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建偉
船殤(上)
◆ 孫建偉
一
郵輪已經在黃浦江東岸靠了幾個月,公司的電報仍然重復著那幾句話:就地待命,暫時不能返航。
喬凡尼看一眼電報,然后就撕了,隨手向江里狠狠地擲去。他記不清已經第幾次撕電報了。盛夏傍晚的江風把可憐的碎紙片吹得各自離散,然后墜入,被渾濁的江水吞沒。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問:“船長,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家?”
江風把喬凡尼一頭長長的金發(fā)吹成一面飄逸耀眼的旗幟。在漸漸黑下來的暮色中,他堅硬的臉部線條仿佛一尊銅像。銅像慢慢回過頭來盯著詢問他的這雙栗色的眼睛:“小兄弟,你沒見我把這份臭狗屎一樣的電報扔進江里了嗎?它散發(fā)著臭氣告訴我們,你們在這里等著吧。等著吧,嗯。別想回家的事啦?!?/p>
栗色眼睛緩緩低下頭,神情沮喪,輕聲抽泣起來。
“卡米洛,別這么沒出息。既然跟我出來了,就跟著我混。”喬凡尼摸了一下卡米洛的腦袋說,“走吧,跟我上岸,喝酒去。再過幾天,想喝都沒了?!?/p>
這天晚上,喬凡尼喝得酩酊大醉,但他固執(zhí)地不讓卡米洛扶他。他認真地指著卡米洛的鼻子說:“記住,你,是我把你從老家?guī)С鰜淼模愕寐犖业?,明白嗎?我用不著你……來扶我?!彼鋸埖厮χ觳?,一派氣宇軒昂的樣子?/p>
一路晃著,喬凡尼發(fā)現人們看他的眼光有點異樣,他盡力做出親切的樣子微笑,但人家更快地從他身邊離開了,不,簡直疾步如飛地溜走了。他意識到他一定笑得很難看。一個笑得很難看的人在大街上晃悠,一定會給他人帶來不安。問題是現在他就很不安,而且越來越感到不安,雖然他大著舌頭跟卡米洛充老大。倒也不是充的,他的確一直呵護著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小老鄉(xiāng)。
大半年了,“康蒂羅莎”號一直充當著猶太難民的諾亞方舟。就在這一趟鳴笛向上海出發(fā)的時候,一個男人突然神經質地大喊,我要下船,下船。不過他的難民同胞并沒有指責他,只是詫異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嘈雜被這大喊叫停,連郵輪上空的白云都留住了腳步??茁灞寂艿酱L室,對喬凡尼耳語了幾句。喬凡尼飛快地向船艙奔去。人們自動讓開一條路,喬凡尼快步走到男人面前,估計這張臉的主人年齡與自己大致相當。他沉靜地說:“先生,我是‘康蒂羅莎’號船長,你有什么事?”
男人似乎沒有了喊叫的勇氣,迅速瞄了喬凡尼一眼,說:“我要下船。”
喬凡尼問:“你知道你們上這條船有多么不容易嗎?”
“我知道?!蹦腥送蝗惶痤^,兇狠地瞪著喬凡尼。
“那你為什么要下船?你難道想妨礙這一船你的同胞嗎?”
“不,我不想妨礙誰,但我要下船?!?/p>
“那你得給我個理由啊。”
“沒什么理由,我不想去上海了。那是個魔都,是個冒險的地方。我不想到一個沒有秩序的、混亂的地方去生活?!?/p>
這時有個難民插話了:“那你想在集中營等死嗎?”
另一個聲音又說:“是啊,即便冒險,還有生還的可能,但在集中營,你就只有等死一條路。”
男人執(zhí)拗地說:“你們這些傻瓜,冒險的生活比等死更可怕。”
喬凡尼大聲呵斥:“你是個懦夫,連冒險都不敢,還算什么男人?我警告你,下了這條船,你就再也沒有機會上船了?!?/p>
男人怔怔地看著喬凡尼,突然,他歇斯底里地擠開人群,狂怒地喊著:“我不去,我要下船?!彼麤_向了船舷,人群驚呆了,來不及作出反應。喬凡尼快奔幾步,狠狠拽住男人的衣角。男人試圖掙脫,喬凡尼鉚足力道不松手,就像角力一般,男人像一攤泥一樣倒下了。喬凡尼拉住他的衣領,順勢甩出一個耳光。男人又跳了起來,但顯然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氣勢。喬凡尼拉著他,對身后一直跟著他的卡米洛說,把他交給你了,看好他。片刻后,喬凡尼的響亮的聲音通過喇叭傳播到“康蒂羅莎”號的每一個空間:“啟航?!?/p>
但這次到了上海,卻遲遲不見公司的返航通知。
回到船長室,喬凡尼倒頭便躺。僅僅幾分鐘后,他歪歪扭扭地沖了出去,目的地是廁所。他趴在馬桶上,污穢物聲勢浩大地傾瀉起來。雖然喬凡尼自己不愿承認,但這次他真的喝多了。
不過第二天早上,喬凡尼就完全遺忘了昨晚被人抬進船長室這件事。此刻,他正站在甲板上,船員們圍著他。誰都看得出來,這位向來樂觀的船長的語氣變得十分呆板?!靶值軅?,”喬凡尼習慣用這句話作為他的開場白,“我昨天又接到了總公司拍來的臭狗屎電報。真是臭狗屎。上面還是那幾句話,讓我們等待,等待?!彼柫寺柤纾拔乙膊幌胝f什么了,兄弟們都想想,接下去,‘康蒂羅莎’號該怎么辦?”
