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汪大賀
摘 要:《野草》的《題辭》不應(yīng)該僅僅從魯迅政治感覺的角度去理解,更應(yīng)該從他的人生觀、世界觀的角度理解。它體現(xiàn)出尼采思想的影響:世界是個有機體,永遠處在運動狀態(tài),充滿著矛盾、沖突,個體生命和萬物一樣,有生也有死,但是,世界卻生生不息?!拔摇比缤恢辍耙安荨币粯?,雖然不斷遭到踐踏,卻頑強地生存著,堅守著自我?!拔摇弊鳛橐恢辍耙安荨币矔皇澜鐨?,但也仍然坦然無畏,因為“我”自信是充實的。“我”將“野草”呈現(xiàn)在所有人面前,作為生命存在的證明。
關(guān)鍵詞:魯迅;尼采;《野草》;《題辭》
作者簡介:王學謙,男,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汪大賀,男,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魯迅對尼采的借用與融合”,項目編號:15YJA751029
中圖分類號:I21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5-0136-07
《野草》的《題辭》(1927)既是一篇單獨的散文詩,又是一篇類似“序言”的文字,是理解《野草》思想——魯迅哲學的重要途徑。因此,《題辭》歷來為學界所重視,但是,長期以來,人們往往喜歡從當時社會政治形勢的角度去認識它,特別強調(diào)“四一二”“四一五”等政治事件對《題辭》的決定性意義。我以為,這固然凸顯了魯迅當時的政治感覺,卻忽略了《題辭》對整個《野草》內(nèi)涵的暗示。我們首先應(yīng)該考慮它是《野草》的“序”,是對整部《野草》精神姿態(tài)的形象表述?!兑安荨分械淖髌?,創(chuàng)作于1924年到1926年,是魯迅五四時代思想的一個高峰。如果說《野草》是魯迅哲學的話,那么《題辭》也可以說是魯迅哲學的哲學。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對《題辭》的分析從形而上的層面理解魯迅的更為抽象的哲學。這是魯迅留日時期就逐漸建構(gòu)起來的浪漫哲學,其核心是尼采哲學和摩羅詩學。汪暉曾將“反抗絕望”看作是魯迅的哲學,而“反抗絕望”卻和尼采、拜倫等人的精神實質(zhì)具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本文就是從魯迅對尼采哲學的借鑒、吸收這一角度來分析《題辭》。
著名魯迅研究者孫玉石在他的《野草》研究中特別強調(diào)了“四一二”“四一五”事件對《題辭》的重大影響:
《題辭》寫作的時間是1927年4月26日深夜里。這個日子,離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政變,開始對共產(chǎn)黨人和民眾進行血腥的屠殺,只有十四天;離廣州的“四一五”反革命事變,實行白色恐怖只有十一天。在廣東,當時被殺害的共產(chǎn)黨人和工人在兩千名以上。魯迅任教的中山大學就有四十多名學生被捕。這是一個震驚世界和人心的大事變。魯迅的改革中國社會的思緒與生命存在的哲理思考,自然不能避免受到這一事變的沖擊和影響。離開這一現(xiàn)實的存在就很難說清楚《題辭》的復雜的內(nèi)涵。[1](P3)
在更早的時候,何春才——當年在廣州曾經(jīng)和魯迅有過交往的青年,也在回憶文章中以上述思路去解釋《題辭》。何春才、廖立峨在廣州曾經(jīng)拜訪魯迅,并請教《題辭》的旨意。何春才回憶說:
立峨問魯迅先生:“近來有沒有寫文章?”他說寫了一篇《野草·題辭》,已經(jīng)連同《野草》寄到北京去付印了。立峨問他可不可把底稿給我們看看。他就從抽屜里拿出底稿給立峨。立峨認真看了兩遍就傳給我。我反復細看,無法看懂,便請魯迅先生解釋一下。他說這很難解釋,也用不著解釋。現(xiàn)在看不懂,將來會看得懂的。他這樣答復不能滿足我渴望了解的要求。我們硬著頭皮要求他幫助我們看懂。他笑而未答。立峨也很想知道,又懇切地請他談。他說:“寫《野草·題辭》是在深夜,這是我寫作的老習慣了。從窗口望出去,樓下有荷槍實彈的警察站崗放哨,天地在黑暗統(tǒng)治下,我想得很深,很遠;想想過去,看看現(xiàn)在,展望將來,把自己千頭萬緒的想法總結(jié)了一下,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又問他:“‘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這段話是什么意思?”他高興地說,你注意到這點,就懂得一半了。立峨覺得時間不早,又擔心我糾纏不休,便起身告辭。
