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一
夏日午后的莫納鎮(zhèn),軟塌塌地暴曬于烈日之下。這條不到一公里長的街道,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上覆蓋著一層滾燙的黃色浮土,那是趕街的鄉(xiāng)下人帶來的。通常,他們會在早上七點和下午四點左右,攜帶他們的山貨和新鮮瓜果蔬菜,以及肥嫩的家禽來到人口不足五千的莫納鎮(zhèn)做買賣。而此時,一天當中最熱的午后時刻,都回家稍事休息,躲避難耐酷暑——從稍遠鄉(xiāng)村來的人,則和鎮(zhèn)上人聚攏在街尾的小葉榕下閑聊。莫納小鎮(zhèn)居民品性淳樸(當然,諸如傷人詐騙等事情多少也會發(fā)生一點),從沒小瞧過裹著兩腿黃泥來趕街的鄉(xiāng)下人。
這種場合通常少不了老馬。
“真的,那貨回來,我定是口水吐到她的褲襠里!”
老馬咬牙切齒地說,目光穿過那條不算筆直,此時空蕩蕩的大街,落在每天唯一一班通往縣城的灰撲撲的班車身上。兩點一刻的時候,這部班車從縣城回到莫納鎮(zhèn)。老馬的目光充滿回憶的茫然,像要肯定一件不確定的事情。
“真的?”消磨時間的最好話題來了,樹下昏昏欲睡的人們豁然驚醒。請別誤會,他們沒有惡意,小鎮(zhèn)的午后實在太乏味了,得找點什么話題消遣消遣。
“說不定她給你買花裙子和黑絲襪的?!比藗兝^續(xù)打趣。
“嗯哼!我稀罕那些騷玩意兒嗎?!”老馬用力跺一腳,一只無辜的螞蟻葬身她腳底下。她的腦袋里飛快轉(zhuǎn)起來,搜索鎮(zhèn)上穿過花裙子和黑絲襪的女人,實在沒幾個。郵局的夏末穿過,那是從城里來的妞,每個周末坐班車回縣城,周日帶回一些小鎮(zhèn)女人少見的女人用品。每次夏末穿花裙子和黑絲襪,老馬都像著了魔一樣尾隨,她無法用精準的語言描述那些東西給她的感覺,只能用一句“好看死了”來形容。老馬這點心事全莫納鎮(zhèn)人都知道。她并不覺得丟臉,也沒人認真笑話她。老馬睨著眼睛思索花裙子和黑絲襪對她的分量,背上的小馬卻哭起來。剛才那腳跺得太重,驚擾小馬的美夢了。天太熱了,小馬在沉睡中滿頭汗水,一哭,嘴里的涎水流到老馬粉紅色的短袖T恤上了。她背后的兩個肩膀部位,有一片斑駁的小霉點,全拜背上小馬的涎水所賜,她大部分的衣服在這兩個部位都有相似污漬。
老馬聽見小馬哭,立刻雙眼圓睜瞪一眼樹下這幫人,意思叫他們住嘴。她老練地拍孩子的屁股,嘴里軟聲糯語哄勸起來,女人和孩子都安靜地看她哄孩子,小馬一會兒又在她背上沉睡過去,張開的嘴巴溢出一線清亮涎水。
人們再也無心開她的玩笑。
“哈,都啞巴了?”她打破沉寂。
“小馬是餓了吧?中午吃了什么?”一個神情疲倦的胖女人問道。
“面條,蔥花面條。我的肚子可遭罪了,小家伙只吃這東西!”老馬說,扭頭朝后背看小馬,眼角的余光卻撞見一個移動的小黑點。
“咦——”,她驚嘆起來,“那是誰?”她望向街外的田野。莫納鎮(zhèn)街尾小葉榕以外是一片稻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貫穿其中,這條小路連通莫納鎮(zhèn)和稻田之外往縣城的公路。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穿行在抽穗揚花的稻田中,光腦袋在刺眼的陽關(guān)下特別顯眼,似乎還背個包,應(yīng)該是剛從班車上下來。這人選擇在臨近小鎮(zhèn)的半途下車,從田野穿行而來,顯然是鎮(zhèn)上的人,不然不會知道這條野路。大家隨著老馬的驚嘆望向田野。誰呢?
好吧,在大家等待這個將在以后一段時間給莫納鎮(zhèn)人帶來不少話題的人靠近時,我們先說說這個背孩子的老馬。
老馬其實不老,虛歲十七,個子足有一米六了,發(fā)育得讓莫納鎮(zhèn)上的男人目瞪口呆。這孩子沒讀什么書,八歲時被她的媽,那個美貌且不安分的女人丟給她的外婆,當媽的走了,誰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你可別以為這就算了,她扔下的不只是老馬,還有一個三個月大的,還沒斷奶的,也就是老馬此時背上的男娃娃,算起來也該有九歲了。不過這孩子看起來只有五歲孩子的個頭,最喜歡待的地方是老馬的后背。能說什么呢,三個月后只靠米湯喂養(yǎng),能活下來算老天有眼了。老天還是睜只眼閉只眼,沒讓活好,他長牙齒時發(fā)了幾天燒,把腦子燒壞了,成個倒霉的半智障。那他們的爹呢?這么一問,就涉及到當媽的名聲了,這兩個孩子分別是外面來的一個攝影家和畫家給留下的,孩子們的媽,我們姑且叫張美人吧(老馬和小馬跟張美人的姓,張美人其實應(yīng)稱馬美人才更準確)。在離莫納鎮(zhèn)兩公里的一座山上,有一個山洞,洞壁上畫滿各種姿勢的裸體男女。專家說這是古跡,早十幾二十年前,莫納鎮(zhèn)來了一批又一批觀賞的人,有嚴謹?shù)膶W(xué)者,衣服全是口袋的攝影家,長頭發(fā)的畫家,拿放大鏡的考古學(xué)家等等。來客們需要帶路的向?qū)?,這種能出風(fēng)頭的事情,當然落到張美人身上了。就這樣,單槍匹馬來的攝影家和畫家在詭異而浪漫的山洞里降服了美人的身心。張美人自知相貌妖艷,想憑老天賦予的資本離開在她眼里乏味得該千刀萬剮的莫納鎮(zhèn)。老馬生下來時,張美人還癡心妄想攝影家能回來接走她們娘倆。那時的張美人年方不過二十,她這樁風(fēng)流韻事把獨自拉扯她長大的老娘氣得差點沒瘋掉。不料事隔八年,張美人又故伎重演,和一個長頭發(fā)畫家有了小馬。這回老娘真氣瘋了,連月子都沒伺候,張美人大概也覺得自己行徑荒唐,小馬剛滿三個月,撇下兩個孩子給老娘走掉了。老娘一口氣堵在心里出不來,咳了兩年后離開人世,從此這個家只剩下同母異父的姐弟。不過,他們倒有些產(chǎn)業(yè),在莫納鎮(zhèn)上有一棟老舊的兩層小樓房,他們的祖母去世后,鎮(zhèn)上的熱心人幫姐弟倆挪到二樓去住,把一樓騰出來租給一個浙江人經(jīng)營五金百貨,姐弟倆靠這點房租活命。老馬不到九歲就開始充當了這個也不知道自己父親姓甚名誰的弟弟的撫養(yǎng)人。莫納鎮(zhèn)人喜歡把姐弟倆稱為老馬和小馬。老馬稍微不注意,小馬就溜下樓到街上追雞攆狗,尿了褲子站在街中央哈哈大笑,丟人現(xiàn)眼的。不過,莫納鎮(zhèn)的小孩們都不敢捉弄這傻子,老馬能隨便拎一把菜刀把你從街頭追到街尾,你別以為她只想嚇唬那些頑童,有一次她按住一個小孩的手,菜刀起落,旁邊的大人面如土色,一腳過去踢掉了菜刀,不然莫納鎮(zhèn)上就該多了個獨手的。有人說她狠,也有人說她愛她的弟弟。她若出門閑逛,定是一只手拽起傻弟弟一只胳膊,像甩一條毛巾一樣甩到背上,這幾乎成為老馬的經(jīng)典動作。她的傻弟弟從沒穿過尿濕的褲子,相當干凈,只是衣褲或長或短的,這是老馬沒辦法的事情。人們極少見老馬哭,她說她有弟弟,哭什么勁。這話很多人都沒聽懂,到底哭和這愛流涎水的傻子有什么關(guān)系。endprint
老馬喜歡關(guān)注從莫納鎮(zhèn)冒出來的陌生人,這一點也許遺傳自她那落拓不羈的親娘吧。
直到那個烈日下的人影清晰進入人們的視線——一個精壯男人,三十多歲,個子相當高,整整一條右胳膊刺一條青龍——他穿一件圓領(lǐng)黑色T恤,姜黃色帆布褲子,平頭,五官明朗。身上透出一股滿不在意的痞子氣息,相當好看的一個男人。來客掃了一眼樹下這幫女人和孩子,很輕易的,他的視線就落在老馬妖嬈的身條上,有什么辦法。
“咦,這不是青羅嗎?青羅回來了?!”一個抱孩子的胖女人驚叫起來,叫青羅的咧嘴一笑。
“回嘍,再不回就要坐穿大獄了!”這話把認識和不認識他的人都逗笑起來了。老馬很驚訝,她的腦子一片模糊——回來了?青羅?她苦惱地回憶著,終于在腦海里找到“青羅”這個符號所代表的影子。九歲以前,老馬確實見過他的,那時他和鎮(zhèn)子上一幫小青年整天像狗惦記骨頭一樣惦記張美人。他們常常扎堆坐在一起,露出身上刺青的部位,胳膊,大腿,腰線,胸脯,這些刺青能使最膽小的男孩子變得膽大氣粗——等張美人路過時,口哨和起哄聲便瘋狂響起——張美人的胸口刺著一朵帶兩張葉子的紅玫瑰,常常在領(lǐng)口處若隱若現(xiàn)露出來那么一丁點要命的玫瑰花瓣。盡管她已經(jīng)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媽,可是,怎么說,她的臉常?;\罩著一層夢幻般的神情,這種神情你只有在即將閉上眼睛睡過去的嬰孩臉上才能看到。當然,張美人是不屑于莫納鎮(zhèn)上這幫無所事事的流氓的,她整天做著離開莫納鎮(zhèn)的白日夢——也不能說是白日夢,后來她不是真的走掉了嘛。至于青羅,老馬記得當娘的走后沒多久,青羅在縣城里打群架時捅了對方一個混混,混混后來死在醫(yī)院里,青羅進了大獄……那么,是那混世魔王回來了?!十七歲的老馬背著她的傻瓜弟弟,突然漲紅了臉。她從沒嫌棄過自己背上這個來歷不明的傻子,可是此時,他讓她覺得如此別扭,青羅會不會覺得那是她的孩子?他肯定記不得老馬了,老馬那時候才八九歲,他應(yīng)該跟張美人差不多年紀的。
