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航
【責任編輯:王崇】
《麥田里的守望者》的敘事手法
袁 航
(鄭州升達經(jīng)貿(mào)管理學院外國語系,河南 鄭州 451191)
《麥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國作家塞林格的代表作。在刻畫主人公霍爾頓這一叛逆的少年形象時,作家采用第一人稱經(jīng)驗自我視角和敘述自我視角相融合的敘事手法,于夾敘夾議中增強了小說“少年侃”的藝術(shù)感染力。同時,隱含作者塞林格在描寫霍爾頓充滿世俗的三天流浪生活時不時改變敘事風格,穿插主人公對精神世界的思考,使得人物形象豐滿生動,立體感人。
塞林格;經(jīng)驗自我視角;敘述自我視角;隱含作者
《麥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簡稱《麥田》)是美國作家J.D.塞林格的代表作,自1951年出版以來受到廣泛關(guān)注,深受青少年的推崇和喜愛,被視為美國成長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該書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霍爾頓的少年,他來自于富裕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在著名的寄宿中學就讀,但由于四門功課不及格被學校開除。小說著力刻畫了他離開學校獨自一人在紐約閑逛的三天里“放逐式”的經(jīng)歷,以及這期間的所見所感。本文試圖從敘事學的角度出發(fā),分析作者是如何通過巧妙的敘事技巧和變換的敘事風格塑造了一個敏感、叛逆、富有洞察力卻找不到人生出口的青少年形象。
從整體結(jié)構(gòu)上看,小說采用了“框架敘事”(frame narrative),即通過身處精神病院的17歲少年霍爾頓的第一人稱獨白引出主人公“去年圣誕節(jié)前所過的那段荒唐生活”[1]。小說第一章開篇與第二十六章結(jié)尾首尾呼應,構(gòu)成了整個故事的倒敘式總框架,而位于這個框架之內(nèi)的二十多個章節(jié)則大體按照時間順序依次記錄了“我”探訪老師,與室友打架,離開潘西中學,游蕩紐約,中途回家與妹妹告別等一系列事件場景。離校之后主人公的活動空間不停的變換,幾乎每一章都包含有新的地點:旅館、酒吧、夜總會、車站、溜冰場、中央公園、歷史博物館等。這些場景雖相互支撐,前后偶有聯(lián)系,但更像是一個個獨立的情景小品被主人公串聯(lián)起來即興講述。戴維??洛奇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稱霍爾頓式的語言為“少年侃”(teenage skaz),明確指出了作家苦心營造出的一種“信口開河”——語言即興感:“We don’t so much read it as listen to it, as to a talkative stranger encountered in a pub or railway carriage”[2]。(與其說我們在讀,不如說我們在聽——在聽酒吧間或者火車上偶遇的一位陌生人侃大山。)筆者認為,霍爾頓之所以能帶給讀者侃大山式的真實感,不僅仰仗于塞林格對當時美國青少年語匯、口氣等語言特點逼真的模仿和再創(chuàng)造,同時也離不開作者嫻熟的敘事手法。換句話說,霍爾頓這一鮮活的人物形象既和他滿口污言穢語(damn, to the hell, goddam……)脫不掉干系,更和他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呈現(xiàn)同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
小說的總脈絡是讓17歲的霍爾頓講述16歲的自己——站在孩童與成人節(jié)點處的一段迷惘無措的游蕩經(jīng)歷。全文采用第一人稱敘述,將全部故事的講述任務賦予“我”,即讓此刻的“我”講述過去的“我”。里門指出:“在第一人稱回顧敘述中,存在著經(jīng)驗自我和敘述自我兩種視角?!盵3]結(jié)合《麥田》讀者會發(fā)現(xiàn),雖然小說的開篇與結(jié)尾采用敘述自我視角,主體部分主要采用經(jīng)驗自我視角,但在許多情況下塞林格并沒有將17歲和16歲的主人公割裂開來,而是將這兩種視角悄無聲息地交織在一起,將作為敘述主體的霍爾頓和作為經(jīng)驗主體的霍爾頓巧妙地融合為一體,從而使這一叛逆的少年形象躍然紙上,富有溫度,帶給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這一敘述特點在中譯本中尚不明顯,但在原著中,一般現(xiàn)在時和一般過去時的交替使用從一個側(cè)面反應了兩種敘述視角的融合。小說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如第二章霍爾頓在離開歷史老師的家以后這樣敘述:
