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芬
衣裳在尋找
□徐慧芬
前些年我的一位居住在英國的親戚回來,送給我一套裙裝。她說是依照我的樣貌特意為我量身定制的。深褐色的純羊毛面料,質(zhì)地有著黑咖啡般的沉著,面料的織法,卻呈現(xiàn)自然的手工印跡。裙裝的每個部分每個細(xì)節(jié),都縫紉配置得恰到好處,讓人找不出一絲粗心的感覺。式樣呢,親戚說,是那個國度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淑女裝。
我穿上身后,幾乎所有人都欣賞親戚的眼光。在一次藝術(shù)界朋友的聚會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畫家細(xì)細(xì)打量了我一番,忽然發(fā)表高論,他對著滿座說笑的朋友們說:“這是一個講究突變的時代,今日藝術(shù)界的熱鬧,以創(chuàng)新的名義也好,以變革的理由也罷,最終不能沉淀出經(jīng)典的作品,都只是一堆令人眼花繚亂的泡沫而已。什么叫經(jīng)典?你們看看這位女士的這套裙裝,我們從老電影里看到過,那是百多年前的時裝,但現(xiàn)在依然摩登,我想這樣的衣服,即使一百年后也不會過時的……”從此,我對這套衣裙有點舍不得多穿,只是在比較重要的場合才穿上它來為我增色。
這幾年,我人瘦了下來,面色由紅潤白皙變成蒼黃晦暗,醫(yī)生說我得了焦慮癥。也許是吧,心情總是好不起來。弟弟的病,幾乎花掉了幾家人的積蓄,讓醫(yī)院狠狠賺了一把后,最終還是把他送往了火葬場;相識多年的好友,揣著從我手中借得的我娘家拆遷老屋后剛分得的份額款,奔向他國后從此銷聲匿跡音訊全無;鄰家大叔在公共場合為一位受欺負(fù)的老者說了句公正話,被人打斷了四根肋骨找不到施害者,躺在床上,天天聽得到他老妻的埋怨聲……
我對身體安放的這個環(huán)境日益不安,憂心忡忡。我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喜歡寫作的人,現(xiàn)在捏起筆來已無精氣神。所謂作家,如對于這個世界顯得多余,寫作還有什么意義!我越來越瘦,這樣一件非常得體曾經(jīng)讓我驕傲的衣裳,現(xiàn)在套在我身上已過于肥大,像是全然不屬于我。我躲在家里整日不想出門,親人們勸我一定要走出去,一個寫作者怎么可以當(dāng)鴕鳥呢?恰此時,我接到一個筆會邀請。
我到會務(wù)組報到時,被告知已有人要求與我同室。這是一位比我小十來歲的女士,她雖來自小城,但溫文爾雅,談吐得體。她說我是她的前輩,她很喜歡我的作品,并舉出一二分析起來。這讓我慚愧,我告訴她,其實我這兩年文思漸枯,實在不想用空洞的文字去糊弄讀者以賺虛名。但她最后的一句話讓我感動至今,她說我是為經(jīng)典而寫的。
會議兩天,我們幾乎形影不離,夜夜深談過子時,談文學(xué),談寫作,談讀書……我的心境就在這短短的幾天里起了變化,覺得人活著還是蠻有意思的。我突然想到,我的那套裙裝對她來說一定非常合適。我告訴她,若不嫌棄,我有這樣一件衣服想送給她,她很高興,樂于接受。我不想郵寄,以免丟失。我們說好,明年開會,我會帶來。
第二年,會期至,我精心包裹好這套衣裙,拖著行李箱來到會議地,會務(wù)組告知她已與一位雜志社的女主編同居一室。我見到她時,她正與人談興甚濃,我?guī)缀醪宀簧显?。第二天早餐時碰到,我剛想告訴她衣服帶來了,可抽空去我房間一試,可轉(zhuǎn)眼間,她人不見了。即使是會議休息時段,她也像一只忙碌的蝴蝶,在人群中飛來飛去。一會兒端著相機(jī)給人照相或與人合影,一會兒與人交換名片互留手機(jī)號,一會兒又成為幾位男士圍繞打趣的焦點……
午飯后的兩小時休息時間,我上樓去找她,她正挽著那位女主編的手下樓,去賓館外那家時裝店。晚餐間,鄰桌的她,換了新裝,更加奪人眼球。幾位先生與她舉杯拼酒,笑聲喧鬧聲驚動了周圍好幾桌人。
我回到房間,躺了會兒,估計她也該回房了。我捧了我那套衣服去敲門,卻被隔壁人告知,她和一群人去逛夜市了。
第二天早晨,她還睡著,我已乘上火車,返往故里。行李箱里仍放著那套準(zhǔn)備送出去的衣服。我猛然覺得,這套衣服,光是這樣沉悶的色澤對她也不合適了。我對她終究是失信了。
以后,聽說她的名氣越來越大,并已走出國門,經(jīng)常出席各種會議。而我似乎越來越不愿出門,與她很難再見一面了。我時常想念她,想念初次見面時,她羞澀的笑容、誠懇的話語。
我依舊瘦,那套裙裝依舊掛在我的衣櫥里,一直沒有身體充實它,仿佛失去了靈魂。它同我一樣,焦慮,寂寞。那么有誰適合它呢?
(原載《文匯報》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