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誠
李皓月在人力資源中心尋尋覓覓,最后他朋友問他要不要去當護林員。原因是朋友叔叔的朋友的朋友在找私人護林員。地點橘子鎮(zhèn),工作是看看林子,及時發(fā)現(xiàn)火災隱患,配合附近村民定期砍樹種樹,五險一金,高中學歷,包吃包住,工資年結,一年實習期。
李皓月立馬同意要試試,叔叔有些為難,他說老板似乎想找年紀大些的,因很多年輕人沒干滿三個月就辭職,后續(xù)工作很是難辦。李皓月信誓旦旦,立馬交了三千的保證金,他甚至不知道橘子鎮(zhèn)在什么地方,只想趕快從這里逃離。
老板給包了車票,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腰椎頸椎都爆炸一樣的劇痛。車里方便面火腿腸的味道,混著汗味煙味屎尿味,連續(xù)沖擊李皓月的理智,下了車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仿佛一口氣從上車憋到下車。期間很多次李皓月都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非法組織騙了,尤其是老羅木著一張臉來接他,他覺得下一秒就要被打昏切腎暴死街頭。
老羅是現(xiàn)任護林員,已經快六十了,李皓月實習過了他就可以退休。他一張國字臉,嚴肅正經,穿一身護林員淺藍色的套服,不知道是被洗得發(fā)白了,還是本身就這么時髦地被做舊。他們先是坐大巴,再騎摩托。等夜里終于到了研究站,李皓月餓得前胸貼后背,老羅給他煮了一包方便面。吃飽喝足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仰望月亮,舒坦,自由。
第二天老羅帶他到山里看了看,老板有連綿五個山頭,都是原始森林改的,四個種樹,一個種蘋果。曾經橘子漲價,橘子鎮(zhèn)的果農全種了橘子,結果價錢暴跌,滿目金黃的橘子爛在山野,橘子的清香經年不散,久而久之就成了橘子鎮(zhèn)。
橘子鎮(zhèn)上人口一百零八個,多是留守兒童、老年婦女,也有男人,大都是外來負責發(fā)展當?shù)亟洕目蒲?、政府人員。橘子鎮(zhèn)出了老板這么一個能人,不僅申請給修了馬路,還幫村民通了水電,日子蒸蒸日上,每每老板回來,村民們都會夾道歡迎,騾子驢馬全要牽出來一并感恩,因此他們對老板的職工也很尊敬,何況老羅嚴肅得不可侵犯,一只灰色的右眼彷佛能看穿任何人的靈魂。是的,老羅的右眼青灰,幾乎是失明的??伤抗馊缇?,眼窩深陷,甚至有人覺得他是外國的混血。
新鮮退散,接替而來的是殘酷的事實。李皓月終于明白為什么年輕人會紛紛離職退崗,這大山里幾乎收不到任何信號,沒有電臺,沒有網絡,純粹的舉杯邀明月。李皓月提不起興趣,日子過得寡淡,馬上要被逼瘋,唯有每個月兩次的采購是活下去的希望。
橘子鎮(zhèn)距離這里騎摩托大概要一個小時,山路崎嶇,一般采購只去一個人。但起初的一個月老羅還是安了一個車斗,帶著李皓月到鎮(zhèn)上認人。橘子鎮(zhèn)小,五臟俱全,若要網購也是可行,不過通常是要另附郵資以及漫長的等待。
老羅和李皓月定點到老胖餐館吃飯。李皓月第一次去,真的是瞠目結舌。他像個土老帽,扭扭捏捏地在門口摸索。這不像是個會在橘子鎮(zhèn)出現(xiàn)的餐廳,怎么看都是蓋在巴黎鐵塔旁邊的貨色。老羅說這家女兒受老板的贊助留過學,學的是生物科技,餐廳都是女兒攛掇的。
“沈翠。”老羅沖走過來的招待點點頭,“點菜?!?/p>
李皓月扭頭看,又猶如五雷轟頂。
沈翠,二十五歲,留學德國,學了四年的生物科技,現(xiàn)回來開飯店,做特制橘子醬,立志要把橘子醬推向全國,像老板一樣帶動橘子鎮(zhèn)再次走上巔峰。拋去這些天真爛漫的人物背景,沈翠一張巴掌臉,眼里閃星星,皮膚白得發(fā)光,一根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編在腦后。
沈翠將菜單放下,一言不發(fā),倚在空椅子上望著窗外發(fā)呆,時不時走過一個熟人,她就似笑非笑地點點頭。
菜沒什么特別,重要的是沈翠的橘子醬。毋庸置疑,這是李皓月人生當中吃過最好吃的橘子醬,不是因為他一生也就只吃過這一種,也不是因為他對沈翠一見傾心,只是因為好吃,不然他不會買三十瓶帶回科研站。
護林員的屋子是研究站改的,以前有人要在這里研究一種特殊灌木,國家支持,研究了一兩年不了了之,誰也不知他們什么來頭,有人說他們壓根兒不是什么科研人員,他們是來盜墓的,這里有閩南王的大墓。
此后的日子橘子醬作伴,李皓月真實體驗了橘子鎮(zhèn)的名不虛傳,不管到哪他總能聞到自己發(fā)自肺腑的橘子味。
老羅帶他走完五個山頭,李皓月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眼冒金星。
“老羅,你怎么能不累呢。”
“習慣就好了。”
“我可真是累死了?!?/p>
“明天科研隊要來,找我?guī)?,你跟我一起去熟悉熟悉情況?!?/p>
“啊?還走啊?”