魯迅離開廣州一個多月,大革命在廣州爆發(fā)了!這時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地火”!“熔巖一旦噴出”包含著什么意義
從引文可以看出,魯迅其實并沒有將《題辭》指向具體事件,而是從窗外眼前的景象把自己的想象擴展開來。我以為,這是魯迅對廣泛而抽象的象征性的追求。而何春才在結(jié)尾的地方卻強行將《題辭》中的話與后來廣州發(fā)生的重大政治事件聯(lián)系起來。顯然不合常理。社會重大政治事件一定對當時的魯迅構(gòu)成重大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未必就一定會簡單而直接地反映在《題辭》中,他具有多種選擇的可能性。魯迅的創(chuàng)作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感,但同樣具有強大的超越性和文學性。他不可能僅僅將自己的心靈局限在政治這個狹小地帶。這就像“三一八”慘案對魯迅的影響一樣,在“三一八”慘案后,魯迅寫了一系列雜文,也有《記念劉和珍君》這樣飽含激情的散文、《淡淡的血痕》這樣的散文詩。不同的文章具有不同的風格和意蘊。魯迅說《淡淡的血痕》是因為段祺瑞政府槍殺徒手的民眾而作,但這篇作品卻不能僅僅從這一角度理解,更應(yīng)該從魯迅的哲學來理解。它基于具體政治事件卻又超越了具體政治事件。魯迅把具體的政治事件轉(zhuǎn)化、提升為一種對世界、人生的抽象思考了,或者說轉(zhuǎn)化為一種尼采式的哲學了。我們可以從那些雜文、散文中大致看到作為具體的政治事件的“三一八”慘案,但是,從《淡淡的血痕》里卻無法看到這些具體的東西,所看到的是高度抽象的象征,一種廣泛的深刻的人生、世界的悲劇體驗及其反抗精神。我們不能還原說“叛逆的猛士”就是劉和珍、楊德群等人,卻可以說“叛逆的猛士”是魯迅憧憬的帶有尼采超人意味的英雄。政治事件淡薄、模糊了,但卻帶來了更大的穿透力和普遍概括性。
《題辭》所表達的基本上是尼采式的浪漫主義/存在主義精神。它顯然是那種浪漫主義的有機世界觀。世界是一個有機體,是“生成”的、變動不居的,是潮涌般地向前運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它不斷沖突,個別的事物有生有死,但是整個世界卻是生生不息,不斷向前涌進,非善非惡。這是尼采所說的“大地”?!拔摇薄恢晷⌒〉摹耙安荨保腿f物一樣,也是時時變化的,不斷拋棄過去,同時,與這個世界之間也存在著尖銳的對立,“野草”也會被世界毀滅,但也仍然坦然無畏,放聲大笑。endprint
尼采也曾經(jīng)將世界——“大地”的存在看成是“混沌”,存在是無序、無規(guī)律的,不斷變化,并不朝向某種方向,永遠處于多樣性的狀態(tài)。古希臘悲劇就是混沌的世界觀,世界是偶然的、任意的。按照海德格爾的解釋,“關(guān)于作為‘混沌的世界整體的觀念是要防御一種對存在這整體的‘人化。所謂‘人化既包括根據(jù)一個創(chuàng)造者的決定對世界的道德解釋,也包括根據(jù)一個偉大的工匠(即造物主)的活動對世界的相應(yīng)的技術(shù)解釋。但‘人化也包括一切把秩序、劃分、美、智慧強加于‘世界的做法”[3](P341—342)。這是古希臘赫拉克利特的世界觀的調(diào)整、變異,一切皆流,無物常駐,萬物毀滅、再生,一切都毀滅、再生,“成為生成的永恒之樂——這種歡樂本身也就包含著對毀滅的歡樂……”[4](P70)以賽亞·伯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中認為,浪漫主義最持久的影響是這樣一種觀念:沒有結(jié)構(gòu)的世界,不屈的意志。伯林說,浪漫主義對西方世界觀構(gòu)成了猛烈的攻擊和顛覆。在18世紀以前,西方主流文化是蘇格拉底的“求知”,相信世界存在著一種本質(zhì)或結(jié)構(gòu),人類通過知識就能夠把握世界,無論這種知識是哪種學科哪種專業(yè)或類型,也無論人們對這些知識有什么樣的觀點,人們都普遍相信存在著這樣的知識。但是,到了浪漫主義時代,這種信念遭到顛覆,“即認為世上并不存在事物的結(jié)構(gòu)。不存在一個你必須適應(yīng)的模式。只有一樣,那就是世界是永無止境的自我創(chuàng)新,如果不把世界說成涌流的話。……世界是一個永遠挺身向前、永遠自我創(chuàng)造的過程,要么對人充滿了敵意——叔本華就這么認為,某種程度上來說尼采也這么認為,因此,它會顛覆人阻止它、組織它、在它懷抱里依然自得以及把它弄成一個宜家宜居的安樂窩的所有努力;要么對人充滿友善,有人這么認為。