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鳳雄
倒春寒的天氣,院里的雞鴨走路都瑟瑟發(fā)抖,窗戶被冷風(fēng)吹得吱呀呻吟。天幕也是搖晃著墜入后山的,夜色似乎一下子就罩了下來。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我正面臨一場失戀——和處了一年的女友吹了。似乎彼此一直不大滿意。女友長得清秀可人,我雖然已退了她的八字,但仍有不舍。女友很是向往城鎮(zhèn),而我家只是鄉(xiāng)里的首戶,她和我相處了半年之后便新鮮感頓失,發(fā)覺我還是個鄉(xiāng)巴佬,就性情使然地和城鎮(zhèn)上的小伙子有了意思。我眼里也是容不下沙子的,加之也覺得她離我理想的對象也很有差距,就主動提出了分手。女友當(dāng)時提出了條件,說她和我都生米煮熟飯幾十次了,她都有了婦科病。言下之意不言自明。我從我的私房錢中給她存了一千元的存折,一千元抵得上我們鄉(xiāng)里人家近兩年的收入公社干部近一年的工資。女友也就默許了,我倆好聚好散,她將半年前我父親去押八字送給她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還給了我,因為我想以后去相親或馱新女友很用得著。而分手后我又想起女友的種種好來,加之女友哥哥前天跑來要我好好考慮考慮,他會對妹妹加以說服,于是我又有些想吃回頭草的意思。
父親推門進(jìn)來時,我仍盯著沉沉夜色發(fā)呆。父親咳了一聲,說:赤水的媒人來說了,姓馬,馬什么椒,十九歲,今晚上來見面,如果行,就定下來,馬上結(jié)婚……
我嚇了一跳,扭頭望著父親。父親眼圈有些發(fā)黑,是這些天焦急不安造成的。作為鄉(xiāng)里的首戶,他為我的親事頗有些壓力。我高不成低不就,已經(jīng)吹了兩個女友了,盡管頭一個女友我壓根兒就沒看上,連她的手也沒碰一下。我只是想妥協(xié)一下而已。而后來發(fā)現(xiàn)我還是做不到。父親說我都二十四歲了,村里其他上了二十二歲的后生都結(jié)婚了,我再不成親腳就高了,也就是大齡男青年了。
這會兒,父親見我不吭聲,以為我沒聽清楚,又重復(fù)了一遍,并特別指出這女方要求定下了就馬上結(jié)婚,這正是父親所希望的。我明白父親的心思,送讀完娶,他的任務(wù)就圓滿完成了。
我欠了欠身,扭扭有些酸痛的脖子,喃喃地說:那就見見,見見也行。
父親語氣緩和了一些,說你莫太挑了,只要過得去就行了。等會兒來了,你和她好好說說,感情是可以談出來的,不能再吊兒郎當(dāng)了……
對于父親將我的過去感情經(jīng)歷歸納于吊兒郎當(dāng),我是打內(nèi)心里不贊同的。我想我一直是認(rèn)真的,只是抱了試試的心態(tài)處了兩位女友。那分手的結(jié)果也不是我想要的,可我總說服不了內(nèi)心——我內(nèi)心有個似朦朧似清晰的理想愛人。
我那理想愛人似乎就在身邊,但沒看到,總在夢中出現(xiàn),像是初中同學(xué)春桃,又似是在南寧打工時遇見的小梅,還似乎是某部電影片里那位女演員??傊?,我在身邊沒有看到過。而我又不能否認(rèn),我還一直暗戀著初中女同學(xué)葉葉,但不敢表白。