老羅不說話,他不說話,意思就是不行,當然他也不會硬拉著李皓月去。你問他,他不同意,你對著干,他也不管。通常你拿這種人沒轍,他是藥石無靈的。
李皓月隔天還是去了,腰酸背痛??蒲嘘犚谏嚼镎{查一種珍稀樹種,李皓月聽得糊涂,到底是樹脂能做藥材,還是樹枝能做藥材。那樹通紅,幾乎沒有樹皮,長得高大筆直,很少樹杈,葉子是松針形的,遠看這樹就是一根大紅柱子頂著青天。這樹只在這里長了一簇,有二十幾棵,走在之間像夢回侏羅紀。搞科研的小呂給他一塊樹干,說掛在身上可以辟邪,看著小呂那副兇險狡詐幸災樂禍的表情,李皓月覺得他一定是個騙子,說不定也是個來盜墓的。
“這種木材能散發(fā)類似檸檬的香氣,古代高等階級婦女會拿來做香囊,宋朝時候尤其流行,但這種木材生長緩慢,要五百年才能長成株,現(xiàn)在全球變暖搞的,已經是珍稀物種了。你手里這塊,少不得要賣它個萬把,好好珍惜吧?!?/p>
小呂的話,李皓月不敢深信,只是湊過去聞了又聞,的確有一股酸溜溜的清香。
“柑橘屬。”小呂提示他,“橫豎是和柑橘屬分不了家了?!?/p>
李皓月連連點頭,真能顯擺。
“不容易啊,長這么些個?!毙卧跀?shù)目之間打轉,做些數(shù)據(jù)記錄。
李皓月看著這群人,看著這么幾棵樹,感嘆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
隔了幾天他偷跑去橘子鎮(zhèn)上找沈翠,每次輪到老羅到山里檢查他都會偷跑到鎮(zhèn)上玩一天。沈翠對此保持沉默,但今天李皓月給了她那塊陳年老木頭,她就不能繼續(xù)像以前一樣把菜單丟在桌上,一言不發(fā)了。
“哪來的?”
“科研隊給的,帶他們去看了看樹。”
沈翠冷笑,“你留著罷?!?/p>
“我用不著啊,給你。”
“安神助眠,你看起來比較需要?!鄙虼鋵⒛绢^丟還給他,“面色烏黑,步伐不穩(wěn),氣血不足,大累所致。護林員一向不是你這種人能干的活。”
李皓月被如此劈頭蓋臉莫名其妙地說在臉上,尷尬且憤怒,“你什么意思?不要拉倒?!彼鹕砭鸵呷?。沈翠毫無挽留的意思,比他走得還快。李皓月覺得很沒面子,但是把妹需要什么面子。
“哎,這位美女,你對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見?”
沈翠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做賬。
“一個又不愿意在家受爹媽批評,索性出來找份活的無業(yè)游民。有工作之初想著,終于自由了,誰知道到了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不僅什么都沒有,還要每天面對一個老頭子,工作好辛苦,漂亮姑娘也沒有。好像那個餐廳的小妞還不錯,索性去找她聊聊天,她真奇怪,搞什么橘子醬,成天裝清高,看見大款還不是照樣往上貼,被老板資助出國,還不知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骯臟交易?!鄙虼漕D了頓,“還有什么我沒說到的,你要補充嗎?”
李皓月瞠目結舌,他毫無理由的憤怒,大叫,“你他媽……”
“啪!”
巴掌聲清脆響亮,在不大的小餐館回蕩。沈翠輕輕甩了甩胳膊,又對幾桌已經站起來的彪形大漢擺擺手,“沒有事,都坐下,科研站的小李,常來吃飯,剛才激動了,都是兄弟,坐下吧?!?/p>
李皓月進退兩難,腦子被打出去半個。
“回去吧,給羅叔帶幾斤紅棗?!鄙虼浠厣淼綇N房,拎了一袋子棗出來,“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可沒想你和老板有什么骯臟交易。”李皓月的氣也跟著腦子一起出去了。
沈翠撲哧一下樂了?!皾L?!彼p輕地說。
李皓月的臉腫得很高,老羅從地窖里倒出來幾個大冰塊敷在臉上。他坐在科研站的院子里,臉腫著,挺委屈,眼眶紅紅的。老羅出來倒水,看見他了,覺得挺好笑的。
“羅叔?!崩铕┰潞八?,“這小姑娘勁怎么這么大啊。”
“哼。”老羅冷笑一聲,啪的把院子里的大燈關上。
“叔,咋關燈啊。黑不拉嘰的?!?/p>
“省電?!?/p>
李皓月不敢在院子里待了。這山里黑,沒燈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更別提風一吹樹葉沙沙響,老羅又說這山里頭有狼,加之先前的閩南王大墓,李皓月渾身哆嗦,灰溜溜地跟老羅一起回屋子。
科研組在山里待了快一個多月,老羅和李皓月負責給他們送補給糧,據(jù)說是為了親近自然,他們就地搭帳篷睡,李皓月很不理解。兩人輪流到鎮(zhèn)上買糧,李皓月再遇到沈翠,著實是非常尷尬,他老實很多,逐漸體會到什么叫這不是他撒野的地方。他也逐漸不在鎮(zhèn)上多待,一天來回,買了東西立馬跑回科研站。另外就是他在老羅成山的課外書里找到了幾本武俠小說,每天抱著書不能撒手,少看一會兒就難受。這天他到糧店馱糧,他買得多,米店要現(xiàn)給他裝袋,他站在外面抽煙。
煙,他很久沒碰了,以前有癮,現(xiàn)在沒處買,不知不覺就給戒了。這一盒是科研隊小呂給的,還是盒中華,可見搞科研也不一定一窮二白。
李皓月在門口一邊吸煙一邊垂頭想事,因此連沈翠就站在眼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小李,接貨來了?!崩铕┰绿ь^,看見沈翠及腰長發(fā),聞到她身上的橘子味,嚇得一個哆嗦。
“哎?!彼B忙接過米面,綁在車后座上,沈翠也一言不發(fā),她買得少,很快就拿了三兜的米要走。李皓月猶猶豫豫,看了眼埋頭鏟米的米店老板,又看了眼四周。
“哎,沈翠?!彼暗?。
沈翠沒有理他,這在情理之中。
“沈翠。”他推著摩托跑到沈翠邊上,“我送你回去吧?!?/p>
“沒別的意思,你拎著挺沉的。”
沈翠停下了,把米面扔到摩托上,“你帶回去吧,我逛街去?!?/p>
這破橘子鎮(zhèn)就一家服裝店,上哪逛街去。李皓月認栽,但他本意也只是幫個忙,示個好,讓沈翠的那些親朋好友不要來揍他。他馱著米面到老胖餐館,接面的伙計是沈翠發(fā)小小蜜,一個已婚婦女,孩子五歲滿街亂跑,愛抱人大腿,逮誰抱誰。她見到李皓月很驚訝,以為車上的面全是沈翠買的。
“翠翠呢?”