說它友善,是因為通過你對它的認同,通過你在其中進行創(chuàng)造,通過你把自己投入這個偉大的過程,通過你發(fā)現(xiàn)自身蘊藏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這種創(chuàng)造性力量,你會發(fā)現(xiàn),同樣存在于外部世界,通過一方面認識精神,另一方面認識物質(zhì),通過把整體視為一個巨大的自我組織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過程,最終你將得到自由”[5](P120)。所謂“不屈的意志”就是,“人們所獲得的不是關(guān)于價值的知識,而是價值創(chuàng)造。你創(chuàng)造價值,創(chuàng)造目標,創(chuàng)造目的,最終創(chuàng)造出自己關(guān)于世界的愿景”[5](P120—121)。浪漫主義這兩種特點一直貫穿到存在主義乃至后現(xiàn)代主義那里。魯迅從早期開始接受的以尼采和摩羅詩人為核心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都包含著對“沒有結(jié)構(gòu)的世界和不屈的意志”這兩種基本原則的認同。意志是世界的本體,各種事物都有意志,意志沒有方向,總是在盲目地運動,沒有終止,是一個徹底的悲劇。尼采堅持這種悲劇,卻又用強大的英雄氣概(超人精神)面對這種悲劇,把自己看成是樂觀的悲觀主義者。魯迅通過廚川白村所接收的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則將尼采的“生成”說成是“綿延”,一切都在運動、變化,是持續(xù)的經(jīng)驗之流,“這是一條無底的河、無岸的河,它不借可以標出的力量而流向一個不能確定的方向”[6](P68)。
中國老子的世界觀也具有類似特點,“道”是不確定的,無知無識,盲目地運動,“惟恍惟惚”“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反者道之動”,物極必反,萬物相互沖突、矛盾,到達一定程度就會朝著相反的方向運行。但是,老子以弱為強,以弱的方式強化自我,沒有像叔本華、尼采等人那樣強化萬物各自的欲望、意志,而強調(diào)減少意志、欲望,“弱者道之用”,從而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又提出“永恒輪回”的觀念,在生成、變化的觀念上投入“輪回”的陰影。這種對“永生”的信念卻并非如基督教的天國那樣幸福、完美,而是加劇了人生的悲劇性?!拜喕亍笔侵敢酝臓顟B(tài)會重新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之中,這無疑又增強了人生的悲劇意蘊。這和加繆的西西弗斯命運是一樣的。如果時間是無限的,世界的粒子是有限的,則必然會不斷重復。即使現(xiàn)在這種生活方式將來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也依然堅持自己,毫不動搖。其實,尼采無非是在強調(diào)世界的悲劇性和永不屈服的精神而已。
首先,《題辭》的首句就揭示了一個生成的世界,即將自我置身于沒有結(jié)構(gòu)的世界之中:“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盵7](P159)“沉默”之所以“充實”就在于它指向個體生命的自我體驗,通過心靈的體驗能夠直達事物的本質(zhì),“開口”之所以“空虛”就在于語言無法把握流動著的世界。個體生命被納入了語言/世界/社會秩序之中,秩序化無情地將個體生命納入自己的鐵床之中。這和《狂人日記》是一致的??袢耸恰俺聊钡模驗樗目駚y囈語業(yè)已與社會語言秩序完全斷裂,直指自我本心,才說出了真相,因而,也是“充實”的。狂人病愈,他可以和社會語言交流、對話,同時也喪失了個體生命的意義?!堕L明燈》的主人公是瘋子,因為瘋了,從社會語言系統(tǒng)中剝離出來,他才看穿吉光屯的愚昧。這種“沉默”與“開口”的體會只有從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的角度才可以理解,也只有從浪漫主義那里才可以成立,并非僅僅是指現(xiàn)實的思想不自由。歌德說生命之樹常綠,理論永遠是灰色的,也就是這個意思,這是浪漫主義的信條。如果從啟蒙理性的角度看,理性是可以把世界納入自己的普遍理性的囊中的。尼采認為,語言本身是隱喻的,語法是邏輯的,并不能走近“自在之物”,它只能將存在納入我們的理性之中,是形而上的。魯迅對《題辭》的首句也有類似的解釋,也是這個意思:
