開始,每個人把手機關閉,絕不可走漏風聲。

        我又明白了一點,此前我們無功而返,是因為隊伍里有“內奸”。

        我想當隊長的想法似乎更強烈了。

        我們出發(fā)了,分乘三輛執(zhí)法車,氣勢洶洶地開往桃花村。吳隊長他們身穿制服,唯獨我著便衣。城管隊人不多,卻分三個編制:正式工、合同工和聘用工。我屬于聘用工,隊里僅限我一人。

        因為這身制服,我跟吳隊長交涉過,弟兄們穿得,為什么我穿不得?吳隊長說這是政府機構,講究編制,你是新兵,得慢慢熬。

        吳隊長講的是鬼話。老金頭為我揭穿其中奧秘:因為我蹲過監(jiān)獄,人生有污點,所以沒資格穿制服。

        我氣得一拍桌子,說老子不干了,不就是一套狗皮嗎,我還不稀罕呢。

        老金頭勸我冷靜,既然混進了這個隊伍,就有機會撈一把。名分不重要,關鍵得要實惠。好比那些二奶小三,搶不到名分,就拼命撈錢。如今這個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老金頭的話有道理,因此我還乘坐在執(zhí)法車里,跟著吳隊長去拆豬圈。

        接近桃花村,放眼一望,村口沒人。我舒了口氣,手機關閉及時,這回沒走漏消息。吳隊長也來了精神,中氣十足地喊,弟兄們,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啊。

        新建豬圈近在眼前,墻面沒干透,門也未裝。吳隊長手提一把鐵鎬,脧巡周圍,問哪個兄弟先砸頭一鎬,回去我向黃鎮(zhèn)長報功。弟兄們不由自主往后縮,有幾個還跑到田塍邊小便去了。吳隊長罵他們懶驢屎尿多,一邊把鐵鎬遞給我,他說我是新兵,新兵應當好好表現(xiàn),用力砸吧。

        我正想在這幫軟蛋面前表現(xiàn)一下,我這個不穿制服的比他們穿制服的強多了。我掄起鐵鎬,正要砸墻,忽聽得一聲尖叫,一個女人飛一樣撲到跟前,雙臂一合,箍住我的腰。接著是一連串的嚎叫,待宰的豬一般,整個村莊都震動了。

        接下來的情景我無須多說,原本沉寂的村莊沸騰了,一下子竄出好多男女來。男女們一個表情,就是憤怒。他們罵我們吃飽了沒事干,扒祖墳拆豬圈,盡做缺德事。幾個老太太一邊罵,一邊呸呸地朝我們吐口水。

        弟兄們像躲避子彈一般,閃避老女人們的口水。吳隊長口氣依舊強硬,命令我繼續(xù)動手,有他在背后頂著,看哪個敢妨礙公務。

        抱住我的女人把我箍得更緊了,勒得我雙肋生疼。我心底升起一股怒火,扔下鐵鎬,一把揪住女人頭發(fā),用力一扯,再一推,女人便像個皮球一樣滾到路邊。

        村民們齊聲怒吼,城管打人啦,揍死他!好多個爺們舉起扁擔鋤頭,眼睛里噴出火來。我轉頭瞧吳隊長,見他一臉惶恐,身體悄悄往后退縮。其他兄弟更不堪,舉手投降的姿勢都準備好了。

        跟這幫鳥人無法共事,我心中怒火更甚,回應道,老子不穿制服,不是城管。說到此處。我索性脫去上身衣服,赤膊上陣了。

        連我自己也想不到,一脫衣服,村民們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停止聒噪,張口結舌地瞪著我,仿佛打量一個怪物。

        我的前胸紋了一個虎頭,左膀刺一個“恨”字,右臂紋一個“忍”字,對這群土老帽進行公開展覽。

        我在坐牢的時候,東北獄友陳二仔就紋了這身東西。他在賭場看場子,說有了紋身,如同練就九陽神功,既防賭鬼抽老千,又防同道中人搗亂,自己省力,老板省心,效果很好。我聽了心動,一出來便迫不及待地尋到一家紋身店,照搬陳二仔的花樣,紋了虎頭,刺了恨和忍。

        剛回鎮(zhèn)上時,我特地光著膀子,在集鎮(zhèn)兜圈子。令我失望的是,人們僅僅多看我兩眼,這和餐館門前爭食的野狗多看我兩眼一樣,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老金頭為此還嘲弄我說,混社會靠的是心狠手辣,你弄這身烏七八糟的花紋,完全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現(xiàn)在,這紋身救了我,鎮(zhèn)住少見多怪的村民,讓我們全身而退,安全上車,逃回了城管隊。

        一進單位大門,吳隊長仿佛看家狗回到老宅,口氣又狂了,說要重新組織力量,選個恰當時機,殺個回馬槍,掃平桃花村。幾個馬屁功夫一流的兄弟在一旁附和,做出奮勇當先的樣子。我懶得看他們演戲,隨便找個借口,溜出城管隊,去了老金頭的開水房。

        你這樣混不出名堂。老金頭還是那副懶散模樣,躺在藤椅里慢騰騰地對我說,跟在吳隊長屁股后頭,只是湊數(shù)罷了。我心里一動,說我想當隊長,讓姓吳的做我的小嘍啰。老金頭愣怔一會,隨即伸長脖子大笑。

        他說,衙門里這潭水雖然渾,可輪不到你摸魚;別說魚,蝦米也撈不到。

        該死的老金頭,狗眼看人低。我賭氣道,那我自立山頭,拉起一支隊伍來,肯定比姓吳的強。

        咦,這個主意不錯。老金頭別轉頭,弓起腰,盯緊我,眼里放出光彩來,聲調升高八度,春哥,你真是個人才!

        接下來,我和老金頭合計如何拉隊伍立山頭。老家伙到底是讀書人,盡管他只看一本書,就是那本破破爛爛的《水滸傳》,卻也抵得上半個軍師了。endprint

        這天上午,我步入黃鎮(zhèn)長辦公室。他正仰面朝天,往嘴巴里扔藥片。我輕呼了一聲鎮(zhèn)長。他扭轉臉,面向我,腮幫子鼓著,眼珠子也鼓著,好似青蛙那樣瞪著我。我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干笑一聲,尋了個座位,自顧坐定了。

        黃鎮(zhèn)長吞了半杯開水,神態(tài)恢復正常,但他開口第一句話卻不怎么正常,你是誰,來干什么?

        我真想蹦起來,竄到他面前,左右開弓,扇他十八個耳光,讓他的禿腦袋好好想想,老子到底是誰。當然,這僅僅是想法,表面上的我十分謙恭,用兒子面對老子一樣的口氣說,我是李春,吳隊長的部下。

        黃鎮(zhèn)長半閉著眼睛,哦了一聲,尾音拉得挺長,意味深長的樣子。之后又無聲無息,連個“哦”也沒有。

        我忍受不住這種無聲的煎熬,開始說道起來。我描述吳隊長的徒勞無功,說他使用三輛執(zhí)法車,每次都像逃兵一般潰敗,不提工作效率,也不提破壞形象,光是浪費的汽油,就讓人心疼。與其如此,不如把拆豬圈的任務承包給我,我保證干好,不給領導丟臉。

        承——包?半死人一般的黃鎮(zhèn)長有了點活氣,渾濁的眼睛盯住我,語氣溫和了不少,說說看,怎么個承包法?

        我說這個很簡單,拆一個違章搭建的豬圈,我出人出力,不需要吳隊長的汽車,更不需要他的弟兄,全部自己搞定。至于價錢嘛,可以按平方算,也可按間數(shù)算。打個比方吧,我拆掉一幢豬圈,政府付給我一千塊,從表面上看,價錢很高,但除去成本,實際是下降。

        黃鎮(zhèn)長擺手,慢吞吞地說,這個我心里有本賬,算得明白。他突然掉轉話頭,這事你和吳隊長協(xié)商過?

        我本想說吳隊長這個膽小鬼,巴不得我承包這樁差事,話到嘴邊,還是變了味。我說只要你點頭,啥事都好辦。

        黃鎮(zhèn)長無聲地笑了,在真皮轉椅上挺直身子,伸長手臂,示意和我握手。我連忙小跑過去,雙手合握,捧住他伸過來的右手。

        他的手綿軟無力,仿佛一個溫熱的面包,只要我稍一用勁,便能將它捏扁。

        他甩著我的手說,你的想法很好,很有創(chuàng)新精神。鎮(zhèn)政府養(yǎng)了一百多號人,只有你在動腦筋。

        離開黃鎮(zhèn)長辦公室,我像吃了十全大補膏,精神好得能飛起來,但腦袋里始終有個疑問:姓黃的怎么沒站起來?

        黃鎮(zhèn)長有沒有站立過,這是個問題;但只是小問題,重要的是,我的言辭,能否打動這個半禿男人?