我以為蟄伏心底的這個秘密無人知曉,然而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父親和姐姐洞悉了我的內(nèi)心。姐姐不止一次說我進(jìn)城混了兩年沒混出名堂,卻沾染了小資習(xí)氣,就是不腳踏實地,這山望著那山高。父親后來斷然將我從城里召回,繼承他經(jīng)營的百貨商店家業(yè),說成家才能立業(yè),急匆匆就要解決我的終身大事。
我又盯著窗外的夜色,玻璃上映出我的臉和父親的臉。我不由拿起火鉗撥弄炭盆里的炭火,浮上一層塵灰。父親伸手拂了拂沖到鼻子下的塵灰,扭開臉邊走出去,邊說:今晚你不用看店,有你姐呢。
關(guān)于今晚相親這事,吃晚飯時姐就給我透了風(fēng)聲。姐已有婆家了,定于下半年出嫁。姐說她出嫁后我也得馬上成親,成為家中的頂梁柱。我有些不明白這是一種什么邏輯,似乎我不快快找個女友成家就不能頂起這個家,就不能擔(dān)當(dāng)起首戶的名聲了。
父親出去后將門拉緊了,咔嚓鎖上了,透入的寒意倏地消失,我漸漸感到了燥熱。
我想今晚的相親是不可逃避的了。我其實并不排斥與女孩子見面,也祈禱能碰上夢中的理想愛人。我只是還有點(diǎn)懷舊——畢竟和女友分手才幾天,還似乎沒理清那點(diǎn)憂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今晚的天氣,月黑風(fēng)高,又冷又詭,書上說月黑風(fēng)高最宜私奔,相親為什么要選在這個時候?大白天光明正大不更好嗎?
我將嘴里蓄起的一口痰狠狠地吐在炭盆里,頓時又噗地沖起一層塵灰。
那位姓馬名花椒的女孩在我悶坐窗前時已上路了。她家所在的赤水村距離我家有好幾十里地。她父母親早早做了飯吃了,然后就坐在屋里等天黑。馬花椒早已打扮停當(dāng),她母親給她梳了頭扎了辮子,還抹上一層雪花油。馬花椒溫順地任母親擺布,這讓一旁的父親備感欣慰:閨女還是明事理的人啊!
馬妻說:閨女,聽爺娘的準(zhǔn)沒錯,做爺做娘的會把閨女往火坑里推么?!
他們所說的火坑,就是給馬花椒此前訂下的那門親事。男方是同一個村的,就在溝那邊,不過十幾米遠(yuǎn),睜眼就望得見。男方家姓方,家長方又生和馬花椒父親馬大胡是兩個生產(chǎn)隊的隊長,改革開放包產(chǎn)到戶后還經(jīng)常換工,由此結(jié)下了友誼。馬花椒和方家長子方偉堂也兩小無猜,走得很近,同上小學(xué)又同上中學(xué),又一同沒考上高中回家務(wù)農(nóng)。自然就產(chǎn)生了戀情。首先是方又生向馬大胡提起了這門親事,馬大胡早看在眼里,也是同意的。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裝些矜持,非要對方三媒九妁才顯得閨女不掉價。而偏偏馬妻上山打豬草摔壞了腿,在醫(yī)院要花費(fèi)好幾千元。馬家經(jīng)濟(jì)拮據(jù),缺錢做手術(shù)。這個時候方又生來了,帶來二千元錢,說是替親家母出的。剛交了錢,就叫了媒婆來拿八字。馬大胡當(dāng)時急得心急火燎的,等馬妻做了手術(shù)好了起來之后,他就琢磨些味兒出來了,認(rèn)為方又生這是趁人之危,自己和閨女這樣定了親,真是掉了價。心里這個疙瘩就一天天長大,摧毀了長期積累的鄉(xiāng)鄰情誼。馬大胡和馬妻商量這樣不成,得退了這門親事。馬花椒開始不同意退,她和方偉堂挺對眼的,可耐不住父母的軟磨硬泡生死相逼,只得同意:只要退了人家那二千元彩禮,她就認(rèn)了!
