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心靈的院子
◎董改正
朋友寫了一首詩,叫《如果,有個院子》。他在詩的左邊種了幾株薔薇,右邊栽了兩棵芭蕉,中間留一條小徑,“看陽光和風在這里停留、拐彎,像親人從遠方歸來”。他說有個院子,是為了給自己“寂靜之美/和它虛度”?!疤摱取边@個詞打動了我。
炊具在廚房,飯桌在餐廳,接待客人在客廳。書在書房,床在臥室,洗漱方便有衛(wèi)浴,晾衣服在陽臺,瞭望有窗戶。一個人的業(yè)余完全可以在“家”內完成,為何你我的心里,還盼望有個院子?
馮唐說:“要有個大點兒的院子。有樹,最好是果樹或花樹或者又開花又結果。每年花樹開花那幾天,在樹下支張桌子,擺簡單的酒菜,開順口的酒,看繁花在風里、在暮色里、在月光里動,也值了?!?/p>
林語堂在臺北“有不為齋”居住時,看著自己的院子說:“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果然快哉。老舍的院子叫“丹柿小院”,因為種了柿樹,他說:“院子必須很大,靠墻有幾株小果木樹,除了一塊長方的土地,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地方就都種著花草?!?/p>
葉圣陶的院子有三進,院內有一字影壁、倒座房,走廊。正房院帶垂花門,內有抄手廊、坐凳欄桿,廊墻上嵌有什錦窗。正房院內四棵樹,北屋兩棵海棠,南院一棵白丁香、一棵黑棗樹?!拔以谛⌒〉拇镒?,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就寫在這個院子里。
院子也看不少了,它都有些什么用呢?看花,花樹下喝酒;看樹,看樹上的天和月;看柿子,院內“抄手”,閑庭信步。好像都是一些“虛”的東西,花大力氣整來一個院子,就是為了“閑”后的“信步”,值嗎?飯后去公園不也行嗎?種花栽樹喝酒,似乎都是些無用的事,都是虛度時光,這樣是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嗎?
人生要怎樣才叫不虛度?一個人的生活若是密不透風,他的心庭一定荒蕪不堪,他一定會覺得喘不過氣來。一個富商讓畫家給他畫一幅荷花,畫家畫了一桿荷,其余都是粼粼水紋,索銀十兩。富商心疼銀子,央求他多畫一點,他就加了一些荷葉,退給富商二兩銀子。富商高興了,讓他再加幾桿花,畫家添了三桿,退銀三兩。富商樂壞了,說:“您給我再添幾片葉子吧!”畫家把剩下的銀子全部退給他,將硯池里的墨一股腦潑到紙上,說:“你拿走吧,已經(jīng)滿了!”填滿工作和“實”的生活,就是那一紙濃墨。
生活需要留白,那些看起來無用的“虛”,就是留白,如栽花種樹,如月下獨酌,如庭中聽簫。這些“虛”,讓“實”成了圖畫;這些“無”,讓“有”意蘊悠悠。屋子雖然具備了休息的一切功用,但它“有道理,沒故事”,它是公文式的,不像院子,院子是詩歌,是戲曲,是散文。院子是心靈的延伸,院子是屋子的留白。
院子是家與世界之間的緩沖。開門即紅塵,進門即家庭,這樣的句式生硬冷峻。有院子就好,進來院子,有花有樹,有石桌子,桌子上畫著棋盤,母親坐在矮凳上擇菜,妻子正在晾衣服,孩子正在觀察一只螞蟻的去向,你就莞爾了;從家出來,院子里有落葉,菊花夜發(fā)了好多枝,葉片上的白露瑩瑩,一只鳥抓著樹枝,好奇地歪著腦袋看著你,你就微笑了。
庭院深深深幾許,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個院子隔出了神秘和傳奇。“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一道院墻,隔出了詩意和懷想?!敖钑鴿M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一扇院門關出了一個心靈院落。
這樣的院子,是畫家《蛙聲十里出山泉》的那些彎,是書家濃淡相生的那些“淡”,是文似看山不喜平的“遮”,是九曲橋彎彎曲曲的“折”。每個人都該有這樣一個心靈院落,以緩沖世俗巨大的沖撞,以抵御市聲喧騰的侵蝕,以營造一個心靈的棲息地,讓我們進院看花,開門見樹,讓鳥聲入夢,讓明月半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