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燚
錢福祿是個生意人,開著一家公司,還是位古董發(fā)燒友,哪里發(fā)現(xiàn)了文物,哪里就會出現(xiàn)他淘寶的身影。
這一天,住在大洪山山頂?shù)睦侠畲螂娫捊o他,說是手里有一件值錢的漢代印紋硬陶罐,出價二十萬元,而且必須是現(xiàn)款。大洪山是綠林軍的根據(jù)地,有不少人在那里淘到了寶貝。老李是錢福祿的老關(guān)系,錢福祿曾經(jīng)從老李手里買到過幾件不錯的古董。他叮囑老李,有好東西盡管給他留著,價錢方面好商量。
錢福祿當即開著車趕往老李家,到達時已是下午。老李講,賣東西的人本來說好下午趕到的,臨時有點事情耽擱了,明天一早準到,勸錢福祿留下來住一晚。錢福祿只得同意。老李問:“錢帶來了嗎?”錢福祿拍拍包,說:“當然帶了,若是物有所值,一分不會少?!?/p>
當晚,錢福祿睡在老李家里。一時半會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隱隱約約聽到隔壁老李和老婆的爭吵聲。聲音雖然壓抑著,不大,可是錢福祿還是聽了個大概,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其實并沒有什么漢代印紋硬陶罐,而是老李手頭緊,故意把錢福祿騙來,想謀財害命,要老婆搭把手,老婆不同意,便起了爭執(zhí)。
錢福祿急忙穿衣下床,拿起包,躡手躡腳地出來,來到自己的車子旁,卻發(fā)現(xiàn)輪胎是癟的,看來老李早有預(yù)謀。這時,老李聽到動靜,拉亮了燈,錢福祿只得沿著山路狂奔而去。
慌不擇路的錢福祿跑錯了方向,跑進山里面去了。后來迷了路,他在樹林子里亂竄,想打電話報警,卻沒有信號。走著走著,不小心一腳踩空,滾下山崖,崴了腳,怎么也站不起來。等到天亮,錢福祿強忍著疼痛,折下一根樹枝拄著,慢慢向前挪著。日頭漸漸毒辣,曬得他昏昏沉沉的。錢福祿生在城里長在城里,哪里受過這種苦,在疼痛與饑餓的雙重折磨之下,他昏了過去。
等到錢福祿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一位中年漢子正在喂他喝水。中年漢子自稱姓齊名友禮,在山上打野兔時,看見他昏倒在地,就把他背回家救治。錢福祿急忙問:“我的包呢?”齊友禮指了指枕邊,包好端端地放在那里,錢福祿急忙把包抱在懷里,松了一口氣。
齊友禮會一些簡單的跌打損傷的治療方法,當下?lián)v鼓了幾味草藥,敷在錢福祿的腳脖子上。錢福祿感覺一股清涼直透心底,疼痛減輕了許多。
相談之后,錢福祿才知道他已經(jīng)跑到山的另一邊來了,離老李的住處將近三十多里。這里手機有信號,錢福祿給朋友打了電話,讓他們開車來接他。
齊友禮給錢福祿弄了一些吃的,錢福祿邊吃邊打量著齊友禮的屋子,陳設(shè)簡單,房屋也比較老舊,看來條件并不好。錢福祿問起他的家人,齊友禮講,兒子在鎮(zhèn)上讀小學(xué),老婆跟他在鬧離婚,躲到娘家去了。錢福祿問起他老婆為什么要鬧離婚?齊友禮嘆了一口氣說:“還不是嫌我沒本事,窮。往年,我在工地上打工,掙的錢還能度日,今年身體不好,窩在家里,手頭緊,老婆就天天鬧?!?/p>
錢福祿這才注意到,齊友禮的臉色不是很好,就關(guān)心地說:“你氣色不好,該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有問題早防早治?!饼R友禮苦笑一下,說:“就是有病,也沒錢治?!?/p>
錢福祿不禁感慨起來,齊友禮窮成這樣,竟然沒有見財起意,真是實在人。錢福祿的包里裝著二十多萬元現(xiàn)金,齊友禮當時完全可以不救他,直接把包拿走,昏迷中的錢福祿也不會知道。想到這里,錢福祿想幫他一把,從包里拿出兩萬元錢交給齊友禮,說是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沒想到齊友禮根本不要,說是舉手之勞,怎么能收錢呢?把他看成什么人了?見他高低不收,錢福祿只得作罷,心里更加敬佩齊友禮。