“嗨,喬凡尼,我知道你已經有主意了,還賣關子?!贝蟾闭f。
喬凡尼搖搖頭說:“我要是有主意,還用問你們嗎?一年多了,我們源源不斷地把歐洲猶太人送到上海來,現在自己也困在這里,回不去了。”
大副輕輕搡了一把喬凡尼:“算了吧,不說這些了。說點好玩的事吧?!?/p>
喬凡尼盯著大副,做出驚訝的樣子:“你還有好玩的事?你想說什么?我豎著耳朵呢?!?/p>
“你知道昨晚發(fā)生的事嗎?”大副神秘兮兮的。
喬凡尼發(fā)現,大副和一幫兄弟都壞笑著。大副做了一個趴著的動作,眾人轟然大笑。喬凡尼突然一把揪住大副的衣領說:“你喜歡這樣,我就讓你趴著去?!眴谭材岜哿Τ?,大副像個小雞一樣被他提溜著,卻不告饒。喬凡尼一個轉身,緊走幾步,避開眾人對大副說:“你要是再敢說這件事,我會讓你趴一整天的。”他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不堪,但在“康蒂羅莎”號上,他的酒量是無人可敵的。如果被大家當笑話講,他以后還怎么在這條郵輪上做老大?
喬凡尼重新回到眾人面前時,恢復了神氣,他看了一眼卡米洛:“小子,你昨天不是問我還回不回得去嗎?現在,我正式告訴你,我們回不去了。因為那幫家伙不想讓我們回去?!?/p>
卡米洛問:“究竟是為什么,船長?”
“當初墨索里尼先生向英法宣戰(zhàn),隨后,意大利軍艦都成了英國皇家空軍的攻擊目標。遺憾的是,我們的海軍連還擊能力都沒有。真是臭狗屎?!?/p>
有個年輕人問:“我們是商船啊,英國人憑什么炸?”
喬凡尼對一旁還在扭著脖子的大副說:“親愛的大副,你來告訴他這是為什么?!?/p>
大副說:“人家炸的時候只認你掛的國旗,哪管你是什么船呀!”
喬凡尼接著說:“所以我們只能呆在上海,否則也可能成為英國皇家空軍的獵物了。前些日子,羅馬的海軍司令部傳出消息來,說墨索里尼可能會被伊曼紐爾三世解除職務。如果真這樣的話,意大利跟德國人和日本人也沒幾天一起混了?!?/p>
卡米洛說:“那我們就不是同盟國的敵人了,英國人也不會炸我們的船了?!?/p>
喬凡尼說:“你可別忘了,眼下,上海是誰的地盤?是日本人的。羅馬一旦宣布退出,日本人一定會來奪我們的船。我們逃得過英國人的轟炸,不一定躲得過日本人的要挾啊?!?/p>
甲板上靜寂得只聽見船員們粗重和不甘的呼吸,像是為喬凡尼這段話加上一個注釋。
沒過幾天,消息成真。意大利宣布正式退出軸心國,向同盟國投降。
“康蒂羅莎”號再次陷入沉寂。
上百個日軍和汪偽警察在一名大佐的指揮下登上意大利海軍軍艦“卡羅托”號的舷梯,滿是志在必得的表情,但他們遭到海軍士兵的阻攔。精瘦矮小的大佐面對身材高大的意大利海軍上校沒有絲毫發(fā)怵,反而輕蔑地嘲笑著他和他的國家都是孬種。上校雖然不懂對方的語言,但讀得懂這兩片翻飛的嘴唇的含義。他有點動怒,但不屑與他動嘴,反正互相聽不懂,再說他得低下頭去才能正視這個留著一撮小胡子的嘴臉。上校轉身緊走幾步,向他的士兵們喊著什么,士兵們跟著后撤,然后迅速列陣,走向各自哨位。雙方拉開了距離。大佐疑惑地看著,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枚炮彈就直直地飛了過來,頃刻爆炸。沒等他抽出指揮刀,又一枚炮彈在甲板上爆炸。船上頃刻間變成了火海。上校高聲命令撤退。就在“卡羅托”號官兵撤的時候,船體開始傾斜。
通海閥打開了。
軍艦慢慢沉下去,如同一口蒸騰的大鍋突然墜入,濺起來的水霧摻著爆炸物鐵黑色的遺骸和殷紅的血,在黃浦江面上久久不散。
正在對岸的喬凡尼和船員們高聲呼喊起來,直到喊得筋疲力盡。然后,他們低下頭來,為“卡羅托”致哀。抬起頭來,喬凡尼已是淚流滿面,他說,“卡羅托”號沒給意大利丟臉,海軍也不是“臭狗屎”。一旦日本人過來,沉船就是保持“康蒂羅莎”號尊嚴的唯一選擇。
有人問道:“船沉了以后呢?”