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jīng)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8](P18—19)
接著,《題辭》在流動的世界中展開自我的頑強、自信,即魯迅的“不屈的意志”:endprint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7](P159)
在這樣一個變化的世界之中,“自我”和萬物一樣,也在不斷的變化、涌進之中,不斷拋棄舊我,朝向新我,對于死去的過去的舊我,并不感到遺憾、惋惜,因為我由此知道了這個舊我所做的一切,我自信、充實。魯迅在《寫在〈墳〉后面》中說:“倘要掘坑,那就當然不過是埋掉自己。總之: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陰一同逝去,在逝去,要逝去了?!贿^如此,但也為我所十分甘愿的?!盵9](P283)憎恨“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即“野草”——“自我”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尖銳對立?!暗孛妗笔巧鐣F(xiàn)實的象征,社會現(xiàn)實一方面呼喚英雄或覺醒者,并以此作為文化的業(yè)績或進步,另一方面卻要扼殺他們,“夢醒了無路可走”?!耙安荨笔俏业纳?,是從我的生命泥土中生長起來的,是“不屈的意志”的象征?!耙安荨蔽≈按蟮亍钡臓I養(yǎng),頑強生長,“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競爭、搏斗。魯迅曾經(jīng)對許廣平說:
走“人生”的長途,最易遇到的兩大難關(guān)。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傳是慟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來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見老虎,我就爬上樹去,等它餓得走去了再下來,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餓死在樹上,而且先用帶子縛住,連死尸也決不給它吃。但倘若沒有樹呢?那么,沒有法子,只好請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窮途”了,聽說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卻也像在歧路上的辦法一樣,還是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荊棘毫無可走的地方過,不知道是否世上本無所謂窮途,還是我幸而沒有遇著。[10](P12)
“野草”盡管不斷遭到“踐踏”“刪刈”,但是,我仍然坦然、自信、驕傲。這種坦然大笑,也很有些尼采意味,尼采的樂觀的悲觀主義精神就是面對死亡大笑的一種精神。
這種“不屈的意志”以“野草”作為象征,魯迅是有著自己的用意的。它在形象上給人一種平凡、普通的感覺,同時又是野生的、邊緣的意思,這是和主流、正宗相區(qū)別的存在方式,也是與社會總體性相對立的姿態(tài),尤其是對現(xiàn)代評論派的“正人君子”的對抗。魯迅在《華蓋集·題記》中說:“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chuàng)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shù)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砂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nèi)ヅ闵勘葋喅渣S油面包之有趣。”[11](P4)在上海的一次演講中,魯迅又說:“就我自己說起來,是早就有人勸我不要發(fā)議論,不要做雜感,你還是創(chuàng)作吧!