老馬背著傻弟弟,目光穿越灼熱的陽光,釘子一樣嵌入青羅那條刺青胳膊里。在這個日常而神奇的午后,這個十七歲少女,混混沌沌地開始做起這個年紀該做的夢了。
二
莫納鎮(zhèn)實在太乏味了,以致青羅刑滿釋放歸來的事情,很快占領(lǐng)全鎮(zhèn)人的心思。青羅的事情被人們一遍一遍回憶并且敘說,他們興致勃勃談?wù)撉嗔_,他以前干的種種偷雞摸狗打架斗狠的下三濫事情,以及他今后該干什么,怎么樣才能娶到老婆,該娶什么樣的老婆,都操心上了。青羅有一個哥,娶老婆后分家了,只有一雙老人等他歸來。那對老人倒有意思,把刑滿釋放的事情弄成軍人退伍般喜氣洋洋,接連幾天殺雞宰羊宴請街坊鄰居。青羅也很得意,毫不忌諱自己的牢獄之災(zāi),他端著酒杯挨個敬酒,感謝街坊鄰居們替他關(guān)照雙親多年,把自己說成個孝子似的。他給人們講“那里面”的生活,黑色的掛線和胳膊上的刺青使他看起來有一種狠巴巴而又迷人的男人味,夠嗆。老馬和她的傻弟弟暫時從人們的視線中隱退了。她牽著小馬,坐在青羅家的宴席上,心不在焉地撿拾小馬吃飯時落在胸口上的飯菜,她的目光帶著盲從的熱切追隨談笑風(fēng)生的青羅。她幾乎沒吃一口飯菜。
如果有人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發(fā)覺老馬悄悄發(fā)生了些變化。她不再胳膊一拽就把瘦小的傻瓜弟弟甩到背上了,而是蹲下來,以極為柔和的姿態(tài)讓小馬很順利爬到背上。不再動不動就那貨那騷洞地說話,她的言行小心謹慎起來,神情也變得嚴肅緊張。老馬翻出所有的衣服,使勁搓洗肩膀處被小馬的涎水漚起的斑駁霉點。洗著洗著,她突然停下來,默默注視洗衣盆里的泡沫,一種悵然若失的情緒在她心里蔓延而來。這種新奇的內(nèi)心體驗使我們的老馬非常煩惱,她的目光變得憂傷了,喜歡安靜盯住某個遙遠的地方出神,然后突然驚慌失措收回目光,落在交疊的雙手上,仿佛那上面捧著她的心,她在審視自己,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一本正經(jīng)糾正傻瓜弟弟對她的稱呼:“叫姐姐,姐——姐——”
小馬從嘴里拔出拇指,拉出一條長長的涎水,兩只目光渙散的眼睛帶著傻子的執(zhí)拗:“姐——媽——!”
小馬喜歡叫媽,沒人教他,所有的孩子叫得最多的是媽,他覺得也應(yīng)該多叫幾聲媽,老馬無疑是符合他混亂思維里媽的形象的。
老馬很傷腦筋,吊著一顆棒棒糖誘導(dǎo)他:“姐——姐——姐?!?/p>
傻瓜見了糖,心急難耐,“我×你媽!”他哭了,一泡鼻涕趁機滑進他的嘴里。
我們還看到老馬不愛去小葉榕下了,鎮(zhèn)子上唯一一家桌球室如今是老馬常去的地方。那里集合鎮(zhèn)上所有無所事事的閑散小混混和老混混。女人們是不去那里的,連小女孩也不去。老馬背著小馬,欲要路過桌球室門口時,把小馬放下了,小傻瓜一下子被里面的廝殺聲吸引,一頭撞進去,老馬如愿以償。這種地方當然少不了青羅。青羅赤裸上身,露出那條刺青龍,趴在球桌上瞄準。青羅的姿勢把老馬弄得眩暈了,她愣愣夾在人堆里,目光閃閃盯住青羅。傻瓜弟弟在男人們的大腿縫間爬來爬去,成為一把自動吸塵的拖把,把地上的瓜子殼,煙屁股,濃痰滾了一身。老馬姐弟倆在里面一待就是半天,直到某個人被腳下的傻瓜弄煩了,像拎一把骯臟拖把把他拎出門外,老馬才如夢初醒,紅頭漲臉小聲罵了句臟話。
老馬如今也喜歡去碼頭了,這個能隨時要了她傻瓜弟弟小命的地方,以往是她的禁地,她寧愿挑水回家洗衣服。圍繞莫納鎮(zhèn)的莫納河水清澈涼爽,老馬在黃昏時端著洗衣盆來到河邊碼頭,小馬踉踉蹌蹌跟在身后,脖子往前伸得老長,仿佛用腦袋探路。他臉上表情猙獰,極力要想通一向和善的姐姐為何留給他一個匆忙背影。他把鞋子脫掉,扔到路邊菜地里,大聲咒罵姐姐。老馬到了碼頭邊,假如碼頭上有其他女人洗衣服,她便和小馬坐在臺階上,等那人洗完。
“我弟弟的衣服臟,你先洗,免得弄渾了水?!崩像R左顧右盼地說。女人們于是更體恤這對身世迷離的姐弟了。其實她在等青羅。青羅每天太陽落山后會來碼頭。據(jù)說他母親費了很大勁才說服離莫納鎮(zhèn)三公里遠的一個磚瓦廠廠長收了青羅,給他一個活干,每天清晨,半個莫納鎮(zhèn)人都聽見青羅大聲詛咒著去上工的。他每天傍晚回來后會帶毛巾和肥皂來碼頭洗澡。這時主婦們往往在廚房忙飯菜。老馬是不必的,她早早喂飽小馬面條,等待黃昏來臨。她很能掐算時間,剛下碼頭洗第一件衣服,青羅嘹亮的口哨聲如約而至。endprint
整個碼頭,整條莫納河,只有她和青羅,傻瓜弟弟可忽略不計。老馬開始萌動的青春情緒在夕陽下蓬蓬勃勃。
“嗨,老馬!”青羅甩著毛巾和她打招呼,他的腔調(diào)和步調(diào)一樣松松散散流里流氣。老馬的手哆嗦了一下,目光慌亂地盯住青羅,不知道放在他身上什么地方好。
“我洗衣服!”她說。
青羅的目光在她身上瞟了一眼,開始耍弄坐在碼頭上的小馬。傻瓜正在玩泥沙。
“喂,小傻瓜!”青羅蹲下來,拍拍他的大腦袋。這是犯忌話,別人這么稱呼這個小傻瓜,老馬是要跟他拼命的。青羅不一樣,老馬默許他這樣叫小馬,她甚至覺得青羅的稱呼有種親昵在里面,她心情極好時也這樣叫她心愛的弟弟。小傻瓜朝他翻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睛,嗤的一聲把快要沒過嘴唇的鼻涕吸回鼻子。青羅惡心透了,使勁往把傻瓜的腦袋往他的褲襠里按。
“老馬!”青羅在碼頭上坐下來,他身上的帆布工作服臟兮兮的,彌漫濃烈的汗酸味。“你要洗到什么時候?我是要脫衣服洗澡的,要脫光的?!鼻嗔_認真地說。不言而喻,這個勞改釋放犯對老馬蓬勃的身體是有所覺察的,他和莫納鎮(zhèn)上的所有男人一樣,無法把她當成小女孩來看了。老馬驚慌起來,憋紅了臉使勁摔打衣服。青羅哈哈大笑,他站起來,極快褪下身上沾滿泥漿的工作服。
“好姑娘,幫哥哥洗洗?!彼嘀嵌雅K衣物扔到老馬腳下,對老馬甜言蜜語,然后噗地跳進河里。
老馬瞅著腳下那堆臟衣物,窘死了。她的生活缺乏這樣的經(jīng)驗,鎮(zhèn)上的嬸子們給家里的男人洗衣服,可是哪個尚未婚嫁的姑娘的雙手漿洗過男人的衣服?這個死心眼的女孩子也沒人教她如何應(yīng)付這種被人企圖占便宜的場面。她飽滿健壯的手指撫摸過那堆骯臟粗硬的衣物,目光溫順柔和,在她眼里,分明那是一條刺著青龍的胳膊。我們的傻姑娘無比沉醉。
“老馬,多給哥的衣服抹點肥皂!”青羅在水中甩過來一句話。他一邊在水里沉浮,一邊大聲詛咒該死的磚瓦廠勞動,稱那是腦漿稀爛的人才肯干的苦活。
幾乎每天,我們的老馬都給青羅洗又臟又硬的帆布工作服。
“老馬,你真勤快,嫁給哥吧!”這家伙趁碼頭人多時開玩笑,老馬希望這話像流感在莫納鎮(zhèn)流行起來,但人們總是哄笑了之,使她很惆悵。不過,這話也足夠使老馬心甘情愿為他洗衣服了。
青羅有時候也不是一個人來洗澡,和他來的還有他那些已成家當?shù)幕锇椤?/p>
“這小婊子,身上有股她老娘當年的風(fēng)騷勁!”青羅這樣粗鄙地和他的伙伴開玩笑,這時候的青羅完全變成了殺人犯青羅,猙獰,粗俗,下流,是老馬陌生的青羅。老馬直直盯住他,那些男人便知道要壞事了。老馬只要用這種執(zhí)拗的、缺心眼的、滿含怒火的眼光盯住誰,往往是誰得罪了她。老馬會一聲不吭靠近他,比她小的,她照頭上就給一個爆栗子,比她大,她照人家腳面來一口唾沫,然后接著直直盯住你。這時千萬別和她對罵,她會背著她的傻瓜弟弟從中午一直罵到日落西山,誰都沒有這個閑心和膽量跟她較勁。
不過,對于青羅,她直視他的目光只有不解和驚訝。大概她覺得,洗這么多的衣服,暗暗歡喜這么久,小婊子這樣的字眼不應(yīng)該安置到她身上的。
老馬像個理性十足的女人一樣,對青羅寬容地暗暗嘆息一聲。
關(guān)于青羅,盡管如今他像個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那樣干苦活,但鎮(zhèn)子上的人一致認為牢獄之災(zāi)是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秉性的。他回來沒多久,關(guān)于這個好看的邪惡之徒的流言蜚語鋪天蓋地而來。他睡了磚瓦廠幾個女人,她們的丈夫因此到磚瓦廠找他算賬,卻常常被青羅打得鼻青臉腫。他還好賭,在磚瓦廠干苦力掙的錢全被他送到桌球室的賭桌上了。他常常兩眼通紅的發(fā)誓要找機會發(fā)一筆橫財,過上讓全莫納鎮(zhèn)人都嫉妒的日子,不過,他又抱怨莫納鎮(zhèn)太小,缺乏令他發(fā)橫財?shù)臋C遇。他像個嗅覺靈敏的豺狗一樣,四處聳動他的鼻子尋找發(fā)財機會。老馬像所有無可救藥喜歡上一個男人的姑娘一樣,對那個男人身上的種種缺點報以寬容的態(tài)度。