喬凡尼恢復了他的樂天氣質:“天無絕人之路,既然回不去,就在這里呆著吧。上海有世界各國的外國人,連二萬多猶太難民都乘著我們的船到這里來避難,難道會多了我們這幾個年輕力壯的家伙嗎?大不了上海再多幾個難民而已。反正,我這個船長是當不成了。”
二
董揚仲先生身材健碩,步履輕捷,穿著得體,只有一頭露出銀絲的頭發(fā)才些許透露出他的年齡,不過他說自己年過半百,陌生人大多不予認可。但董揚仲的確五十有五了。
雖然有自備轎車,但早晨出門他還是喜歡步行。這天早上黑云壓頂,出門前他稍猶豫了一下,可打開門就果斷地決定,走著去。接近外灘的時候,天色漸漸明亮起來,他慶幸自己的選擇。人都有慣性,走路也一樣。但他發(fā)現今天往外灘走的人比平常多,再往前走,沿黃浦江邊的防汛墻上趴滿了人。人們揮著手,發(fā)出嘈雜的聲音。董揚仲一向沒有看熱鬧的習慣,連欲望都沒有,這一次他的腳步卻被拖住了。因為這是一幕遠遠超出他個人經驗的場景。啊呀,這不是報紙上報道過多次的“康蒂羅莎”號郵輪嗎?大塊的乳白色,線條優(yōu)雅,很多猶太難民都是乘著這條船過來的。但它現在卻姿勢難看地傾斜在穢濁不堪的黃浦江水中,露出水面的欄桿上卻見幾個意大利水手揮著毛巾對圍觀人群做著滑稽可笑的動作,像是出演行為藝術。不,不。董揚仲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太荒唐了,哪有這樣的行為藝術?
這一整天,董揚仲的大腦全被這條郵輪占據了。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但無心處理業(yè)務。這條揚名上海的意大利郵輪斜臥江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按喬凡尼的策劃,這是“康蒂羅莎”號散伙飯的前奏。
“卡羅托”號軍艦自沉之后,日軍揚言報復。日軍已到了物資奇缺的地步,對沒有武器裝備的“康蒂羅莎”號下手是遲早的事。果然有人給喬凡尼報信,說日軍很快就會有行動。喬凡尼和大副商量了一夜,對船員來說,“康蒂羅莎”號已經沒有價值了,沉船才是保住尊嚴的選擇。雖然一個月前意大利和日本還是親密的伙伴,但這是羅馬和東京那幫臭狗屎官員的事。船員們沒有一個愿為日本服務。可船員們兄弟一場,分手前總要吃個散伙飯,然后各奔東西。在上海的黃浦江,一艘倒下的郵輪足以引起全世界的注目,何況是著名的意大利郵輪。船員們在倒下的郵輪上告別,同樣會觸發(fā)人們的關心。
大副提議搞一場假面舞會,就在傾斜的甲板上,如果沉得恰到好處,這個姿勢保持幾天應該不成問題。喬凡尼和他互擊手掌,似乎這不是一次痛徹心扉的分別。在天性樂觀的喬凡尼看來,放棄一條船,再獲得一次闖蕩世界的機會,又有什么呢?雖然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要在上海尋找新的生活,而現在這種生活正向他和他的兄弟們迎面走來,那就坦然相對吧。他忽然想起1937年從歐洲一路遠航抵達上海的時候,正是這個城市最熱的八月中旬。比起他老家來,這樣的當空烈日簡直是一種酷刑。就在此刻,一架軍用飛機在郵輪上空掠過,郵輪上所有的人目睹了一場劇烈的空中轟炸。掛著“青天白日”的中國霍克戰(zhàn)斗機連續(xù)向停泊在黃浦江上的美國郵輪“胡佛”號扔擲炸彈。被炮彈激起的黑色煙柱在江上升騰起來,也騰起了人們的恐懼。喬凡尼非常詫異,為什么要攻擊郵輪呢?后來報紙披露,由于“胡佛”號郵輪與日本運輸船“淺間丸”的船型和涂裝十分接近,開戰(zhàn)中的中國飛行員把兩者混淆了。
喬凡尼慶幸,“康蒂羅莎”號沒有成為英國皇家空軍的獵物已是萬幸。
董揚仲暈了一天的腦袋和身體被他的雙腳再次帶到了黃浦江邊。白色郵輪看上去像一個鳧水的白色巨人。圍觀的人仍然不少。夕陽的余暉下,露出水面的一大片傾瀉的白色顯得突兀而耀眼,浸泡在渾濁江水中影影綽綽的船體也令人想起上海人常說的那個詞,“氽江浮尸”。不過董揚仲嘗試著把它看成一幅由不規(guī)則線條和大塊色系組成的抽象畫,倒是別有一番意趣。董揚仲被自己突然出現的靈光閃擊了一下,嘴角擰出一絲笑意。但只是一瞬。也許“康蒂羅莎”號的水手并不感到特別難受,至少他們臉上一點都看不出悲傷。意大利人的開朗和享受生活的處世態(tài)度舉世皆知,靠郵輪為生的水手沉船以后靠什么謀生呢?不,自己是不是有點杞人憂天了?
