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
我是個小偷。名小偷……你別笑,我不是說我很有名——你們當然不知道我——我是說,我應(yīng)該算是小偷中的,咋說呢,聰明者吧……
你這話是諷刺吧?我好歹也上過幾天學(xué)。這里雖然關(guān)的都是能人,但我覺得,我跟他們還不一樣。他們都是啥人?強奸,殺人,搶劫,貪污……我不就是小偷小摸嗎?況且,我后來偷的可都不是正當人。亂了亂了,咱還是從頭說吧。
上中學(xué)之前,我在我們王畈那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學(xué)生……你不相信?……我看你好像不相信。到了鎮(zhèn)上,十幾個村的好學(xué)生匯集到一起,就顯不著我了。我在老師那兒看了成績單,我只能算中等。人就是奇怪,厲害的,會越來越厲害,怕人家說先前的成績是假的嘛。差的呢,就越來越差,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我們那個鎮(zhèn)中學(xué),一年也只有十幾個學(xué)生能考到縣上的高中。十幾個,你想啊,哪能輪到我這個中等生??疾簧系模€是得回家種地。我還算理智吧?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理智其實有點過頭。小學(xué)的成績算得了啥?到了鎮(zhèn)上要是再加把勁兒,說不定又能沖到前面去。王畈就那幾個人,我當時肯定以為我那成績就頂天立地了,也就沒有上進心了。中等就中等吧,反正我不想在王畈憋一輩子。很快,我就和鎮(zhèn)上的同學(xué)混在了一起。那時候,鎮(zhèn)上的人可是我們鄉(xiāng)下孩子的理想,誰要是沾上個鎮(zhèn)上的朋友或親戚,在村里可就仰起了臉。
我們那個鎮(zhèn),用你們文化人的話說,歷史悠久?;春舆吷?,水陸交通便利,鎮(zhèn)集遠近聞名。鎮(zhèn)上的人經(jīng)濟意識特別強,做生意的多。連鎮(zhèn)上的小孩也跟我們鄉(xiāng)下不一樣,從小就膽大,外面來個拉車賣貨的要是一個人,后面就能跟上一堆,扯你的貨,轉(zhuǎn)身再傳給其他同伴。我?guī)煾岛髞砀覀冎v……哦,忘了告訴你,我?guī)煾到泻谄?。他說他小時候就看不起那些明目張膽拉扯人家貨物的孩子,覺得那樣有點欺人太甚……我也不知道真假,要是師傅真這樣想的話,他還真是吃這碗飯的料。不過,他學(xué)到了手藝這可是真的……啥手藝,嘿嘿,小偷你說學(xué)啥手藝?偷唄……
鎮(zhèn)上啊,鎮(zhèn)上人多,人越多越容易下手啊……
也不全對,我?guī)煾稻驼f過,聰明的兔子才敢吃窩邊草?,F(xiàn)在想想,其實我?guī)煾颠€是很厲害的。他先從理論上說服我們,窩邊草安全啊,逮著了能咋著我們?師傅的技術(shù)就那樣練出來了。等到我跟他練的時候,風聲就緊了,我們開始跑線……
跑線就是盯著哪一趟公交車……司機和售票員還是有忌諱的,知道我們是干啥的,也不敢說。在車上,一般我們不動熟人。要是受害人通過熟人找到我們,有時候我們也會把到手的東西退回去。不過,那樣的情況不多……
肯定的啊,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你也知道,小偷小摸算不上大錯,最多關(guān)幾天。開始還覺得沒臉見人,關(guān)兩次之后就好了,啥也不在乎了。
為了方便,我們在縣城南邊買了幾間房子……
你這話說得可不好聽,啥偷了幾間房子啊?我們辛辛苦苦干了差不多十年。那是碰上機會了,有兩戶人家搬家,急著賣房子。房子是我看上的,離縣城不遠不近,獨家小院,再沒有這么合適的了。四間主房,兩間偏房,一家人住浪費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師徒合買了,也算在城里有個落腳地了。他們都不上心,我跟師傅解釋,我們不可能天天有草吃,趕不上機會,一直到下車也下不了手不是多了嗎?把那房子買下,趕不回去了好歹在縣城有個落腳的地方。再一個,那兒誰也不認識我們,周圍又都是地,上季小麥下季高粱、黃豆的……師傅聽懂我的意思了,我們倆就盤下了那個小院……沒想著投資,真的,就是圖個方便……
咋不管?知道我做這行后,還跟我鬧過離婚呢。我知道她也只是嚇嚇我,真離了婚,不丟她娘家的人?你也知道,女人和男人不一樣,跟你睡過之后就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你……男人?男人才不會呢,男人是獸性動物——這話是我在書上看的。男人把睡覺跟過日子分得清清的,兩碼事,各是各的……你也贊成吧?