炎熱的夏季在老馬每天帶著自己也不清楚的某種渴望中慢慢滑向深處。青羅煩透了磚瓦廠的烏煙瘴氣和繁重的體力活,每天都弄得他筋疲力竭骯臟不堪。他辭去了磚瓦廠模坯工的活兒,聲言要做莫納鎮(zhèn)的第一個捕魚手。說來也怪,莫納鎮(zhèn)的居民雖然傍水而居,卻沒人想過靠捕魚而生。青羅砍來竹子,扎了一張足夠五個人乘坐的緊實竹筏?,F(xiàn)在,只剩下一張結(jié)實的漁網(wǎng)了。青羅白天睡覺,每天晚上在后院吹著嘹亮的口哨編織漁網(wǎng),編織他的發(fā)財夢。他還去碼頭洗澡,不過那是很晚的時候了,除了劃水的聲音,老馬是無法看到青羅的。偶爾,老馬也會在白天碰見睡眼惺忪的青羅出來買煙,他看見老馬,朝老馬嘹亮地吹一聲口哨,算打招呼,大拖鞋拍打骯臟的水泥路面,啪嗒啪嗒走掉了。老馬胸口如火焚燒,目光貪婪追隨他的身影。青羅白天出現(xiàn)在莫納鎮(zhèn)街上的時候太少了,少女老馬備受煎熬。
終于,她想出了一個辦法,不過實施起來相當麻煩,需要傻瓜小馬配合。一到晚上,小馬篤信會有長兩個頭的老鬼從煙囪鉆進來專門吃小孩的眼睛,因此對老馬寸步不離,除非他能找到一個安全隱秘的藏身之處。
“好了,你說你想要什么?動物餅干還是綠色軟糖?”夜幕降臨時,老馬開始哄他。小馬專心致志吮吸拇指,一只手捏住老馬的衣角。
“不吃!”他含含糊糊地說,極害怕老馬撇下他出去買動物餅干和綠色軟糖。
“要不就吹泡泡吧!”老馬望著窗外漸漸濃黑的夜色,心急如焚。
“不吹?!毙∩倒戏籽壅f。
“你說吧,你想干什么?!我們總得干點什么,不然我就罰你坐到樓頂?shù)臒焽枧赃?。”老馬繼續(xù)威逼利誘,第一次覺得相依為命的傻瓜弟弟變得如此累贅。
“躲貓貓?!毙●R叫起來。一到晚上,躲起來被他認為是最能保住小命的好辦法,傻瓜對于關(guān)乎性命的事情一點都不缺心眼。
“好嘛,你去躲,我找!”老馬松了口氣。她知道小傻瓜肯定會鉆進衣柜里,這是每次他玩躲貓貓的藏身處。小馬在老馬眼皮下鉆進衣柜,雙手捂住眼睛,躲貓貓開始了。老馬迅速把衣柜落鎖。endprint
假如不出意外,小傻瓜會一直安靜乖巧地待在衣柜里,直到老馬打開衣柜,小馬已經(jīng)嘴角掛著涎水在衣服堆里睡著了。
老馬溜下樓,出了后門。鎮(zhèn)子上的每一戶人家都有后院,緊挨后院出去就是莫納河了。她在黑暗中摸索上夾在后院和莫納河之間的小石子路,朝左手邊一路小心快速前行。非常要命,出門朝左手邊拐沿著河道走,有不少毛竹,一叢一叢大得嚇人,晚上無風(fēng)自響。老鼠和貓會突然竄出來,刷的一聲從你的腿縫間奪路而逃。這些都不怕,是野物,怕只怕毛竹叢背后的風(fēng)花雪月,有那么一些不安分的已婚男女隱身茂密的竹葉里放縱激情,莫納鎮(zhèn)人有句諺語:碰狗福三生,碰人禍三代。當然指狗或人的情事。因此到了晚上,莫納鎮(zhèn)人一般忌諱走這條會橫生災(zāi)禍的偏僻小道。
我們的老馬已經(jīng)來不及害怕了,除了小心腳下會被什么突然絆倒之外,她什么都不怕,一股偉大的力量在她體內(nèi)成長,成為暗夜的明燈指引她堅定的腳步。一排挨著后院的伙房已經(jīng)全部熄滅燈火。莫納鎮(zhèn)人的晚飯時間早就過了,此時,他們應(yīng)該聚集在小葉榕下和自家門口,談?wù)撟孑呉呀?jīng)談?wù)撨^無數(shù)遍的話題。老馬靜悄悄走在小道上,好像整個黑夜就她一個人在孤獨行走,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彌漫夜色中。迎面吹過來的夜風(fēng)含有河水的濕潤氣息,后院菜園里青菜的青澀味兒,竹葉的淡淡清香,暗暗迎合老馬越來越柔軟的少女情懷。
漸漸靠近那個唯一亮著燈火的菜園時,老馬放慢了腳步,風(fēng)也悄無聲息退去了,最后她停了下來,一只手掌安撫在急劇起伏的胸口上。她隱匿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慢慢靠近亮著橘色燈火的后院。幸好那后院旁邊的菜地地頭種有一排洋芋,茂密而寬大的芋頭葉足可以安全隱匿一個蹲下來的人。許多個夜晚以來,老馬就安靜蹲坐在這幾叢芋頭后面,通過茂密的芋頭葉子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亮燈的后院。不過,她挺討厭那院子里種的幾架子長豆角,多少遮蔽她的視線。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這樣了。
我們看見這座亮燈的后院,伙房門口洞開,里面更亮的燈光從門里泄出來,映照在門口赤裸上身的青羅身上。青羅的面前立起兩個木三角架子,上頭張掛一張正在編織的漁網(wǎng)。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學(xué)到這個手藝,大概“里面”什么能人都有吧。青羅背對莫納河,在昏暗的燈盞下不動聲色織梭。
周圍一切如此靜謐。
老馬抱著膝蓋坐在洋芋叢中,目光凝成綿密的網(wǎng),穿過洋芋葉縫籠罩在青羅身上,她的世界再也沒有別的了,青羅充滿她的整個世界。她的身上涌動煩躁而熾熱的渴望,卻不知道具體想要什么,假如青羅突然近在觸手可及之處,我們的老馬估計會紅頭漲臉落荒而逃。她也沒有可以傾訴和分享秘密的伙伴,莫納鎮(zhèn)街上和她同齡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和她來往,她們忙著去縣里讀書,穿白色運動鞋和短到大腿根子的裙子,頭發(fā)通常是兩種顏色以上的……
老馬對青羅所引起的情愫一籌莫展,她獨自品嘗這種情愫帶給她的歡喜和惆悵,尷尬和欲罷不能。因此每晚沿河奔來靜靜看一會兒青羅,成為她晚睡前的必修課。
然而今晚不知出了什么問題,老馬已經(jīng)在洋芋叢里等候多時,青羅家伙房后門遲遲不開,后院一片漆黑沉靜,只有從河上吹過來的微風(fēng)吹動長豆角架子和芋頭葉發(fā)出的沙沙聲響。老馬在心里給青羅列出無數(shù)個缺席的理由,喝酒去了,打桌球去了,打架去了,無論哪個理由都沒辦法說服老馬原諒青羅的“失約”(這算約嗎?可憐的姑娘)。老馬坐在黑暗中,由焦灼變成失望,失望很快化為惱羞成怒,但過不了一刻,巨大的委屈便涌動而來,老馬抽抽搭搭地哭了,她把頭埋在膝蓋里,脖子一抽一抽的,淚水落在兩腿膝蓋縫中。不知怎么回事,她突然感到無比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大字不識幾個,痛恨自己的大腳板,痛恨自己“老馬”的稱呼,以及尾巴一樣總也甩不掉的傻瓜弟弟,老馬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她痛恨的對象。
“媽……媽。”她哆哆嗦嗦哭著,忽然隨口而出這個于她而言陌生的稱呼。死去的奶奶(本該叫外婆)總是罵她小雜種,罵她長得過快的費布料的個子,罵她預(yù)示著一輩子貧賤相的大腳板。奶奶像養(yǎng)只貓狗那樣養(yǎng)育他們姐弟倆,從沒給過半點血緣親情的溫暖。媽媽,哦,那個女人多么遙遠,那個女人也沒給予過她半點溫暖,在她的記憶中甚至已經(jīng)模糊了,老馬此時卻無比想念這個在她腦海中沒有具體形象的生疏的親人。
她抽抽嗒嗒站起來,在黑暗中朝芋頭叢跺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她淚水流得很兇,一叢茂密的脆生生的芋頭葉被她跺得腰斬肢折,很快夷為平地,空氣中彌漫芋頭葉子被踩爛的青澀味道。老馬又靜靜站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返回小道上,摸黑慢慢走上一小段,便奔跑起來,越來越快,河面上吹來的風(fēng)被她撞得趔趔趄趄的。
三