馬大胡和馬妻越來越發(fā)現(xiàn)方家的缺點(diǎn)。方家有三個兒子,閨女嫁過去要為整個家操勞,而自家的兒子馬槐樹已二十四了,急需成家。但馬槐樹長得不咋樣,托人說了好幾個對象,對方總難應(yīng)肯。有兩家倒是松了些口,說只要拿得出五千元彩禮,也就嫁了——人家也有苦衷,也是家中一個獨(dú)女幾個兒子的。需要用獨(dú)女換來的彩禮錢再為兒子們送彩禮。
馬大胡放眼四鄉(xiāng)八里,私下開始去找出得起五千元彩禮錢的大戶——五千元這在當(dāng)時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頂?shù)蒙细刹咳晔杖?,只有做生意的人家才有這個實力。馬大胡還是個講倫理講名聲的農(nóng)民,知道一女不能二嫁,未解聘禮前不可續(xù)聘,他要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于是他和馬妻開始了秘密行動,先向中間人放出有個表侄女想找殷實人家的口風(fēng),然后一一核查。馬家還加強(qiáng)了對馬花椒的管制,不讓她和方偉堂見面,理由是出閣之前還是避嫌的好,他們馬家可是正經(jīng)人家。方家也犯了猜疑,也不放讓,也不讓方偉堂去找馬花椒,只是開始全天候監(jiān)視馬家一舉一動。
要在方家的嚴(yán)密監(jiān)視下辦好相親這件事,委實很有難度。不過馬大胡有一股倔勁,認(rèn)死理就是要把相親辦好辦漂亮。在一周之內(nèi),已為馬花椒物色了三戶人家,再經(jīng)過遴選,確定了我家。因為我父親答應(yīng)出那筆彩禮,而且是當(dāng)場交錢當(dāng)場押八字。
馬大胡首先趁趕場機(jī)會趕到我家商店賣貨,先踩點(diǎn)看了我這個人,滿意后便見了我父親,一切秘密談妥之后,馬大胡才道出是他女兒的原委。父親正為我的婚姻大事傷腦筋,爽快地答應(yīng)說,只要彼此看得上就行。于是定下了今晚相親這個日子。
為了今晚的秘密行動,馬大胡和馬妻早就周密準(zhǔn)備了。首先是麻痹方家。雖然不讓兒女往來,雙方大人還是裝作沒事似的走動,互探虛實。馬妻先煮了蕎麥粑給方家送了一碗,并嘮了幾分鐘家常,然后回家準(zhǔn)備好兩個給方家守門大黑狗的肉包,再是虛張聲勢,也是苦肉計,馬大胡和馬妻在天黑之前鍋碗瓢盆大鑼大鼓地吵了一架,馬妻還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哭嚎聲,直到方又生和方妻前來勸解。馬大胡和馬妻聽勸地閉口不言往床上一橫。
經(jīng)過這一系列準(zhǔn)備,待天黑一陣,馬大胡和馬妻才起床收拾,給馬花椒穿戴打扮一新。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待方家唯一的燈黑了,馬大胡向馬妻示意預(yù)備,他先從后門出去,幽靈般跑到小路上朝方家門外遠(yuǎn)遠(yuǎn)扔了兩個肉包,然后在大黑狗一聲不吭咬肉包的時候沖在后門望著的馬妻馬花椒閃了一下手電,馬妻立馬拖著馬花椒的胳膊急步出門。因為緊張和擔(dān)心,馬妻將馬花椒胳膊拽得死緊,馬花椒痛得跺腳。
近一分多鐘的時間,成功穿過方家門前,馬大胡和馬妻都松了口氣。惟恐走路發(fā)出聲音,三人都穿上了布鞋,悄然無聲。
轉(zhuǎn)過一道彎,馬花椒用手肘碰了碰馬妻,馬妻這才想起閨女還被布條捂著嘴。因為馬花椒太機(jī)靈了,過去總以鳥叫吹口哨辦法和十幾米之外的方偉堂通報消息?,F(xiàn)在離方家已遠(yuǎn),馬妻伸手扯扯馬大胡的衣服,馬大胡回頭點(diǎn)了下頭,馬妻就將扎了馬花椒口的布條解了下來。
馬花椒重重吐了口氣:娘呀,你們這是讓我去相親還是宰殺?