我老婆?其實我老婆很漂亮,真的,人家都這么說。她身材很好,但也很結(jié)實。臉上總是紅撲撲的,可能是我見她的時候她總是在干活的原因。我經(jīng)常在街上逛,她以為我是鎮(zhèn)上的人。她是園里種菜的,隔不幾天就要來鎮(zhèn)上賣菜。我呢,自從瞄上了她,就上心了,想把她偷過來。我沒偷過人,琢磨著,既然人最重要的是心,想偷她就先得把她的心偷過來。有一次到了晌午頭她的蘿卜還沒賣完,我就去全買了過來……她當然不知道原因,第二次不就好了?下一次她的白菜賣不完時,我又去買,她才意識過來。要是她趕集來晚了,我就讓她把自行車朝里面推推,在煙酒攤或賣魚的旁邊給她擠個空——菜放老外面賣給誰?。哭r(nóng)村的女孩子就那樣,一個男人要是對她好了,接不接受都不會回去跟父母說。我知道她肯定對我有好感才下手……
也是巧,那天我正好從縣城回來,路上看到了她。我在公交車上,她在路上騎著自行車,可能是趕縣城的集回來——縣城的菜價要比我們鎮(zhèn)上高一些。我在鎮(zhèn)南邊的橋頭上等她——那是她回去的必經(jīng)之路??吹轿?,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下了車。她沒好意思跟我說話,也可能是不知道該說啥,低著頭,慢慢地推著車子走。等她走近,我從她手里接過車子替她推著——她不想放手,但又不太堅定,我從力量上能感覺得到。
我沒走大路,沿河邊的小路走。她只好不遠不近地在后面跟著。這期間我們一句話都沒說,直到天擦黑,坡地里做活的人都回去了。我找了個僻靜處扎好車子,在草地上坐下。她站了會兒,才坐下,還是不遠不近的。我只好挪過去。天黑,她沒有躲我。
我問她那天賣啥菜,賣了多少錢,累不累。她沒有回答,反問我,是不是一直在橋頭上等著?我虛偽地說,是,一下午都在那兒呢。她說她是農(nóng)村人。我笑,說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之分,沒有農(nóng)村人和城里人之分。這是場面上的話,但說給我們農(nóng)村人倒是暖心。她也笑了。趁著氣氛好,我扭頭親了她。下一步,手就伸到她懷里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的星星……
扯遠了,咋扯到我老婆身上了?嘿嘿。咱還接著講我?guī)煾怠K懒?。死刑……小偷當然不會判死刑,關(guān)鍵是他殺了人……別急嘛,你只要想聽,我就細細地給你講。剛才說到哪兒了?對,買房子,在張莊買了兩間平房。你們不知道,其實我真的很想過你們這樣的日子。我有信心,我覺得我過得不比你們差。我買了輛三輪車,開始大街小巷賣蘋果,老婆在屋里照護兩個孩子……
你不相信?我在城里真的賣過十年的蘋果……掙錢唄……那還用說,肯定沒我搞這掙錢啊。寒冬臘月你還得推著車上街,熱伏天也得在大太陽地兒里守著。這還不算,你還得跟防賊一樣時刻防著公家人……不防他們,管理費、衛(wèi)生費誰出?唉,說起來真是遭罪,那是我這輩子最苦的十年……
要不咋說狗改不了吃屎呢。
賣蘋果其實是后來的事兒。也是活該,每次做我都發(fā)誓說,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等做完了,啥事沒有,就又膽大起來。師傅被抓時我要是收手其實還不晚,我就是太自以為是了,老覺得我跟師傅他們不一樣,我比他們用腦筋,比他們聰明,甚至比那兩個騙子還聰明……《皇帝的新衣》你沒讀過?對,就是那里面的兩個騙子……好,說我?guī)煾嫡f我?guī)煾?。不過,說我?guī)煾抵斑€是得先說我。