莫納鎮(zhèn)的日子一如既往迎來一些節(jié)氣更替,從六月進入了九月,不過氣溫依然炎熱。有什么辦法,這個小鎮(zhèn)正好落在天殺的赤道上。殺人犯青羅歸來的新鮮勁慢慢在鎮(zhèn)子上消散了。很多人看見青羅在莫納河里劃過竹筏,卻未見他撒過一次網(wǎng),捕獵過一條魚。他也不再出去找工作了,整天混跡桌球室里,大談他的發(fā)財夢。他偷過一次他老娘的錢,不多,幾百塊。不過這個話題也很快過去了,莫納鎮(zhèn)上所有人家的兒子似乎都干過這類事情。老馬變得話少了些,臉上的輪廓因為內(nèi)心既美好又折磨人的情愫煎熬而變得越發(fā)精致,漸漸出落成為另一個張美人,傻瓜弟弟依舊如影相隨。如果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這頂多就是一個少女情愫萌芽的小事情,任何女孩子成長過程中都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一般會不了了之。但是事情沒結(jié)束,一個不速之客的歸來把事情推向了糟糕的境地。
那個和往常一樣炎熱無聊的午后,在小葉榕下歇午的人們看見那輛滿面塵土的班車停在鎮(zhèn)子中央的桌球室門口,車上下來滿臉倦容的乘客。夠嗆,七拐八彎的三個半小時路程使他們苦不堪言。人們剛想收回視線繼續(xù)沉悶的午后話題,車上卻跳下一個五顏六色的人來。是個女人,男人身上當然不會有那么多鮮艷的顏色,天藍色長及腳踝的直身無袖長裙,裹住曲線玲瓏的身體,粉紅色大草帽,足有鍋蓋那么大,草帽上是一朵碩大的鮮黃色綢緞花朵,沒法看清她的臉蛋,大草帽和一副超大墨鏡遮掉那張巴掌大的臉孔了。一頭鬈曲長發(fā)從大草帽下披散下來,發(fā)尾抵在細小的腰肢上。這人很古怪,大熱的天居然還在脖子上掛一條紫色紗巾,不過,還真是挺好看的,看來紗巾是當飾品用而不是莫納鎮(zhèn)人思維里的御寒用品。從這副裝扮來看,應(yīng)該是從大地方來的人。不過,那人卻同班車上一起下來的人打得火熱,有幾個人甚至主動幫她從班車后備廂拿下兩個拉桿箱,她倒是清閑站在一邊,甩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使勁往帽子下的臉蛋扇風(fēng)。很快,從桌球室里涌出來大批人,把那個女人圍成一圈,小葉榕下的人們看不見那團五顏六色了。這是莫納鎮(zhèn)人最難以忍受的,他們不允許任何發(fā)生在鎮(zhèn)子上的事情被瞞著,樹下的人們很快紛紛起身朝熱鬧人群走去。老馬背著昏昏欲睡的小馬,跟在人群之后。在人群之外,老馬聽見一種類似薄脆的玻璃落在堅硬水泥地上的聲音,太清脆了。endprint
“回來了,回了呀……嗯,去過不少地方。當然,莫納鎮(zhèn)哪能相比,哈哈哈哈,瞧你說的?!?/p>
老馬剛到人群身后,很多人便自動給她讓開一條縫隙。這個場面真是古怪,莫納鎮(zhèn)人大多數(shù)時候可不像這般體恤人。那個看起來似乎比老馬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目光穿過避讓出來的人縫好奇地朝老馬身上瞅,一只手拎著墨鏡敲打在另外一只手上,那張慘白的、巴掌大的臉掛著一絲饒有興趣的神情,似乎在研究這個背孩子的女孩子:她身上的衣服實在太糟糕了,白白糟蹋她發(fā)育蓬勃的好身材。老馬微張兩片線條分明的嘴唇,目光執(zhí)拗盯住那女人,帶有小鎮(zhèn)人的粗野,兩個女人的目光相互碰到一起后,雙方都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
不知道哪里顯得可笑,人群突然集體哄然大笑起來,然后那個女人輕巧地跳到老馬面前,伸出兩根手指掐一下老馬的腮幫。
到這里,來人的身份該揭曉了,沒錯,離家快十載的張美人歸來了。那身鮮艷的行頭似乎暗示她在外頭發(fā)了大財,可是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兩個拉桿箱子是蠻破舊的。十年后歸來,攏共就兩個箱子,也不能算是發(fā)跡吧。不過她看起來相當高興,有些人天生就是這樣,過今天沒明天也高興。
“喲,這個妞,這么大了!”張美人口氣里帶著興奮,絲毫沒有遇見分別十年的骨肉的傷感,那情分像是碰見鄰居家大媽突然長大的孩子。不消說,她在外頭是極少想到自己的骨肉的。這就是這對母女十年后相遇的情形。對于老馬背上的傻瓜,張美人只是伸出細長的胳膊摸了一把他的腦袋,那種心安理得的淡然神情,似乎這兩個孩子不是從她肚子里掉出來的。人群又再次哄然大笑起來,伴隨嘹亮的口哨聲。老馬漲紅了臉,只是盯著張美人看,她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付這種突然出現(xiàn)的狀況,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子看起來相當愚蠢。此時讓她張口叫媽太難了,張美人似乎也沒有這個意愿。她像個好姐妹般熱情挽住老馬的胳膊,東張西望一會兒周邊環(huán)境,才確定家的方向在哪一頭。她挽著老馬的胳膊走了,那兩個拉桿箱,當然是青羅幫忙伺候了。
嘿,倒霉的事情發(fā)生也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如今萬事俱備了。
那天晚上,這個冷清已久的家多了點人氣。母子三人,加上青羅,四個人圍在已經(jīng)長霉的飯桌上吃飯。飯不是老馬做的,也不是張美人做的,她似乎天生和這些無關(guān)。張美人甩著手上上下下觀看她的房產(chǎn),對租出去的一樓沒有任何意見,當然,對已經(jīng)死去的親娘也沒有過多感觸。但她對二樓的老舊家具表現(xiàn)出很討厭的樣子,責罵死去的母親是個“吝嗇死老婆子”,尤其是對她母親遺留下的那張老式桃木床百般挑剔,其實她就是在這張床上出生長大的。自從張美人的老母親去世后,這間屋子一直閑置,陳放亂七八糟的東西,老馬姐弟倆的房間就挨在隔壁,衣物擺放也是混亂不堪,但姐弟倆的房間窗戶是面對莫納河的,極像一幅天然畫框。張美人很快就看上姐弟倆那張寬大的床了。她馬上指揮老馬收拾老母親的床鋪,然后把姐弟倆的鋪蓋和亂七八糟的衣物搬到老母親床上,自己從皮箱里找出一套紫色被單鋪上了。老馬手忙腳亂,始終無法開口叫她一聲媽,而張美人不倫不類地稱呼老馬為小妹,對于自己的兒子,她看出了端倪,倒是很能面對現(xiàn)實,直截了當給一聲傻瓜,至于是怎么變成傻瓜的,她連問都不問一聲。人們看見青羅在黃昏開始熱鬧起來的莫納鎮(zhèn)菜市穿梭,買魚買肉,青菜蘿卜,神情坦然得像個主人走進老馬家那棟二層小樓。人們對此嗤之以鼻,覺得這兩個人攪混在一起不是什么稀奇事情,遲早的。
吃飯時,老馬像以往一樣先伺候好傻瓜吃飯。張美人和青羅每人一瓶啤酒,連杯子都不要,舉瓶對飲。青羅談一些“里面”的趣事,張美人談游歷過的城市,她說差一點嫁給一個外國黑鬼。老馬實際上沒吃上晚飯,傻瓜小馬極少見這么多人一起吃飯,打雞血一樣興奮。他對青羅那條花花綠綠胳膊格外感興趣,總是磨蹭過去摸一把。青羅很不耐煩,伸手給他的腦袋來一個腦瓜崩,傻瓜哭起來,氣氛被攪亂了,張美人叫老馬把小傻瓜帶出去,到樓頂或街上吃。莫納鎮(zhèn)人吃飯一向是不講究的,一碗飯可以從街頭捧到街尾吃,也不管時不時刮起的無名小旋風(fēng)往飯碗里帶灰塵。老馬把小馬帶到樓下去了,喂飽小馬天已黑下來,回到樓上時,只有一片狼藉的飯桌和些許陌生的氣氛,張美人和青羅早就出去打桌球了。從張美人回來到現(xiàn)在,老馬沒有一刻清閑,現(xiàn)在,終于安靜了。傻瓜興奮了一天,吃飽后立刻昏昏欲睡。老馬幫他洗了腳,費好大勁才說服他睡到那張黑黝黝陰森森的大床上。他揪住老馬的袖子,央求她別走。老馬神思恍惚坐在床邊,床上的傻瓜弟弟突然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她怎么會有這樣的弟弟?怎么會有這樣的媽?老馬極少為自己奇怪的身世和亂七八糟的家庭傷心。她習(xí)慣和傻瓜弟弟相依為命,以為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樣子,她的生活的全部樣子。現(xiàn)在,陌生的媽回來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她在情感上一時無法適應(yīng)這個從天而降的媽(天曉得她哪一點像媽),由此奇怪地產(chǎn)生一種沒有理由的傷心感。她有一點點責怪她,不過,老馬可不排斥她,對于張美人,她覺得陌生,又對她帶有某種隱隱希望,至于是什么希望,老馬也稀里糊涂搞不清楚。
真要命呀,她的身條這么細小,老馬瞅著她彎得像張快要折斷的弓一樣的身子搬弄她的箱子時,竟然心底生出一種既鄙夷又憐惜的情感,上前毫不費勁拎起來。張美人袖著兩只空手驚訝看她,然后爆笑起來。老馬倒是蠻喜歡看她笑,帶給人沒心沒肺的透明感。
她對于老馬來說,到底算個什么呢?