馬大胡不滿地斜她一眼,說:你還說,這不是為你保全下面子么。
馬妻怕馬花椒不明白,輕聲補(bǔ)充了一句:你爺爺也是怕萬一你和人家實在對不上,也有個后路不是——方家好歹也還知根知底哩……
馬花椒笑了,在夜幕中很是模糊。她說爺娘真是想得周到。
馬妻走了半里路就打轉(zhuǎn)念頭想不跟下去,她和馬大胡同時想到了一個問題,萬一方家借口來敲門,家中沒人豈不露餡?但馬大胡就想好了,家中有兒子看家的。一路又是不放心兒子的笨嘴笨舌。
四下里黑黝黝的,天上沒有月亮,連星星也沒有,山風(fēng)忽然從山坳里吹過來,三人都不由抖了一抖。馬大胡手里的手電不敢亂搖,死死照著前方腳下。
馬花椒身上的香氣被風(fēng)一吹,馬妻忍不住打個噴嚏。她忍不住埋汰:閨女你這香也濃了點(diǎn)吧。
馬花椒嘟嘴不滿地:娘哎,你不是說要我打扮得香噴噴的亮麗麗的,我就多灑了點(diǎn)香水,牡丹牌的,時髦……
馬大胡附和道:對,時髦好。
馬妻不好再說什么,只自言自語說那唐家的伢子真的答應(yīng)了?
風(fēng)嗚嗚地吹刮著,樹葉簌簌作響,窗戶也似被人輕輕叩著。我昏昏欲睡,我已枯坐了近三個時辰,等待著馬家這不速之客。
姐已關(guān)了店門,進(jìn)房睡覺了。父親走到我窗外兩次,沒說什么又走下樓去了。我家是鄉(xiāng)里唯一的一幢兩層磚樓,在周圍鱗次櫛比參差不齊的木屋中鶴立雞群分外奪目。我就想起前女友會不會是因這磚樓而和我好,那樣我就太失敗了。將來的這馬家姑娘,會不會也是沖這磚樓來的?這是肯定的。想到這些我就渾身沒勁,眼皮不由開始打架,終于耷拉下去。
房門猛然推開,發(fā)出帶風(fēng)的吱叫聲,我倏地驚醒,只見父親幾分興奮地站在面前,壓低聲音:人來了,我看不錯,你們自己聊聊?
我不由也有些期待,還有點(diǎn)赧然——我長這么大了,連處個對象也要父親操這么大的心,實在不應(yīng)該啊。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父親出去了,匆匆下樓的聲音,我側(cè)耳靜聽,隱約有說話聲夾雜在風(fēng)聲之中。我站起來,撣了撣衣服,又端正坐下,面前桌子上放著一本陳舊的《簡愛》,城里男女都以愛好文學(xué)為榮,我自然也沾染了這一小資習(xí)氣。我也希望將見面的馬姑娘也愛好文學(xué),盡管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山窩里的她大致情況是初中沒畢業(yè)會扎鞋底。
細(xì)碎的腳步聲響起,我緊張地抬頭——半敞的房門外探出一位中年農(nóng)婦瘦黃的臉來。不由令我心里咯噔一下,隨即想起她不可能是要和我相親的馬姑娘。
這農(nóng)婦就是馬妻,她是先來看看的??戳宋覂裳郏冻龊┖竦男?,反手將身后的馬花椒扯了出來,此時她手扯著馬花椒,向我討好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么,你們談?wù)劊?/p>
我的目光此時被閃現(xiàn)的馬花椒吸引住了。說內(nèi)心話,馬花椒完全可以用亭亭玉立來形容。她臉如鵝蛋,白里透紅,眉毛彎彎,唇紅齒白,身材高挑,應(yīng)該比我矮不了多少,就像畫中人。我慌亂地站起身,差點(diǎn)撞倒了椅子。倒是馬花椒眼疾手快地一把扶起,同時輕露口齒沖我嫣然一笑。?。∥翌D時被迷魂了,傻呆呆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赤紅了臉。
馬妻一直在觀察我和馬花椒的臉色。我察覺了這一點(diǎn),更慌亂地連退兩步:坐,請坐,請坐吧!
