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6月24日,戴鵬海先生的女兒嵐嵐、登登,從大洋彼岸發(fā)出父親病逝于美國紐約的訃告。聞訊后,在極其沉重、惋惜的情緒中,與鵬海兄二十多年相識、相知的往事,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腦際,斷斷續(xù)續(xù)……
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思想大潮在中國社會各層面洶涌澎湃。與文學界、歷史界和美術界等相較,音樂理論界的聲浪似乎不夠強烈,觸動“禁區(qū)”的行動往往滯后。經居其宏先生“上音”校友身份的牽線聯(lián)絡,鵬海經常以通信、寄書等形式,熱情地將上海思想文化界的理論動態(tài)(包括王元化先生的一些著作、講稿和談話等),介紹給“音研所”一干中年同行。一來二往,我和鵬海便逐漸熟識起來。此后,由于出差或收集研究資料,鵬海隔三差五會從上海來到北京,小住左家莊。這樣的日子,志同道合的三五好友相聚,天南海北,神聊海議,話題總繞不開近代中國音樂事象和當下音樂創(chuàng)作與音樂生活現(xiàn)狀。躍動的思維就在這種不經意的交流中撞擊出“回顧與反思”的火花。精神聚會之外,鵬海不規(guī)則的早餐,則多半由我這個“駐所”主人順帶解決。因當年生活條件所限(有時甚至只有一碗清水面加半截紅薯),鵬海并不嫌棄,我倆就在上班前辦公樓清凈的走道上用餐,吃得津津有味,樂在其中。
1987年11月,為完成中共中央書記處布置的《當代中國音樂》一書編寫任務,中國音協(xié)在江蘇江陰召集研討會。與會者為歷屆音協(xié)領導、有名望的老音樂家及這部書的主要撰稿人,鵬海亦受邀到會。會議開始時氣氛熱烈,老音樂家們紛紛發(fā)言,大都從不同角度肯定1949年以來,中國音樂走過的光輝道路和正確方向。但當涉及到歷次政治運動中的敏感問題和當代音樂發(fā)展態(tài)勢時,研討的口徑卻非一致,從事實辯偽到觀點陳述,與會者的發(fā)言存在明顯差異。由于不少“老領導”就是其中一些重要事件的當事人,“官方史書”的定位,事關對自己的“歷史評價”,于是格外認真,會議氣氛也逐漸顯得緊張起來。此時的“老戴”坐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神情凝重,不同意見爭論時,他一言未發(fā),表現(xiàn)出難得的冷靜。直到會議臨近尾聲,在主持人點名的引發(fā)下,他才打破沉默,做了一次發(fā)言。我記得他的發(fā)言較長,語氣平和,擺了許多事實,講了一通道理,中心意思是應把握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總結歷史經驗,發(fā)言中已透出“重寫音樂史”的思考。這次會議,讓我看到了鵬海先生性格的另一面。
約上世紀90年代初,在嚴冬時節(jié)的一個午后,幾位北京朋友和鵬海一道去三里河拜訪李煥之先生。當天北京上空濃云滾動,寒冷異常,天氣預報將有降雪。大伙商議在煥之家不要呆得過久,因為鵬海已訂好晚間航班要返回上海,需留出趕飛機的時間。但到了煥之家,鵬海的話匣子一打開便收不住,全然不察覺屋外的天氣變化。我再三提醒和催促,大家才告辭煥之。哪知出得門來,頓見大雪紛飛,天空昏暗,大片大片的雪花直往脖子里灌。我們一行人在風雪中艱難跋涉,努力向公交線路靠近。不一會功夫,白雪便覆蓋街道,正值下班高峰,人流和車流在飛雪中混夾,道路交通急劇堵塞。此刻離航班起飛還有四個多小時,鵬海兄心急如焚,決定改乘地鐵出城。我們護著他向最近的地鐵站轉移,不料地鐵口堆滿了換乘和避雪的人群,根本無法插進。我們夾在人堆里,進也進不去,出又出不來,真叫動彈不得。時間一點點過去,趕往機場的一切努力皆無可能,只能等人群逐漸松動后再作計議……這一年,鵬海兄已年過六旬,生活中這樣的路途勞頓遠不只一次。
歷歷往事,不勝追記。
鵬海除給親人、友人、同事、學生留下永難忘卻的記憶外,他畢生的藝術業(yè)績已融在祖國的音樂事業(yè)中。
其一,他是一位具有強烈使命感和實干精神的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學家。
從“大躍進”時期的學生年代起,鵬海就已進入中國現(xiàn)代音樂史研究領域。從最初點滴資料的積累,到個人研究專著的出版、研究風格的展現(xiàn)及“一家之言”的形成,是他學術生涯的重心。半個多世紀來,他編著了賀綠汀、丁善德、陸華柏的年譜長編,主編或參編了蕭友梅、趙元任、黃自、丁善德、鄧爾敬等人的作品全集或選集,完成了《劉天華傳》的寫作初稿,此外還涉及陳洪、陳田鶴、張曙等人的專題研究。他以多種形式為有重大歷史影響的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家立傳,這既是史學建設的一項基礎工作,也是中國音樂史承載的重要內容。他的系列研究成果像一串珍珠,在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學著作中閃現(xiàn)光彩。也正是在這些“個案”研究的積累和突破中,一步步踐行他“重寫音樂史”的主張。
其二,他是一位懷有社會責任感、言辭犀利的音樂批評家。