因為做了創(chuàng)作在世界史上有名字,做雜感是沒有名字的,這得聲明一句,是:這些勸我做創(chuàng)作,不要寫雜感的人們之中,有幾個是別有用意,是被我罵過的,所以要我不再做雜感?!盵12](P192—193)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盵7](P159)這一句所指并非某個政治事件,它很抽象,仍然是形而上層面的。魯迅學過地質(zhì)學,他用“地火”“熔巖”這類地質(zhì)學的詞匯暗示著世界/社會的沖突、運動,以及“野草”——自我和個別事物的死亡。有機世界觀對于運動的認同也包含著對死亡的面對。魯迅未必會事先預料到某種具體的社會事件的發(fā)生,但他感到一種緊張、激烈的矛盾沖突,這可能造成巨大的社會變動,并帶來嚴重的后果,諸如大面積的毀滅,“我”也難逃被毀滅。但無論怎樣,世界/社會總是那樣運動、沖突的,這是一種不可改變的狀況。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就描述了一個充滿殘酷沖突、斗爭的宇宙觀:人類的進化就是在斗爭中展開的。沒有絕對的和平,即使存在著一時的和平,不過是矛盾減小、變?nèi)醯木壒?。生命必須直面斗爭,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在《隨感錄·生命的路》中,魯迅說,生命是不怕死的,總是不斷向前涌進的,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具體的個別的人死去,也是常態(tài),沒有必要特別悲哀。
這里,我想起魯迅對于“革命”的矛盾態(tài)度。魯迅用尼采的浪漫主義/存在主義的有機世界觀和超人氣概衡量革命、革命者,這一方面使他樂于接受革命、敬佩那些真正的英雄般的革命者,另一方面又使他意識到,革命和個人尤其是和知識分子存在著尖銳的沖突,個人就如同被投入到永無止息的世界運動之中,必定是悲劇的,雖然從道理上說是不可避免的,但總是令人痛心的。這是困擾、糾結(jié)魯迅的重要問題。
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魯迅不僅從來不反對“革命”,還急切地渴望“革命”。魯迅1925年和許廣平通信的時候就說,“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10](P39—40)。魯迅到廣州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和創(chuàng)造社的革命文學提倡者們聯(lián)合起來。到了廣州之后,廣州的氛圍也激發(fā)起他的革命渴望。但是,他的革命卻和那些后來討伐他的革命文學提倡者的革命有所不同。在很大程度上,魯迅是以浪漫主義的有機世界觀來看待、接受革命的,這和他的“進化論”也相互呼應(yīng)。即使在“左聯(lián)”時期,他接受了唯物主義,也仍然帶有一定的浪漫主義有機世界觀的因素,革命是不斷克服矛盾、打破平靜的停滯狀態(tài)的運動方式,“其實‘革命是并不稀奇的,惟其有了它,社會才會改革,人類才會進步,能從原蟲到人類,從野蠻到文明,就因為沒有一刻不在革命。生物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和猴子是沒有大兩樣的,人類和猴子是表兄弟。但是,為什么人類成了人,猴子終于是猴子呢?這就是因為猴子不肯變化——它愛用四只腳走路”[11](P418)。在魯迅的眼中,孫中山之所以偉大,就在于他永遠革命,不停止自己的腳步。魯迅在中山大學講話,希望學生們發(fā)揚孫中山的永遠革命的精神,使中山大學這樣的革命后方不要成為懶人享福的地方,要永遠彌漫著革命精神。以往革命之所以遭受挫折,就是因為放棄了永遠革命,而滿足于眼前的小小的勝利。在《慶祝滬寧克服的那一邊》中,魯迅引用了列寧的話,提醒革命者,不能陶醉于眼前的勝利,不能放松自己的肌肉、忘卻革命的進擊,防止敵人恢復自己的力量,東山再起。革命文學提倡者與魯迅發(fā)生沖突,是尼采式的浪漫主義有機世界觀與機械唯物論之間的沖突。在魯迅這里,革命是社會有機體尋求進步的不斷運動,是流動的、永無止息的,而成仿吾們的革命則是戰(zhàn)勝黑暗迎來美好的明天,推翻不合理的現(xiàn)實,建設(shè)一個完美的社會。因此,成仿吾們往往批評魯迅過多地看到黑暗,看不到光明的前途,是落伍者,總是停留在已經(jīng)逝去的阿Q時代,而魯迅則嘲諷成仿吾們膚淺甚至投機。在《鏟共大觀》《太平歌訣》等文章中,魯迅尖銳地指出群眾的普遍愚昧,諷刺革命者躲避黑暗,無視普遍的社會存在,指出革命必須正視這些黑暗的存在,正是因為這種黑暗的存在才需要革命,如果革命必須前面掛著光明、出路的包票,那這種革命簡直連投機者都不如。endprint