我們不是在縣城南邊買了個小院嗎?在村子最北頭,緊挨著麥地……張莊村,我正要說呢?,F(xiàn)在去你可找不到這個村了,改成張莊居委會了,與縣城早連成一片了。唉,你這一問我又接不上剛才的話了。
有一天,一直到縣城汽車站我們都沒能下手,心里很且喪……沮喪?嗨,我老以為是且呢……意思我知道,就是很失望很難過,對吧?……在城里吃過飯已經(jīng)很晚了,沒車,我們只好抄小路回那個小院去。
縣城里鬧鬧哄哄的,商店里放的錄音廣告,電視機錄音機的聲音,小孩的吵鬧,一出城就靜了。你也知道,村子都是早早就睡了,連地里的麥子地埂上的草都是……抒啥情???我是說我們鄉(xiāng)下跟城里可不一樣,城里人過夜生活。鄉(xiāng)下真安靜啊,星星雖然在頭頂上亮著,但太遠,人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咱地上的事。前面有輛摩托——我們走的是小路,麥地與麥地之間的小地埂,咋會有摩托車呢?走近了,發(fā)現(xiàn)車上的鑰匙還沒拔出來。我和師傅站那兒定了定神,聽到麥地里有呻吟聲。又是來野合的狗男女……
不可能是夫妻——夫妻誰上荒郊野外玩啊……你以為是你們鄭州北京???縣城那么小,誰不認識誰,敢去賓館開房?
這事我以前就碰到過幾次。那些城里的男女,天沒黑就騎著摩托來到這里,車后座上還帶著席片,有的還帶著毛巾被,看著像是乘涼,其實呢,就是辦壞事。天剛一擦黑,他們便滾進邊上的麥地里。麥地里經(jīng)常有這樣一片一片被壓平的痕跡。我看看師傅,師傅向我點點頭。摩托很新,一下子就打著了火。師傅剛跳上后座,我就加大油門跑了。有個男人在后面喊了一句,我的摩托!也就喊了那一聲,并沒動身追。
那天晚上我大半夜都沒睡著。我琢磨著,這興許是個生財?shù)牡?。反正是晚上,就算我加班了?/p>
第一單,做得太順了。輕輕松松就搞到1100塊錢,外加一個手機。那對男女可能是剛做了壞事,光著身子睡著了。我仔細瞅了瞅,男的應(yīng)該四十多歲,女的像是沒結(jié)婚,那長相,那身材,看著都眼氣人……
在哪?當然就在我住的附近……
對,就吃的窩邊草——我們一直用草來指我們下手的東西。實踐證明,窩邊草找對了照樣能吃。
做第二單時,我是從他們背后爬過去的,趴在那兒等了一會兒……等啥?等他們脫衣服啊。脫了衣服就是想追我也難啊。那男的也真磨嘰,把女的衣服一件一件脫光了,摸得人家哼哼唧唧的還是不上,搞得我在一邊都快受不了了。等女人把男的褲子剛一扒下來我就沖了上去,一棒打到他背上。是木棒,兩米左右,只要別太狠,打不死人的。我其實很少用,那些男人啊,別看搞女人怪神氣的,一見我手里的木棒就稀了,不是跑就是尿褲子。也有硬的,一棒子打下去就軟了。打他后背,或者肩膀。要是打后腦勺,就得更輕點……從來沒打過女人,真的,從沒打過女人。女人不用打,不等你把男人打昏,她們就傻了。
那女人很白——你們城里的女人好像都白——白得在夜里很是耀眼……應(yīng)該是吧,鄉(xiāng)下女人哪有恁白恁嫩的?叫聲也勾人心魄……你別笑,我老婆從來沒叫過……沒嫖過,真的……后來?后來嘗到城里女人的甜頭了當然會……你敢說你沒嫖過?