直到暮色把整個江面罩起來,董揚仲還沒有返回的念頭。他癡癡地看著那一大塊白色完全被吞噬在沉沉夜幕中,內心被這條郵輪撕扯住了,撕得牽腸掛肚。一樁舊事沉渣浮起,把他的心扉攪成亂亂的一團。
董揚仲的父親生前是洋行買辦,當年投資華商航運公司功虧一簣,卻不甘心,臨死前還念念不忘囑咐兒子繼續(xù)他的事業(yè)。董揚仲執(zhí)意全盤接手負債的公司,潛心經營。經過股權重組和業(yè)務拓展,成立昌新航運公司。董揚仲久久凝視著“康蒂羅莎”號黑魆魆的輪廓,見父親從船艙里走了出來。不禁大喊一聲,然后又迅速噤聲。周圍已空無一人,聽到的回聲竟有點可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揉揉酸澀的眼睛,郵輪模糊了,父親消失了。罷了,罷了。回去吧。
喬凡尼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郵輪上,即使偶爾上岸也就是沿著外灘走走,所以郵輪來回上海三年多,他其實對上海沒多少了解。這次棄船后踏上租界寬闊清潔的馬路和狹窄逼仄的弄堂,才發(fā)現完全是兩個世界。一個進入現代,一個仍然停留在中世紀。不過這并不妨礙外國人對這座城市的青睞。喬凡尼驚訝,租界里衣冠楚楚的英國佬法國佬這么喜歡上海,有人還公開自稱“shanghailander(上海人)”。再比如,他帶過來的猶太難民開始都是咬牙登上了“康蒂羅莎”號,認為這是一次無奈的冒險,就像那個要跳海的家伙。逃離納粹,畢竟沒有了性命之虞,兩相權衡,冒險還值得。但郵輪駛入黃浦江的時候,他們集體沉默了,然后發(fā)出了驚呼。一個想象中的封閉帝國中竟有這樣一個可以媲美倫敦巴黎或者曼哈頓的地方。他們寄居在虹口擁擠的弄堂里,卻也喜歡上了這個城市。
喬凡尼嘆息自己只是個船長,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國人。他只能大致區(qū)分英國佬和法國佬。哦,這個迎面過來的不修邊幅的胖子也許是個俄國佬。那邊,頭上纏著一圈又一圈,一張臉除了一雙眼睛都被濃密粗壯的胡子包圍起來手持警棍的家伙就是傳說中的印度巡捕嗎?印度人真是英國佬一條溫順的狗。不過話說回來,趾高氣揚的墨索里尼先生不是也懼怕英國佬嗎?看起來,英國佬在這里活得太滋潤了,看看那些拿著尖頂傘的先生們,雖然這里的天氣并不像倫敦那樣老是掛著一張陰臉。再看那幾個戴著考究而繁復的英式小禮帽的女人,帽檐上綴著蝴蝶結、蕾絲和羽毛,一副閑情逸致、恬適優(yōu)雅的樣子。當然,她們的帽子也成了這座城市的一個景致。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各色服裝各種眼神各種動作的外國人,在這座城市川流不息。這地方真是太神奇了。不過,街角那邊還有流浪漢、乞丐和妓女。哦,他們也都是高鼻藍眼?,F在我們也要在這里混了,不知道能不能混下去。不,別這么悲觀。喬凡尼對跟著他的幾個船員說:“兄弟們,我們一定可以的?!?/p>
有人問:“錢呢?這里用不用里拉?”