        我問老金頭,要不今晚去黃鎮(zhèn)長家,送點好煙好酒?老金頭搖頭,冷笑道,要把事情辦妥,唯一的辦法是再燒一把火,刺激鎮(zhèn)長。

        我問怎么個刺激法?老家伙伸出手指,虛點著一個方向,慢悠悠地說,舉報桃花村。

        這一天,我接到通知,全體城管隊員到鎮(zhèn)長辦公室集合,聆聽黃鎮(zhèn)長訓話。十多個隊員,聚集在辦公室里,居然不顯擁擠。只是氣味有些難聞,類似牲口棚的味道。

        我似乎明白了,黃鎮(zhèn)長為何不遺余力地要求拆豬圈。假使全鎮(zhèn)農(nóng)民都違章搭建,那么這個鎮(zhèn)就是個大豬圈,姓黃的就成了豬鎮(zhèn)長,而我們是一頭頭臭烘烘的豬玀。

        黃鎮(zhèn)長還是坐在真皮轉椅上,有氣無力地歪著半禿腦袋,眼神空洞。他緩慢轉動頭顱,朝我們環(huán)視一圈,隨即輕嘆一聲,翹了翹食指,示意身邊的吳隊長代他訓話。

        在鎮(zhèn)長跟前,姓吳的永遠扮演敢死隊長角色,他慷慨激昂地說,最近有居民寫信給縣委縣政府,投訴舉報桃花村違章建造豬圈,占用耕地,污染環(huán)境,我們城管查處不力。

        說到此處,吳隊長停頓一下,瞄了黃鎮(zhèn)長一眼。對方點著下巴,示意他繼續(xù)講。吳隊長便布置任務,說立即行動,開赴桃花村,拆豬圈去!

        吳隊長陳述具體方案完畢,率先鼓掌,說請黃鎮(zhèn)長作重要講話。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過后,黃鎮(zhèn)長咳嗽一聲,又笑了一聲,但笑得比哭還難看。他渾濁的眼球慢慢移動,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隨后陰森森地說,如果此次沒有成果,你們的獎金會泡湯,工資也將打折扣,我要采取非常規(guī)措施了。

        我的心怦怦亂跳,差點躥出喉嚨口。老金頭的妙招,果然有效!

        要欺負一個人,你得獨獨針對他,不能用竹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曾經(jīng)吃過這個虧,當年在牢里,我和一個獄友吵架,說好單挑的。動手前我說了句話,說老子最看不起你們某某地方的人。結果捅了馬蜂窩,一幫子人擁上來,把我揍了個半死。連最鐵的哥們陳二仔都沒幫我。事后他對我說,哥呀,你是廁所里扔炸彈——激起公糞(憤)了。

        我提起這樁往事,不是隨便瞎扯。黃鎮(zhèn)長要求城管隊拆豬圈出成果,否則扣工資獎金。他不會想到,吳隊長在他面前信誓旦旦,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勇士模樣,一離開政府大院,臉色便黃了,而且愈來愈黃,進入桃花村地界時,已經(jīng)像個黃疸病人了。其他弟兄呢,依舊嬉皮笑臉,沒心沒肺。

        我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頭。吳隊長部署的計劃表面上可行,執(zhí)法車停在路口,就近尋個豬圈,拆掉屋頂和門窗,隨后撤離,向黃鎮(zhèn)長交差了事。但計劃不如變化,或者說,實施計劃的人不中用,就變成了紙上談兵。我們的執(zhí)法車模仿警車,噴涂明顯標識。這好比鬼子進村,動靜太大。執(zhí)法車剛剛熄火,我們一只腳跨下車,另一只還未提溜出來,前后左右便圍滿了村民。

        我冷眼旁觀,村民們看似烏合之眾,其實有分工。第一層是老頭老太,神情憂戚,張著黑洞洞的嘴巴,說黨中央好,中央政府好,奸臣出在下面。第二層是大姑娘小媳婦,眉眼飛動,嘰里呱啦地問候我們的八輩祖宗。最后一層是青壯男子,面孔鐵板,一言不發(fā),手拄鋤頭鐵鍬,隨時準備大干一場。

        這陣勢,我看了心驚肉跳,不敢當出頭鳥。其他弟兄腿肚子發(fā)軟,大氣也不敢出。吳隊長好似受驚的老鼠,眼珠子亂轉,捂著手機向黃鎮(zhèn)長匯報,一聲高一聲低的,完全不成調了。

        無須多說,此次行動宣告失敗。我們在村民們的哄笑和咒罵聲中倉皇撤退。

        就在當晚,黃鎮(zhèn)長召見了我,他用疲憊不堪的聲音說,我養(yǎng)了一群廢物,看來只有你能幫我做點事。拆豬圈的工作,由你承包吧。

        我開心得差點蹦起來,真想和姓黃的來個熊抱,感謝他給我大顯身手的機會。此刻我看到他像上回一樣,端坐在真皮轉椅上,筆直地伸出手臂,和我輕輕的握手。我彎著腰,捧住他柔若無骨的右手,忍不住問他,你的腳怎么了,不能站起來?endprint

        他憂心忡忡地回答我,得了痛風病,腳痛時常發(fā)作,很難站立。我又問為何不去醫(yī)院治療。他扯動嘴角,裂開一條笑紋,仿佛一個將死之人,有氣無力地說,沒用,治標不治本。

        我開始招兵買馬。第一人選是老金頭,他是我的軍師,幫忙出點子。第二人選是陳二仔,這小子出獄后曾打我電話,問我是否被人欺負,如果是,吱一聲,他立馬趕過來,殺他個人仰馬翻。我說在這個鎮(zhèn)上只有我欺負人,沒人敢朝我瞪眼,你別過來。當時我吃飯有上頓沒下頓,無法安排陳二仔。這下好了,底下正缺人手,我一個電話,便把他召來,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陳二仔來了之后,問我有無看過電影《投名狀》,里面有句經(jīng)典臺詞:當匪,我們要當最大的。我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道,我們要向劉德華學習。陳二仔便說,咱們人還少了點,氣勢不夠,我可以再拉幾個兄弟過來。

        我說行,人越多越好。

        老金頭暗地里扯我袖子,悄聲道,春哥,小心被姓陳的架空。我剜了他一眼,說,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有我在,你怕個鳥。

        陳二仔一通電話,相繼叫來李胖子、錢三毛和朱長腳。他們是陳二仔的老鄉(xiāng),和我一個類型:吃過官司,光頭紋身,沒家沒業(yè)。

        老金頭向我推薦一人,就是開面館的海榮。我立馬搖頭,這家伙膽小如鼠,不是吃這碗飯的。老金頭不慌不忙,道出海榮的優(yōu)點:他只在早上忙活,其余時間都在打牌,閑人必有閑人的用處,讓他當情報員,探聽各路消息,做到知己知彼。

        我一聽樂了,這個隊伍有講究,軍師、情報員、四大金剛,加上我,總共七個,可以開張啦。

        我們七個人在開水房聚會,討論這支隊伍的名稱。

        陳二仔首先發(fā)言,建議取名拆遷敢死隊。我立即反對,說他打架在行,可惜沒文化,和諧社會了,還用“敢死”二字,這不是打黃鎮(zhèn)長的臉嗎,不行,通不過。

        海榮也很活躍,說咱們是城管隊的助手,就叫城管協(xié)助隊。我呸了他一聲,吳隊長當我的助手才差不多,這個更不行。

        李胖子等幾個弟兄亂出主意,什么飛虎隊、游擊隊,全是從電視上學來的,沒一點新鮮感。

        要說還是老金頭腦筋活絡,他慢條斯理地說,咱們是為政府辦事,替黃鎮(zhèn)長分憂,可以取名為城鎮(zhèn)建設工作組。我眼睛一亮,有了靈感,說,就叫春哥工作組,聽得進,記得牢,干脆利落。

        我的話一錘定音,大伙鼓掌叫好。因為沒錢買酒,便以水代酒,表示慶賀。

        我對弟兄們說,城管隊拆豬圈,是工作;我們拆豬圈,則是生意。工作做不好,最多被領導罵,而生意做不好,就關系到咱們的飯碗。所以,第一票生意,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話音一落,老金頭便表示贊同。他說春哥站得高看得遠,是當老大的料,不服不行。

        陳二仔們興奮得像吃飽了紹興老酒,個個紅頭漲臉,齊聲道,一切聽春哥安排。

        老金頭把第一票生意選在葛家村,具體對象是李寡婦的豬圈。他分析說,葛家村人丁少,男人大多在外打工。李寡婦又是葛家村的單姓,孤門獨戶,容易下手。

        海榮皺眉頭,說對李寡婦開刀,有些罪過。老金頭嘿嘿冷笑,沒言語,轉頭瞧我。

        我按住海榮肩膀,暗中加了把勁,提醒他道,你每天起得比雞還早,開店賣面條,賺血汗錢,吳隊長卻要沒收你的家什,難道不罪過?

        海榮頓時啞口無言。

        這天上午,我們騎上自行車,駛向葛家村。海榮和老金頭沒參與,他們屬于幕后成員;我和陳二仔等幾個爺們是前鋒,沖在第一線。事先海榮已打探好了,今天李寡婦帶著一雙兒女回娘家,家中無人。

        李寡婦的豬圈小得可憐,只有兩間,不過二十平方,里面養(yǎng)著兩頭母豬。陳二仔們一下車,舉起鐵柄榔頭便要砸墻。我喝令他們住手,叫他們先把兩頭母豬趕出來,再砸不遲。

        我說,黃鎮(zhèn)長只講拆豬圈,沒說弄死豬。我們不是黑社會,而是幫鎮(zhèn)長做事,得講方針政策。

        陳二仔們點頭稱是,翻進柵欄,將母豬趕出,隨后全部呆呆地看著我。我又氣又好笑,你們腦袋瓜子里是不是缺根筋,快給老子砸呀!