老馬一陣茫然。她來到被張美人占據(jù)的房間,簡直就是一個夢幻一樣的房間。床單是紫的,蓋的薄毯子是淡藍色的,枕頭暫時用一件折疊方正的銀色大毛衣替代,深紅色的枕頭巾薄得像衛(wèi)生紙?!斑@是絲巾?!睆埫廊嗽缧r候鋪床時對她說。床下擺的那雙粉紅色拖鞋真是稀罕,一片薄而透明的軟塑料嵌在厚重的木板子上。木板子,世面只局限于莫納鎮(zhèn)的老馬只能用木板子來形容厚實的松糕底子,她不知道那叫松糕鞋。她試著把腳鉆進去,結(jié)果叫人失望,她的大腳趾外骨節(jié)被卡住了。老馬從沒見過這么鮮艷的顏色,就算是莫納鎮(zhèn)穿戴最時髦的郵局夏末小妞也沒那么多好看的顏色。那兩口臥在地上的邊角有些破損的拉桿箱子,于老馬而言簡直就像兩個巨大的魔盒。endprint
張美人的歸來,在莫納鎮(zhèn)又引起新的話題。人們不知道從哪里探聽到張美人的事情,有說她在外頭又生了幾個孩子,有說她靠皮肉掙了不少錢,也有說她當了一名導(dǎo)游,專門帶人往泰國和印度跑,她身上披掛的,全都是這兩個國家服裝的風(fēng)格。總之,張美人在外頭混的這十年,莫納鎮(zhèn)人沒有誰認為她有正經(jīng)生計,他們翹首期待張美人給沉悶的莫納鎮(zhèn)帶來的新鮮事情。
人們經(jīng)常看到這樣一幅怪異景象:傍晚時分,母子三人從那棟二層小樓里出來,張美人挽著老馬的胳膊,老馬的背上永遠是傻瓜弟弟。從個頭上看,張美人比老馬稍微高了點,從身板上看,老馬要比張美人健壯多了。當然,老馬并不臃腫,是一種少女發(fā)育的特有的飽滿。不過,只瞥上一眼時,你很難不當他們是三姐弟,張美人似乎不像是當媽的人。她身上的顏色永遠超過五種以上,老馬姐弟倆卻過于灰暗,灰撲撲黏在張美人旁邊。當媽的回來后從沒想到過要改善一下兩個孩子的穿戴。傻瓜對身邊這大團顏色非常好奇,忍不住伸手揪住張美人頭上的帽子或脖子上的圍巾,張美人尖叫起來,跳離老馬姐弟倆,活像躲瘟疫。
“老馬,看好這個傻瓜,那爪子惡心死人了!”她叫嚷起來。她也管老馬叫老馬了,鎮(zhèn)上的人哭笑不得。
通常他們買了菜,路過桌球室時,張美人隨口一喊:“青羅,做飯了!”
鎮(zhèn)子上很快流傳青羅和張美人的流言蜚語,你又有什么辦法呢?一個勞改釋放犯和私生活不檢點的女人,臭味相投嘛。青羅幾乎每天晚上都在老馬家吃晚飯。在做飯上,他倒是有兩下子,能讓母子三人吃得很不錯。不過很難說母子三人不是只圖能吃飽,老馬姐弟倆平時的飯菜是沒什么講究的,熟透,不咸不淡就好,這是老馬的廚技。至于張美人,誰知道這些年在外頭吃什么,上頓缺下頓也說不定。別看她身上披掛的顏色多,莫納鎮(zhèn)人說“碩大的耳環(huán)只不過是塑料做的圈圈,手上那串丁零當啷的東西是些木頭和玻璃珠子,惠而不貴的玩意兒罷了”。飯后他們飯碗一撂就出去打桌球,收拾飯桌和伺候傻瓜小馬睡覺是老馬的事情,張美人把一切妨礙她享受生活的事情甩得一干二凈。青羅的竹筏陰差陽錯派上用場了,如今他美滋滋載著張美人在莫納河上泛舟。不得不說這場面是相當誘人的,有情調(diào)。莫納鎮(zhèn)人知道情調(diào),他們的情調(diào)是男人去了縣城給家里的女人捎帶點兒好吃的,女人就直接給男人捧上好煙好酒,那意味著將會有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好夜晚。這就是莫納鎮(zhèn)人的全部情調(diào),實實在在落在日常柴米油鹽里。勞改釋放犯和浪蕩女的情調(diào)莫納鎮(zhèn)人只在電視上見過。電視上的東西,鎮(zhèn)子上的人覺得和天氣預(yù)報一樣,基本可以不相信的。因此,當這些虛幻的玩意兒酸不拉唧落在他們眼前時,著實讓他們驚訝,并且身體產(chǎn)生類似怕冷打激靈的反應(yīng)。他們把廚房后門打開一條小縫,在門縫觀望河面上的風(fēng)景,然后到街上渲染這種令他們心和牙根發(fā)癢的事情。
老馬站在張美人房間窗前,眺望河面上的風(fēng)景。她的內(nèi)心交織著很多種難以形容的情感。她目光熾熱、夾帶責備地盯住青羅。她覺得她和青羅之間是有默契的,這種默契不容他人插足??墒侵穹ど夏菆F耀眼的顏色,她能責備她嗎?這段時日以來,老馬絲毫沒覺得自己多了個媽,對于這個鮮艷任性的人,她匪夷所思地產(chǎn)生類似對傻瓜小馬的憐惜中帶有溺愛的情感,因此老馬眺望他們的目光充滿落寞和哀愁。
鎮(zhèn)子上的人確定張美人和青羅的戀愛關(guān)系是在張美人回來差不多一個月時,時間已經(jīng)進入十月,清晨和夜晚從莫納河上吹來的風(fēng)開始小口小口刺人了,不過臨近中午又開始炙熱起來,人人都無法漠視秋老虎。那天清晨,人們看見張美人和青羅上了早班車,下午兩點多班車返回鎮(zhèn)上時,卻沒有他們的影子。
這里需要說一說這趟催命班車。清晨六點半從鎮(zhèn)子上出發(fā),假如路上沒有滑坡、拋錨等倒霉事情發(fā)生,十點即可到達縣城,十一點返程,大約午后兩點半左右回到莫納鎮(zhèn)上,僅此一班。趕早班車去城里的莫納鎮(zhèn)人,假如不想掏錢在縣城住一晚,必須以救火般的速度把上縣城所需辦理的事情盡快辦好,班車只給他們一個小時的停留時間。多年來,這部班車一直按照這個不近人情的時間行駛,奇怪的是莫納鎮(zhèn)人并不抱怨,在家列好所辦理事情清單,一下車火速辦理,然后返回車站候車。好像他們離開莫納鎮(zhèn)已經(jīng)十年八載,回去變成迫不及待。由此看來,莫納鎮(zhèn)人是相當戀家的。
因此,當張美人和青羅沒從午后的班車上下來時,整個莫納鎮(zhèn)一下子沸騰了,孤男寡女在縣城住一夜,能有什么好事情。人們開始為這對矚目的男女展望未來生活,“真好,王八眼對綠豆!”這是他們一致的看法。很大一部分人則擔心,也許老馬姐弟倆又要被他們不負責任的媽拋棄了,當媽的又要一走了之了。人們站在街上議論紛紛,青羅的老母親一點都不著急,這位不知為何長了一個外國鷹鉤鼻子的老婦很自信地發(fā)表她的看法:她的兒子絕不會這么走掉的。老馬的看法和青羅的母親頗為一致,但她們對事件的判斷大相徑庭,老馬的判斷是表面的,直接的,她從張美人尚存放在家里的衣物判斷張美人不會就此離去。而老婦人的判斷則是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青羅可不是好講話的人,斷不會為美色而動心。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張美人的口袋里缺乏足夠令青羅動心并甘心冒險出走的東西。老婦人不僅看透兒子的奸詐德性,也看透張美人外出混世界十年后其實是口袋空空如也歸來。至于兒子目前跟張美人廝混的混賬事情,只不過是貓聞見了魚腥味兒罷了,諸如這些在縣城里鬼混一晚的事情,當成一件事情來操心,那才是天大笑話。
果不其然,第二天中午從縣城返回莫納鎮(zhèn)的班車帶回了這對攪得全鎮(zhèn)人坐臥不安一夜的男女,他們滿面笑容,特別是青羅,某件要緊大事即將促成的愉快神色浮于臉上。很快,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當晚,青羅就把自己的衣物裝在一只灰色蛇皮袋里扛進老馬家里,宣告他和張美人從此雙宿雙飛。
這個狀況其實也在莫納鎮(zhèn)人的意料之中,不過,當它明白無誤地在人們眼前變成現(xiàn)實時,人們還是吃了一驚。主要是無法預(yù)料到老馬姐弟倆今后的生活,兩個游手好閑的男女,一不小心又弄出一兩個毛頭出來,身份不明的傻姐弟倆的下場可夠瞧的了。
“哦,就那樣。”endprint
“飯是我做的。”
“嗯,他們……睡在一起?!?/p>
“什么都沒聽見?!?/p>
“沒有呀,沒有叫,哪里來的……爸爸?!?/p>
人們試圖從老馬嘴里打探張美人和青羅住在一起的情形,老馬的回答似是而非,臉上的神情如同她的傻瓜弟弟,仿佛她也變成傻子了。人們很不滿意,不過老馬似乎無法回答出更多的事情了,這個身體熟透了的姑娘,腦袋瓜子其實還不怎么開竅。老馬對于青羅搬進來和他們同住的事情,有種按捺不住的興奮和新鮮感,臉上終日有一團粉撲撲的紅暈,一有機會就小心翼翼地、警惕地盯住青羅。這種不為人知的、偷偷摸摸的羞澀帶給老馬欲罷不能的甜蜜感。