喬凡尼說:“你看看街上有沒有寫著意大利文的店招,有沒有?我估計這里只有英鎊和美金才能用?!?/p>
“那我們怎么辦?”
“怎么辦?我們得動腦筋啊。放寬心小伙子,這里是大都市,不會餓死的。別忘了,我們是船員,向來四海為家,沒什么可怕的?!北M管他自己才剛滿三十,可就是喜歡叫別人小伙子,即使人家年齡比他大。因為他是船長啊。
好在喬凡尼還有點美金,不過幾天開銷下來,也所剩無幾了。大家沮喪地發(fā)現,除了他們這一伙,還沒見到過自己的同胞,不少人開始打回家的主意。晚餐的時候,喬凡尼對大家說:“我從不勉強別人,兄弟們隨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想在這里呆得長一點,我覺得這里很好玩,比我老家好玩多了?!?/p>
眾人默默,連大副都不怎么興奮了。
卡米洛說:“船長,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p>
喬凡尼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臉:“小伙子,你當然得跟著我。等你高出了我一個頭,再跟我分手吧?!?/p>
幾天后,大副帶著一幫兄弟相繼離開了上海,只有喬凡尼和卡米洛留了下來。喬凡尼天天帶著卡米洛像旅行者那樣到處逛,似乎沒有了任何煩惱。
外國人看起來根本不像外人,他們不僅昂首挺胸走在租界的大馬路上,還像本地人一樣穿梭于弄堂之間。離外灘近在咫尺的那些弄堂充斥著骯臟怪異的空氣,居住于此的本地居民處之泰然。他們見多識廣,閱人無數,追逐時尚,并不討厭這些外來的家伙。喬凡尼探頭探腦走進弄堂,前面有個戴鴨舌帽的大鼻子男人側過臉笑嘻嘻地跟倚在門框上的姑娘打招呼,姑娘也微笑著回應著他。喬凡尼覺得自己氣壯了,企圖像大鼻子那樣如法炮制。可是,姑娘突然閃了進去,并關上了門。喬凡尼想,都是高鼻深目,難道意大利人就不受歡迎嗎?身后的卡米洛扯了扯他,他回過頭,看到了卡米洛落井下石的眼神。他就勢擰了一把卡米洛的鼻子??僧斔俅位仡^的時候,發(fā)現那扇門又打開了,姑娘正探出半個頭向他這邊瞄呢。他的心情馬上又燦爛起來。
三
百樂門。最新打出的廣告在夜色中分外耀眼。
廣告上的男人健碩高大,腳下一雙皮鞋锃亮的尖頭尤其醒目。上端右側的文字寫著:來自意大利的英俊水手帶來震撼的塔蘭泰拉舞。因為日軍占領租界而沉寂多時的娛樂界像是忽然投進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子,濺起些許漣漪。
喬凡尼沒想到,他居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在上海生存下來,似乎還有可待的前景。
那天他和卡米洛逛到這里時,腳就癢了起來。在成為一個船長前,喬凡尼是家鄉(xiāng)民間歌舞的寵兒。這是一個人人皆能歌善舞的地方。有所不同的是,相比大多數矮小的同鄉(xiāng),他長得高大頎長,這種身材跳起舞來獨具魅力。后來他去了富有的北方,加入著名的勞埃德-薩福伊船社,從一名水手做到船長。他帶著卡米洛進入舞廳的時候,發(fā)現跳舞的人堪稱稀有。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上海市面蕭條,昔日的繁榮頃刻化為烏有。娛樂業(yè)首當其沖。喬凡尼就在舞廳著名的彈簧地板上獨自跳了起來,發(fā)覺自己兩腿硬邦邦的,完全沒有以前那種靈動和輕盈。這些天他的一雙腳常常處于超負荷狀態(tài),跳舞是勉強了,但又禁不住本能的誘惑。忽然有了音樂伴奏,他的腿漸漸恢復了知覺。一曲甫畢,有掌聲響起。不過只是一個人的。舞廳燈光大作。喬凡尼發(fā)現,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此人戴著金絲邊眼鏡,面容清癯,頭發(fā)油亮,一邊倒往后梳去。一身西服妥帖地與他的身材連為一體。喬凡尼在大街上見過的體面的上海男人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裝束。他聽到中年男人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贊美他的舞姿,說這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看到的最好的一場舞。喬凡尼有點受寵若驚,他的英語也不太好,他恰當地表示了謙遜,再說抱歉,沒買票就進了舞場。男人說,無所謂了,本來舞場開著也和倒閉沒多少區(qū)別。像你這樣的舞者來這里,是舞場的榮幸,足以使舞場生輝。喬凡尼再次表示了謙遜,但顯然沒有剛才的矜持了。男人說,我們來談筆交易吧。也許是喬凡尼的英語的確差勁,也許是男人的洋涇浜發(fā)音聽得對方一頭霧水,反正兩人除了半通不通的對話加上比畫,較了半天的勁,喬凡尼才弄懂了男人的意思。這太意外了。腳底發(fā)癢跳了一場舞,工作機會竟然不請自來。太意外了,太好了。喬凡尼不禁歡呼起來,也為自己留下來的決定慶幸。他是一個喜歡刺激的人,就像當初聽說公司總部要運送避難的猶太人來上海。