        不過一頓飯工夫,兩間豬圈倒塌,升騰起一大團煙塵。望著飛舞盤旋的煙塵,我忽然記起在一次監(jiān)獄舉辦的聯(lián)歡會上,勞改大隊長朗誦一首詩歌,其中好像有一句“談笑間,墻頭灰飛煙滅”。當時大隊長眼睛半閉,搖頭晃腦的,特別得意,仿佛拿到了全年最高獎金。

        墻頭灰飛煙滅,確實他媽的爽。我朝這團煙塵呸了一口,隨即狂笑不止。我找到了大隊長的感覺。

        五六個老頭老太拖拉著幾個孩子,小跑過來,慌里慌張地問我們干什么。我學習大隊長平時訓話的姿態(tài),雙手叉腰,豎眉瞪眼,一步步逼近他們。老人們不由自主地退縮,擠成一團,好似一群茫然失措的綿羊。我想象自己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了他們,連骨頭都嚼碎,一點渣子也不留。

        我惡聲惡氣地對他們說,我們是春哥工作組,專門拆你們的豬圈。說到這兒,我抬手指著自個臉頰,得意洋洋地說,記住這張臉,老子就是春哥。

        手里攥著五張百元鈔票,我犯了愁。我從小不愛讀書,數(shù)學成績從未考過及格,但五百除以七還是會算的。我們七個人,黃鎮(zhèn)長卻給我五百,這錢怎么分?

        我說,七七四十九,每個人拿七十塊,剩余的十塊買包煙吧。陳二仔舉手贊同,海榮也說好,李胖子他們更沒意見。老金頭卻沉默不語。我知道老家伙腦子里又在兜圈子,便叫他有話快說。

        老金頭說,不能這樣分,春哥是老大,老大就應該有老大的樣。

        我心里認為老家伙講的有道理。

        老金頭接著說,我們每人分五十塊吧,剩余的二百歸春哥。

        我沖老家伙點頭微笑,笑得很親昵,仿佛他是我的親哥。陳二仔們本來繃著臉,見我這副神色,立馬改口,異口同聲說,應當如此。

        我哈哈大笑,感覺身體膨脹了百十倍,變成一個巨人,所有人都在仰視我,包括吳隊長,還有黃鎮(zhèn)長。

        怎么有黃鎮(zhèn)長?我心頭掠過一絲恐慌。endprint

        下一步怎么走,我和老金頭有了爭議。他的意思是依舊向人丁少、不團結的村莊下手,以小勝積大勝。我問他,照這樣一步步走,何時才能達到“大勝”?老家伙翻了一陣白眼,嘀咕一句:短則三年,長則五年。

        我搖頭,冷笑,斜睨著他,說我在勞改隊做苦力時,大隊長命令我們鼓足干勁力爭上游,把產(chǎn)量提上去。大隊長有句口頭語,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當初我們恨死了他,在背地里罵他周扒皮?,F(xiàn)在想來,這句話太有道理了。三年之后,不知道世道會變成怎樣,我們要只爭朝夕。

        老金頭賣弄學問,說這句名言是偉大領袖講的,你們大隊長照搬而已。

        我哈哈一笑,既然是偉大領袖講的,那更沒錯。春哥工作組的進攻方向,是啃硬骨頭,掃平桃花村,揚名立萬!

        老金頭錯愕地瞪著我,如果吃了敗仗,怎么收場?

        我輕描淡寫地說,我反正一無所有,大不了睡你的開水房,吃海榮的面條。

        老金頭沉吟良久,才說,我老光棍一個,也無所謂。

        滿口飯好吃,滿口話難講。老金頭他們一致同意我的意見之后,我忽然有了擔憂。陳二仔們只知道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搞玩命那套;老金頭鬼點子不少,膽子偏??;至于海榮,既無膽量又無點子,好似廢物一個。桃花村的陣勢我見過,吳隊長屢戰(zhàn)屢敗,一次次被轟回來,慘得眼珠子都綠了。搞定桃花村,確實有困難。我是這幫人的老大,得有膽有識。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老大其實很難當啊。

        我曾經(jīng)聽一個算命先生講過,一個人是有運勢的,運氣來了,城墻擋不?。贿\氣不來,上五臺山燒香都沒用。現(xiàn)在想來,我的運勢來了。正當我琢磨如何對付桃花村時,海榮向我提供情報,說桃花村一個周姓男人,勾引別村的女人。姓周的色膽包天,居然趁女人丈夫不在,睡到姘頭的家里。說來也巧,這天女人丈夫臨時有事,回了趟家。周姓男人慌不擇路,從二樓跳窗逃跑。跑的時候比兔子還快,回到家才發(fā)覺崴了腳踝,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這個海榮,還是有用之人,不是白吃飯的。我連拍他的肩膀,狠狠地表揚他一通,接著讓他去找那個戴上綠帽子的男人,就說春哥工作組愿意幫忙,替他出氣,而且不要一分酬勞。

        不到半天工夫,海榮回來報告,說事情談妥了,一切順利。

        我暗笑,免費服務,不順利的話倒是見鬼了。

        戴上綠帽子的男人雇一輛面包車,直接開到周姓男人家門口。有我們幫忙撐腰,他亮開嗓門兒,指點周家大門,又是跺腳,又是吐唾沫,一口一個烏龜王八蛋。這家伙自個當上烏龜,卻把這詞套在對方身上,看來是個蠢貨。周家屋內人影憧憧,卻無人現(xiàn)身。附近鄰居倒出來不少,三五成群地圍在四周,嘻嘻哈哈地看熱鬧。

        綠帽男人更加來勁,撿拾地上磚塊,砸周家大門,還得意地對我說,他們怕我了。我看他嘴角冒起了白沫,討厭這人啰嗦,像個娘們,便伸手一撥,將他推至一邊,隨后向陳二仔下達行動命令。

        陳二仔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從面包車上取下鐵鎬,奔向周家的豬圈,齊聲吆喝,劈劈啪啪地砸起墻來。圈內近百頭肉豬受了驚動,百豬齊吼,聲調凄厲,響徹云霄。

        周家總算跑出人來,兩個女人,一老一少,一個勁地朝綠帽男人磕頭作揖,求他放一馬??礋狒[的人群似有所悟,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不對呀,怎么拆起豬圈了,這幫人到底是干啥的?

        綠帽男人有些慌神,悄聲埋怨我說,我叫你們扒灶頭的,為啥拆豬圈,這不是亂搞嗎?

        此地風俗,鄉(xiāng)民受氣,到仇家報復,先扒廚房間灶頭,所謂“倒灶”,戳對方霉頭。

        這時,有人認出了我,指著我尖叫,仿佛踩中地雷,比豬叫聲還響:這個人是城管隊的!

        電視劇《亮劍》中的李云龍常說一句話:狹路相逢勇者勝。李云龍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卻能講出這樣有水平的名言,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今兒個我也狹路相逢了,在江湖上混,遲早有這一天的。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涌上頭頂,只想著拼命,便將上衣脫掉,光著膀子,亮出猙獰的虎頭。陳二仔們心領神會,同時脫掉上衣,露出墨青色的紋身,和我并排站立,準備開仗。

        如此兇猛的陣勢,當場鎮(zhèn)住眾人。周家的兩個女人忘記討?zhàn)垼瑥埧诮Y舌地瞪著我們。綠帽男人也傻了眼,兩條腿抖得如同觸電。所有人閉緊了嘴巴,只有那些豬,嚎叫得愈發(fā)凄厲。

        我雙手叉腰,沖眾村民吼道,周家男人欠了風流債,今天我們討債來了,哪個不服?

        有兩三個愣頭青似乎不服,跨出了腳步。他們每走一步,我的心便顫抖一下。好在有幾個女人跑過來,將他們扯了回去。女人們低聲說,這種事情,少管為好。

        女人最討厭男人在外拈花惹草,因此不同情周家,這在我意料之中。為把事情辦得圓滿,我推搡一把還在發(fā)愣的綠帽男人,將手中的鐵鎬塞進他手里。

        我對他說,你也別光說不練了,“倒灶”去吧。

        在兩個女人的哭喊聲中,周家廚房灶頭轟然倒塌。同時倒塌的,還有周家豬圈的一堵墻壁。

        一切在計劃之內,我們得勝而歸。

        半道上,遇到了麻煩。一輛警車堵住我們的面包車,跳下來三個警察。帶隊的警察是個絡腮胡子,他對我說,有人報警,控告你們打砸周家,這是損害公民合法財物,要追究法律責任的。

        我把綠帽男人推到絡腮胡子面前,說周家男人睡了他老婆,這賬怎么算?