“逛街去了?!崩铕┰氯鐚崊R報。
“我聽說你先一陣子被她打了?!?/p>
“呃,是。”李皓月尷尬地撓撓頭,“沒事我走了。”
“常事,她是個小瘋子,看誰不爽就打誰,你別放心上?!彼l(fā)小邊說邊嗑瓜子,“就他媽因為嗑瓜子,我也挨過打?!闭f罷她狠狠地將瓜子皮丟在地上。
李皓月回去天已經黑了,院子的大燈亮著,擁著一簇人,小呂站在最外圍抽煙,看見李皓月?lián)]揮手。
“咋了?”
“讓你們逮狼的夾子逮著一只鶴?!?/p>
李皓月以為自己出現(xiàn)幻聽了。“什么?鶴?”
“對,沒確定,聯(lián)系動協(xié)了,說是過幾天來,讓我們看著?!?/p>
李皓月湊近看看,細胳膊細腿,像是鶴,可也太丑了,翅膀灰騰騰的,脖子也不細,腦袋上也沒紅胎記,眼睛周邊倒是一圈紅。怎么是鶴,應該是個大鴨子。
“你懂個屁,你說的那是丹頂鶴?!?/p>
“就你懂,你說這是啥?!?/p>
“我看像個白枕鶴?!?/p>
聽也沒聽說過,李皓月不置可否,看夠了招呼小呂搬米。小呂說今天輪不到他,又招呼別人。李皓月暗地里罵,小呂這頭懶驢,還是科學家。
鶴受傷了,腿讓夾子給夾瘸了,這不能怪夾子,你想那夾狼的夾得多大勁,不僅瘸了,命不知道為什么也歇了半拉,沒有辦法,竟然放在科研站看著了。老羅不張羅這事,李皓月搬個馬扎,蹲在院子里看鶴,夜里還得把它攆到屋里和它一起睡覺,山里冷,怕把它另外半條命也凍過去。李皓月連鶴吃什么都不知道,許是吃魚??砷僮渔?zhèn)沒人吃魚,他得到山里釣,沒人吃魚就沒人釣魚,沒人釣魚上哪學釣魚。李皓月看著清澈閃爍的小溪發(fā)愣,要不,把鶴帶過來讓它自己叼著吃。后來老羅不知哪弄來些果子樹干,沒想到也吃。沒事的太陽天,帶著鶴出來在院子里散步,挺得意。別人遛狗,他遛鶴,美得很,李皓月還給起名,叫大瘸子。
瘸子走不了幾步路,李皓月甚至想給它做個假肢??蒲薪M不讓,說動協(xié)的專業(yè),讓動協(xié)的做。
“什么動協(xié),別是騙人的,鶴可是個稀罕玩意兒,你們確定好了沒。”李皓月還替鶴擔心,“別是賣給動物園了,怎么著得放回大自然啊?!?/p>
瘸子蹭蹭李皓月的腿,把他心都蹭化了。他起初覺得這鶴丑得要命,結果越看越丑,丑得非??蓯?,老想看它。
“大瘸子,來吃飯了來?!崩铕┰掳研◆~干倒在手里,鶴就叼著吃,老羅出來洗漱,李皓月問,“你說這瘸子,吃不吃咸。”
“你還給它起名了?!崩狭_抹了把臉。
“對啊?!?/p>
“名字起不得,起了要傷心的?!?/p>
李皓月不說話,瘸子吃飽了,就在院子里撲騰,李皓月禁不住地笑,“哎,老羅,你看它?!?/p>
科研組的人又來了,他們給帶回來三只野兔子,要老羅烤著吃。李皓月不樂意,“你們這算破壞大自然啊。”
“野兔子,不吃能把整個山都啃了。”小呂說,“再說了,我們這也是大自然的一環(huán)。哎,羅大伯,你有孜然沒有,這兔子必需孜然?!?/p>
夜里科研隊搞了個大燒烤,因為過幾天就要收隊了。鶴他們也要一并帶走,動協(xié)的不來了,他們給人送過去。一說他們要走了,李皓月還有點舍不得。
“你舍不得我的煙吧?!毙魏敛辉诤酰罂谒阂萌?,還喝二鍋頭,“剩下的都給你,你吸去,我戒了?!?/p>
“我也不吸,我早戒了,你又引我吸的。”李皓月說,一邊說他一邊盯著他的鶴。
“你可放屁吧?!?/p>
“你可吃我的屁吧?!崩铕┰逻€擊,“你們研究出啥來了。”
“做做科研,采采樣本,回去做實驗,開發(fā)藥材?!?/p>
“我看你行,平時不正經,搞研究的時候很專業(yè)?!?/p>
小呂笑道,“李皓月,你多大,評價我,夠格嗎?”