現(xiàn)在,得必須說說老馬家的經(jīng)濟狀況了,畢竟柴米油鹽是生活頭等大事。老馬家一樓租給浙江老板經(jīng)營五金電器,這層還帶有兩個寬綽的房間和衛(wèi)生間,浙江老板一家三口做生意帶住人,每月一千五百塊的租金,按年付給。自從老馬奶奶死后,鑒于老馬姐弟倆尚未成年,這筆錢經(jīng)鎮(zhèn)上幾位有威望的長者商議后,交由鎮(zhèn)上的民政部門代管,每月合理安排老馬姐弟倆的生活,當月開銷列單張榜于鎮(zhèn)公告欄上,一目了然。按照莫納鎮(zhèn)人樸素的生活觀念,這筆錢單是應(yīng)付姐弟倆的衣食是綽綽有余的,傻姐弟倆這些年實際上過得相當安穩(wěn)。張美人回來后,當機立斷要回這筆錢的保管權(quán),鎮(zhèn)子上的人雖有所擔心,畢竟是人家的錢,也不好說什么。這些年來,民政部門幾個精打細算慣的大媽安頓好傻瓜姐弟倆的飽暖之余,每年還能給他們結(jié)余下一點,畢竟還有看不見的災(zāi)病,有一點閑錢好對付。老天眷顧,傻吃傻活的姐弟倆這么多年連個感冒都沒有,經(jīng)年累積,余下一筆頗可觀的現(xiàn)錢,讓張美人歡天喜地領(lǐng)走了。
現(xiàn)在,我們看看這一家人的生活吧。每天,當媽的會隨便從枕頭底下,或亂得一塌糊涂的抽屜里抽出幾張紙幣交給老馬采買一天的菜。在買菜燒飯上,老馬還是輕車熟路的,她還有一個極好的優(yōu)點(民政部門大媽嚴厲教導(dǎo)的結(jié)果),除了買吃的,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叫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分錢來。因此,當媽的即便只給十塊錢,老馬也能把十塊錢全部花在買菜上,并且還能貨比三家,買到既新鮮又便宜的蔬菜,炒出三四碟五顏六色的素菜出來(青羅住進來后很快把買菜燒飯權(quán)交給老馬)。十塊錢是不夠買肉的,但能張羅出半張桌子的青菜來,分量足,管吃飽。在吃飽這件事上,老馬從來不含糊,青菜米飯,油足吃飽,同樣也能發(fā)育出一副極好身板來。張美人母子三人在吃的事情上驚人相似,吃飽就好。但白吃白住的青羅就不干了。事情往往這么匪夷所思,不勞而獲的那個人總是最挑三揀四,青羅隔三差五要求來一頓酒肉,凍啤酒送燜豬蹄,紅燒牛排,鹵羊排,必須大盆,油分要大。他食量驚人,吃東西時神情緊張專注,雙目緊盯食盆,筷子精準夾住那塊最肥美油膩的,腮幫還鼓囊囊嚅動,另一塊已經(jīng)在唇邊準備了。他的吃相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個曾經(jīng)在吃的事上受過不少苦頭的人。他們還頻頻上縣城,一去就是兩三天,有時候居然忘記給老馬姐弟留下菜錢,老馬溜出屋后,看見誰在河邊淋菜,過去討了一把。鎮(zhèn)上有些人憤怒了,紛紛指責當媽的只顧風(fēng)流揮霍,苛待兩個孩子。張美人睜著兩只大眼睛,無辜地瞪著憤怒的人們:“是嗎?家里有米的呀,有米的。”然后回頭用略帶責備的口氣問老馬:“缺什么你說呀,唉,看來你是不需要我這個媽的,還不如我不在,我得考慮一下了?!彼龘u搖頭,一副對老馬姐弟倆失望透頂?shù)臉幼?。這一招擊沖老馬的要害,老馬擔憂起來。張美人沒盡到當媽的責任,但她回來使冷清慣的家變得有人氣了,這總是件好事,我們千萬別忽略了,老馬姐弟倆其實還是孩子,這一點點可憐的熱鬧使這兩個孩子心里多少存了點暖洋洋的東西,要把這點暖意從他們身邊帶走,重新打回冷清的生活中,無疑是令孩子們恐懼的。況且,張美人不在了,青羅也不會再來了。這一點,老馬也想得很透徹,因此她不再出門討菜,張美人分文不留時,醬油拌飯成為姐弟倆的家常便飯了。
關(guān)于錢的問題,就這樣引出來了。張美人和青羅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悠閑生活,坐吃山空的日子在冬季剛剛來到莫納鎮(zhèn)時也跟著來了。他們減少了上縣城的次數(shù),整日在鎮(zhèn)上的桌球室廝混。很快,沉悶而簡樸的莫納鎮(zhèn)讓過了一段相對繁華日子的青羅厭倦了,他纏著張美人去縣城(他不相信張美人真的沒錢,這一點他老娘似乎比他更清醒),還很嚴肅地和張美人討論要做一件可以掙錢的大事,但苦于無本錢投資。他時刻沒忘記他的發(fā)財夢想。他對張美人說著,一邊苦著那張好看的臉,惆悵萬分地瞅張美人。張美人受不了了,趕緊從哪兒掏點兒錢出來,吩咐老馬去鎮(zhèn)上買最好的排骨回來燉,張羅一桌還算過得去的酒菜給他。
然而青羅記性特別好,酒足飯飽后,關(guān)于錢的事情卻沒完。
“你倒是支持我呀,小心肝,我一定能掙大錢,讓你們娘仨過上全莫納鎮(zhèn)人都眼紅的日子!”青羅睜著被酒精燒紅的雙眼,也不顧及老馬姐弟倆在跟前,一把摟過張美人劈頭蓋臉一陣親吻,剛撕扯過骨頭的油膩膩的手在張美人身上不斷摸索,仿佛一大把現(xiàn)錢就藏在她身上某個地方。
“沒了呀,真的!”張美人在青羅懷里巧笑倩兮,往往笑聲還未落,她的哭聲就跟著來了,青羅就著懷里的美人來上結(jié)結(jié)實實一巴掌,從脆生生的聲音里聽出來,青羅使的力氣可一點兒都不含糊。張美人的笑聲活生生被噎住了,突兀地在喉嚨格拉格拉響,白皙的臉蛋迅速漲紅,表情驚愕而痛苦。
一場哭訴和廝打就此展開。
“沒錢,你就是不信……”張美人從青羅懷里滾落到地上,哭得很傷心。往往青羅會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使勁往后拽,使張美人淚痕斑駁的臉對著自己。青羅對這張誘人的臉蛋咒罵一番,然后把張美人拖進房里,踢上房門。很快,房里的張美人又是哭又是笑起來。
“老馬,帶傻瓜出去玩!”她在屋里喊,聲音里打著哭嗝。
有時候這樣的戰(zhàn)火也會發(fā)生在莫納街上亂糟糟的桌球室里。往往是青羅輸?shù)靡幻皇?,張美人又拿不出錢來時,青羅就拎著球桿子,把張美人揍得滿地爬。她從人腿縫間爬進球桌下,在里面披頭散發(fā)又哭又叫,像只可憐的驚嚇過度的耗子。青羅敏銳地覺察到人們的憤怒,扔下棍子,換上一副悲愴神色走掉了。他可不是一走了之,而是奔回他們的安樂窩,把幾件皺巴巴的衣物塞進帶來的蛇皮袋里,氣鼓鼓扛出門。endprint
張美人真正的悲傷這時候隆重上演了。
怎么說呢?有這么一種人,一輩子的虧都吃在同樣的毛病上,貪便宜的人虧在貪便宜上,好賭博的人虧在萬惡的雙手上,愛吹牛的人虧在自己的兩片破嘴上,其實是最淺顯不過的道理了。不過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鬼迷心竅,醍醐灌頂幡然醒悟于他們而言是神話,他們沉迷于心底的欲望,無法自拔。
張美人顯然也屬于這類死不開竅無藥可救的人,男人就是她的蒙汗藥,而且是男人堆里最不負責任最混賬的那一類。這就沒辦法了,她天生就好招惹這類男人,所以她必定會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的、混亂不堪的人生。
青羅扛著那只蛇皮袋出來時,張美人臉上驚恐萬狀,她忘記哭泣了,跌跌撞撞從桌球室里跑出來,撲過去攔腰抱住青羅,拽下青羅肩上的蛇皮袋子扔到一攤骯臟的污水上。
“別走呀,你哪能說走就走?總會有辦法的?!彼饨衅饋恚牬蟮难劬?,卻流不出淚來,仿佛在遭遇生離死別。女的苦苦哀求,男的得到了面子,不到一頓飯工夫就和好了,結(jié)伴重新進桌球室鬼混。
對于這樣的鬧劇,人們漸漸習(xí)慣了,看一番熱鬧,笑罵一陣子就過去了,以致沒有誰注意到,當張美人把青羅的蛇皮袋子扔到臟水洼子里時,老馬是如何迅速地把蛇皮袋子拎回家的。假如鎮(zhèn)子上那幾個平時對老馬姐弟倆稍稍多了點兒心眼的好心女人注意到了,肯定會過來開導(dǎo)她,應(yīng)該遠離這個骯臟而詭詐的蛇皮袋子,就當作垃圾扔掉好了。老馬興許還會面紅耳赤、吞吞吐吐向她們吐露心事,及時得到過來人的耐心開釋和引導(dǎo),減少發(fā)生在她身上的災(zāi)難。
然而沒有誰注意到她,當媽的回來后,教導(dǎo)老馬如何應(yīng)付初潮的好心女人紛紛退去,當媽的又責任旁落,老馬實際上變得更孤獨無靠了。在全鎮(zhèn)人眼里從頭壞腳的人,竟然可悲地成為老馬內(nèi)心最渴望親近的人,她怎么能允許他離她而去。
四