        絡腮胡子說,如果是強奸,可以報案;如果是通奸,那是你情我愿,不犯法。

        我朝絡腮胡子冷笑,撥通黃鎮(zhèn)長的電話,簡略說了兩句,隨后將手機遞給對方,說,我的律師要和你通話。

        絡腮胡子聽完電話,不甘心似的瞪我一眼,皺緊眉頭揮手,讓我們快點走。

        在車上,綠帽男人挺好奇地問我,你的律師是誰呀,這么大能耐。我回答說,這個律師手眼通天,沒有打不贏的官司。

        砸掉周家豬圈的一堵圍墻,春哥工作組的招牌豎了起來,隨便到哪個茶館歇腳,都能聽到有關我們的各種議論。有句話叫談虎色變,現(xiàn)在是談春哥色變。好的評價幾乎沒有,批評咒罵的能裝一卡車,但我不在乎。這個世界上,混得差是流氓,混得好就是老總,隨便他們怎么評論,我只要自己過得舒坦。endprint

        黃鎮(zhèn)長約見我,不講一句客套話,直接甩給我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沓錢。我捏了捏封皮,估計有兩千塊。鎮(zhèn)長干笑一聲,非要我當面點清。我數(shù)了一遍,是兩千一百塊。

        我看著鎮(zhèn)長,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難道他曉得我們工作組有七個人?

        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我,說辦事情就要像你這樣,看準目標拼命干,不管三七二十一,所以我給你這個數(shù)。

        我用力點頭,表示懂了。

        有黃鎮(zhèn)長支持,我的膽子更加壯了,思路進一步開闊。在開水房聚會時,我對弟兄們說,搞掉周家豬圈如此順利,是靠一樁風流案。男女之間那點破事,天天發(fā)生,但不會天天擺到桌面上來,我們沒有這種運氣。

        說到這兒,我故意停頓一會,看眾人反應。陳二仔等四個哥們傻不愣登望著我,海榮伸長脖子打哈欠,老金頭瞇著小眼偷笑。

        我估摸老金頭猜出了我的心思,便請他講。老家伙果然一點就透,說老大的意思是運氣不會找上門,咱們要主動找運氣。風流案沒有,就尋其他的恩怨,比如欠債不還的,朋友反目的,婚姻不和的。

        我鼓掌大笑,這老東西,聰明到家了。陳二仔們也明白了,咧著大嘴傻笑。海榮把腦袋點得雞啄米似的,連說對頭。

        這天傍晚,我們乘上一輛靈車,再次前往桃花村。靈車上的幾個女人圍住一口泡沫棺材,披麻戴孝哭哭啼啼,搞得我心煩,不禁呵斥她們道,真是拎不清,到地方再大哭特哭吧,現(xiàn)在靜下來養(yǎng)足精神。

        女人們被我震住,面面相覷,不敢發(fā)出響動了。

        我和這幫女人非親非故,和棺材里躺著的死人也無任何關系。這個老頭去鎮(zhèn)上喝早茶,被一輛拖拉機撞得腦漿都灑落在路面上。家屬哭紅了眼睛,哭老頭死得慘,更哭運道不佳,因為拖拉機保險過期,駕駛員老鄭又是個摳門的主兒。如今老頭躺在棺材里一個多星期,家屬連開喪費都沒拿到手,若不是租來冰柜,尸體早跟臭豆腐一樣了。

        靈車開到桃花村路口,被三個警察截住。抬眼細瞧,帶頭的還是那個絡腮胡子。我已知曉他的身份,姓朱,本鎮(zhèn)的派出所長,剛調來不久。

        朱所長嚴肅地對我講,李春,你別瞎搞,抬喪鬧事可不是兒戲。

        他愈是嚴肅,我愈是輕松,嬉皮笑臉地對他說,不鬧事可以,你讓姓鄭的把賠償款交出來,我立馬撤人。

        朱所長搖頭,說交通事故歸交警管,他不方便插手。我冷笑一聲,說你已經(jīng)插手了。說罷,朝身邊的幾個娘們使眼色。女人們心領神會,圍住朱所長哭天搶地,趁亂把眼淚鼻涕抹在他的深灰色制服上。

        朱所長一邊閃避,一邊掏出手機,通知交警過來。女人們還要吵鬧,被我喝住,既然所長發(fā)話,咱們就給他點面子,等等吧。女人們像京劇中的跑龍?zhí)?,我一聲令下,她們立即撇開姓朱的,站在我身后,鴉雀無聲。

        朱所長恨恨地瞪著我,咬牙說,等交警處理完這事,我請你喝茶。

        我若無其事地笑笑,權當沒聽見。

        兩個交警趕到后,并沒批評我們,反而向朱所長訴苦,說肇事者是個鐵公雞,要他交出錢來,好比割他的肉。催促他交款的電話打了無數(shù)遍,一直沒弄到錢。

        朱所長不樂意了,用手指點我們,問交警,難道叫他們抬著棺材去討債?

        交警的回答差點讓朱所長暈過去。他們說,有時候只能如此。

        朱所長無計可施。我可得意了,吆喝一聲,叫陳二仔們抬起棺材,撞開前面擋道的警察,浩浩蕩蕩地闖向老鄭家。

        事后回想起來,這次行動可能是我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陳二仔們抬著棺材在前開路,踢踏起一股煙塵;我甩開膀子,大步尾隨其后;警察們緊跟在我屁股后頭,仿佛是我的隨從;押陣的是一群婦人,拉長音調齊聲號啕。她們的哭喪調等于廣告,看熱鬧的人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出來,越聚越多,而后排成一長串的隊伍,跟著我們行進。那場面,真是相當?shù)膲延^。

        耍流氓不稀奇,當著警察的面,正大光明地耍流氓,那才叫稀罕。

        老鄭家黑燈瞎火,墳墓一般安靜。喊人、叫門、罵陣,依舊無人回應。這可難不倒我,跟我耍無賴,那是孔夫子門前賣文章,自不量力。我將手指一點,命令陳二仔們把棺材放在門口,叫女人們圍住棺材,哪個敢動,就跟哪個鬧。

        我笑呵呵地對朱所長說,我給足你面子了,可老鄭不講理,你說怎么辦?

        朱所長急赤白臉地說,你別亂搞,再等等。

        我依舊笑呵呵地,說先禮后兵,這是規(guī)矩。我再等下去,別人就當我是熊包了。

        朱所長差不多哀求了,再等會吧,我正安排人員聯(lián)系老鄭,今天一定把他找出來。

        我哈哈一笑,你們吃皇糧的,太陽從東推到西,一天的工資便落進腰包,穩(wěn)當當?shù)?。而我們呢,全靠自己。弟兄們,你們愿意等嗎?/p>

        我話音一落,陳二仔們便齊聲高呼,不等,不等!隨后舉起鐵鎬,奔向鄭家豬圈,噼噼啪啪地砸墻。

        陳二仔們砸墻經(jīng)驗豐富,不一會兒,一堵墻便塌了。

        朱所長臉色通紅,仇恨地盯著我,高聲說,等鄭家人交出錢來,我讓你一個人動手,親自把墻砌好。

        我本來反背雙手,看弟兄們忙碌,姓朱的這么一說,我更加不買他的賬,隨手操起一把鐵鎬,加入了砸墻隊伍。

        撲嗵。又一堵墻倒了。

        老鄭耐性再強,也架不住如此折騰。我們拆豬圈,等于火燒烏龜殼,逼迫他伸出頭來。第二堵墻剛倒,仿佛變壓器開關,給老鄭家通了電,樓上幾個房間一下子燈火通明。

        老鄭夫婦穿戴整齊,在二樓陽臺上賤兮兮地求饒,哭哭啼啼地說,我們給錢還不行嗎?

        現(xiàn)在說給錢,晚了!因為朱所長的那句話,我就當老鄭放屁,掄鎬子愈發(fā)來勁。我的樣子肯定很可怕,連陳二仔都說,大哥,你累不累呀。

        我不累,我要讓姓朱的發(fā)話。

        哭喪的女人們被我的敬業(yè)精神所感動,七手八腳地扯住朱所長和兩個交警,嘰里呱啦地吵嚷,你們有什么用,全是混飯吃的!

        兩個交警朝朱所長翻白眼。朱所長到底扛不住,放下他的臭架子,對我說,春哥,見好就收吧。endprint

        嘻,這家伙稱我哥了。我吁了口長氣,扔下了鐵鎬。

        死人第二天便火化了。老鄭原先只需賠款九萬,我們一鬧騰,增加了一萬。死者家屬非要把一萬塊錢送給我,說沒有春哥工作組大力相助,九萬塊還在天上飄,哪敢想十萬呢。

        他們說得有道理,我毫不客氣地收下了。

        這一萬塊錢,加上黃鎮(zhèn)長給的獎金,我沒分下去。老金頭提出建議,說兵貴神速,咱們騎自行車去拆房子,耗費時間不說,形象也不佳,好歹咱們是黃鎮(zhèn)長的人哩。

        老金頭眼光長遠。我聽從他的建議,購買一輛面包車;又租賃一間門面房,掛上春哥工作組的銅牌子,放了一陣炮仗,像模像樣地開張營業(yè)了。

        有門面房的感覺確實爽。如今,我像個掌柜,半躺在布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品嘗功夫茶,守著茶幾上的電話機,呆等生意上門。大鬧桃花村之后,我們名聲大振,凡是戴大蓋帽的管不了,或者不愿管的,我統(tǒng)統(tǒng)接手。平時店里只有我一個人,但只需一個電話,陳二仔們立馬開車趕到,捎上我,殺氣騰騰地沖向目的地,幫忙討債、談判、搶生意,順帶拆豬圈。這叫打草摟兔子,兩不耽擱。