這時,錢福祿看到柜臺上有一個土罐子,就讓齊友禮拿給他看看。齊友禮倒出里面的生花生,遞給錢福祿。錢福祿翻來覆去地觀看,驚喜地說:“小齊,你真是家藏寶貝不識貨,坐擁金山卻叫窮,這可是漢代印紋硬陶罐,超值錢的古董?。 饼R友禮不相信地說:“這是父母留下來的,一直用來裝干貨,看著也沒有什么特別,怎么就成了寶貝?”錢福祿從形狀、花紋、材質(zhì)等方面給齊友禮分析,說得頭頭是道,末了,對齊友禮說:“十五萬元,我要了?!?/p>
齊友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個不起眼的土罐子,竟然值十五萬元!錢福祿從包里拿出十五萬元,塞給齊友禮。齊友禮抱著十五萬元,說:“錢哥,你沒看走眼吧?這東西真值十五萬元?這樣吧,錢我先放著,哪天你要是后悔了,還給你。”錢福祿說:“你放心,我不會看走眼,更不會后悔的?!?/p>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錢福祿的幾位朋友接他來了。錢福祿把罐子小心地裝進包里,向齊友禮告辭,一瘸一拐地上了車。
錢福祿和幾位朋友直接把車開到老李的屋門前,老李的屋門緊鎖著,看來是跑出去躲起來了。朋友們讓錢福祿報警,錢福祿認為沒有真憑實據(jù),就憑聽到的幾句話,老李要是死不承認,也拿他沒有辦法,就沒有報警。再說了,君子不計小人仇,以后不理他就行了。于是朋友們把錢福祿的車胎換了,開著車一起回去了。
回來后,錢福祿把土罐處理干凈,擺放在書架上。
有一次,愛好收藏的幾位朋友到錢福祿家里小聚,互相顯擺自己近來淘到的寶貝。問起錢福祿最近有什么收獲,錢福祿就說他花了十五萬元買了一個漢代印紋硬陶罐。大家一聽很興奮,如果真的是漢代印紋硬陶罐,十五萬元可是賺大了,紛紛要求一飽眼福。擱不住大家一睹為快的請求,錢福祿把土罐拿出來給大家過目。
朋友們都是有點眼力的行家,把罐子翻來覆去地觀看一遍,揶揄道:“呵呵,老錢,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這個東西,怎么看也不像漢代印紋硬陶罐。”
錢福祿哈哈一笑,說:“我是隨口那么一說的,也知道它不是漢代印紋硬陶罐。不過,這個土罐對于我來說,意義重大,我把它起名叫情義罐。金錢有價,情義無價嘛!”錢福祿接著把他前不久的遭遇講了,大家交口夸贊齊友禮不為財動的質(zhì)樸品格,要是擱別人,早就拿著包里的二十萬元跑了。錢福祿說:“這樣的老好人,卻因為窮面臨著離婚的危機,你們說我該不該幫他?”大家都說該幫。錢福祿接著說:“怎么幫?白給錢,他肯定不要,于是我就想了這么個辦法?!?
朋友們都稱贊錢福祿做得對,土罐取名叫情義罐,恰如其分,這個土罐值得留作紀念。
過了一段時間,錢福祿又到大洪山附近淘寶,路過齊友禮家時,決定去看看齊友禮與他老婆和好沒有。到了齊友禮的家門口,卻發(fā)現(xiàn)鐵將軍把門。不遠處有個老頭在曬太陽,錢福祿走過去問道:“大叔,齊友禮去哪里了?”老頭說:“他家早沒人了,老婆離了,兒子判給了老婆,住在娘家。離婚后,齊友禮就不見了,也不知去了哪里?!?/p>
錢福祿一驚,他贊助了十五萬元,還是沒能挽救這個家庭。于是說道:“沒想到,他老婆還真和他離了啊?!崩项^說:“他老婆平時也只是鬧鬧而已,想讓他出去掙錢,并不真想離婚。這次是他逼著老婆離的,老婆哭著求他不要離婚,還被齊友禮打了一巴掌,吼著說他自己在城里有個年輕的相好的,讓老婆滾。最后只得離了,齊友禮大概去城里找他相好的去了吧?!?/p>
開車回家的路上,錢福祿心里難受極了,沒想到自己看走了眼,齊友禮有了十五萬元,居然拋棄了糟糠之妻。回到家,錢福祿拿起那個情義罐,就想砸在地上。后來忍了下來,罐子是無辜的,何必拿罐子出氣。他把土罐重新擺放在書架上,不過,齊友禮從此在他心里變得一文不值。
過了幾天,省城一位姓方的朋友來看望錢福祿。這位方姓朋友是個大收藏家,專在古董行當里討生活,眼睛毒得很,當然水平也比錢福祿高很多。錢福祿的那點技能,最多算半罐子水平,平時淘到的好玩意都是賣給了方姓朋友。
方姓朋友在書房里和錢福祿閑聊著,看見書架上的情義罐,忍不住拿下來把玩,忽然眼睛放光,對錢福祿嚷道:“老錢,想不到你還有這個好玩意?!卞X福祿不屑地說:“別玩我了,老方。不值錢的大路貨,什么好玩意!”老方驚訝地說:“這可是漢代印紋硬陶罐呀!”