當秋霜降臨時,漸漸恢復(fù)平靜的莫納鎮(zhèn)人又興奮了,張美人終于暴露出這些年她在外頭干的生計。她為了滿足青羅的揮霍,把這個混蛋拴在自己身邊,開始獨自上縣城,一去就是三五天?;貋砗笄嗔_便能相當闊綽地玩一段時間桌球賭錢了,煙也抽得很上檔次。他揮動球桿的動作極為老練瀟灑,張美人心滿意足待在邊上嗑瓜子,她的目光流連于青羅身上,充滿不可思議的濃情蜜意。莫納鎮(zhèn)人很快便知道張美人在縣城上干的勾當,這種事情就像瘟疫,捂是捂不住的。這在人們意料之中,意料之外是沒想到她肯為青羅吃苦頭,這個自私任性的女人毫不介意青羅拿自己的血汗錢去揮霍,卻不肯為自己那對衣長褲短的兒女置辦一身像樣穿戴。
“挺好的呀,他們沒病沒災(zāi)的,多好!”她吃驚地說。
一些年老的女人倚仗小時候抱過她的情分,責備她這個當娘的虧欠孩子,張美人便如實回答,仿佛沒病沒災(zāi)是她恩賜的,已是天大的關(guān)照了。
她和青羅似乎都不介意這種掙錢方式,這也是令莫納鎮(zhèn)人意料之外的地方。不管怎么說,這都不是什么體面事情,不過莫納鎮(zhèn)很快就用“本來就不是什么體面東西”給這對令人驚訝的男女找到最合適的解釋。他們只在意錢,青羅需要錢揮霍,張美人去掙錢,就這么簡單。至于這錢是怎么掙的,他們可不會管。所以,張美人的行徑絲毫沒影響到兩人的關(guān)系,莫納鎮(zhèn)人甚至看見青羅歡天喜地送張美人上班車去掙莫納鎮(zhèn)人嘴里“烏糟糟”的錢。等張美人滿載歸來,兩人在鎮(zhèn)子上簡直如膠似漆,張美人對青羅寸步不離,他們連去買菜都手牽著手,青羅有時候把嘴里的棒棒糖拿出來,咕嚕塞到張美人嘴里。他們做這一切時落落大方,像一對初涉愛河的年輕男女。人們像看笑話一樣看他們用金錢演繹出來的令人惡心的親熱。當然,這一切隨著張美人口袋里的錢見底便煙消云散。青羅像個收放自如的情場高手,瞬間能毫不留情收起對張美人的愛意,然后亮出他的殺手锏,收拾那只灰色的骯臟蛇皮袋子。無論張美人怎么柔情蜜意乞求規(guī)勸,他都顯得去意已決,并且像個硬漢子似的發(fā)誓不能再讓張美人去掙那樣的錢。他環(huán)視居住的亂糟糟的房間和站在門口茫然張望他們的老馬姐弟倆,對張美人喃喃自語:有一個好的辦法,有一個好的辦法……他賣關(guān)子似的,始終不說是什么辦法,這把張美人急死了。張美人四處翻找,把衣物和箱子搗騰得亂七八糟的,然后把搜羅到的錢捧到心上人面前。她的癡情任誰看了都動容。青羅面對那堆散票子,臉上的痛苦神色愈發(fā)深重,惱怒打掉張美人的手,罵她愚蠢得連母豬都不如。
不用說,最后的結(jié)果又是張美人在莫納鎮(zhèn)消失好幾天,掙維持愛情的金錢去了。
進入冬天以后,鎮(zhèn)子四周的景物漸漸發(fā)黃,莫納河也消退不少,露出很高的河床。人們也遵循“冬主藏”的生活經(jīng)驗,精神頭減少不少,連走路的步子都變得沉緩了。這個鎮(zhèn)子愈發(fā)顯得沉悶無趣,在家等花銷的青羅百無聊賴,他沒日沒夜待在桌球室里,在張美人帶著錢回來之前,又欠下一筆賭債,直到人家不愿意跟他打才罷手。
只好回家。他好多次在老馬家那棟二層舊樓上上下下觀看,似乎莫納鎮(zhèn)這座最普通的樓房有藏錢之處供他尋找。他面色凝重,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還和一樓的五金店浙江老板長時間閑聊,他們不止一次閑聊。黃昏時分,他帶著或沮喪或歡喜的表情上樓吃晚飯了。
有一天傍晚,他上樓來時滿面怒容,把床上的衣物和被子全扔到地上,嘴里罵罵咧咧的,還踢了幾腳門板。他大致罵的是無賴,貪婪鬼之類的,仿佛自己是個憑雙手勞動吃飯的高尚人。老馬非常擔心青羅這時一走了之,他若走了,她肯定無法像自己萬能的媽當街攔腰抱住拖他回來。她憋紅了臉,緊張地看青羅在屋里怒火沖天,然后她進了房間,在傻瓜小馬多次藏身的柜子里摸索(她一直在思考,青羅會不會要,她真天真),良久,捏出一把錢送到青羅面前。那是張美人尚未回來之前,民政部門從那筆替她保管的房租費里按照姐弟倆實際的生活支出安排給她的生活費,她用不完,積攢下來了。她一直不知道要用來干什么,差不多五百塊,現(xiàn)在,她覺得派上用場了。她覺得那是大用場,符合她的心愿。
張美人真是好母親,言傳身教做得極好。
青羅看著面紅耳赤捏一把錢的老馬,愣了一下。這一愣,倒也顯示出這個混蛋不是時刻都那么精明,眼前的事情使他有點莫名其妙。不過,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是好逸惡勞夢想突發(fā)一筆橫財?shù)那嗔_,而老馬是張美人的女兒,這個身材和相貌均早熟的傻妞估計也比張美人強不了多少。endprint
有時候混蛋行為也是需要有配合的角色的,比如張美人,她的行徑就是青羅耍混蛋行為的前提條件。
現(xiàn)在,他又想試一試了,試一試,也不缺少點什么,大運氣往往是試一試撞上的。他接過老馬的錢,低頭瞅那疊紙幣,用拇指輕輕捻起來。屋里漂浮著初冬的清冷氣息,青羅的拇指分明感受到紙幣帶著淡淡的暖意。
“嘿,錢真好?!鼻嗔_說,他看見老馬通紅的臉蛋和那雙不敢直視他的帶著驚慌和興奮的眼睛,這個老道流氓心里的快活差一點噴薄而出。
“不過,妹妹對哥哥更好?!彼麎旱椭曇?。這種故意壓低的聲音在老馬眼里帶有隱秘性的甜蜜親昵,只屬于青羅和她兩個人。她的臉更紅了,飽滿的身體像發(fā)寒熱病般輕輕顫栗,她進入一種夢囈般的境地里。
青羅伸出手,拉住老馬那只手背上全是小酒窩的肥手,她手心里濕漉漉的全是汗,青羅內(nèi)心的狂喜和他的邪惡一樣幾乎撐破了他的胸口,他拽了一下,老馬就倒在他充滿邪念的懷里了。
我們的老馬缺乏這樣的感情經(jīng)驗,可憐的姑娘已經(jīng)六神無主,在青羅的懷里如迷茫而溫順的羔羊,缺乏關(guān)照的、孤獨的青春把她引領(lǐng)上了危險的糟糕處境。
傻瓜小馬趴在松松垮垮的門框上,看見那個有一條他極為感興趣手臂的家伙扒了他姐姐的衣服扔到地上,他打了個寒顫。
“媽——姐姐,冷哦?!彼锉翘椋軗牡赝像R。
百忙中的青羅抽出一只手,做一個彈腦瓜崩的動作,傻瓜小馬立刻怕冷似的縮著脖子,順便把鼻子下的兩條長鼻涕吸溜回去了。
他記得那個動作帶給他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依然趴在門框上,床上的兩個人怪有趣地糾纏在一起,愛彈他腦瓜崩的人把姐姐壓住了,大概他討厭傻瓜那樣盯著,迅速爬起來拉過被子,把兩個人嚴嚴實實蓋住了。傻瓜只看見姐姐偏向他的臉紅得令他迷惑不解,她皺著眉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不過并沒有看見她哭,她連叫都不叫一聲,也不對他說句什么。假如姐姐叫他過去幫個什么忙,比如撿拾地上的衣服,他應(yīng)該也會過去的??山憬悴]有叫他,盯住他的眼神似乎有些神秘,似乎挺愿意這樣被人壓住。
傻瓜看著那堆不斷拱動的被子,一會兒他就看膩了,哧的一聲,把鼻涕擤出來,抹在扔在地上的青羅的衣服上,解恨地轉(zhuǎn)身走了。這個傻瓜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這件事情發(fā)生以后,青羅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仿佛時刻在思考一件重大事情。他的桌球球技相當好,愛打兩桿子的人苦于沒有對手,于是不介意他欠下的賭債,在大街上對著老馬家的窗口吆喝他打球,青羅把半邊臉從窗口探出來,伸出中指朝下一戳,樓下的人破口大罵走了。他不斷地下樓和五金店老板閑聊,回到樓上就把老馬弄進亂糟糟的被窩里。傻瓜小馬整天看那堆不斷拱動的被子,煩透了。他最受不了的是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睡在黑漆漆的房間里。他分別故意打爛兩個飯碗,把整把筷子從窗口扔下去,往洗菜盆撒尿,青羅的衣褲常常沾著黃綠色的膿鼻涕。他抗議老馬對他的忽略,他思維混亂的腦袋無法理解為什么一向疼愛他的姐姐一夜之間對他如此冷漠。老馬倒不是對傻瓜弟弟不再關(guān)心,至少她按時給他做飯吃,換下他弄臟的衣物。在對親骨肉的照顧上,張美人和老馬是沒法比的。
張美人攜帶她的血汗錢回來時,感覺到一些細微的變化。比如老馬對她的興趣似乎減少了,不再傻啦吧唧地盯住她身上五顏六色的服飾不放。張美人知道她渴望那些鮮艷衣物。如今老馬呆呆坐在堆滿亂七八糟物件的房間里,勾著腦袋,沉浸在某一件不解的事情里的困惑模樣,臉上慣常帶有的淡淡少女紅暈沒了,那張臉蛋似乎一夜之間變得輪廓更清晰,白皙精致,在她偶爾往什么地方漫不經(jīng)心一瞥時,流露出來一絲令人驚訝的風(fēng)情。另外,她居然也會對張美人說不了。
“你去買!”