        老金頭說,外國有個衙門,叫不管部,其他衙門不管的,都歸它管。咱們工作組,就是這個鎮(zhèn)子的不管部,春哥你就是部長。

        我心里樂開了花。

        這天晚上,我正在店里支鋼絲床,準備睡覺,卻聽得外面有人按汽車喇叭,一聲比一聲難聽。我拉開門,亮開嗓子罵娘,隨即在地上撿磚頭,打算砸汽車玻璃。開車人見勢不妙,慌忙探出頭來,一迭聲地喊住手。

        我定睛一瞧,哈哈一笑,扔掉磚頭。原來是吳隊長大駕光臨。

        這么小的鎮(zhèn)子,我和吳隊長竟然好久沒照面,感覺他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今天他開車上門,說要帶我出去散心。

        我說天這么晚了,外頭鬼影子也沒一個,你又不是女人,我散哪門子心?吳隊長只是呵呵地笑,拽緊我的手,硬是把我推進了副駕駛室。

        汽車行駛不遠,我便意識到這是開往桃花村方向,于是驕傲地對吳隊長說,桃花村已經(jīng)被我掃平,比日本鬼子掃蕩還平。

        吳隊長側轉臉,斜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眼睛會騙人的,夜晚的景象與白天完全不同。

        汽車行至一戶農(nóng)家屋后,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兩只白白亮亮的大燈泡懸在樹梢,燈底下五六個瓦匠爬上爬下,忙著架木砌墻。不用說,這是偷蓋豬圈。

        我氣得吼一嗓子,說明天就來拆房子。吳隊長嘿嘿冷笑,問我店里有沒有蒼蠅?

        真是廢話,我又不住高樓大廈,怎么可能沒有蒼蠅。

        吳隊長嘻嘻笑著,說即使每天拍蒼蠅,忙活一整天,第二天還是有蒼蠅飛來飛去,一只都不會少。我們拆除違章建筑,跟拍蒼蠅是一個道理。

        這時,一個男人急匆匆跑近,看清是吳隊長,便親熱地打招呼,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包,塞進對方懷里。吳隊長罵他瞎了眼,車上明明坐著兩個人,怎么只給一份好處?男人作揖道歉,摸出皮夾,抓出一把鈔票,塞給了我。

        這沓鈔票很厚,肯定超過兩千。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拿眼脧巡吳隊長。他應該是老吃老做了,一臉的風平浪靜。

        我踩著吳隊長的影子,沿著水泥路往村莊的深處走去。吳隊長說開車氣悶,不如邊走邊看,肯定能看到好景致。他的話沒錯,每走一段路,我便發(fā)現(xiàn)同樣的景觀:有農(nóng)家挑燈夜戰(zhàn),加緊建造豬圈。

        田野里有風吹來,挾裹著泥土和青草的混合腥味。有不知名的蟲子,唧唧地叫個不停。抽抽鼻子,還聞到若有若無的臭氣,那是豬糞的味道。

        吳隊長放緩腳步,與我并肩而行。他笑道,農(nóng)村的夜晚很美,空氣多好。

        我哼了一聲,好個鳥,滿鼻子的豬糞臭。吳隊長依舊笑,說拆豬圈誰不會,掄起大錘狠砸就是了。搞破壞容易,搞建設難啊。

        姓吳的在我面前還嘴硬,真讓我瞧不起。我冷笑道,搞破壞也是一種本事。

        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猛撲過來,是一條狗。咬人的狗不吠,這畜生躥向我,我驚叫一聲,閃躲在吳隊長身后。吳隊長卻不躲,只見他低頭矮身,伸手一抄,抓住惡狗的一條后腿,順勢一甩,將畜生擲進了田野。

        田野里傳來惡狗的陣陣嗚咽,應該是摔折了腿。我目瞪口呆,想不到姓吳的功夫不淺,以前小瞧他了。

        吳隊長扯一把青草,擦掉粘連手掌上的狗毛,淡定地說,當年在縣城汽車站,三個痞子尋釁滋事,我打抱不平。他們三個跟我對打,被我揍得滿地找牙。那時,我還是武警特勤中隊的排長。

        我曉得武警的厲害。勞改那陣子,我嘗過武警戰(zhàn)士的拳腳,不死也得脫層皮。

        吳隊長接著說,轉業(yè)之后,我看到社會的復雜,就不像在部隊時那樣單純了。這個世道,你不可能改變它,只有適應它。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便說,黃鎮(zhèn)長那里怎么交代?

        他冷笑一聲道,當官的都想改天換地,舊貌變新顏,其實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等他期滿走人,毛都沒變一根。

        吳隊長告誡我,不要擋他的財路。當然,他也不會擋我的財路,關鍵是要聽他的話。哪些豬圈可以拆,哪些不能動,他會及時傳達于我。

        他把剛才所得的紅包轉送給我,鄭重其事地說,這個世界沒有誰跟錢有仇,你很快能發(fā)財?shù)摹?/p>

        吳隊長說得對,沒有誰跟錢有仇。我刑滿釋放時,身無分文,紋身的費用還是向老金頭借的。人們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如今,我開張工作組,口袋里有了錢,腰板挺直了,他們便親熱地叫我春哥,熱情得像剛燒沸的水。鎮(zhèn)上好多個媒婆,接二連三地上門,勸說我去相親。起初她們推薦的女人大多數(shù)是寡婦,老公要么遭遇車禍,要么重病亡故。隨著我名頭漸響、腰包漸鼓,女方的條件便水漲船高,一個比一個優(yōu)越,最好的那個是廣播站的會計,老姑娘,有房有車。

        即使是這個會計,我也推辭說以事業(yè)為重,目前尚未考慮成家。

        介紹人把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說這樣的姑娘你都不要,難道你要七仙女?你就是劉德華,也討不到七仙女做老婆。endprint

        我嘴里叼著“中華”煙,撫摸日漸隆起的肚腩,不屑一顧地說,我沒有老婆,可以天天瀟灑;有了老婆,就沒有這樣的神仙日子啦。說完,我把半支香煙撳滅在煙缸里,重新點燃一支。

        我在報紙上看過一則新聞,科學家說抽煙最好抽前半截,因為尼古丁集中在后半截。現(xiàn)在我不缺煙酒,我新買的“馬自達”轎車后備箱里,放著十多條“中華”、七八瓶“劍南春”。

        煙酒是造豬圈的村民送的,想不收都不行。他們會說,吳隊長那里已經(jīng)點頭了,你就行個方便吧。

        在他們口中,這成了積德行善的好事,我不做就對不起吳隊長,只有笑納了。

        介紹人看我愜意地吞煙吐霧,拒絕她的好意,便痛心疾首地說,春哥,色字頭上一把刀,小姐玩不得的。

        我問她是不是刀?說完我哈哈大笑。

        介紹人憤怒地扭轉身子,往門外疾走,嘴里咕噥一句,神經(jīng)有毛病。

        我耳朵尖,聽得清清楚楚,若是以前,肯定揪住她的頭發(fā),扇她兩個耳光。但是現(xiàn)在,我不會打她,相反還要賞她。

        我在背后叫住她,拉開抽屜,揀出兩張百元鈔票,拍在桌面上,說這是你的辛苦費。

        介紹人的眼睛放亮了,小跑過來,抓起鈔票,塞進口袋,說了十多個“謝謝。”

        我說不必謝,記住,下次不要來了。

        介紹人走后,我把雙腳架在辦公桌上,回味她的那句“色字頭上一把刀”,越想越有趣,禁不住嘿嘿笑起來。

        吳隊長和我搭上線后,時常約我到縣城的KTV唱歌,人不多,除了我和他,再加一兩個養(yǎng)殖戶。說是唱歌,其實是“談事情”。養(yǎng)殖戶賣豬發(fā)了財,想擴大生產(chǎn),必然要加建豬圈。這就牽涉到違章建筑,屬于吳隊長的管轄范圍,因此需要談判。如果談不攏,我就會插手。不過這樣的情況不多見,吳隊長把我約出來,就是讓這些土包子更加爽快地掏錢。

        這些養(yǎng)殖戶穿西裝打領帶,儼然成功人士模樣,但一挨近他們,便能聞到豬糞味,一陣一陣的,猛鉆鼻孔。吳隊長對我說,你可別小瞧他們,這些家伙養(yǎng)一年豬,收入一百多萬,抵得上開廠的老板。開工廠要交稅,他們一分錢不用交,而且拿國家補貼,太便宜他們了。

        吳隊長認真對我說,要他們出點“血”,這是必須的。

        吳隊長為我上了生動一課,原來養(yǎng)殖戶也是分檔次的。小打小鬧的,收取名煙名酒;中等的,笑納一個紅包;對待大戶,則到縣城的歌廳談判,摟著小姐邊玩邊談。玩累了,也就談妥了,大家一齊碰杯,互稱兄弟,隨后摟著小姐去開房,再加一把勁,各玩各的,反正由大戶埋單。

        我五音不全,絕對的破鑼嗓子,但聽我唱歌的人都歡呼鼓掌,夸獎我唱得好。去歌廳的次數(shù)多了,聽到的贊賞愈加豐富,有個叫雨薇的小姐,她甚至夸我是新時代的搖滾歌星,比汪峰還棒,可以開個人演唱會了。就為她這句話,以后進歌廳我都點她的名,讓她陪我唱歌,也陪我睡覺。