“After I shut the door and started back to the living room, he yelled something at me, but I couldn’t exactly hear him. I’m pretty sure he yelled “Good luck!” at me, I hope to hell not. I’d never yell “Good luck!” at anybody. It sounds terrible, when you think about it.”[4]
又如小說第十二章霍爾頓在“歐尼”夜總會遇見哥哥的前女友和男伴,幾番裝腔作勢后,主人公深感乏味,起身告別。
“Then she left. The Navy guy and I told each other we were glad to’ve met each other. Which always kills me. I’m always saying “Glad t’ve met you” to somebody I’m not at all glad I met. If you want to stay alive, you have to say that stuff, though.”[5]
上述兩個片段中都包含了一種相似的敘述模式:先依靠霍爾頓的經(jīng)驗視角帶領讀者進入情境——過去的某一時刻發(fā)生了什么,接下來則讓敘述視角的霍爾頓進行事后的評述。類似畫外音的評論除了提醒讀者“我”此刻是在講述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體現(xiàn)敘事層次外,還有一種從特殊到一般的歸納性口吻。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令事后的“我”不加掩飾地表達質(zhì)疑與厭惡之情的不再是某個具體的個人和場景,而是上升為某個群體、某類場景。至此,個人的好惡變成了一系列面對成人世界的判斷,以及面對成人游戲規(guī)則激烈的思想對抗。如果說引文中經(jīng)驗視角的霍爾頓為我們展示了他敏銳的洞察力,那么敘述視角的他則負責憤世嫉俗地拉攏讀者:瞧,這就是他們的規(guī)則,他們虛偽做作而不自知。有學者指出這兩種視角的交叉使用可以體現(xiàn)出主人公“在不同時期對事件的不同看法或?qū)κ录恼嫦嗯c被蒙在鼓里之間的對比”[6]。但筆者認為《麥田》中大量此類交叉敘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對比,而是強化,不是為了比較現(xiàn)在的霍爾頓和過去的他有多么不同,而是鞏固加強讀者對他固有性格的持續(xù)性印象。正如透過上述幾個事例,讀者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對“假模假式”(phony)的成人世界的藐視和不滿。他拒絕妥協(xié)的叛逆形象就在這樣一次次敘事視角的疊加中愈發(fā)的深入人心。
美國著名評論家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提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即作者的“第二自我”,一個“隱含的替身”。根據(jù)布斯的觀點,隱含作者不同于小說的敘述者,也并非真實的作者,而是作者通過他所創(chuàng)造的敘述者和作品中對人物、事件的安排而投射出的他自己的形象?!拔覀儗λ?隱含作者)的各種秘密的或公開的信奉的反應,將有助于決定我們對作品的反應?!盵7]換言之,有了這樣的隱含作者,作家對作品的介入方式就更為巧妙,趨于隱蔽。同時,隱含作者還能起到引導讀者的作用。在面對含義豐富的作品,進行價值觀念判斷時,讀者可以憑借隱含作者“知道作者要他站在哪里”,持有怎樣的傾向。[8]
小說《麥田》創(chuàng)造了一個卷入的隱含作者。如前文所述,霍爾頓的許多軼事都采用了經(jīng)驗視角和敘述視角交叉運用的方式,一方面提供事件本身,一方面插入人生感悟,這種看似妙趣橫生的敘事顯然是作家精心選擇的結(jié)果。事實上,透過霍爾頓的敘事,讀者會強烈地感受到塞林格隱含作者的形象,而這種形象也必然會引導讀者進一步體會作家的寫作意圖。小說第二十章,喝醉的霍爾頓跑到中央公園看鴨子,鴨子沒見到卻在天寒地凍中想起了患白血病逝去的弟弟艾里,想起了艾里的墓地。小說的基調(diào)在這一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9]:
“雨點打在他的混帳墓碑上,雨點打在他肚皮上的荒草上。到處都是雨。所有到公墓里來憑吊的人都急急奔向他們的汽車。就是這一點,差點兒讓我發(fā)瘋。所有那些來憑吊的人都能躲進自己的汽車,聽收音機,然后到什么安樂窩里去吃晚飯——人人都這樣做,除了艾里。我實在受不了這個。我知道在墓地里的只是他的尸體,他的靈魂已經(jīng)進了天堂,等等,可我照樣受不了。我真希望他不躺在公墓里??上悴徽J識艾里。你要是認識他,就會懂得我說這話的意思。有太陽的日子倒還馬馬虎虎,可太陽只是在它想出來的時候才出來?!?/p>