這回輪到錢福祿驚訝了。老方給他解釋,漢代印紋硬陶罐分官方的和民間的,目前各種漢代古墓中發(fā)掘出來的漢代印紋硬陶罐都是王侯將相們使用的,而民間的有錢人家,使用的漢代印紋硬陶罐,無論從色澤、品相上,還是花紋上,都比官方的稍遜一籌。不過,從材質(zhì)上分析,這個罐子確實是漢代印紋硬陶罐。
老方講了一大堆,錢福祿像聽天書一樣,云里霧里,以他的水平和眼力,是無法跟上老方的節(jié)奏的。反正老方水平高,他說是就是吧。錢福祿問:“老方,那你說說,這罐子能值多少錢?”老方也不說值多少錢,只是說:“我出八十萬元買走,你同意不同意?”
錢福祿本來只是玩票,愛好而已,不以古董賺錢為生,他也不缺錢,就同意了。
八十萬元到賬,錢福祿把圈里的朋友們喊出去喝大酒。喝酒的地方不遠,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的,遂決定走路回家,忽然看見街道邊上圍了一圈人。他們擠進去一看,地上躺著一個叫花子,暈過去了。
錢福祿眼尖,喊道:“這不是齊友禮嗎?”
接著,錢福祿拉著朋友們掉頭就走。他說道:“這個薄情寡義之人,手里有了十五萬元,就不要老婆孩子了,跑到城里找相好的?,F(xiàn)在估計是花完了那十五萬元,被相好的踹了,才淪落為叫花子。這種人倒斃街頭,活該!”朋友中有人說:“哦,想起來了,這人就是那個漢代印紋硬陶罐的主人吧?!卞X福祿說是。
走了不遠,錢福祿停住了腳步,猶豫了片刻,又轉(zhuǎn)身回來。雖然他心里非常鄙視齊友禮,可是齊友禮畢竟救過他,現(xiàn)在齊友禮暈倒在街上,他不能見死不救啊。不管怎么說,先把他送到醫(yī)院吧。錢福祿和幾個朋友一起,把齊友禮抬到附近的醫(yī)院里救治,交了住院費,還花錢托護士幫忙找了個臨時護理工,陪著齊友禮。
第二天一大早,錢福祿去醫(yī)院里探望齊友禮,齊友禮已經(jīng)醒過來了。錢福祿略帶嘲諷地問:“不是說來城里找相好的嗎?怎么淪落成叫花子了?”
齊友禮苦笑著說:“我是騙我那傻婆娘的,哪有什么相好的?”齊友禮說自己去年年底感覺肝部不舒服,去醫(yī)院里檢查。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他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居然是肝癌晚期!他心灰意冷,既然是晚期了,他決定放棄治療,并且瞞著家人。后來肝部越來越疼,他知道時日不多了,就逼著老婆離婚,把賣土罐的十五萬元全部給了老婆,自己出來撿破爛為生,打算悄悄死在外面。昨晚,走著走著,他就暈倒在街上了。齊友禮嘆了一口氣說:“我那傻婆娘要是知道實情,還不瘋了一樣賣房子借錢給我治病?我不能死了還讓他們母子兩人背一身債啊!”
錢福祿聽得直想掉淚。他轉(zhuǎn)身去找醫(yī)生詢問齊友禮的病情,醫(yī)生拿著最新的檢查結(jié)果,搖頭說:“神仙也救不了他了,準備后事吧?!卞X福祿心情沉重地來到病房里,對齊友禮說:“小齊,你那土罐我轉(zhuǎn)手賣了八十萬元,錢都算你的,你安心治病吧?!饼R友禮忙說:“這不是浪費錢嗎?”錢福祿不理會齊友禮的話,去補交了住院費。
出了醫(yī)院,錢福祿開車去了齊友禮的老家,托鄰居把他帶到齊友禮老婆的娘家,對齊友禮的老婆說了實情。齊友禮的老婆當即哭暈在地。
錢福祿把齊友禮的老婆和孩子送到醫(yī)院,一進病房,他老婆就哭喊著說:“你有病,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啊,我還以為你是怕累不想出去打工,還以為你真的是個負心漢呢!”聽著里面的哭聲,錢福祿深有同感,他何嘗不是也誤解了齊友禮?不過,目前讓他心里稍微感到有一點寬慰的就是他把齊友禮的老婆和孩子接來了。齊友禮人生最后的路程,不能沒有親人陪伴相送。
過了十來天,齊友禮病逝了。錢福祿幫忙張羅著找車把齊友禮的遺體送回他的老家,一直到安葬完畢,才離開。臨走時,錢福祿把那六十五萬元中沒有用完的部分,留給了齊友禮的老婆和孩子。
這以后,錢福祿常常和朋友們聊起齊友禮,感嘆他誤解了齊友禮,也差點一怒之下把情義罐砸了。
有很多時候,人們常常被表象迷惑,忽略了隱藏在真相背后的情感。慶幸的是,錢福祿及時發(fā)現(xiàn)了齊友禮對妻兒說謊背后的真情,盡管有點傷感,但是沒有留下遺憾。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