馬花椒微低下頭羞澀地點(diǎn)點(diǎn)頭,在旁邊木椅上坐下。我又向一雙眼在我和馬花椒之間滴溜溜轉(zhuǎn)的馬妻點(diǎn)頭:請,請坐。
馬妻卻退后幾步,站到門外,丈母娘看女婿一樣憨笑著看看我,又看看馬花椒,但沒有走開的意思。
看這陣勢,馬妻是在監(jiān)視我們的一舉一動,而馬大胡和父親在樓下房間靜心等候。我頓感這種相親的屈辱,馬花椒秀色帶來的歡愉也打了不少折扣,就站在窗前望著那本書不語。
馬妻說:你們,談,談吧。
我望望端坐一邊的馬花椒,馬花椒挑眼瞥一眼馬妻,出乎我意料地爽快,先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而輕聲說:行,行的。
馬妻臉上浮起更多的笑,探詢地望我,我?guī)追殖泽@地望著馬花椒,馬花椒羞澀得頭更低了,燈光下她的臉又羞又喜之態(tài),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咬咬嘴唇:我的情況,你盡管問吧,希望你……不要顧忌我娘……
馬妻這才意識到自己當(dāng)電燈泡的不妥,幾分訕然又不甘地退后幾步,四處張望一下,說:那么,我下樓等?花椒,你覺得可以了,就咳嗽一聲……
馬花椒嬌羞點(diǎn)了點(diǎn)頭,馬妻的身影從門前閃開,再傳來下樓的碎步聲。
馬花椒這才抬起頭來,眸子大大地望著我,臉色紅暈未消。我?guī)追中撵菏幯?,開始臆想她和我夢中愛人的差別。又見她眨眨媚眼,向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近一點(diǎn)說呀。
我抱有期待地走近兩步,不想她更出格的舉動,竟伸手拉住我的手,直截了當(dāng)?shù)兀耗阌X得我怎么樣?我還是自己說出來吧。我是火命,要水命的人才能壓住……還有,我處過一個對象的,你會不會介意?
我被動地應(yīng)付,說我也處過對象,我不介意。
馬花椒盈盈明眸呆望著我,臉上浮出贊許之色:看得出來,你真是個好人……哥……
頭一回被姑娘稱作好人,還連哥都叫上了,我誠惶誠恐,我兩個前任女友都會在分手時真誠地說我太小氣,也就是苛求她們的完美,從不認(rèn)為我是什么好人,我初聞此言,不由感動。
馬花椒抓我的手更緊了,這種豪放令我有些不適應(yīng),卻又欣悅地聽她繼續(xù)一臉崇拜地夸我:一進(jìn)來,我感到不一般,你像個彬彬有禮的書生,你愛看書,是個文化人,文化人都是好人,是喜歡幫助人的人,是對社會不良事壞事痛恨不平的人……
我有些飄飄然,心想我何德何能,竟受這漂亮姑娘一見鐘情青睞有加。馬花椒更靠近一些,那刺鼻的香味不由令我有些反胃,下意識地一作嘔,馬花椒輕輕一笑:我從小有這怪味,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怪香越聞越不是滋味,我感到馬花椒就像一朵刺手玫瑰,怪香真的影響了美感。
馬花椒又說了:我是處過男友的……也就是……我和他……
我不能不問了:你和他怎么了?
馬花椒聲音更低了,垂下雙目:我們親……過……
這個問題確實有些挑戰(zhàn)我的底線,她和前男友是親到什么程度?只是親吻,還是親密接觸過?不過我被她夸成一個好人,得裝出不介意的樣子。
她定定地望著我,見我沒有異常,又咬咬嘴唇:你真是個好人,愿意幫助人的好人, 你也知道,我家境不好,我哥還沒有找對象,需要錢,我爺娘提出要你家五千塊的彩禮,太不好意思,真的,我很羞愧……
她居然這么吐詞文雅和爽快,不由又令我產(chǎn)生一些好感,我不由沖動地抓住她的手,有一種當(dāng)護(hù)花使者的狂躁:你別不好意思,我愿意幫你!