直到“左聯(lián)”時期,當“左翼”作家與他產(chǎn)生分歧、矛盾的時候,他雖然感到郁悶、痛苦,卻也并不否定革命,革命總是要采取非常手段——這是浪漫主義英雄史觀的基本觀點。歷史進步、社會運行不可能是一個圓滿的過程,英雄是歷史的動力,英雄為了歷史進步不惜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革命者為達到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話,我是以為不錯的。所以即使因為我罪孽深重,革命文學的第一步,必須拿我來開刀,我也敢于咬著牙忍著。殺不掉,我就退進野草里,自己舔盡了傷口的血痕,決不煩別人傅藥”[8](P628)。這話雖然帶著不平的牢騷,但是也并未否定革命本身。
但是,另一方面,魯迅也意識到革命和個人尤其是和知識分子之間存在著難以克服的矛盾。魯迅在《關(guān)于知識階級》《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認為文藝與政治總是處于尖銳的對立狀態(tài),根本無法調(diào)和。文學家總是表達自己的真實體驗,也要代表社會大多數(shù)人發(fā)出聲音,“要是發(fā)表意見,就要想到什么就說什么。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12](P190)。魯迅所說的“真的知識階級”是帶有尼采式超人氣息的知識精英或社會英雄,而非現(xiàn)代評論派所倡導的那種類型的知識分子。他們往往是先覺者,思想走在社會的前邊,永遠不滿足于現(xiàn)狀,堅持自己的信念,總是批判社會,總是提出自己的主張和見解,他們的命運注定是悲劇的。文藝能夠使社會分裂,卻也能帶來社會的進步,但是,政治家卻要維護社會現(xiàn)狀,這也并非僅僅是消極的,也包括維護民族思想統(tǒng)一,增加、壯大社會、民族的凝聚力,文學家雖然也促進社會進步,卻又導致社會分裂,“思想一自由,能力要減少,民族就站不住,他的自身也站不住了!現(xiàn)在思想自由和生存還有沖突,這是知識階級本身的缺點”[12](P190)。這是魯迅意識到的尖銳問題。所以政治家與文學家之間往往存在著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矛盾。文學家往往死后四五十年才能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可。在“左聯(lián)”成立的大會上,魯迅仍然流露出這種傾向。他強調(diào)革命有“污穢和血”,知識分子更為痛苦,“以為詩人或文學家高于一切人,他底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貴,也是不正確的觀念。舉例說,從前海涅以為詩人最高貴,而上帝最公平,詩人在死后,便到上帝那里去,圍著上帝坐著,上帝請他吃糖果。在現(xiàn)在,上帝請吃糖果的事,是當然無人相信的了,但以為詩人或文學家,現(xiàn)在為勞動大眾革命,將來革命成功,勞動階級一定從豐報酬,特別優(yōu)待,請他坐特等車,吃特等飯,或者勞動者捧著牛油面包來獻他,說:‘我們的詩人,請用吧!這也是不正確的;因為實際上決不會有這種事,恐怕那時比現(xiàn)在還要苦,不但沒有牛油面包,連黑面包都沒有也說不定,俄國革命后一二年的情形便是例子。如果不明白這情形,也容易變成‘右翼”[8](P234—235)。因而,魯迅有時甚至帶有濃重的虛無色彩,“不過,社會太寂寞了,有這樣的人,才覺得有趣些。人類是歡喜看看戲的,文學家自己來做戲給人家看,或是綁出去砍頭,或是在最近墻腳下槍斃,都可以熱鬧一下子。且如上海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圍著去看,他們自己雖然不愿意挨打,但看見人家挨打,倒覺得頗有趣的。文學家便是用自己的皮肉在挨打的啦!”[13](P119—120)