一句玩笑話,李皓月卻有些掛不住。小呂看他那樣子,又補充,“不高興了?不用難過,我就是故意的?!闭f完哈哈大笑,李皓月捶了他一拳。
“我的確不夠格,別說我多大了,學歷也沒你們高,你們是高精尖人才,我是個砍柴的。”
呂瞥了他一眼,一仰脖,咕嚕咕嚕干了,他拍拍李皓月的肩膀,“四海之內皆兄弟,你把你自己當砍柴的了?!?/p>
路過科研站的同事,把小呂抬走,跟李皓月說,“他喝酒說瘋話,你別理他?!?/p>
結果組織臨時調配,科研組第二天一大早就啟程,李皓月還在睡覺,神不知鬼不覺,一睜眼人走樓空,鶴都沒了。等老羅回來,看李皓月一臉委屈不高興坐在院子里縫襪子。
“不高興了?”老羅笑,“小呂給你留了三盒煙,我放你屋里了?!?/p>
“咋不叫我呢?!?/p>
“走得早,四點就來車了?!?/p>
李皓月不說話,賭氣。
“別耍性子了?!崩狭_說完進屋了,再也沒管過他。
李皓月賭了三天的氣,都不知道這氣在跟誰置,沒人安慰他,他顯得非常無足輕重。
下個月到鎮(zhèn)上,李皓月到一個精品店逛,問有沒有鶴,人都以為他有毛病。鶴的玩具,小雕塑,都沒有,只賣雪花球,里面會下雪。李皓月買了一個,他還是喜歡沈翠,沒轍。
“頭發(fā)長了。”沈翠瞇著眼看他。
“嗯?!崩铕┰潞軐擂?,他的雪花球懸在半空,沈翠并不接,他不知道該不該收手。
“讓小蜜給你剪,小蜜,職業(yè)外圍?!鄙虼渫髲N喊,“小蜜!出臺了!”
沈翠的發(fā)小出來,拿著鍋鏟子要打死沈翠。
鎮(zhèn)上有個理發(fā)店,洗頭還要趴在池子上洗。李皓月頭發(fā)長得快,離家出走的時候就不短了,這幾個月也沒顧上,扎個尾巴在后面,結果讓小蜜給推成了平頭。他在推頭的時候跟小蜜抱怨他的鶴,他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
過了小半個月,李皓月收到科研組發(fā)來的信,里面說動協(xié)已經把鶴接走,的確是頭白枕鶴,現(xiàn)已經送到保護區(qū),兼有一張鶴的照片,假肢安好正在叼魚吃。李皓月把照片看來看去,還給老羅看。
林子里的工作大都熟悉,武俠小說看完又看起世界名著。李皓月時常坐在院子里看書曬太陽,一邊懷念有鶴的日子。他想養(yǎng)只狗養(yǎng)只貓,老羅不同意,于是他隔三差五就上山檢查捕獸夾,想在捕獸夾里尋找寵物??蓻]多久捕獸夾也回收了,山上根本沒有狼。
沈翠逐漸寬恕李皓月,李皓月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以前一直在以兩倍價錢購買沈翠的橘子醬。
“你也太不地道了。”
“你可以現(xiàn)在就滾?!鄙虼浒巡藛蝸G在桌上,倚著一只椅子。
李皓月被罵得沒脾氣,同時也害怕沈翠揍他。
那只雪花球被擺在柜臺上,和餐館格格不入。不過這家餐館本身在這里就充滿了格格不入,店名和店本身也是格格不入,這只廉價粗糙的雪花球反而應和了這點。
年后老板回來了一趟,老羅和李皓月穿得人模人樣和村民們一起夾道歡迎。老板帶著客戶來的,來看林子,和村民們談收購。老板雖然有錢,但很樸素,白衣灰褲,沒有大金鏈子大手表,只有手腕上一根細紅繩,穿著一顆很小很小的牙齒。據(jù)說這顆牙是他女兒的,他女兒早產,不僅連累媽難產大病一場,差點死了,自己也沒活滿一年。他是很愛妻子的,同時也有一個小三。
老板順便推薦了沈翠的橘子醬,客戶也說很好吃,可以拿到城里去經營。由此延伸出沈翠和老板和客戶一同去城里的計劃。同時老板說可以給李皓月補七天的過年探親假,李皓月非常興奮,他想他終于能出去買幾本武俠小說了,同時問老羅要不要也休。老羅說他沒老婆孩子,也沒有家。李皓月有些尷尬,轉而問有沒有要帶的,老羅搖搖頭,坐在烈日下修鞋,像一頭汗流浹背的老牛。
“你替我去買個膠吧,買個粘的?!崩狭_突然說。
“我給你買雙新的算了?!?/p>
老羅搖搖頭。
“你這鞋不能穿了,何必這么省。”
老羅手上動作停頓。“舊鞋穿著舒服,新鞋磨腳?!?