出乎意料,她卻飛快掙出我的手,同時迅速退后兩步,一副隨時奪門而逃的樣子,明眸一閃一閃,臉一紅一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解地:那,是什么意思?
她又飛快瞥一眼門外,竟又出乎意料地一抬頭,腰一躬,撲通跪在我面前了:哥,我求你了……
黑夜似乎更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風(fēng)仍然呼呼刮著,刮得人心里七上八下。
馬花椒圖窮匕首見,向我袒露出她的計劃,原來她是假意答應(yīng)父母來和我相親,竟是想借機(jī)和方偉堂私奔!
事情原委我弄清了,我也經(jīng)過短暫掙扎,雖然馬花椒和我夢中愛人有些差距,但不失為可以相處的對象,是可以搪塞父親一陣子的對象,不過她竟然下跪求我了,我又受了她送的好人高帽,只得勉為其難地給她出主意:我可以說我沒看中她,她父母的計劃就不會得逞。
她否定了:這次我父母看上了你家看上了你,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而且你也熬不過你父親不是?
我赧然,看來這姑娘天性聰慧,幾眼就看出端倪了。
她繼續(xù)開導(dǎo)我:要不,你配合我演出戲,那樣,咱倆都可以解難呀,我可以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你也可以和你心愛的人在一起……只要敢想,有夢,就有明天,有未來……
她很會煽情,一下子就撩起了我的冒險心理,如果說此時她跪下求我只是引發(fā)了我的同情善心,而后來這番深情入骨的話語,更激發(fā)了我的自由雄心,她說得對,只要敢想,就會有夢,就有明天,就有心儀愛人!
我斷然點(diǎn)頭:好,我?guī)湍?,你說吧,怎么配合?
馬花椒低聲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我雖然有些吃驚,還是答應(yīng)了,我想,助人為樂是一種高尚的品德。
馬花椒起身走向門口,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后迅速走回椅子,和我腳踏在炭火盆上靠得很近,一只手握著我的手,微低下頭。
不時響起上樓腳步聲,接著馬妻出現(xiàn)在門口,先往房里瞄瞄,有些緊張的臉色松弛下來,露出幾分笑意。
我握著馬花椒的手和馬花椒的手同時慌忙地松開,馬花椒羞澀地低頭,我也假裝慌亂地拿起桌上的《簡愛》,說:這小說里有些我不是很懂,我們一起探討一下……
話是沖馬妻說的,馬妻連忙點(diǎn)頭:好,好……
馬花椒低著頭羞澀地:這么晚了,我爺怕不耐煩了……
馬妻:沒事,沒事……
我想起馬花椒教的話:對了,天這么冷,我去拿酒讓伯伯喝著……
然后我便走出去下樓,以便讓馬妻和馬花椒單獨(dú)問話。馬妻顯然要問馬花椒和我處得怎么樣需不需要再看看,馬花椒便會編上一番話來應(yīng)對。
從樓下廚房拿了兩瓶老白干和兩碟涼菜,我走向傳出父親和馬大胡說話聲的里間,兩人坐在已經(jīng)關(guān)上門的店鋪里邊看電視邊說話,電視里是晚間新聞了。
馬大胡一見我就露出討好的笑,我父親目光審視地掃過我的臉:你來干什么?還不去陪人家……
我說伯母怕伯伯坐久了會犯困,讓我拿點(diǎn)酒解解乏,然后又故意幾分不好意思的:伯母和馬花椒累了,想休息一下。
馬大胡眼里放出光來,笑得放松不少,忙失態(tài)地端起酒盅。我怕再說下去會露出破綻,連忙轉(zhuǎn)身出去,不忘拉上房門,暗松了一口氣。
樓下的這個已經(jīng)解決了,只要解決樓上那個了,馬花椒說了,馬大胡一聞酒香就喉嚨發(fā)癢,不醉不休,半瓶酒下肚就會暈頭暈?zāi)X,忘卻一切的。
屋外一片黑乎乎,風(fēng)還在不停地吹,似乎還夾著狼叫聲,我忽然為自己感到怪異,我這是干什么?好好的相親怎么變成了幫人私奔?馬花椒說了,她是回不去了,她今夜就得和方偉堂私奔,逃進(jìn)城去打工,等生下了孩子再回來。
再走回樓上,已容不得我遲疑了。正在對著馬花椒喃喃細(xì)語的馬妻見了我忙收住口,臉上的笑容慌忙收斂一些,沖我一笑,起身就走:你們,你們看書吧,我下去坐,不急,不急……
我背著臺詞:要不,您到隔壁房間躺躺,看完了叫您?
