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澈

暖詩歌

結(jié)痂的燈光（組詩）

○詹 澈

詹澈，本名詹朝立，生于臺灣。著有詩集《土地請站起來說話》《手的歷史》《海岸燈火》《西瓜寮詩輯》《小蘭嶼和小藍(lán)鯨》《海浪和河流的隊伍》《綠島外獄書》《余燼再生》《下棋與下田》《詹澈詩選》等。

兜售玉蘭花

這感覺會持續(xù)下沉的大都會，路口逼仄

擠滿摩托車與汽車油煙，這人間的

紅綠燈閃爍，輪替，我聞到

玉蘭花的香味，慢慢走來

我看見母親，戴著花布包的斗笠

她向我打招呼，點頭，叩敲車窗

她向我示意，兜售那香味

——昨夜的夢，是真的；

母親，她向我打招呼，示意

然后在窗外，在黎明破曉的邊界消失

我聞到，母親栽種的玉蘭花的香味

但我必須握住方向盤，注視前方

等待下一個綠燈，或是

下一個生存的小站，或是

再一個難于預(yù)測的陷阱——

搖下車窗，露出一線空隙，與光芒

她微笑點頭，交換吧

五十元銅幣與五朵玉蘭花，這價錢與價值

五十年養(yǎng)育猶如記憶那樣長大，或衰老母親，是在我這個年齡就去世了

香氣還在人間——她也留給我

一般的貧窮與普遍的習(xí)氣

不管是否已祭拜過神明或亡靈，這花香

已真實的來人間走過，身后喇叭警促

母親，我必須謹(jǐn)慎又快速經(jīng)過眼前的十字路口

浮 標(biāo)

父輩農(nóng)民的子弟，我一時忘了你的名字，好似

忘了自己的。在各自的旅途中轉(zhuǎn)時相遇

擠出春天的含笑，躬身如稻穗，使使眼色

又帶著秋菊綻開的容顏，我們相認(rèn)了

三十年啦，彼此用力捶打?qū)Ψ降谋郯?/p>

那年秋天放下鋤頭與鐮刀，對著太陽歉疚，轉(zhuǎn)身

去都市拿起圓鍬與榔頭，太陽的額頭

在夏天頂撞他的眉心，擠出汗淚

怪手與推土機，水泥與磚塊

在看不見泥土的街巷間圍堵他的鄉(xiāng)愁

油煙與霓虹燈，在視線里模糊，暈眩從病床上醒來，心電圖宛如田壟與水波他決定再拿回鋤頭的尊嚴(yán)，他的兄弟們工人和農(nóng)民，背靠背的兩座山

還能頂住人類傾頹的靈魂

像是一支大浮標(biāo)，他扛著，那天

他扛著一支突兀的鋤頭，像唐吉柯德的矛

走在大都會叢林的墻垣邊

鋤頭從肩頭冒出了路邊的矮樹籬

仿佛卓別林啞劇中的拐杖

又像扛著一支尖兵的驃騎

要回去原鄉(xiāng)收復(fù)荒蕪的失土，重建堡壘

我?guī)еP走在他旁邊，身后拉長的影子

被踩扁踩痛了，旅途還沒有結(jié)束

我們必須記得多帶種籽與糧食，記得不能再流淚

記憶里的平衡桿

小學(xué)一年級我就開始用鉛筆量身高

有時在夜晚量星星與星星之間的距離

它就像父親用傳統(tǒng)手握秤桿，一頭是米一頭是秤砣

看著秤桿往上斜又下滑達(dá)到平衡時

我站在他旁邊，身高在他皮帶上方一公寸

那時母親瘦小的身軀要跨騎老式大腳踏車

載著超重的裝滿米糠與油香味的麻袋，腳踏車往后翹

她就要我坐在坐椅的前桿上，那樣

可以平衡地往前走，她雙臂夾著我的肩膀

從米廠倉庫安全地回到茅草蓋的土角厝

這平衡的記憶使我長大后，游走在日月的兩邊

常在歐幾米得原理與管仲的輕重理論之間思考

家里那頭專門載貨掛著鈴鐺的黃牛，跪倒了

是吃了母親割回來噴有殺草劑的牛筋草

還是在夏天中午過度勞累中暑，或是

突然睜大眼睛，充滿血絲的狂牛癥

它流著眼淚慢慢斷氣，星星越來越遠(yuǎn)——

父親與母親坐在長板凳的兩頭，掩面嘆氣

我坐在中間，微微靠著他倆瘦削的臂膀

我還記得那晚他倆左右兩邊的體溫，

我在反對瘦肉精牛肉進(jìn)口的會場

看見遙遠(yuǎn)的雨林再被砍伐種植飼料玉米

WTO下世界各國的貿(mào)易順逆差，那些數(shù)字如心電圖

如何在文字的敘述與口語辯論中達(dá)到生態(tài)的平衡

結(jié)痂的燈光

這山村，終于等到那盞路燈

沿著都市的邊緣一直走來

走了幾十年，仿佛走過暗夜

走在自來水管的前面，領(lǐng)先站在村口

青茫茫的燈芒在灰蒙蒙的山嵐中

像蛋白中開始成形的蛋黃

村民心窩深處一丁點的窗口

沒有月亮的晚上村犬有時還會向它吠月

這山村新豎的一盞燈，童年夢中高掛的燈籠

許多年了，還帶著結(jié)痂的傷口，站在這陌生的路燈下

像那些不知何處來又不知多少數(shù)量的蚊蠅蛾蝶

入夜以后從遠(yuǎn)處向這還有家居的山村直撲而來

再饑渴地向那盞路燈飛撲過去，仿佛細(xì)雨蒙蒙

又仿佛漣漪不知有岸，一波連結(jié)一波——

想要看看夜空中的月牙，卻必須用手掌遮住

曠野里這路燈唯一的光害，從手指間隙

我看見燈泡中間一團結(jié)痂的陰影，仿佛日蝕

那些蚊蠅蛾蝶的尸體啊，結(jié)痂在燈泡上

也嚇阻不了后繼者在它周圍飛旋，像不怕結(jié)冰的茫茫雪花

我想在夜里造訪這山村里一位農(nóng)民的父輩

仿佛走了五萬公里的路來到村口

被這村口的路燈給攔下來，停下來思索

要不要再走下去，為自己和別人的土地的未來

向前走，以為路燈即是白天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