那是我第一次睡城里女人,計劃中并沒有這一項,但她白得真讓人歡喜,讓人想干……嗯,是的,我喜歡長得白的女人。黑得跟光膀子男人一樣,那還叫女人? 我見過光屁股女人,但都是鄉(xiāng)下的,白的也有,但像人家城里女人那么白的,還真沒有……
農(nóng)村長大的男人都喜歡城里女人吧。她們不僅長得細嫩,說話也軟得能化人。走路呢,一搖一擺地,把人的心都能搖擺醉……得體?我學(xué)過這個詞,你們有文化的人說話就喜歡彎來彎去的。
我小時候——其實也不小了,十四五歲吧,有一次進縣城賣菜。路上雨突然下大了,只好躲在路邊人家的屋檐下。隔不遠的屋檐下還有兩個男人,穿戴很時尚,應(yīng)該是城里人。興許是無聊,也或者看我是個小孩,說話就沒遮掩。一個問,你一星期搞幾次?另一個答,七次,也可能十次。問的人好奇,十次?另一個又答,我老婆在柜臺,一天只上半天班。沒事的時候,大白天也要……我當然聽出來了,他們說的是男女之事。城里人,真有意思。我心里想,要是哪天我能睡個城里女人,多好。但我沒敢多想,我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哪個城里女人能看上我……
不害怕是假的,做賊的哪個不心虛?每做一次我都要隔個三五天,看看外面的動靜。這來錢快,還刺激,我都不想再辛辛苦苦跑線了。好幾次,我都跟師傅請假說,頭痛,不想出去了。其實呢,是在屋里睡大覺,養(yǎng)精蓄銳,晚上好大干。我?guī)煾稻谷粵]懷疑——那個時候我就應(yīng)該考慮到師傅可能背著我也下水了。
很快,城里到處都在傳誰誰誰在城南關(guān)被打悶棍了——打悶棍知道啥意思吧?對,就是不聲不響地從背后打一棍——誰誰在城北關(guān)被悶棍打斷了一胳膊,誰誰在橋洞下被悶棍打成了腦震蕩……無風不起浪,我就知道還有人和我想到一起了……
為啥這么確定還有人?我根本沒去過城北啊。我很想去會會那個人,那個高人。我們都是英雄,英雄所見略同嘛。嘿嘿。
打壞了這么多人,但我照樣沒斷過生意……說錯了,我是說,照樣有男女敢到麥地里瘋。
有個男人我認識,是縣城商場家電部的承包商。他很有錢,是縣城最早發(fā)達的一批人之一。我家的電視機就是從他手里買的,便宜了一百多塊錢……托人找的他,我不認識他。人都叫他疤瘌,因為他額頭上有一大塊疤瘌,特別明顯,可能是燙的。我戴著口罩,漏著的地方還抹了黑灰,他即使知道我也認不出來。一見是疤瘌,我心里暗喜,肥草啊。疤瘌看到我手里提著木棒,知道是悶棍,丟下女人,光著屁股倉皇跑了。跑就跑吧,我知道他不敢報案……
怕啥?我又沒打死人。況且,我很少動手——總共才打過4個人,傷得輕重我不知道,但沒有報案的……絕對沒報案的,咱派出所也有線的。民不告官不究我怕啥?那些女的更不敢。都是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捂都捂不住,還愿意張揚?再說了,有錢人能睡,我就不能睡了?又不是米面,舀一瓢走就明顯少了……
你說出去也沒用啊,定不了罪,現(xiàn)在不是講證據(jù)嗎?最重要的是,那些事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了,早過了追訴期……在里面呆了幾年能白呆?法律還是懂一點的。
我?guī)煾??你咋恁急啊,我正要說他呢。他也入了我這行……不,我可沒跟他合伙,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對,單獨行動。這可是大事,犯罪呢,不能合作……都是犯罪不假,還有輕重之分嘛。我?guī)煾蹈乙粯?,也發(fā)現(xiàn)這是個生財之道——我們不愧是師徒吧?那個詞咋說的……對,心有靈犀。心有靈犀。直到他出事,我才知道師傅也一直在偷偷摸摸做那事。他心狠,不小心打死了個人。對方呢,還是法院的一個啥長……對,庭長。本來沒事的,打死就打死唄,反正那女的聽說也嚇傻了,正好死無對證。碰巧后半夜又下大雨,一點線索都沒留下。辦案的警察急著立功,推斷說,是那個女孩的男朋友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的奸情,跟那庭長勒索不成,報復(fù)殺人。女孩的男朋友可能受不了警察的折騰,認了。很快,就給他定了罪,死緩——沒找到殺人的兇器,定不了死罪。要是我,肯定會接受教訓(xùn),收手不干了。但師傅真是太貪了,又轉(zhuǎn)移到另一個縣做,又打死人了。按說他嘴很硬的,但殺一個是死,兩個也是死,就供出了這一個……
是的,聽說處理了一大批警察。我?guī)煾悼隙ú皇窍肓⒐Γ瑲⑷藘斆規(guī)煾的懿恢??我們這一行,最恨的就是警察。我們縣的警察聽說了這事,還派人去做工作……
你也知道?像笑話吧?你就當我講了個笑話給你聽吧。
那個縣的警察沒敢收我們縣警察的錢,但審訊的時候還是沒讓我?guī)煾刀嗾f,只讓他說“與本案有關(guān)的”。要不咋說官官相護呢?