馬妻忙搖頭:沒事,我不困,我到樓下坐坐,那里有椅子,也可以休息……
馬妻生怕打擾我們似的,忙走了出去,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
我望著抬起頭來的馬花椒,馬花椒向門外一撇嘴,我會意地躡手躡腳出去,從樓梯間往亮燈的樓下廚房看看。只見馬妻已坐在廚房門邊,像個守門將軍,守著這出入樓的唯一通道。
聽我說了這一情況,馬花椒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也躡手躡腳出去看了看,隨即便進(jìn)來了,神色凝重了幾分,焦急地搓著手: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怕等急了……
我這時說出我的擔(dān)心,說天這么晚了,你一個人出去走,我也不放心,你的男朋友又不知道你在這。
馬花椒下巴一抬,肯定地:他曉得的。
我愕然,但她顯然沒心思在這話題上糾結(jié),已在房間里打起轉(zhuǎn)來,然后偏頭望向窗外面黑乎乎的夜,沒等幾分鐘,她頭突然轉(zhuǎn)過來,望著我,央求地:哥,你要幫到底,好不?
我一拍胸脯:當(dāng)然。
馬花椒露出幾分不好意思,壓低聲音:有繩子沒?
我一驚,要繩子干嘛?莫不成她感到絕望,想不開?!
馬花椒杏眼一瞪:哥,有沒有?我不能再等了,豁出去了!
我認(rèn)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畢竟人命關(guān)天呀,我慌忙勸慰:別這樣,我們可以再想辦法……
馬花椒在房里搜索起來,但一無所獲,不由又急又氣地跺腳:這可怎么辦呢?天這么冷,他一定會以為我出不去……
我這才省悟到我會錯了意,我想了想屋里似乎真的沒什么繩子,而此刻我若下去拿繩子,勢必會驚動馬妻。我望望房里,再望望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似的馬花椒:你真的要從樓上吊下去?萬一摔傷……
馬花椒一抬下巴:我不怕。
我點(diǎn)點(diǎn)頭走過去,打開墻角的衣柜,拿出幾件衣服,開始一件一件地綁結(jié),馬花椒立即明白過來,急忙過來幫著綁結(jié)衣服,很快幾條長褲連接成了近三米長的繩子。
風(fēng)吹得更猛了,那隱約的狼叫聲一聲接一聲,還有一種鳥哭聲,傳說有一種亡魂鳥就是在黑夜這么無助的啼哭。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但見馬花椒毫無懼色,我只得提起繩子準(zhǔn)備出門,馬花椒按住繩子,搖了搖頭,低聲地:哥,你到門口咳嗽一聲。
我雖不知道她的用意,但還是照辦,回到房間,馬花椒立即靠近我,裝作認(rèn)真地看那本《簡愛》,并低聲說:哥,你只看著我,別看外面。
我照著做了,耳里聽得外面有輕微腳步聲響起,并在門外停下,我和馬花椒裝作入神地看著書,又會心一笑地翻了一頁,耳聽得那輕微腳步聲漸漸下樓消失了,馬花椒才推開書吐了一口氣,抽出被我手掌壓著的手,臉紅了紅:哥,謝謝你。
我也松了口氣:現(xiàn)在可以了嗎?
馬花椒輕手輕腳走到門外,側(cè)耳聽了又聽,又到樓梯邊看了看,才走了回來,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提起繩子,說看從哪里吊下樓?