        雨薇很大方,一點沒有女人常有的小家子氣。她說春哥啊,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你如果玩厭了,我可以讓別的小姐陪你。她的話又令我感動,越發(fā)勤快地泡歌廳,即使吳隊長不邀請、沒有大戶埋單,我自掏腰包也要去玩,幫雨薇完成每月定包廂的任務。

        隔行如隔山,像雨薇這樣的坐臺小姐,原來和企業(yè)的工人一般,有生產(chǎn)任務。工人要做產(chǎn)值,雨薇要做包廂數(shù)。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錢,為了吃飯,道理是一樣的。

        歌廳不是隨便能進的,雨薇所在的KTV名為“陽光之都”。凡進去玩過的男人都會背一句順口溜:陽光陽光,進去衣裳脫光,出來鈔票用光。只要進了那扇門,沒有兩三千塊錢休想跑出來。我曾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雨薇說,哪天我變成窮光蛋了,你可要養(yǎng)我哦。

        雨薇用食指輕輕地戳我腦門一記,嬌滴滴地說,我就是賣血,也要養(yǎng)活你。

        我對雨薇感激涕零,同時對陳二仔們抱有內疚,因為我開始克扣他們的酬金。

        我們工作組沒有固定的發(fā)薪日期,活來了,接手去做,完成拿賞金,完不成兩手空空。但總體有數(shù)字,少則三千,多則五千。自從我迷上雨薇,三天兩頭往歌廳鉆,我的錢包便開始減肥,一天天癟下去。

        陳二仔他們肯定感覺到了,看我的眼神有了變化,高深莫測,又意味深長;曲曲折折,又彎彎繞繞。他們的眼神讓我難過,可一摟緊雨薇,我的內疚便像一匹野馬,竄出我的體內,縱向無邊無際的曠野。

        英雄難過美人關,愛江山更愛美人?;实劾蟽憾既绱?,何況我一個草根呢。

        老金頭第一個跳出來跟我叫板。他說色是刮骨鋼刀,也是燒錢的爐灶。KTV里的那些雞,看中的是你的鈔票,而不是你這個人。

        他苦口婆心對我說,再這樣下去,你又要睡我的開水房了。

        我笑嘻嘻地對他說,你說的我全懂,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

        我認為老金頭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因此要讓他嘗嘗葡萄的滋味。這天晚上,我拉上老金頭,跨進“陽光之都”。在包廂里,雨薇自作主張,為老家伙挑了兩個小姐。

        雨薇用大姐大的口氣對她倆說,好好陪他,如果老先生不滿意,你們給我滾蛋。

        雨薇如今是紅人,好比唱戲的頭牌,一口唾沫一個釘。兩個小姐非常聽話,變成兩條美女蛇,纏住了老金頭。

        老金頭卻板著面孔,一不唱歌,二不喝酒,像是來這兒討債的。我看得胸悶,摸出錢包,將所有的鈔票砸在桌子上,吼叫道,給我搞定他!

        美女蛇瞬間變成母獅子,翻身上馬,來個霸王硬上弓,把老金頭剝了個精光。

        春宵一刻值千金,古話一點沒錯。也就是十多分鐘,老金頭便四腳朝天,癱軟在沙發(fā)上,死了一般。我和雨薇鼓掌狂笑。

        我問老金頭,被女人強奸的滋味如何?

        老家伙喘著粗氣,翻著白眼,帶著哭腔對我說,臭小子,你無藥可救了。

        雨薇的情緒有了變化。最近去看她,她都沒好臉色,陰沉得能下雨。我問她有何心事?起初她不愿說,問得緊了,方說家里遭遇一攤子事:她父親打工受傷,母親生病住院,兄弟剛考上大學,姐姐又將出嫁。事情歸結為一點,就是缺錢。endprint

        雨薇絮叨著,低頭垂淚,那模樣,真叫人心疼死。我腦門子一熱,說我卡上有五萬三千塊錢,你拿去救急吧。

        她搖頭,幽幽地說,如果我貪財,早傍上大款了,怎么會看上你這個窮小子。說罷,眼淚像斷線珍珠一般,一顆顆砸在玻璃茶幾上,同時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潮濕一片,完全軟化了。我掏出信用卡,扔在茶幾上,動作隨便得像丟棄一張分文不值的名片,隨后報出卡上的密碼;又生怕她忘記,用手機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

        雨薇很勉強地收下信用卡,肯定地說,我馬上會還給你的。

        她還想說什么,但我不允許她講下去。我們緊抱在一起,緊得要把各自的心嵌入對方的身體。

        家里沒糧,肚子饑荒;手中無錢,心頭驚慌。信用卡交給雨薇之后,我口袋里只剩些零花錢了,于是有些懊惱,悔不該把錢存在一張卡里。旋即想到雨薇會很快還錢的,便暗罵自己小人之心。

        在女人面前我打腫臉充胖子,在吳隊長跟前就不一樣,完全是澡堂子里約會,赤裸相待了。

        我對吳隊長說,你下的“單子”越來越少,我生意沒法做,快揭不開鍋了。再這樣下去,只有兩個結局,一是弟兄們散伙;二是咱倆重新定約,提高分成。

        吳隊長沒有明確表態(tài),嘻嘻笑道,晚上來我家吃飯吧。

        吳隊長有好多套房子,我去的是他建在鄉(xiāng)下的一幢別墅,三層樓,每層一百五十平方,而他家總共只有三個人,明顯超平方,也可以說是違章建筑。里面的裝修我說不上來,只想到一個形容詞:金碧輝煌。

        吳隊長見我到了,樂呵呵地摟住我的肩膀,亮開嗓門嚷道,今天我家高朋滿座啊。

        我打量在座各位,嚯,派出所、司法所、土管所、交警隊等多個部門的頭頭齊聚一堂,談得正熱鬧呢。

        吳隊長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好像苦練鐵砂掌,依舊粗門大嗓地說,不用我介紹了吧,大名鼎鼎的春哥。

        在座各位略作停頓,瞟我一眼后,又自顧交談,仿佛我是空氣,沒有顏色,也沒有體積。這幫兔崽子,裝大尾巴狼,瞧不起我。

        我不作聲,努力撐著笑,尋個位置坐定。

        酒一打開,這幫人便迫不及待地相互敬酒,唯獨漏下我,仍舊當我是空氣。幾杯酒下肚后,他們的面孔像螃蟹上了蒸籠,一個個唇紅齒白,眉開眼笑。

        我見時機成熟,便端起酒杯,向派出所的朱所長敬酒。姓朱的鼻子里哼著冷氣,伸出右手食指,仿佛拿槍對準我,說,托你的福,我的腳底磨出血泡來。

        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回抬棺鬧事,他還記著仇呢。

        我沖他笑笑,一仰脖子,干了,隨后亮出杯底。

        姓朱的冷笑道,不夠,起碼自罰三杯。

        我把酒杯一蹾,也報以冷笑,說,你腳底還會磨出更多的血泡。

        吳隊長急忙打圓場,拉我到門外抽煙,說朱所長喝多了,跟你鬧著玩的,莫當真。

        我一口氣把煙吸完,甩掉煙蒂,并狠踩一腳,問吳隊長,你今晚叫我來干嘛,教我受氣出洋相嗎?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是教你明白,賺錢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大家都有份。

        我說我已經(jīng)后悔了,不該跟你合作,還是單干為好。

        吳隊長笑道,眼光要放遠一點,別光盯著那些養(yǎng)豬的。菜籽能榨油,花生能煉油,地溝油也是油。

        他抬手指著別墅,問我,這房子是不是違章建筑,你講真話。

        我點頭說,一點沒錯,你知法犯法。

        吳隊長哈哈一笑,這個是小兒科,鎮(zhèn)上的幾個大企業(yè),都有違章建筑,如果拆除它,廠長們一下子損失五六十萬。

        我的心一顫,仿佛看到一束光亮;想想又不對勁,便說,這可是納稅大戶,黃鎮(zhèn)長的心頭肉,動不得。

        吳隊長深深地看我一眼,低聲說,這可是獨一份,沒人敢和你分成,包括我。

        吳隊長的話像一粒種子,落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又開花,撩撥得我吃飯不香,睡覺不踏實,連雨薇都少想了。我最恨本鎮(zhèn)的那些廠長,仗著手里有幾個臭錢,走路朝天上看,不把人放在眼里。當初我從牢里出來,找他們討生活費,一分錢沒要到,還差點被看門的保安揍。我當時就暗發(fā)誓愿,哪天有了機會,一定報仇雪恨。

        這是樁大生意,我得和大伙商量。好久沒開碰頭會了,陳二仔他們似乎陌生了許多,彼此說些天氣不錯、胖了瘦了等不咸不淡的廢話。老金頭半瞇著眼,對我愛理不理的;海榮一個勁地瞄手機,最近他迷上炒股,眼珠子恨不得粘在手機屏幕上。

        陳二仔到底憋不住,說這段時間收入少,他們每天吃盒飯度日,照這樣下去,他們想另謀出路,而且出路已想好了,替人看賭場。

        我對陳二仔說,看場子風險大,要吃官司。賭場老板日進萬金,吃官司也就罷了,你們每天拿二三百元的辛苦費,出了事,和老板享受一樣的“待遇”,劃不來。

        我又對海榮說,你炒股票,還不如把炒面的手藝練好練精,炒股也是賭博,十賭九輸,你肯定賠錢。

        陳二仔們面無表情,海榮不以為然;老金頭睜眼掃視一圈,隨即又閉上了。現(xiàn)場一片安靜,靜得能聽見地上的螞蟻在爬。

        我感覺自己脊背上也有螞蟻在爬,有些涼,有些癢,同時有些害怕。春哥工作組,多響亮的名頭,如今怎成這般模樣?