鵬海在民國時期生活了20年(1929—1949),有對社會底層民生疾苦和與非正義權勢抗爭的親身體驗和經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見證祖國繁榮發(fā)展及經歷土改、反右、拔白旗、文化大革命等大大小小的各種政治運動,逐步形成他謳歌光明、鄙棄邪惡、伸張正義的人生價值觀。體現(xiàn)在他的專業(yè)領域,自然會對身邊所見、所聽、所感的事項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于是,他在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學研究、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社會音樂生活、音樂表演藝術、音樂學研究者的學風、音樂出版物和音樂評獎等方面,留下了許多有價值的批評文字。這些長短不一的評論文章,大都觀點鮮明,用語直率。其中遇到不少有爭議的話題,如重寫音樂史、王洛賓音樂作品知識產權轉賣、《烏蘇里船歌》署名等。面對這些問題,鵬海多能以超越個人恩怨的立場,以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和說真話的良知,去評判是非曲直,明知有可能“引火燒身”,陷入爭議的漩渦,也不避諱。
其三,他是一位甘當鋪路石的音樂戲劇實踐家和藝術導師。
音樂戲劇活動在鵬海的藝術人生中占有重要位置。解放初期他在湖北投身音樂戲劇工作,從感性上積累了戲劇表演的實踐經驗,同時熟悉和了解文藝團體藝術生產的一般流程,為日后他在更大舞臺上進行歌劇、音樂劇的創(chuàng)作、研究和表演實踐打下了基礎。自1960年始,他在上海歌劇院工作了23個年頭。此時的他,已完成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學業(yè),正值藝術創(chuàng)造力旺盛期。在這塊負有盛名的歌劇園地里,他和同事們先后推出了《赤膽忠心》《嘉陵怒濤》《椰林怒火》等一大批歌劇、歌舞劇作品。盡管1983年起他的工作關系轉到“上音”,回學院主要從事音樂理論研究,但他和音樂戲劇的關系不僅未斷,反倒因活動領域的開闊使他對歌劇及音樂劇的介入更為深廣。借用一句朋友間開玩笑的話來形容——“哪里有歌劇,哪里就有戴老板”(朋友和晚輩對鵬海的戲稱)。雖然這是一句夸張的順口溜,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近三十年對音樂戲劇的癡迷和投入。鵬海在這一藝術領域的貢獻是多方面的,他既是創(chuàng)作者、研究者、編導、顧問、評委,又是許多重要劇目的策劃者和組織者。他所做的工作,大到國家或地區(qū)歌劇、音樂劇發(fā)展道路、方向、策略的咨詢,細到一個劇目創(chuàng)作團隊的組成,劇本、音樂的修改,角色的挑選,舞臺設計和演員的表演等等。這許多工作,涉及音樂戲劇藝術生產過程的方方面面,體現(xiàn)出鵬海在音樂戲劇領域具有高遠的目光、全面的修養(yǎng)、深厚的積累和實際的經驗。在多數(shù)情況下,鵬海皆位居幕后,或為推出新作鼓與呼,實在稱得上我國歌劇、音樂劇界的伯樂。
上述三方面主要的藝術業(yè)績,是鵬海對祖國音樂事業(yè)做出的重要貢獻。此外,最令人深刻感懷的,是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知識分子應具有的精神風范。
朋友、同事和學生們都知道,鵬?!皭酃荛e事”是出了名的。多的事例暫不提,單看他在國內最后那些年秋冬兩季的生活日程,就知道他“管”的事有多寬。每年11月下旬,作為我國成立最早的第一所高等音樂學府,上海音樂學院都會組織規(guī)模不等(逢5逢10大慶,平常年小慶)的院慶活動,年年都有新內容。故去元老和健在前輩的紀念會,一個接一個;遍布海內外杰出校友的報告會,一場接一場。要出書、出譜、出紀念冊,要征集資料,查閱檔案;要撰寫大事記,編制名人錄……還有許多說不出名目的各種事務,等等。盡管學院有專門機構負責這些工作的日常運轉,但仍見他跑上跑下,忙前忙后,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按照常情,一個“領國家養(yǎng)老金”的退休人,這些事本可不管,但他卻愛管、要管,一到院慶,比誰都忙,因為他把母校視為自己的家。
與他“愛管閑事”相關聯(lián)的是“愛提意見”,且意見尖銳,多不留情面,也因此“得罪”于人,或招致誤解。對他的這種“倔強脾氣”,朋友們曾善意地提醒過他,不過收效甚微。依我看來,鵬海自幼喝湘江水長大,深受湖湘文化熏染,崇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訓言和“以天下為己任”的人生信條,“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瑰麗詩句鐫刻于心。1956年進入“上音”后,有幸隨恩師賀綠汀左右,長期耳聞目濡,恩師說真話的硬骨頭精神是他學習仿效的最好榜樣,潛移默化中似有助于他“倔強”品性的養(yǎng)成。
是“愛管閑事”,還是“古道熱腸有擔當”?是“愛提意見”,還是“路見不平一聲吼”?是耶!非耶!斯人已逝,任人評說或不說也罷!
鵬海走了,一個有血有肉、講情講義、敢說敢當?shù)摹熬罄项^”離開他的親人、朋友、學生走了!他一定是帶有牽掛、帶著遺憾走的,因為他總認為“老”離他還很遠,想做的事和沒做完的事實在還太多……
王安國 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