有時候李皓月常覺得老羅在懲罰自己,故意不好好過日子。
猶豫再三,李皓月終歸是回家了,因為老板只給報銷回家的車票。他站在熟悉的街頭,兜里揣著三個月的工資,被熟悉的鄉(xiāng)音搭訕問要不要坐車,要不要碟,不免心頭一熱,幾乎要落淚。他在家附近徘徊,思索半天,坐進了隔壁的網吧。游戲生了,反應也慢,被隊友從頭噴到尾,索性跟著隔壁桌的老哥看了一下午的電影。其中一個講了一只狗,一直蹲在狗主人下班的必經之路上等他,死了也等,這讓李皓月想起那只鶴。那只鶴叼魚的時候是個歪嘴,李皓月想,又笑。
之后李皓月又去了趟商場,買了雙鞋,幾件春天的衣服,老羅的強力鞋膠,還有一個大號銼子。商場里看見了高中的女同學,女同學也沒怎么變樣,頭發(fā)成了大波浪,起初都沒認準。兩人打個照面,女同學在等人看電影,李皓月在思量著要不要看電影,都是無聊,聊了幾分鐘。女同學說他變帥了,不知真的假的。
在家附近游蕩的第四天,終于鼓起勇氣敲門,他走得匆忙,家門鑰匙顯然是沒帶。但敲了半晌,沒有人開門。他在門口坐了一會兒,苦笑一下,看來是老天不給面子。從家門出去五百米,一個路人攔住他,說他身后有人追,他一扭頭,看見他姐李靈星挺著個大肚子跑得氣喘吁吁。
她什么時候懷孕了?李皓月盯著李靈星的肚子發(fā)呆。
“哎喲,你上哪兒去了,也不給家里個電話。”她姐本來就胖,懷孕了更像個球,追他追得滿頭大汗。
他們倆到家里,家里沒變,老樣子。他姐給他倒水,像招待客人。
“只聽你同學說上哪哪兒工作去了?!?/p>
“對?!?/p>
“該和家里說一聲,都以為你置氣呢。有工作就好了,有工作該和家里說,在外頭怎樣家里也不知道,差點要報警了,還是你那個小同學有心,知道給咱家里通報一聲。有工作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咱爸瞎惦記呢?!崩铎`星說話顛來倒去,真有點一孕傻三年的前兆。
“是,山里沒信號,這不回來了。”
“可不巧了,咱爸媽玩去了,我給他們報了個團,上海邊玩去了,剛走,有日子才回來,你待幾天。”
“后天得走了,不然誤了?!?/p>
“哎,真不巧了?!崩铎`星又說,“你在哪兒工作,我們也好找你?!?/p>
“橘子鎮(zhèn),在西南邊,挺遠的。給人看林子?!?/p>
說不失落當然是假的,但也沒有那么難過,李皓月琢磨著,也說不上來心里堵得像股棉花糖似的思緒是什么個狀態(tài)。有點落寞,又覺得也挺好。
“啥時候生啊。”
“下半年吧?!崩铎`星答,“可受老罪了,飯吃不下一口,你餓不餓,咱不開伙了,出去吃?!?/p>
“你店呢?”
“嗯。”李靈星點點頭,“招了個小妹頂替著,反正我去不了了,我老婆婆也不讓去,我也清閑,現(xiàn)在就買買菜,做做家務。今也不知咋了,就想著來家里收拾收拾,看看煤氣什么的都關了沒,可見咱姐倆有緣,不然見不著你了,也不上姐家找姐?!?/p>
“找?!?/p>
“扯謊?!崩铎`星喝口熱白開,“走,吃飯不吃?!?/p>
接下來幾天李靈星看了那只鶴的照片,給李皓月買了幾件花褂子,吃了沈翠的橘子醬,找人給李皓月攤了三斤的菜煎餅。
給老李老牛打了電話,他們沒接,到李皓月走的時候也沒接,仿佛要忘記世俗間一切。李靈星送他上車,給他買了硬臥,李皓月把三個月的薪水都給她,叮囑李靈星要買進口奶粉。李靈星笑,說他長大了,李皓月不知是真是假。
沒想到上車遇見了王連,他們一起長大,兩家的父母彼此認識,關系很好,但后來王連為了高考降分去了他省,逐漸斷了聯(lián)系,唯有逢年過節(jié)的幾條問候短信。王連胖了,不低頭也有兩層雙下巴,身上的肉都向人打招呼。
他們彼此寒暄,沒說太多話還是覺得很親近。
“你媽好點了嗎?”王連問。
“什么?”
“???”王連茫然,“不是說住院了嗎,聽我媽說的?!?/p>
李皓月整個人都停滯了五秒。
“她住院了?”
王連看他懵然的表情,害怕自己說錯了話,有些結巴,“你,你不知道?”
“怎么了?”
“說是心肌梗塞吧,住院了。你不是回來看你媽的嗎?”