        看來義氣是靠不住的東西,能拴牢大伙心氣的,唯有鈔票。我把吳隊長的意見傳達出來,同時隱去他的名字,變成我的想法。我對眾人說,拆豬圈總歸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我們要拆廠房;當然不是真拆,實際是收工廠的保護費。每個廠給我們一份工資,加起來就是一筆大錢,旱澇保收雷打不動,多美的事!

        我的講話慷慨激昂,比得上革命家的演說,滿以為能打動他們,再次欣賞他們摩拳擦掌的興奮神態(tài)。但是我的期望落空了,他們依舊靜默,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好像死了親娘一般。

        老金頭咳嗽一聲,打破沉默,問我,這事黃鎮(zhèn)長能同意?

        我說黃鎮(zhèn)長肯定不會同意,我們打的是擦邊球,只要弄得進鈔票,管他三七二十一。endprint

        老金頭冷笑道,你不是拆廠房,而是拆黃鎮(zhèn)長的臺。

        陳二仔附和老金頭,說這事危險,犯不著冒險。與其冒這個險,還不如看賭場。海榮終于抬頭看我,滿眼的慌亂,說真要這么干,他第一個退出,還是賣面條穩(wěn)當。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啊。我腦子里忽然跳出這句臺詞。他媽的,這導演太牛逼了,難怪他的電影能賣座。

        人心散,隊伍不能散,保持現(xiàn)狀也不失為好方法。我連忙解釋,說這只是想法,僅供參考,既然你們都反對,就當我講夢話。

        陳二仔他們掉頭而去,冷漠得像與情敵告別。海榮在我身旁磨了一陣,怯生生地說,他擔心“情報員”的身份暴露,往后這種聚會,他還是不參加為好。說完,三步并作兩步,逃也似的離開了。

        房間里只剩我和老金頭。我問他,為什么會這樣?

        老金頭硬梆梆地說,因為他們都恨你不爭氣。傍上貪官吳隊長,這是錯;迷戀歌廳小姐,錯上加錯。

        我失望地苦笑,說我改還不行嘛。

        老金頭搖頭,掀開茶壺蓋子,將壺內的茶水潑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我呆呆地注視地面,直到地面上的水漬干了,方明白老金頭的意思。

        雨薇借走我的轎車,說是鄰縣有一家歌廳新開張,那里的老板請她去當媽瞇,老板找她面談。我聽了很高興,雨薇進步了,從小姐到媽瞇的轉變,那是一個跨越。有些姑娘做了好多年的小姐,要么毀在吸毒上,要么毀在小白臉上,出來時窮得只剩一張好看的臉,回鄉(xiāng)時依然身無分文,并且臉也沒有了。

        我爽快地借車給她,并想當她的駕駛員,送她一程。雨薇說不必,她去了便回,不過半天時間。說完,她和我開玩笑,是不是擔心她有借無還?我立即把車鑰匙拍在她手里,叫她早去早回。

        雨薇離開整整一日,音信全無。我不停地打她手機,回答總是一個刻板的女聲: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慌了神,跑到派出所報案,說雨薇失蹤,請民警幫忙調查。

        接待我的民警問我,你和她是什么關系?我說是朋友關系。民警呲牙一樂,說這個回答太模糊,我不能查,萬一你找她討債呢。

        我急得滿頭大汗,這小子卻有閑心說風涼話,我恨不得掐他的脖子,叫他變成啞巴。

        民警注意到我的兇相,將目光移到墻角,那里掛著一排橡皮警棍和手銬。我嘗過這兩件東西的厲害,一次嘗試終身難忘,現(xiàn)在看到依然膽戰(zhàn)心驚,于是乎口氣軟了,求民警發(fā)發(fā)善心,幫我一回。

        民警說他做不了主,除非領導同意。他點醒了我,朱所長的照片掛在墻上,正沖著我微笑呢。

        朱所長不計前嫌,說看在吳隊長的面上,可以幫忙。他叫我報出雨薇的姓名、出生年月、戶籍地、身份證號。我一聽傻了眼,我只曉得她叫雨薇,其余一概不知。

        朱所長臉上堆滿幸災樂禍的表情,說,你被騙了。

        我心有不甘,萬一出意外事故呢?朱所長白我一眼,用教訓我的口氣說道,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混江湖多年,怎么連這句古話都忘了?

        幾天后,我在縣城的一家調劑行找到了我的轎車。它被雨薇典當了,重新成為一件商品。我撫摸著自己的愛車,心如刀割。割我心的,是雨薇,曾經(jīng)說過即使賣血也要養(yǎng)活我的雨薇。

        我禁不住流下一串串淚水,被人欺侮的感覺,難受;被人欺騙的感覺,更難受。

        調劑行老板滿臉橫肉,剃著光頭,一看便知是個混社會的。他叫我別摸車了,這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想開回去的話,趕快掏錢。

        我說我是受害者,車子是贓物,而調劑行屬于收贓。看在大家都是混江湖的份上,我就不要求警察過來處理,把車子還我便行。

        光頭愣怔一會,隨即哈哈大笑,說他經(jīng)營三四年,第一次碰到敢這樣跟他說話的人。他指著門口的銅牌匾,叫我睜大眼睛瞧清楚,這是調劑行,不是慈善行,要取回車子容易,交錢。

        我說我沒錢,錢被雨薇騙光了。光頭不耐煩地擺手,說不管雨薇還是陽薇,我只認鈔票不認人。

        后面這句話聽著耳熟,略微思索,便想到這是我常掛在嘴邊的話,今天被光頭搶先講了。我又羞又怒,打電話給陳二仔,叫他快來幫忙。陳二仔問我,是不是幫忙領錢。

        我說領你個頭,我的車被人扣了。接著把事情大略講一遍。

        陳二仔的語氣立馬疲沓了,仿佛沒睡醒一般,他說這種事應該報警。

        我說你省省吧,他的調劑行能開張三四年,肯定是警匪一家,只有來硬的。

        陳二仔在電話里冷笑,春哥呀,你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傻子才肯幫這個忙。說完,立即掛了線。

        我呆若木雞,體會到眾叛親離的悲涼。悲涼之后是悲壯,反正光棍一條,就耍光棍的玩法。我一骨碌橫躺在調劑行門口,對老板說,什么時候還我車,我什么時候起來。

        我躺倒不過三分鐘,便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四面涌來,又聽見一聲喊,給我打!數(shù)不清的腳伸過來,把我當足球一樣踢。我先是聽到骨頭相互撞擊的聲響,接著是五臟六腑相互擠壓的聲響,最后是腦袋嘭地一聲巨響,世界一下子陷入黑暗。

        十多天后,我從醫(yī)院出來,重新住進了老金頭的開水房。調劑行的光頭老板在我的病床上砸下一刀鈔票,封條沒拆,是一萬塊。光頭對我說,這是看在警察的面子上,他才肯出這點錢。老金頭在一旁替我叫屈,說都快打殘廢了,是不是少了點?

        光頭冷笑,斜睨著老金頭,輕描淡寫地說,公了也可以,你們找警察處理。

        老金頭想爭辯,被我一把扯住,默默地收了這刀鈔票。

        光頭走后,我對老金頭說,這人惹不起。

        他疑惑不解地打量我,你是不是被打糊涂了?我苦笑一聲,喃喃地說,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住院期間,只有老金頭和海榮看望我,陳二仔等人影子都沒飄來過。老金頭說他們已離開鎮(zhèn)子,去向不明。

        春哥工作組解散,我是城頭上抬棺材——兜了一圈又轉回來,再次成為一無所有的李春。但是我不甘心,品嘗過山珍海味的人,很難再對一碗陽春面垂涎三尺。endprint

        我去找吳隊長,他躲避不見,在電話里講不到三句話,要么說忙,要么說在開車,隨即便掛線。有一回我在集鎮(zhèn)上撞見他,要求重返城管隊。這家伙帶著惋惜的神情說,我們編制滿員了。

        我不再求他,轉身便走。吳隊長在背后叫住我,臉上掛著壞笑,說,現(xiàn)在我明白地頭蛇的含義了。

        我瞇著眼看他,聽他講下去。

        他說,地頭蛇只能在本鎮(zhèn)混日子。你被女人騙,被流氓揍,都是在縣城里,呵呵。

        我忿恨地說,難道你沒聽說過東山再起嗎?