師傅被抓也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轉(zhuǎn)折點之一。想想都后怕,要是我哪次手重一點不就完了?我從此驚了心,想金盆洗手,哪里的草也不吃了。想吃,從自家地里找……對,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進城賣蘋果的。我們把張莊那房子賣了……對,有點晦氣,不敢再住那兒了。我們在護城河那兒買了兩小間房子,一家四口都進了城……啥其樂融融啊,說心里話,過得真不像個日子,一天到晚慌個不停,有時候還掙不到五十塊錢。每天晚上回到家,躺到床上就不想再動。哪像從前,手一伸就是幾百幾百的……
心安?沒錢心安個屁啊。
那十年,就這樣欠欠巴巴地過去了。有一天,兒子拿著課本問我——他已經(jīng)上初中了,大了——爸爸,你說騙子有啥特點。我心想,這孩子咋也不學(xué)好,想當騙子?兒子讓我看他們的課文,說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一看,嘿,我也學(xué)過啊,就是剛才咱們說的《皇帝的新衣》——你肯定也學(xué)過。騙子的特點,我還真好好想了想。聰明吧,我跟兒子說,必須得非常聰明。兒子對這個答案顯然不太信任,我啟發(fā)他,你想啊,現(xiàn)在誰都不是傻瓜,你要想騙人家,就得想出一個能讓人家相信的辦法——啥人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一般人肯定想不出來嘛,一般人要想得出來騙子還咋活?兒子問,騙子不是壞人嘛……壞人都是聰明人,記者同志,你信不?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說說看,要是一個騙子騙到你都不敢承認自己被騙了,算不算牛逼?
有一兩個月,我一直在琢磨那兩個騙子,還有我打悶棍的時候。我還真佩服那兩個騙子,就是擱現(xiàn)在,也沒有幾個能想到那樣的辦法去騙人吧?受了騙,讓你還不好意思說出去。高手啊。打悶棍也算類似吧,打了,你還不能說。要說高科技犯罪,我覺得這才算……
不算?哦,叫智力犯罪啊。智力犯罪,嗯,智力犯罪也比偷啊搶啊高級點……我知道都是犯罪,聽起來總歸好聽點。
我覺得我不笨,還是要靠腦子吃飯。兩個孩子都要上大學(xué),現(xiàn)在上大學(xué)又都這么費錢,光靠賣蘋果得多少年啊。馬不吃夜草不肥,我還是得搞點別的啥。很快,夜草就送到了我嘴頭上。
那天我正在街上轉(zhuǎn)悠,一輛小車堵在我的三輪車前。一個脖子上戴了條粗項鏈的男子從車上下來,問我蘋果多少錢一斤。我說了價錢,粗項鏈數(shù)了十張紅票子,問夠不。哪能不夠?1000塊錢都能買幾車蘋果了。
等我送到地方,才知道粗項鏈叫老屈,以前與黑皮也算兄弟。我沒見過他,也沒敢多問——英雄不問出處,是道上的規(guī)矩。他說他現(xiàn)在在做房地產(chǎn),做得還可以。我重新打量了一下那個辦公室,哦,房地產(chǎn),怪不得人家脖子上的項鏈那么粗。
老屈說早知道我,那時候兄弟們都還沒活路,也就沒找我?,F(xiàn)在需要我加盟,問我樂意不。他說加盟,哈,真有意思,我一個賣蘋果的,怎么加盟他?每天給他們的工人送蘋果?真那樣,我算是撿到了一個大活。
老屈說,他想讓我重操舊業(yè)。我知道他的舊業(yè)是啥意思,沒吭聲。我在等他講完,看是不是值得我重操那個舊業(yè)。老屈說他想送給銀行行長一只碗,我的任務(wù)就是再去拿回來。當然不是直接拿,老屈用詞還是挺講究的,他怕傷了我……
為啥送了還要拿回來?你也是聰明人,還用問?