沒想到得知老牛住院的消息還是從王連嘴里聽來的,李皓月長久地呆滯,不知如何是好,他打開又關上手機,編輯又刪除。
“既然沒告訴你,不想讓你擔心吧?!蓖踹B安慰他。
“那我這個電話打還是不打?!崩铕┰驴粗謾C,又看看王連,心亂如麻,“他們干什么不告訴我?!?/p>
“不想讓你擔心,我媽說已經沒事了,許是沒事了?!?/p>
李皓月五味雜陳,抿著嘴,覺得累,有擔子,再也不能撒野了。
王連在之前下了車,知道李皓月去當了看林員,把自己隨身帶的一本科幻小說給他,又從行李里掏了一包茶葉,實在是沒什么好送的。李皓月要回一斤煎餅,王連直笑,說他又不去大山里改造。煎餅沒送出去,在乘客間你來我往被搓成碎片。
到橘子鎮(zhèn)是晚上了,李皓月打算在鎮(zhèn)上住一晚。但是橘子鎮(zhèn)出事了,在李皓月回來之前,他到了,事情已經平息,只剩下一地狼狽來證明當時慘烈。
老板的老婆來了,帶著人,每人手里一把砍刀,全用繃帶纏在手上,刀在手在。村里人沒見過這種陣勢,沈翠被揍得奄奄一息,送到城里急救。李皓月拎著一斤煎餅,站在凋零的老胖餐館門口,小蜜坐在柜臺上抽煙,說沈翠呀,進醫(yī)院了。
李皓月沒走,反而進去把煎餅放在小蜜面前。
“怎么回事?!?/p>
“老板的老婆發(fā)現(xiàn)了唄,揍了一架,怪嚇人的,門一關,只留翠翠在屋里,幾個大漢堵在門口,人手一把西瓜刀,咱們都不敢進了?!毙∶弁倭丝谕倌芭?,不要臉,專門欺負女孩子?!?/p>
“翠翠呢。”李皓月心里涼,合著真的是小三啊。
“城里醫(yī)院,揍完接著擔架抬走,講究?!?/p>
“你不去看看她?!?/p>
“我沒車呀,大巴后天才來呢,再說我走了,琪琪怎么辦呀?!辩麋骶褪撬鍤q的女兒。
“怎么打成這樣了?!?/p>
“翠翠,烈女,你想揍她,起碼先卸了她半條命?!毙∶劾湫Γ按浯?,人才呀,干什么不好,做橘子醬呢。”小蜜抽了口煙,“發(fā)明個橘子味的煙得了?!?/p>
“你也別吸了?!崩铕┰滦臒┮鈦y。
“喲喲喲,管上我了?!毙∶圻€想說話,一下被淚給嗆著了。“這群狗日的?!毙∶勰税蜒蹨I,“一群 包?!?/p>
李皓月沉默著,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他連夜走回科研站,走了一宿。第二天天亮了,小蜜開門,看見李皓月正蹲在摩托前擦坐墊。
“干啥呢。”
“走,上城里,看看沈翠,別讓人把腎割了。”李皓月說,扔給小蜜一個頭盔。
跑了幾家醫(yī)院,終于找到沈翠,她住加護病房,兩人小跑奔過去時發(fā)現(xiàn)里面已坐著一位女子,身邊一個金鏈子大漢。那女子短發(fā),發(fā)梢往里收,妝容精致,許有三四十歲,白色的襯衫,米色的百褶長裙,因為屋里開空調,披了一條薄薄的灰色披肩。沈翠睡著了,她在一旁慢悠悠地削一只蘋果。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認識。
“你,你是誰。”小蜜靠近了問。
“蕭燕?!蹦桥诱酒饋恚O果放在一邊,“你是她的朋友吧?!?/p>
小蜜唯諾地點點頭,不敢造次。
“聽說沐沐把人打了,我來看看她?!?/p>
“您是?!?/p>
“蕭燕。”那女子說話溫溫柔柔,卻一句答不到點子上。
“您是……沐沐她媽?”小蜜問。
“不,我是你們老板的太太?!?/p>
“他老婆不是昨兒打人的女的?!”
“那是沐沐,前陣子知道你們老板帶著翠翠去賣橘子醬,氣不過,在耍性子。我很罵她一頓,她下次不會了,過一陣子讓她和翠翠道歉?!笔捬嗫戳丝闯了纳虼?,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蜜,溫婉地笑,“既然你們來了,我也可以走了?!?/p>
待蕭燕走后,小蜜也沒有捋清人物關系,倒是沈翠醒了,咳嗽一聲,李皓月連忙給倒了水。沈翠勉強起來,嗓音嘶啞,“他媽的,這老圣母終于滾蛋了?!?/p>
“那是誰啊?!毙∶坫氯弧?/p>
“老板的正房?!?/p>
“那打你的是誰呀?!”
“老板的二房?!鄙虼淅淠鼗卮?。
李皓月看著眼睛青腫、罵罵咧咧的沈翠,想起她的橘子醬,想起她不可一世的張揚跋扈,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遭災,把你得意的?!?/p>
“翠翠,你別這么說人家,人家可是連夜趕過來的,你可有點良心吧。”小蜜替李皓月說話,“你再這樣,可沒人在你身邊了,讓人揍死完了?!?/p>
沈翠瞥了一眼李皓月,不說話,端著杯子喝水。
沈翠還要幾天才能出院,小蜜和李皓月都不能陪她,當天就得走。他們走時沈翠在睡覺,留了一袋菜煎餅在床頭柜上,李皓月還下樓去買了束百合。
“回來了?!崩狭_在院子里曬被。
“嗯。”李皓月困得已經不行,兩三天沒合眼。
“沈翠沒事吧?!?/p>
“沒事呢?!崩铕┰麓穑笆?,我真不行了,我……”
李皓月沒說完,整個人從摩托邊上滑下來,老羅以為他猝死了,結果是睡著了。
李皓月整整睡了一天一夜,醒來都恍惚,以為自己回家都是在做夢。老羅問家里怎么樣,李皓月欲言又止,點點頭說挺好的。
天氣漸熱,也是防火的重要時刻,每天都要檢查山里安插的儀器,預判會不會有火情,還要時時更新滅火裝置,跟村民科普防火滅火知識。燒火做飯的干草和煤塊都要搬到地庫里,不然自燃就麻煩了。
過了半個月,李皓月又在餐館見到沈翠,她的眼眶還有些淤青,但已經完全地康復了,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屑一顧,李皓月倒覺得挺好,他樂得看見這樣。
“你瞧不起我了吧。”沈翠說。
“沒有?!?/p>
“哼?!鄙虼淅湫?,“我的確給人當小三,不用你來洗地?!?/p>
“沈翠?!崩铕┰抡f,“我沒有瞧不起你過,但你可一直都瞧不起我?!?/p>
沈翠不答,把他要的橘子醬裝在一起,輕笑道,“滾?!?/p>
李皓月走后小蜜從后廚悄悄跑出來道,“翠翠,你這樣會把他趕跑的?!?/p>
“不讓他滾蛋,還要讓他娶我不成?!?/p>
“翠翠?!?/p>
沈翠擺擺手,“我自己的事我知道,你滾后面切菜去?!?/p>
小蜜癟癟嘴,拿著鏟勺回去了,臨走前做了個鬼臉,“孤獨終老吧!老妖怪!”