        他輕蔑一笑道,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

        我對老金頭說,陳二仔們跑了,豬圈拆不成,吳隊長也不收留我。如今唯一的出路,是找企業(yè)下手。

        老金頭極力反對,說拆豬圈有鎮(zhèn)長支持,而拆企業(yè)的違章建筑,等于拆鎮(zhèn)長的臺,這是敲詐勒索,要吃官司的。

        我說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說不定能成功呢。

        老金頭繃緊臉,不言語。我曉得他的心思,便說這次我一個人干,出了事我一個人頂著;有好處的話,我不會忘記你和海榮。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用唱戲一般的聲調說道,你呀你,不到黃河心不死,一到黃河淚不干。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化工廠的高老板。據(jù)說這個老板膽子出名的小,晚上站在他家樓下,喊一聲“借幾個銅鈿用用”。他果真會拋下一張百元鈔票,假使他心情好的話,能拋下四五張。我剛出獄時,摸黑去他家兩次,喊得嗓子冒煙,樓上卻無聲無息,估計是沒人。

        高老板聽到我自報家門后十分驚訝,說他開的是化工廠,不是畜牧場。我說豬會跑,人也會變,現(xiàn)在我不拆豬圈了,要拆工廠的違章建筑。

        他微微皺眉,手里夾著香煙,卻不點燃,只是拿它湊到鼻子底下嗅。他嗅的樣子很可笑,仿佛一頭老笨的警犬在搜尋蛛絲馬跡。

        過了好一陣,高老板問我,你有什么證據(jù)?

        我一怔,隨后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腦袋,說,你生產(chǎn)的絕緣漆,熏得我難受,腦瓜子都裂開了,晚上睡不好覺。

        高老板笑了,這是環(huán)境污染,不是違章建筑,你把兩者搞渾了。

        我扳正面孔,說這是一碼事。

        他冷笑,你代表誰,黃鎮(zhèn)長嗎?

        我搖頭,說我只代表我自己。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懂了,又問我想怎么辦?

        我說很簡單,花錢消災。

        他哼了一聲,兩手環(huán)抱胸前,輕飄飄地說,有時候花錢不能消災,燒香反而引出惡鬼來。

        話到這兒,已成僵局。想不到出名膽小的高老板不給面子,還遭他挖苦。我霍地立起身,肯定地對他說,你會后悔的。

        第二天一早,我肩扛鐵榔頭,大模大樣地晃到化工廠。傳達室的兩個保安探出半個身子,問我干什么?我很輕松地說,高老板叫我?guī)兔Α10舶胄虐胍?,歪著頭審視我。我裝出不耐煩的架勢,讓他們快開門,否則我回去睡覺了。保安上了當,開啟了移動門。

        世間有許多種賭博方式,我的賭博卻是獨一無二的。誰會想到,我一介草民敢跟整個化工廠賭輸贏。當年坐牢時,大隊長就罵我膽大妄為異想天開,好比癩蛤蟆趴公路,冒充迷彩小吉普。大隊長詩歌朗誦得好,眼睛也毒,看到我心底去了。

        當我舉起榔頭,狠砸化工廠的簡易工棚時,忽然想到雨薇,淚水奪眶而出。男人們拼死拼活,就是為了爭奪,搶錢搶糧搶女人。我千辛萬苦,千方百計,好不容易逮住一個翻身的機會,卻因為翻上雨薇的身子,結果翻了船,栽了大跟頭。

        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賭局,我本不打算贏,只想痛快一下,就像和女人作愛一樣,痛快僅僅幾秒鐘而已。

        工棚的一面彩鋼板被砸出一個洞后,刺鼻的氣味噴涌而出,令我差點窒息。狗日的絕緣漆,趕得上警察的催淚彈了。當我振作精神,再次舉起榔頭時,兩個保安仿佛受驚的鴨子,嘎嘎怪叫著奔過來,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肘兒。

        高老板聞訊,跑出辦公樓,躥到我跟前,鼻孔一張一翕,不停翻白眼,語無倫次地問我,你是不是有?。?/p>

        我有了惡作劇般的快意,回答他說,每個人都有病,包括你。

        吳隊長也來了,帶著一幫城管。他在附近執(zhí)行公務,接到黃鎮(zhèn)長電話,立馬趕來增援高老板??粗麄內缗R大敵的緊張神態(tài),我仰天狂笑。

        我對吳隊長說,不是你給我出的點子嗎,叫我拆違章建筑。

        高老板臉色一變,斜眼瞧吳隊長。

        吳隊長一個箭步?jīng)_到跟前,掐住我的咽喉,獰笑道,你再講一遍?

        我張嘴想說,卻只能吐出嗚嗚的單調音節(jié)。

        在派出所的留置室,我見到了黃鎮(zhèn)長。他依然是那副遲鈍眼神,好像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地割我。我漠然地望著他的禿頂,忽然冒出一個疑問。

        我問他,你不是痛風,走不動路嗎,怎么站起來了?

        他痛苦地說,我是被你逼得站起來。

        我輕松地笑了,早知如此,我應該早點砸化工廠。

        黃鎮(zhèn)長也笑了,笑得像哭。他指著我,像作總結似的說,你是個人才,不過走錯了路;而我,也用錯了人。

        我被公安局刑事拘留,進了看守所。多年未來,如今故地重游。這里還是老樣子,只是房子舊了點。所長還是原任,多了些皺紋和白發(fā),聲調依舊尖利。他像老朋友一般拍著我的肩膀道,上回沒教育好你,這回得認真補課。

        我懂“補課”的含義,但并不害怕。我現(xiàn)在十分討厭自己,仿佛這具肉身與本人毫無關系。

        我對所長說,希望你不要遺漏每一堂課。

        所長挑了一下眉毛,嘀咕道,你真是有病。

        可能讓所長失望了,他還未給我“補課”,公安便釋放了我,前后不過七天時間。當辦案警察宣讀解除拘留通知書時,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三問對方,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辦案警察忍不住笑了,說他從警二十余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不識好歹的家伙。

        老金頭解答了我的滿腹疑問,他領著我跑進網(wǎng)吧,瀏覽網(wǎng)絡新聞。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居然成了網(wǎng)絡紅人,被全國網(wǎng)民們昵稱為“砸墻哥”。

        高老板的化工廠開設在集鎮(zhèn)上,周圍居民早有怨言,只是無人帶頭起事。最近有兩個老人身患癌癥,被醫(yī)院宣判死期將至。家屬們一碰頭,認為親人患癌與化工廠的污染有莫大關系,便組織眾親屬和高老板談判。

        高老板當然不愿意承擔責任,一個銅板也不肯給,還拿我作例子,暗示他有政府撐腰。病人親屬群情激奮,圍堵廠門。一開始,還僅是十余人,而后愈聚愈多,滾雪球似的,多達上百人,把化工廠圍得鐵桶一般。

        事情一鬧大,網(wǎng)絡也熱鬧了。我的“事跡”被網(wǎng)民挖掘出來,夸我是環(huán)保勇士,可愛的“砸墻哥”。隨著點擊率的飆升,當官的坐不住了,指令警察將我釋放。

        正瀏覽網(wǎng)民評論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記者打來了。對方自稱是北京的,此時乘坐高鐵,往我所在的城市趕來。

        記者說,我要做獨家報道,你千萬不要接受其他媒體的采訪。

        我問記者,那你給我什么好處?

        記者在電話里說,我保證你名利雙收。他說得鏗鏘有力,我仿佛看到他在用力拍打胸脯。

        老金頭感慨地對我說,春哥,你歪打正著,走狗屎運了。

        我欣喜若狂,大笑道,老子隊伍又要開張啦……endprint

        猜你喜歡
        老金豬圈隊長
        老金
        脫發(fā) 養(yǎng)“老金”
        劫持“小不點”
        一頭好豬
        揚子江(2017年4期)2017-07-19 08:41:32
        這樣的隊長大家很服氣
        中國式好隊長
        克里斯·埃文斯 論隊長的獨一無二
        電影故事(2016年5期)2016-06-15 20:27:30
        廣場上有什么(短篇小說)
        南方文學(2014年10期)2015-01-09 05:52:04
        單獨中的洞見
        老金
        遼河(2014年1期)2014-02-13 11:55:40
        av在线不卡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久久久| 99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观看| 女同在线网站免费观看| 国产aⅴ无码专区亚洲av| 亚洲乱码av中文一区二区| 欧美日韩中文亚洲另类春色| 亚洲av中文字字幕乱码软件| 成人影院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国产乱xxⅹxx国语对白| 国产福利小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国产精品天堂久久久| 精品无码久久久久久久久水蜜桃| 边做边流奶水的人妻| 亚洲精品aⅴ无码精品丝袜足 | 亚洲成a人v欧美综合天堂| 国产啪精品视频网站| 国产精品色内内在线播放| 91国产自拍精品视频| 激情伊人五月天久久综合| 亚洲欧美国产日韩天堂在线视| 一区二区三区蜜桃在线视频| 亚洲av熟女一区二区三区站| 国产真实乱对白精彩久久老熟妇女 | 国产亚洲精品视频在线| 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 免费无码黄动漫在线观看| 国产主播无套内射一区|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激情视频| 人妻无码中文字幕| 亚洲一区二区综合色精品| 国产亚洲精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少妇真人直播免费视频| 2019最新国产不卡a| 香蕉久久夜色精品国产| 日韩肥臀人妻中文字幕一区 | 2020最新国产激情| 亚洲精品视频1区2区| av人摸人人人澡人人超碰妓女| 日韩丝袜亚洲国产欧美一区| 日本中文字幕有码在线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