當張美人叫她去買菜時,她坐在房間里,小聲但堅定地說。
“你去買!”傻瓜小馬也隨聲附和,他著實不希望姐姐離開。在他的意識里,張美人和姐姐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姐弟倆如磐石般一動不動坐在房間里,張美人張口結(jié)舌。不過,這個善于煽情的女人很快就擺脫了尷尬,畢竟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她掏出一雙黑色絲襪和一件短到膝蓋上的藍色棉布花裙子,進去親熱地摟住老馬的肩膀。
這一招還算管用。
青羅像個魚和熊掌兼得的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轉(zhuǎn)眼他掏走了張美人身上所有的錢。
老馬覺得難熬了。夜晚,當張美人關(guān)上房門時,她的腦袋就開始一陣陣脹疼起來。以前她對那扇門里的世界有千頭萬緒的幻想,現(xiàn)在,房里的世界如此清晰地展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啊,她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淚水順著指縫滑落下來。
她爬起來,在黑暗中靜靜站在那扇門前,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喘著粗氣。青羅起來了,他每天夜里都會起夜,站在窗口前望著黑沉沉的夜色抽那么一會兒煙(老馬多么熟悉他這個習(xí)慣),然后開房門上衛(wèi)生間。他看見老馬黑幽幽的身影矗立在房門口,嚇了一跳,不過,他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上前抱住那個渾身發(fā)燙的黑影進了老馬的房間。這個撫慰讓老馬胸口的醋意和疼痛煙消云散。
張美人和青羅的吵架日益激烈起來,大多時候他們關(guān)門爭吵。
“我都是為我們著想?!边@是青羅的聲音。
“以后怎么辦?”張美人哭著。
“你豬腦子呀,還有我呢。”青羅胸有成竹。
“要是他們不肯呢,他們可從來沒給過我什么好臉色?!睆埫廊怂坪踉诎l(fā)抖,帶著哭聲的詢問一顫一顫的。
“你就是不相信我!”青羅怒火沖天。他在砸什么東西,也可能是踢什么東西。
“我得想一想?!睆埫廊诵÷暤卣f。
“我家里由我做主,你還想個屁!”青羅以肯定的語氣咆哮起來。
房間里的爭吵停下來,剩下張美人無可奈何的哭泣。一會兒,青羅使出他的溫柔殺手锏,張美人的哭聲變成帶著嬌巧的笑聲。
“去,踢一腳,不,兩腳。”老馬命令小馬。小馬奔過去,帶著他的傻勁踢了兩腳房門,還不解恨,拿一把矮椅子擲到門上。endprint
“老馬,帶傻瓜出去!”張美人柔聲呵斥起來。
這樣的爭吵幾乎每天都在上演,老馬不知道具體因為什么。另外,張美人也不再頻繁上縣城了,她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顯得六神無主。青羅對她的態(tài)度一會兒溫柔無比,一會惡劣殘暴,無外乎都是張美人最后哭泣一場。有一次他們甚至動起了手。老馬姐弟倆親眼目睹他們廝打的過程。別看張美人身材嬌小無力,但她躲避拳腳相當老練靈巧,青羅的拳腳幾乎挨不到她。青羅有一次幾乎因為他大力氣揮出但卻落空的拳頭失重得撲倒在地上。正廝打著,張美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悲從心來,捂住臉縮在墻角放聲痛哭,青羅這才有機會上前結(jié)結(jié)實實補了幾腳。
“蠢娘們,腦袋不開竅,你只能做一輩子賣的!”青羅破口大罵,毫不體恤情人為他做出的種種犧牲。
這樣吵鬧廝打一陣子,他們又變好了,似乎他們在某一件重要事情上意見終于達成一致。青羅對張美人變得言聽計從。他們請五金店老板上來吃過幾次飯,相談甚歡。都是談?wù)撃{鎮(zhèn)上有趣的事情和五金店老板老家的風(fēng)俗民情,三個成年人突然變得親密無比,仿佛多年的生死之交。
張美人張羅要去青羅家正式拜見他的父母,仿佛他們已經(jīng)進入談婚論嫁階段。青羅找些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謊言的借口,把這個請求推托過去。張美人買了很多禮品,讓青羅在一個晚上帶回家去了。
“這姐弟倆多乖巧,我爸媽都喜歡?!鼻嗔_信誓旦旦地說。他伸出手,想摸摸傻瓜小馬的腦袋。傻瓜誤會了他的親昵,他看見可怕的腦瓜崩朝他伸過來,一頭扎進老馬懷里。從這一點來看,傻瓜比兩個清醒的女人強多了,至少他混沌的思維里知道躲著伸向他的偽善的雙手。
莫納鎮(zhèn)上開始流傳青羅和張美人的婚事將近,大家都為他們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展開豐富想象,更多的人為老馬姐弟倆擔心,青羅的父母不是好說話的人,不會平白無故接受兩個身份不明的孫子孫女。
張美人變得忙碌起來,頻繁上縣城,不過,她不再一去三五天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當天去當天回。她采買了很多生活用品,還買了一張很大的席夢思床墊。人們看見從班車頂上卸下來的大床墊繡著鴛鴦戲水,似乎婚事迫在眉睫。女人們甚至不懷好意盯著她的肚子看,不過,即便是穿著厚實的冬季衣服,她的腰身依然顯得玲瓏妖嬈,沒有人們想象的狀況出現(xiàn)。
“啊,快了!”她總是這樣回答人們的詢問,不管問什么,都用這句簡短的話語回答,即便牛頭不對馬嘴,人們說她被幸福沖昏了頭。她一個人像只辛勤的工蜂,往家里采買各種開始新生活的東西,無一不是大紅大綠五顏六色。青羅沒時間陪她上縣城,他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忙碌,趁著張美人上縣城時,和她的女兒纏綿不休。同時,他還負責油漆她家這棟舊樓,用的是淡淡的粉紅色涂料。他爬上自己搭建的搖搖欲墜的腳手架,底下仰頭觀看的人們都替他捏把汗水。
“嗯?有這么一回事?”青羅的父母含含糊糊面對人們的種種議論,誰都不知道他們對此有什么看法。這件婚事愈發(fā)顯得撲朔迷離了。
不過,很快人們又轉(zhuǎn)到到底是張美人嫁過去還是青羅入贅的問題上來。張美人母子三人,青羅似乎有點吃虧。
“可是她有一棟樓陪嫁呀!”人們又覺得青羅其實也沒吃虧。
隆冬來臨了,莫納鎮(zhèn)萬物蕭條,生意也因寒冷的天氣而冷清許多,莫納河整整瘦了一圈,裸露出來的河床上卷曲著干枯的水藻和骯臟的鵝卵石。陽光混沌而薄弱,并不足夠取暖。人們越發(fā)覺得無趣了,離大年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備年貨為時尚早。人們于是把一切注意力集中到青羅和張美人的婚事上來,甚至有人和鎮(zhèn)上的民政部門悄悄打聽,這對行為乖張的男女是否按照法律規(guī)程結(jié)合成為夫妻了。民政部門的人倒很干脆:“領(lǐng)證不一定要在鎮(zhèn)上,可以去縣城領(lǐng)。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看不上鎮(zhèn)子上的結(jié)婚本本。”人們也就不知道領(lǐng)證的事情了。而青羅已經(jīng)把那棟灰撲撲的舊樓粉刷得煥然一新,成為莫納鎮(zhèn)看起來最為醒目的、色彩最為溫馨的房子,暗示愛巢可能在新年裝扮好,極有可能是青羅入贅來。
大寒這一天,人們的好奇心和猜測充分得到了滿足,整個莫納鎮(zhèn)沸騰了,熱氣騰騰的氣氛抵御掉了一年中最低的氣溫。
那天清晨,其實也不算早了,莫納鎮(zhèn)的早班車早就離開了,從莫納河面上飄蕩過來的濃霧夾著冷風(fēng)灌進街上,大霧彌漫得站在街上看不見兩旁店鋪的門臉。人們還沒打算卸下活動門板開張做生意,街上就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不用猜測,光聽這清脆聲音大家就知道是誰了。人們紛紛起床,披著厚重的衣物蓬頭垢面地出門探究竟。
張美人和傻瓜小馬張皇失措地站在自家那棟在曼妙晨霧中顯得愈發(fā)清新的粉紅色樓房前,她的腳下零散放著幾個東倒西歪的箱包,包括青羅那個骯臟的灰色蛇皮袋子。傻瓜小馬連鞋子都沒穿,一雙凍得通紅的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斷地用一只腳板摩挲另一只腳的腳背。
青羅的老母親站在一邊,臉上帶著譏誚看著張美人。
“呵,青羅可沒這樣的交代,到我們家去住?誰說的,嗯?!”她質(zhì)問道。
人們圍觀著,很快便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了,這種事,當然跟瘟疫一樣,捂是捂不住的。依照張美人的哭訴,人們知道青羅打算今天把母子三人接到自己家里,從此便算是一家人了。昨天晚上他們還慶賀了一番,現(xiàn)在,樓上還一片狼藉的飯桌可以證明昨晚那頓飯菜是多么豐盛。瞧,腳下這些零零散散的東西就是打算帶去青羅家的,母子三人的衣物總共就這么多。那么其他東西呢?身后這棟全鎮(zhèn)人以為即將成為婚房的小樓呢?全沒有了,不管是一雙筷子抑或一個舊勺子,抑或樓上那張堆滿零碎骨頭的油膩膩的飯桌,都折價給了五金店老板,當然,連帶這棟青羅粉刷一新的樓房。
人們抽了一口冷氣,那多少錢?五金店老板捏著一張按有鮮紅手印的牛皮油紙晃了晃,看起來紙的質(zhì)量相當不錯,那上頭黃紙黑字,人們只看見一串頗長的數(shù)字,但具體是多少,沒人看清楚。眼前的張美人驚懼得六神無主,不用想就知道這串數(shù)字堆砌的現(xiàn)金不在她的身上。至于目前的情況,人們也從青羅的母親那里了解到了。剛才,張美人到青羅家里找他,以為青羅一早起來就回家為他們母子三人做安排去了。當然,她手里還拎著一些箱包,其余的箱包也請五金店老板幫忙拎到門外放了,免得一趟一趟跑上樓辛苦,辛苦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至于那張鴛鴦戲水席夢思床墊,只能留等男主人來搬了。想必去青羅家的路上張美人心里是美滋滋的,覺得這輩子終于做了一件對的事情。結(jié)果就是目前這個樣子,被青羅的老母擋在門外,并聲稱連青羅的影子都不曾見到。張美人只得返回來尋找青羅,她只找到了還在床上流涎水酣睡的傻瓜小馬,于是把他搖醒。同時,她又發(fā)現(xiàn)老馬也不知去向,她瘋了似的在這棟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的樓房上下尋找,傻瓜小馬赤著腳跟在她身后。五金店老板對她說,早上,天還沒亮?xí)r,他看見青羅和老馬出門了。但是出門后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他真的沒看清。
“天還黑,又有霧!”他對張美人指著彼時還空蕩蕩的大街。
議論紛紛的人們終于沉默下來,他們都是一副陳舊面孔,帶著隔夜的睡意。濃霧在散去之前越發(fā)濃烈了,帶著一股燒稻草的嗆人氣味,人們紛紛打著噴嚏,打著打著,便嗆出了淚水。
責任編輯 《紅豆》主編 丘曉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