碗當然不是一般的碗,古董,青花瓷。你沒見,那碗跟新的一模一樣,哪像一千多年前的東西?我敢說,誰也沒用過它……藝術(shù)品?再藝術(shù)它也是只碗啊,不用它吃飯能叫碗?老屈說,市場價50萬往上。老屈沒說我拿回來后給我多少錢。我琢磨著,看他買蘋果那出手的大方勁兒,也不會少了,人家說的可是加盟。
過了一個星期,我才跟老屈說可以行動了。我得踩點啊,做一些準備工作啊。老屈當天下午帶著碗就去行長辦公室了。聊到飯點上,非拽上行長一起去吃飯。我呢,也利索,還沒等老屈回到家,碗就放在他桌子上了。
那一票,老屈沒給我錢。他讓我挑了一套他蓋的房子,送給了我。那個時候,縣城一套房子差不多得賣8萬塊錢。真是太意外了,老屈竟然給了我那么多的草——幾個月以后我才知道,那只碗其實價值300多萬。
第二天我打車去送兒子上學(xué)。兒子問我咋舍得打車,我撒謊說,時間來不及了,爸爸還有事。到了學(xué)校,我指著大門上“知識改變命運”幾個字,問兒子,知道啥意思不?兒子嘁了一聲,沒理我,徑直進了學(xué)校。他哪里知道,他老爸可是親身體會啊,如果不動腦子,硬偷,能這么掙錢?知識改變命運,我算是信了。你們這些有知識的人要是壞了,可真不得了,禍害的可是整個國家。
我一共“加盟”了老屈三次。第二次是拿回一幅畫,說是宋朝哪個皇帝的作品。最后一次直接就是錢,100萬現(xiàn)金。老屈沒有虧待我,給了我一輛車,還有10萬塊錢。
餓了?要不咱們先吃飯?……好,我也不餓,一天不吃飯我也不餓。我接著講,下面才是我人生最輝煌的時候。
兒子上高中那一年,我決定單獨干。我有頭腦,還怕成不了事?最重要的是,我怕同伴壞事連累了我……
我自己?不會。我做的都是萬無一失的事。我說的不是失手,失手是常有的事,我說的是讓受害人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的事。受害人不說,能出啥事?
“加盟”老屈讓我受到了啟發(fā),那些官員的草被人偷吃了為啥不報案?草本來就是人家的,報了案就會翻出更多的舊帳。我決定專找那些局長的辦公室下手。我知道那些局長家里草不會少了,但一天到晚都有人,不容易下手。再說了,家里的草大多都是實物,帶出來也不方便。辦公室不一樣,局長們都會在辦公室里藏一些錢,搞個小秘啊,或者剛收到的,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
那一年,我一共偷了六個局。財政局長的辦公室那兒,收獲最大,5萬塊錢現(xiàn)金,一部沒開封的新蘋果手機,兩千塊錢購物券。最有意思的是那個教育局長,我在他的電腦里還看到了一段視頻,一個年輕的女人和一個中年男人在床上鬼混。視頻應(yīng)該是當事男人自己偷錄的,他有點放不開,時不時地偷看一下鏡頭。女人像是不知情,表現(xiàn)得很自如。我在本地的電視新聞上等了三四天,才看到那個男人。果然是教育局長自己!我用偷來的身份證辦了個銀行卡,還有手機卡,給教育局長發(fā)短信說我撿到一個U盤,上面有他和一個女人的黃色錄像,讓他匯5萬塊錢過來……
不能太貪,我?guī)煾稻褪欠疵胬印?萬塊錢,一個局長完全承受得了。多了,萬一他報警呢?