他才不管什么法西斯軸心國的事。作為船長,他對所有乘客一視同仁。眼下這個上海男人也一樣,只關心他的生意。上海男人說自己叫余青山,是百樂門的經理。他叫喬凡尼喬先生,你簽了合同,就可以來上班了。喬凡尼按余青山的指點簽上自己的名字,點著頭說自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然后指了指身邊的卡米洛,我跳舞,他會彈奏。余青山說好,太好了。又說,你明天去照相館拍照,拿到照片后給我,我要做一個廣告。他們的溝通已經非常順暢了,兩人都由衷地笑??茁逡哺Α谭材嵩谛厍爱嬃藗€十字,心想,上帝啊,我要成為廣告明星了。船長變成了明星,這太有意思了。這可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市,一個機會遍地的城市。
喬凡尼旋風一般掀起了百樂門重新的喧鬧,人們再回到舞場,眼睛在黑暗中豁然敞亮。這是一種他們從未見識過的舞蹈,速度極快,狂熱,奔放,喬凡尼就穿著他的水手服出場,實際上他除了西服襯衣,也沒有更多的服裝。事實證明,這種標新立異加上刺激的音樂的確效果非凡。百樂門又起蓬頭了,舞池變成了喬凡尼的表演臺。舞客們似乎都忘了他們到這里是來跳舞的。喬凡尼突然向圍觀的人們發(fā)出了邀請。舞客們還是拘謹,哪里跟得上如此快捷的節(jié)奏啊。喬凡尼明白了,他打了一個很響的榧子,舞曲慢了下來。慢下來的舞曲顯然缺少了勁道,喬凡尼只得對眾人做了個怪臉,然后是更爆脆的一個榧子,他更加快速地旋轉起來。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身體再轉過去的時候,眼神碰了一下,一個姑娘就接住了他伸過來的手。姑娘很快就跟上了他的步子。雖然姑娘的舞步踏得并不精準,但在快速而熱烈的舞蹈中幾乎可以被忽略。在舞客們眼里,這對舞搭子的匹配程度達到百分之百,而且還是中西結合的。兩人越來越默契,眼神交流自然更多,到舞曲結束,姑娘已經徜徉于喬凡尼強壯的臂彎中,片刻后才夢醒一般跳了出來。眾人一片歡呼。
這天之后,喬凡尼和姑娘就名正言順地成了百樂門的最佳搭檔。
不過每次舞曲告畢,姑娘就像快速的舞姿一樣快速消失,并不逗留,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的搭檔。好像她來百樂門就是為了和他跳一次舞,純粹得不可理喻。
喬凡尼最多只能以落寞的眼光追隨姑娘風一樣刮去的背影。
姑娘連續(xù)幾天不出現,喬凡尼的目光就不僅是落寞了。
那天他跳完,突然迎面生出一株花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搭檔。姑娘不容分說,擺了個跳舞的姿勢。他感覺氣咻咻的,可姑娘的眼神仿佛在問,跳不動了嗎?甚至還有挑戰(zhàn)的意味。那么繼續(xù)吧。因為這個眼神,喬凡尼重新打起精神,他發(fā)現姑娘跳得越來越好了,簡直是天才呀。這一次,喬凡尼跳得忘情而專注。鎂光燈連閃,舞客們大呼過癮。
就在喬凡尼陶醉在人們的歡呼之中時,姑娘再次從他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落寞再次填滿他的眼睛。他剛要轉身,記者截住要采訪。他面對記者茫然四顧,不知所云。她到底是什么人?來無蹤去無影,就像傳說中的隱身人。不僅喬凡尼這么想,舞客們也對姑娘頗為離奇的出現和消失議論紛紛。
喬凡尼和姑娘的舞姿出現在報紙娛樂副刊上,不過因為焦距都在旋轉的舞姿上,兩個舞者面目不清,而且還是側面。董揚仲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外國舞者的水手服再次把他帶回黃浦江邊的那一幕。那個伴舞的姑娘也似曾相識,她是誰呢?他像間諜一樣把報紙顛來倒去各個角度研究了很久,最后無奈地放在桌上,然后把茶杯覆蓋在照片上。
那天晚上回家,他徹夜未眠。郵輪攪得他無法入眠。整整想了一夜,他決定再做一次投資,成立一家造船廠,仿照“康蒂羅莎”號建造一艘小型郵輪。待到戰(zhàn)爭結束投入運營,一定會帶來可觀的利潤。盡管現在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也有點冒險,但為了實現父親的遺愿,也為了自己的理想,這個險值得冒。再說獲利和冒險本來就是穿一條褲子的。
董揚仲是行動主義者,作出這個決定后,就立即進行資金調配。同時放出風去,尋找有合作意向的合伙人。但他也知道,畢竟時局艱難,融資一定不會很順。果然。但董揚仲堅信,投資的判斷和見識比機遇更重要。在他看來,日本對戰(zhàn)事越來越收緊表明已經到了經濟支撐匱乏的地步,一旦經濟承受力超出了戰(zhàn)爭預期,必然難以為繼。此所謂強弩之末?;谶@樣的判斷,即使他單槍匹馬也不會退縮。
機會出現了。有人找上門來尋求合作。
找上門來的人說,他叫朱云軒,是通過一位滬上大亨介紹來拜訪董先生的。董揚仲想起來,幾天前,一位經年未聯系的朋友突然來電,卻免了寒暄,告訴他不日將有一位朱先生登門與他共商大事。
朱云軒很直爽,開門見山:“聽說董先生要弄造船廠?”