馬花椒胸有成竹地說:我來時看過了,只有從廁所間邊上的欄桿吊著下去,只是天色黑我沒看清,從那屋后走得出去嗎?
我咋舌:她是早已眼觀六路了的,可屋后是被荊棘圍住防院里雞鴨逃脫的。她細(xì)皮嫩肉的不被劃爛皮膚才怪呢。
馬花椒卻不以為然:沒事。
說干就干,事不宜遲,在呼呼風(fēng)聲和夜色的掩護(hù)下,我拿了繩子和馬花椒溜出了房間,溜到后面的走廊,我借著房間傳出的燈光將繩子垂下樓去,發(fā)現(xiàn)還是短了一截,根本無法綁在圍欄上。而且圍欄也根本承受不了一個人的重力,我邊沉吟邊望向廚房門的方向,見馬花椒出氣粗了,我一咬牙,雙手用力緊拽著繩子:這樣吧,我提著你下去,你敢嗎?我沒有把握,怕萬一沒拉住……
馬花椒又盯了我一眼,二話沒說抬腿就跨上了圍欄,雙手握緊繩子在手腕上卷了一輪。
小心而又拼足力氣地將馬花椒一點(diǎn)點(diǎn)放下去,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當(dāng)那刺鼻的香氣漸漸遠(yuǎn)離,我才又想起另一個問題:我忘了給她帶上手電筒了,她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如何逃得出去?
然后很快,樓下荊棘邊上亮起了微微的火光,馬花椒劃著火柴梗摸索著正踏過荊棘,火光一明一滅,漸漸形成了一個小亮點(diǎn)……
馬花椒成功私奔后,我整夜都在提心吊膽,后來我才知道我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這完全是一次精心策劃早有預(yù)謀的私奔。
一個技術(shù)性的難題,就是方偉堂是如何知道馬家出門相親及目的地的,此外,兩人又如何勝利會師?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被雙方家長軟禁強(qiáng)壓之下,這對戀人的私奔,應(yīng)該是成功幾率為零的,可他們偏偏成功了,這令我大為不解,后來我才明白:其實一切很簡單,盡管桎梏重重,但只要有心用心,身體潛能也會爆發(fā),辦法總比困難多。馬大胡和馬妻氣急敗壞又打破牙齒肚里吞的樣子表明了一切。
馬花椒和方偉堂青梅竹馬,自小就達(dá)成了高度的默契,從一舉一動都能琢磨出對方的暗示,并經(jīng)過魔鬼式的自我強(qiáng)化訓(xùn)練,練出驚人的嗅覺。哪天對方舉止言談怎么表示出什么意思,外人包括雙方家長都是不知其意的。馬花椒在被父母軟禁后,每天會通過唱歌說話暗示給十幾米外的方偉堂。私奔這夜,她天黑前就通過唱歌傳遞了消息,方偉堂自然不敢合眼,并哄著父母早睡。而夜里不好跟得太近,怕被發(fā)現(xiàn),馬花椒的辦法就是往身上噴的那些怪怪的花露水,除了風(fēng)吹,還在經(jīng)過的樹上悄悄涂了。如此一來,方偉堂不用太費(fèi)勁就跟隨到了我家磚樓外了。他以狼叫聲向馬花椒告知了他到了的信息。如此一來,雖然嚴(yán)加防備月黑風(fēng)高,又怎么阻擋得了這對干柴烈火般的戀人?他們身體潛能被愛情激發(fā)出絢麗光芒,刺破了黑夜!
驚嘆于愛情的魔力之余,我又為自已黯然神傷。我發(fā)覺我總在幻想,卻走不出勇敢的一步——父親為我的相親又黃了而大動肝火,勒令我對下一個相親對象再不可挑鼻子挑眼!
也許是這月黑風(fēng)高夜馬花椒方偉堂的私奔鼓勵了我,天色尚未亮明,我爬起床來,動筆寫下向心儀女生葉葉的情書。
一聲春雷,猛地在天空中炸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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