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胡 楊
綠洲扎撒
甘肅◎胡 楊
新銳/日 月 圖
在這曠野,你可以瞄準我的驚慌失措,當一縷縷烽煙,漸漸聚合,像箭鏃,飛速而來,所有在這陰霾中張望的眼睛,都熄滅了生命的光彩。這時候,一座烽火臺,就是黑暗的中心就是恐怖的策源地。
當一切都平靜下來,陽光覆蓋山巒和戈壁,烽火臺就像一個憨厚的老人,蹲在大地的一角,或者依附于山岡,瞇著眼睛,曬太陽。走近它,你會發(fā)現(xiàn),它是那么地衰老,似乎輕輕的一陣風,似乎微微的咳嗽,它的皮膚就會一點點脫落下來。
它還是那個在沖鋒的號角中威武的巨人嗎?它還是那個指揮若定的智者嗎?
一只麻雀站在烽火臺的頂端,嘰嘰喳喳地叫著,順便拋下了稀稀拉拉的糞便,這樣的糞便在烽火臺的一側到處都是。麻雀蹦來蹦去,看見天空飛來一只鷹,它就驚慌地逃向山谷了。
我還是以為它就是一抔黃土,不是那個用血、思念、汗水、勇氣、犧牲壘筑的烽火臺。
我沿著古老的防線,追蹤一座丟失的烽火臺,一直追尋著,一直也沒有找到,看來,它真的從我們的記憶中抹掉了,我們再也看不見它的身影了。
秋天了,風像是趕羊的鞭子,把樹葉從樹梢上趕下來,那樹葉一片一片掉下來,正好落在母親身上。
地上無數的葉片在風中擁擠,好似歸牧的羊群。母親只顧著割草,把割倒的草歸攏起來,那些樹葉就包裹在草中,扎成一捆。
母親把鐮刀扎進草捆,猛地用力一掀,沉重的草捆就騎上了母親的肩頭。鄉(xiāng)間的小路曲曲彎彎,草捆在母親的肩膀上顛簸著,那夾雜在草捆中的樹葉,窸窸窣窣地掉下來,就像頑皮的小羊,緊緊跟著母親。
那金黃的葉子,靜靜地鋪在田埂上。
后來,一場又一場的風吹來,大地一片金黃,仿佛這些草和樹葉,是喂養(yǎng)秋風的飼料。
山崖上的泉,突破了崖壁阻撓,如珍珠般的細流,從峭巖上滾落。
微弱的滴滴答答的聲音喚醒了一連串沉睡的種子,那些種子在風中嗅到潮濕的氣息立刻投身于短暫的孕期,春天的時候,各樣的雜草,各色的花,都簇擁著這積少成多的水陸續(xù)從山崖上跌落的水,一部分滲入地下,一部分積攢起來,一部分流向山外。滲入地下的水,漸漸飽和了;積攢起來的水,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海子;流向山外的水,流了一段,就流不動了,像一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喘著氣,蹲在地上。
這泉,站在高處,也看不見山外的春天這水,一直流啊流啊,把春天擁入自己的懷抱。一年又一年,草長高了,樹長大了,層層疊疊的草,層層疊疊的樹,填充著山谷的空闊仿佛那泉在草尖尖上流。
是啊,本來那些草就在傳遞著水的生命讓這種生命在春夏秋冬的輪回中張弛有度當有人莽莽撞撞地闖進山谷,在經歷了極度的荒蕪之后,看見綠油油的樹和草,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水,他們喊著:水水水,這里有水。
戈壁上,山谷里,有水,就有了創(chuàng)造的空間,哪怕是懸在山崖上的水。
高高低低的土墻,似乎是誰家破損的院子,而院子里,則是一大片的桃樹。春天從這斷斷續(xù)續(xù)的土墻上越過,似乎更加興奮,猶如一個偷情者悄悄進入姑娘的繡樓,一樹一樹的桃花艷艷地開了。
我一直覺得這土墻是一個殉情者,為情所動,桃花開了;為情所累,一身的斑駁傷口流著血,生著膿瘡。好在有這繁花撫慰,它漸漸地面色紅潤了,不知道是羞澀還是激動,桃花叢中,它的身材愈發(fā)莊重、挺拔了。
我走進桃花園,陽光如同桃花的薄翼,在我的周身飛翔著,眼花繚亂的光線,最終定格那純凈的色彩,如果有可能,我把自己變成一只蜜蜂,探訪每一座花蕾,在每一個花瓣上安放自己的婚床。
后來,我站在土墻上,土墻的一側,有標明年代的石碑,哦,這土墻的年紀,竟是我們祖宗的祖宗締造的王國,在漫長的歲月中,理想失散,連這城墻也沒有守住最后的祈愿,于是殘墻斷壁之下,這一樹樹的桃花,算是一個喜艷的結局。
廢墟上的桃花,那花,那花落之后的果實,是一群人的眼神。
古人的日常生活竟擱淺在了這荒蕪的戈壁。
考古者的手,整理它們的時候,時光順著他們的指縫一點點呈現(xiàn)、還原,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時光原來是可以觸摸的,像這冷卻的灰燼,像這灶臺,像這房屋的基礎,還有各式各樣的陶罐、瓷碗,尤其是一條條木頭上刻寫的文字,讓我們看到了忙碌的人群,在打理他們的衣食起居。有時候,他們是興奮的;有時候,他們是痛苦的,戈壁上的風,吹過來,又吹過去,他們的悲歡,像一塊塊木簡,木簡上的文字,就是他們的表情。有時候,他們沉默著。有時候,他們遙望遠方,又像一塊塊石頭,永恒地凝固在風中,仿佛就是風的一部分。
戈壁上,撥開細碎的石頭,所有的真相一層層疊加著:
一個人從中原來了,身上有草原的花香、綠洲的風塵,到達戈壁上的驛站,他已經疲憊至極,把馬韁繩遞給驛使,自己的腿就軟了……這樣的情形一天天發(fā)生著,驛站的忙碌,永遠是一成不變的,但那些新鮮的面孔,只能見諸于文字。
看到這些整齊的遺跡,對它,我似乎有天然的熟稔,這正應了那句佛語:轉山轉水,只為和你相見。
在戈壁,一條河流就像一個人。它或是邁著慢悠悠的步子,或是吼出暴躁的嗓音,但是,無論溫柔還是粗野,它都像一個人,或者干脆就是一個人,這個人就像父親或母親,或者干脆就是夫妻。
在戈壁上,水的需求似乎是無限量、無止境的。似乎無論多少水,都無法淹沒所有的干旱;似乎無論多少水,都無法滲透荒蕪的地表。一滴水,就是一株小草;一片水,就是一叢灌木;一湖水,就是一方森林。
一條河流就是父親和母親啊,擔當了養(yǎng)育戈壁的使命。
胡楊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甘肅詩歌八駿之一,《中國國家地理》《人民日報 (海外版)》《華夏地理(美國國家地理中文版)》特約作家;出版詩集《西部詩選》《敦煌》《綠洲扎撒》、散文集《東方走廊》《敦煌風俗漫記》、及地理文化叢書《雄壯的嘉峪關》《羅布泊紀實》等著作25部,曾參加第23屆青春詩會,曾榮獲言子文學獎、黃河文學獎、敦煌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