總之,革命是社會變革、進步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但是,對于個人尤其是真正的作家或知識分子而言,革命卻意味著苦難、犧牲,所以,剛硬的魯迅在這里卻露出柔軟的一面,他說:“老實說,遠地方在革命,不相識的人們在革命,我是的確有點高興聽的,然而——沒有法子,索性老實說罷——如果我的身邊革起命來,或者我所熟識的人去革命,我就沒有這么高興聽。有人說我應(yīng)該拼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為然,但如叫我靜靜地坐下,調(diào)給我一杯罐頭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8](P30)在給朋友的通信中,他甚至對廣州人把他當成“戰(zhàn)士”而感到不安、困惑,因為他想到了秋瑾的死。所以,他對革命又有另一種期待、渴望:革命不是讓人死,而是讓人活。這也是他主張韌性戰(zhàn)斗反對赤膊上陣的原因之一,“‘人生必死的運命卻無法回避,所以危險也仿佛用不著害怕似的。但我并不想勸青年得到危險,也不勸他人去做犧牲,說為社會死了名望好,高巍巍的鐫起銅像來。自己活著的人沒有勸別人去死的權(quán)利,假使你自己以為死是好的,那么請你自己先去死吧。那么諸君中恐有錢人不多罷。那末,我們窮人唯一的資本就是生命。以生命投資,為社會做一點事,總得多賺一點利才好;以生命來做利息小的犧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從來不叫人去犧牲,但是也不要再爬進象牙之塔和知識階級里去了,我以為是最穩(wěn)當?shù)囊粭l路”[12](P193)。
再回到《題辭》。在“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之后,突然魯迅語鋒一轉(zhuǎn):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7](P159—160)
這里與上文形成一個巨大的矛盾漩渦:從激烈的沖突世界到靜穆的世界,從坦然大笑到不能坦然大笑。這種矛盾,我以為就是上述魯迅思想矛盾的暗示。魯迅壓低了自己的調(diào)門,表明他對現(xiàn)實的謹慎態(tài)度,他覺得自己無論怎樣都不能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現(xiàn)實的風暴之中,卻又對自己的“野草”充滿真誠的自信,無論如何,這是自己生命的真實寫照,飽含自我生命豐富的痛苦、頑強的求索,即使死亡與朽腐,也依然是自我生命存在的證明,因為任何人也逃離不了時間的限制,同時也意味著世界、自我的更新。
參 考 文 獻
[1] 孫玉石:《現(xiàn)實的與哲學的》,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2] 何春才:《魯迅回憶錄》(上),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研究月刊選編,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3] 海德格爾:《尼采》(上),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
[4] 尼采:《看哪這人》,張念東、凌素心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
[5] 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洪麗娟、孫易譯,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譯林出版社,2008.
[6] 柏格森:《形而上學導言》,劉放桐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3.
[7]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8] 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9]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0] 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1] 魯迅:《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12] 魯迅:《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文學出版社,1981.
[13] 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責任編輯 馬麗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