入了暑,天熱得不正常,因此更要每天偵察,五座山都要不間斷巡視,李皓月年輕,負責三座遠的,帶了帳篷和必備用品,有幾天就不回來了?,F(xiàn)在他不怕天黑,只覺得晚上蚊蟲惱人,恨不得把人吸干。
這天李皓月也一如往常巡山,記錄山頂百葉箱的氣象數(shù)據(jù)。這天過后,巡查密度就不會這么大,能空出時間,李皓月想著空出來的幾天做點什么,分了神,腳下一絆,踉蹌了老遠,摔了個狗吃屎。起初以為那是個沒回收的捕獸夾,走回去卻見是個不新不舊的背包。不新,是像用了一陣的;不舊,是覺得像剛扔在這沒幾天的書包。再打開里面,幾本暑假作業(yè),鉛筆盒,零食,不像是鄉(xiāng)里孩子用的東西。李皓月四下張望,周圍雜草叢生,足跡是很難發(fā)現(xiàn)了。
是有人來玩了?李皓月翻查著作業(yè)本,歪歪扭扭寫著“令剛”。李皓月不能確定令剛是哪家的孩子,原地思量片刻,覺得事情古怪,決計下山找老羅商量。老羅不含糊,當晚就去鎮(zhèn)上核對,但老羅視力不行,開不了夜車,于是李皓月也同去。
他們連夜敲響支書家的門,支書趿拉著拖鞋,叼著根煙有些不耐煩,說動協(xié)給李皓月發(fā)的獎狀還在他這兒,待聽到在深山里搜出一只書包,也一下慌了神,對著村里的花名冊一一查過,并未查到名叫令剛的。別說是叫令剛的小孩,就是姓令的村里也沒有一個。
茲事體大,支書把下鄉(xiāng)的村官喊來上來。村官是大學生,說恐怕是拐賣小孩的。
“怎么拐到咱這來了,咱這有人缺孩子嗎?”李皓月問。
“那不可能?!敝@么說,心里也虛得很,“這事不好辦,先不給上頭匯報,咱們先暗訪,看誰有買孩子的這個嫌疑?!?/p>
“老陳,我看你還是報告上頭吧?!崩狭_說,“拐賣的,也不用到這個地界上扔書包,要么早扔了,要么給買孩子的人家,何必把書包扔在山上。咱這山那邊還是山,不連路。跑那么深,是要躲起來,恐怕是綁架吧?!?/p>
幾個人也拿不定主意。
“報警吧老陳,孩子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影響你業(yè)績?!崩狭_說,“你協(xié)助辦案,還要記你一筆。”
“可綁架不也是一樣,要么綁的時候把書包扔了,要么……”村官不敢往下說,難道是撕票了?
事情可疑,老羅在一邊督促著報警,的確是個大事,支書一咬牙,給上頭去了電話。人來得很快,第二天中午來了三輛警車,還是先遣部隊。說這事有案底的,線索調查到一半斷了,正著急呢。小男孩令剛是大企業(yè)家里的獨孫,寵得很,據(jù)說是讓哥哥接走了,然后徹底失蹤,哥哥讓人打昏扔在郊外垃圾場。
山大,人少,橘子鎮(zhèn)一共一百多人,整理出三十人配合搜山,三人一小隊,帶著各自的防身武器在五座山里地毯式搜索。老羅年紀大了,但為這事一直忙活,這山里他最熟,連續(xù)幾天很少睡覺,李皓月困得眼睛打架,他還堅持。
“羅叔,你還去啊,這山里他們也熟了,沒事的?!崩铕┰聞瘢狭_只搖搖頭,穿上衣服又出門去。
沈翠說這是因為老羅以前也丟過孩子,小蜜補充,“不是的,是沒過孩子?!?/p>
“羅叔來的時候我知道,人就跟丟了魂一樣,來咱這也十幾年了,不是我夸張,真的一點沒變,來的時候就特滄桑?!?/p>
“他孩子在大火里沒了,才來當看火員的,以前這叫看火員,專門看火的,后來有什么儀器監(jiān)視火情,才開始拓展成護林員?!鄙虼溲a充,“羅叔命苦得很,以前是個白領,住小二層,瓦斯泄露,一下就著了,因為和他老婆小兒子一起睡,當時抱著他老婆和小兒子一起沖出來了。還有個大女兒睡二樓,想回去,剛到門口屋就炸了。”
“老板跟我講的,他眼睛也是那時候瞎的?!鄙虼渲钢杆难劬Γ澳菚r候還是老板他爹,他爹不愿意雇,羅叔說了原因,一是想找地方避一避,二是看火,老板他爹可憐羅叔,沒想到一雇雇了這些年,都雇到老板上任了。”
李皓月聽得一愣一愣,最后問,“那個沐沐沒再找你麻煩吧?!?/p>
“沒有?!鄙虼溷读艘幌?,又恢復往常,“謝謝你了?!?/p>
搜山搜了十幾天,搜出個山洞,這山洞老羅都不知道,極為隱蔽,在里頭搜出面包方便面之類的日常用品,但人已經不知去向。與此同時那邊已經招了,是串通一氣的內部綁架,他表哥找了個搭伙的想勒索,沒想到搭伙的帶人跑了??紤]到有新線索,又搜了幾天,看還是沒有結果就收了隊。熱鬧的大山恢復寧靜,但老羅對這事上心,有事沒事仍往山里跑。
這天本來是李皓月當班,李皓月有些中暑,老羅替他了,到山里去巡查。太陽落后李皓月覺得好些,想把地庫里的煤搬出來點,為了省電,院子的大燈也沒開。李皓月往上丟煤,人剛冒出個頭,卻看見一個黑影閃進了科研站。李皓月登時寒毛豎起,以為自己眼花了,小心翼翼退回地庫拿了把鐵鏟壯膽。他一時下不了決定,只知道那肯定不是老羅,那是誰?是那個綁匪?