霍爾頓的這段對死亡的議論獨白控制得恰到好處,敘述、描寫、抒情和議論被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此段引文依然采用經(jīng)驗視角和敘述視角相融合的寫法,但與霍爾頓之前漫無目的、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不同,該段流露出詩意的寧靜。雨中的墓地如同一個充滿悲劇性的諷刺,帶給讀者陌生化的閱讀體驗?;钊怂纳⒈继樱廊吮弧皰仐墶?,象征著純真的艾里不復存在,成人世界最終背叛了純真。特別是最后一句“太陽只是在它想出來的時候才出來”,原文一般現(xiàn)在時的使用似乎在無奈地揭示一個人生的真相。
小說中具有類似風格的“霍氏感悟”還有幾處,如霍爾頓回憶和心愛的女孩一起下棋,和出租車司機探討中央公園冬天鴨子的去向,在自然博物館看到玻璃罩子里的展品,感慨有些事物應該永遠保持老樣子。這些與霍爾頓信口開河的敘事風格迥然不同的片段擁有共同的特點:污言穢語減少,敘事節(jié)奏突然放緩,內(nèi)容感性而富有詩意,蘊含引而不發(fā)的哲理。文中心煩意亂、滿口臟話的少年開始顯露出多愁善感和細膩的一面。
筆者認為,這種敘事風格的變化應歸因于“隱含作者”塞林格的強勢介入。隱含作者有意選擇了讀者閱讀的東西,并一步步引導我們?nèi)ビ|及更深層的內(nèi)容?;魻栴D的每一次講話,每一個姿態(tài)都以“隱含作者”在講述。敘述者貌似只在扮演自己的角色,而事實上卻在告訴我們需要知道什么。正像布斯指出的那樣,“隱含的作者的感情和判斷,正是偉大作品構(gòu)成的材料”。塞林格在《麥田》中向來不懼發(fā)出主觀的、非中立的、帶有明顯傾向性的聲音,他怒斥成人社會的圓滑世故、矯揉造作,堅守我行我素、特立獨行,但與此同時,他似乎并不滿足讓頭戴紅色獵人帽的霍爾頓從頭至尾“黑話”連篇。隱含作者的塞林格希望讀者一方面依靠主人公的眼睛批判現(xiàn)實世界,一方面借助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守望精神家園。冰河之上的鴨子,博物館里的愛斯基摩人,憂傷的名叫琴的女孩……這一系列唯美的具有象征主義的意象能夠讓失落的主人公得到暫時的慰藉,保留對這個世界美好單純的愿景。所以流浪在繁華紐約街頭的少年是獨一無二的: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怨憤,他對這個世界有所依戀。他是夜總會、酒吧、小旅社里萎靡不振的小混混,也是博物館、中央公園里溫情感傷的少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塞林格變化的敘事風格使得主人公的形象如同生活本身一般復雜豐滿。
綜上,塞林格通過《麥田》向讀者充分展示了他是如何深思熟慮地塑造人物——不僅憑借惟妙惟肖的語言技巧,更依靠精湛的敘事藝術(shù)。小說中他運用第一人稱敘事,以一種蔑視卻又不乏新鮮感的視角來透視成年世界;經(jīng)驗自我視角與敘述自我視角的交叉疊加進一步豐富了敘事層次,加強了人物的戲劇效果;多變的敘事風格讓讀者不僅看到了一個叛逆者,更記住了一個真誠、敏銳、具有洞察能力的文學主人公形象。可以說,塞林格的敘事使得讀者把霍爾頓當作他們自我形象的一部分。他的困頓仿徨不僅代表他自己,更是一代美國青年人精神風貌的縮影?;魻栴D是塞林格筆下耀眼的燈塔,透過時空,向所有那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年輕人發(fā)出召喚的光。
[1][9]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M].施咸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7.1.160.
[2]Lodge,David. The Art of Fiction[M].London:Penguin Books,1992.18.
[3]Rimmon-Kenan, Shlomith. Narrative Fiction: Contemporary Poetics[M].New York:Methuen,1983.110.
[4][5]Salinger,J.D. The Catcher in the Rye[M].New York:Little Brown Company,1951.15-16.87.
[6]胡愛華,朱莉.《麥田里的守望者》的敘事策略[J].遼寧工學院學報,2005,(8):44-46.
[7]W.B.布斯.小說修辭學[M].華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80.
[8]程錫麟,王曉路.當代美國小說理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26.
漢 屯羹流遠
I71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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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10-0069-04
2017-08-05
袁航(1984-),女,河南鄭州人,講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