意外出在廣電局那兒。不知道是局長真廉政還是廣電局真是個窮單位,我在那兒一分錢都沒找到。聽說第二天上午那個局長一到辦公室就報案了——我偷了那么多官,真的就這一次報了案。我很后悔臨走時順走了那臺破筆記本電腦——干我們這行不是有個規(guī)矩嘛,不能空手回來。報就報唄,反正我也沒留下啥痕跡。以我的經(jīng)驗,丟的東西太少,警察不會下大力氣查的。
有兩年我沒再下手……
干啥?學(xué)習(xí)啊。我每天都上網(wǎng)看看法制和社會類的新聞……也不光是學(xué)習(xí),還能引以為戒,你說是不是?有一天我看到審判一個縣委書記的新聞,那個縣委書記貪污了一個多億。他在法庭上說,由不得他自己,他想不收都難。有的通過上級壓他,送來錢敢不要?評論員在文章的最后說,縣委書記是我們國家整個官場鏈中最腐敗的一級。這個職位權(quán)力太大,除了沒有兵權(quán),啥權(quán)都有,像個皇帝……
你猜到了?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聰明。是的,這一次我的目標鎖定在縣委書記和縣長身上了。我有一個長遠的計劃,一年最多偷兩個辦公室,絕不超過這個數(shù)。之所以把戰(zhàn)線定這么長,一是想看看反應(yīng),二是準備工作要做充分。我想過,把周圍這七八個縣搞一遍就夠我一輩子用了。
第一年,我在我們縣的縣委書記辦公室里拿到了50萬現(xiàn)金……哈,最好找的就是他們的辦公室,一般都在二樓或三樓……哪間?有防盜門而且沒掛牌的……原因嘛,我琢磨著,一是因為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不用掛牌都知道,二是不想招生人。
跟我預(yù)計的一樣,辦公室里還有20多個信封,外面寫著名字和一串數(shù)字,里面裝著銀行卡。我沒有拿那些卡,取錢時萬一被警察盯上就因小失大了。
意外的是縣長的辦公室,那里現(xiàn)金更多,70多萬,還有兩部未開封的手機,四個小金人……
你說得對,縣長管著土地,不差錢……
你咋還知道我們是哪個縣?你去過?……哦,沒有也無所謂。普通得很,跟其他縣城沒啥兩樣。
我出事不是在我們縣。第二年8月,我在鄰縣縣委書記那兒拿了97萬元現(xiàn)金,那是我這輩子一次得手最多的一次。一切都趕巧了,那個縣委書記第二天根本沒去辦公室,一大早就趕到市里開會去了。他的秘書去取材料,發(fā)現(xiàn)門開著,屋里翻得亂七八糟。秘書不傻,先給書記打電話,但沒打通,可能人家正在開會。這時候,又有幾個人來找書記——書記門前總少不了人的??吹綍涋k公室翻得亂七八糟的,不報案也不行了。
聽說縣委書記下午就回去了,還給公安局長打了電話,說他仔細檢查了一遍,就少了幾千塊錢,算了,別費功夫查了。那局長也算開竅,竟然聽信了縣委書記的話,追問到底丟了幾千。縣委書記隨口說5000,局長以為是真,放了心,讓那幾個警察繼續(xù)暗查,想著終于逮到一次向書記表功的機會了。
樓層攝像頭沒用——一個月前我就混進去縣委大樓裝修的建工隊給破壞掉了。但大門外還有,一樓也有,警察們下了功夫,很快就查到我頭上。進去之后,我撐了三天。你知道,現(xiàn)在嘴上說不讓刑訊逼供了,可警察們有的是歪辦法。實在撐不過去了,我才招,說得了97萬現(xiàn)金,還有兩塊表,幾根金條,玉石若干。那幾個警察驚了,趕緊向他們局長匯報。局長也嚇了一跳,知道壞事了,別說功勞,搞不好烏紗帽都戴不住了。他讓手下趕緊重新搞筆錄,讓我承認只偷了5000。我知道97萬和5000的輕重,當然樂意改口。問題是,有個小警察害怕,偷偷地把第一份筆錄拍了照舉報給了省紀委……
你都知道?你咋知道的?……知道還問我?……
我親口講的與外面說的一樣不?……不太一樣?你相信哪個?……為啥相信我?……哈,你說得對,現(xiàn)在還有多少新聞能相信啊。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