李皓月緊緊握著鏟子靠近科研站,科研站有兩層,出口只有一個,他要不就堵在門口守株待兔。左右思量,萬一對方有刀有槍可麻煩了,李皓月掂量著手里的鐵鏟,想這些天老羅魂不守舍,李皓月咬咬牙,敵人就在眼前,怎么著幫老羅出了這口氣。但真實的恐懼又讓他雙腿顫抖,就這么會兒工夫,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來了?李皓月屏住呼吸,攥著鐵鏟,準備來個措手不及。
來了!
李皓月用力揮舞,卻打早了,那鏟子在對方面前一晃,打中了胸前鼓鼓囊囊的背包,這人受了一擊,也沒防備,倒在地上。李皓月鏟子接著補上,但那人也迅速從背包里逃脫,用力將背包揮舞過去,李皓月被打到一邊,他趕忙站起身撒腿就跑,李皓月還坐在地上,一個鐵鍬飛了過去,距離近,打得很準,那人被擊了個踉蹌,卻沒摔倒。李皓月爬起來緊隨其后大喊別跑。還未跑出研究所的大院,那人就被李皓月一個后撲撲倒在地。
“你媽個龜孫還想跑!”李皓月一拳擊在那人鼻子上。
那人也大喊一聲,從褲腰帶上抽出把折疊刀,月亮打在折疊刀刃上,熠熠閃光。李皓月被耀得腦子一秒空白,緊接著腰眼子被連捅幾刀。起初他沒什么感覺,只覺得被捅了。
李皓月管不了許多,要去徒手抓刀,反而抓住了對方的手腕,李皓月掰著他的手,卻覺得使不上勁,兩人互相牽制著,李皓月一個頭槌砸在對方的額頭,雙方都是眼冒金星。趁對方被砸得失神,李皓月騰出胳膊肘狠砸對方鼻梁,總算是將人砸昏。接著李皓月弓起身,踉蹌站起來,想到不遠處搬塊大石頭,可路還沒走幾步,已經跌在地上。
兩人昏了一夜,晨光熹微,陽光穿過樹林打在兩人的臉上,似乎是綁匪先動了動手指。
第二天清晨,老羅下山,往科研站走,越走煙味越大。老羅心登時緊繃,一路狂奔,果然在路上就聽見火警響徹天際?;鹁B著橘子鎮(zhèn),橘子鎮(zhèn)的村民聽見也一同往科研站趕。老羅先到,火已經起來,老羅在四周打轉,喊李皓月的名字,不知道人到底在不在里面。
在確定李皓月不在屋外之后,幾乎沒有什么猶豫,老羅拿著桶滅火器一頭扎進灼人的火場。李皓月房間在一樓,不想人卻臉朝下趴在一樓走廊上,這也方便了,老羅把他夾在胳膊底下,一邊滅火,一邊往外拖。李皓月沉得像頭死豬。
橘子鎮(zhèn)的村民比老羅聽到警報聲還早,到得卻晚。剛到就看見老羅和李皓月都癱在院子里,像兩床暴曬的棉被。
鎮(zhèn)上的醫(yī)生已經在等,城里的救護車也給喊來,上午送到,下午就轉移到城里的醫(yī)院。最后診斷,李皓月小面積燒傷,呼吸道受損,腰部多處刀傷。老羅因為有毒氣體吸入過量也住進醫(yī)院。沈翠來看過一次,那時候李皓月還在睡覺,看了一眼,在醫(yī)院床頭柜里藏了一把百合。老板也來了,說這次可是損失慘重,好在人已經抓到了,李皓月也算是立了頭功。原來那綁匪先醒,也不知怎么想的,想偽裝成意外把李皓月燒死在科研站里。但李皓月命大,燒到一半讓煙給嗆醒了,掙扎著爬到走廊,可又因吸入過多一氧化碳昏死過去。
科研站給燒光了,新的還沒譜。李皓月這個工作,眼看馬上通過實習期,結果又丟了。老羅走的時候來李皓月的病房告別,李皓月想,可算有個地道人。
“叔,你也該退休了。”
老羅點點頭,不怎么說話,只在邊上坐著。
“有空也回去看看唄?!崩铕┰抡f,“叔還騙我是老光棍呢?!?/p>
老羅笑笑,緩緩拍拍自己的褲子。
“走了?!崩狭_起身。
“叔,以后還怎么聯(lián)系你啊?!?/p>
老羅笑,晃晃頭,“聯(lián)系什么?!贝魃纤谋獠济臂橎嵌?。
出院后老板給買了機票,說護林員暫時不用了,李皓月也該回家養(yǎng)養(yǎng)。李皓月還是頭一次坐飛機,以為和火車大巴一樣,差點誤了點。
至此,李皓月結束了他的護林員生涯,并再也沒有見到過老羅、沈翠、小蜜、橘子鎮(zhèn)上的所有人,也再沒吃過橘子醬。他真的當過護林員嗎?有時候李皓月盯著自己胳膊上的疤,懷疑這可能是被高壓鍋炸的。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