董揚仲說:“我確有此意,不知朱先生有何指教?”
朱云軒說:“指教不敢,但有一問。”
“但問無妨?!?/p>
“鄙人想請教董先生對目前局勢的看法?!?/p>
董揚仲嘆一口氣:“東洋人猖獗滬上,局勢險惡。”
“既如此,董先生覺得造船一事是否可行?”
董揚仲示意朱云軒端起咖啡:“局勢確實不容樂觀,但也不是鐵板一塊。”
“怎么講?”
董揚仲喝了一口咖啡,侃侃而談:“意大利力不從心,退出了軸心國,德日意三足突然失去一足,國際法西斯力量消耗甚大。日本轟炸珍珠港,惹美國人,自己作死,離失敗也不遠了。以鄙人之見,航運業(yè)向來在上海撐市面,一旦戰(zhàn)爭告罄,上海航運界肯定會重整旗鼓。所以我想,現在造船是臥薪嘗膽、險中求勝。不知云軒先生以為如何?”
朱云軒喝著咖啡,似乎從苦澀中咂出了一絲回甘,感覺手里的杯子頓生分量。他把杯子一放,說:“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董先生,朱某今天來就是想聽這些話的?!?/p>
“朱先生的意思是……”
“好啦,朱某可以揭開謎底了。朱某上一代有一家造船廠,當年也算上海造船業(yè)一塊響當當的牌子,造過的海輪最大達到三千五百噸位。”
董揚仲說:“朱先生是朱志堯老前輩的后人?”
“正是朱某。董先生是……”
董揚仲向朱云軒抱拳道:“董某先父曾投資航運,我實現了他的心愿?,F在呢,我要造一條郵輪,完成一個新目標?!?/p>
兩人都興奮地站起身來,朱云軒接著說:“東洋人進了租界,造船廠也完結了。我是焦頭爛額,整天憂心忡忡呀。工資發(fā)不出,工人沒飯吃,牌子還掛著,其實早就倒閉了。今天聽董兄一番話,我心里像開了一扇窗啊。”
“云軒兄,你來加盟,是老天對董某的眷顧啊。我相信,只要你我精誠攜手,一定會擺脫困境。到那個辰光,上海航運重起蓬頭,指日可待呀?!?/p>
兩人雙手緊握,久久不愿松開。
四
喬凡尼像一枚小型炸彈,他的舞蹈旋風從百樂門舞客和媒體向大街小巷引爆。余青山很高興,久違了的門庭若市,拜老天所賜啊。這幾天他回家就給趙公元帥磕頭。
那天是禮拜天,喬凡尼換上一套新行頭出場,人群立即發(fā)出驚嘆,嘖嘖聲起伏不斷。
歡呼聲停頓片刻,人群中響起悶悶的掌聲,孤獨、單薄。一個戴著禮帽的小個子男人向喬凡尼走去,向他伸出手。喬凡尼看了小個子一眼,遲疑地把手伸過去。兩只手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小個子微笑著示意喬凡尼低下頭聽他說,兩顆上下相距十公分以上的頭顱對話的確非常吃力。喬凡尼不明就里,大度地俯下身去。小個子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也許是沒聽清,小個子又重復了一遍,然后跨前一步徑直向后臺走去。喬凡尼抬起頭來,跟在小個子的身后。
人群中嘁嘁喳喳的聲音,留下一團疑問。
正在后臺的余青山不知怎么回事,見戴禮帽的小個子男人走過來,后面跟著面帶不悅的喬凡尼,便擋著對方的去路。
小個子摘下禮帽,向余青山鞠了個躬。余青山一看這架勢,猛然意識到這是個日本人,慌忙對他作揖,一邊向后邊退去。小個子戴上禮帽,對余青山說:“你是經理先生嗎?請帶我到你的辦公室,我和他……”他指了指喬凡尼,“有要事相商?!庇嗲嗌娇戳艘谎蹎谭材?,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喬凡尼聳了聳肩,兩手一攤,什么都沒說。
小個子說:“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跟他說了他就知道了?!?/p>
余青山仍是不情愿的樣子,小個子說:“經理先生是想拒絕嗎?”
余青山隱隱感到了壓力,只能走在前面帶路。到了門口,余青山把門打開,剛要往里走,小個子伸手擋住了他,又向他鞠躬,做了個讓他離開的動作。余青山心有不甘,但也只得訕訕而退。小個子接著向喬凡尼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讓他先進門。小個子反手把門拉上,又向喬凡尼行鞠躬禮。喬凡尼模仿他的樣子回應著。小個子笑了,用英文說:“喬凡尼先生,我叫村田雄義,大日本帝國海軍駐上海第三艦隊士官。今天的舉動有些唐突,但出于無奈,只能如此行事。請接受我的道歉?!闭f完又是一個鞠躬。
喬凡尼機械地回應著。他有點好笑,剛才身手矯健的舞姿一下子變成了僵硬的鞠躬禮。
“喬凡尼先生,我已經連續(xù)一星期看你的表演了。真令人欽佩?!?/p>
村田的英語和他的漢語一樣流利,讓喬凡尼自慚形穢。他疙疙瘩瘩地說:“對不起,先生,請你說得慢一點?!?/p>
村田又笑了。原來這個船長兼舞蹈家的英語如此糟糕,但村田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喬凡尼先生,我的意思是說,我是你的忠實觀眾。”村田把語速放得很慢,這下喬凡尼明白了,他非常受用,臉色也活絡起來。
“啊,喬凡尼先生終于明白了。我今天來的意思是想請先生重操舊業(yè)?!?/p>
“重操舊業(yè)?我不明白?!?/p>
“先生不是大名鼎鼎的‘康蒂羅莎’號船長嗎?”
喬凡尼頗覺詫異:“你怎么知道?”
“除了那些渾渾噩噩的支那舞客,誰不知道呢?”
喬凡尼十分冷談地說:“‘康蒂羅莎’號已經沉了?!?/p>
“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們把它拖起來了。所以我們特別向喬凡尼先生發(fā)出邀請,請你再來掌舵?!?/p>
喬凡尼驚訝地看著他。
村田也看著他,慢悠悠地問:“怎么樣,令人尊敬的喬凡尼船長?”
“沒這可能了。難道你沒看到,我現在的生活很安定,我是這個城市最好的舞廳的舞蹈表演家?!?/p>
“我可不這樣認為。生活安定,舞蹈表演家,喬凡尼先生,別自我安慰了。我敢保證,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的生活在這艘郵輪上。”
喬凡尼覺得自己悸動了一下。這倒讓村田說中了。他當然喜歡郵輪生活,跳舞僅僅是一個借口,但沒想到日本人竟然會把“康蒂羅莎”號拖上來。他們究竟想干什么?村田打斷了他的思索:“我說得不錯吧?你是一個船長,不是什么舞蹈表演家。”
“我承認你說得不錯,但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安定?!?/p>
“很安定嗎?你以為這樣安定的生活會繼續(xù)下去嗎?”
“你這是威脅嗎?”
“不,不是威脅,而是坦誠地告訴你一個事實。時勢瞬息萬變,就像我們沒料到你們的元首會突然宣布脫離軸心國集團,不過這并不妨礙你喬凡尼先生和我們的合作。世界上一切都是為了利益,一個船長和一個跳舞者的報酬天差地別,而且這還是你的本行,駕輕就熟,你喜歡哪一個呢?”
“你說的這種合作是什么呢?”
“很簡單,就是請你駕駛這條郵輪。當然,它現在已經不叫‘康蒂羅莎’號了,它的新名字叫‘千壽丸’,主要用于運輸物資?!?/p>
“是什么物資?”
“這不在你的知曉范圍內,牽涉到軍事,你不知道對你更安全。”
“我要是拒絕合作呢?”
“你的拒絕也在我們的考慮之中,所以我們還有第二方案?!?/p>
“什么第二方案?”
“這可不便向你透露,在實施之前,這也屬于機密。不過,我真誠地勸喬凡尼先生不要拒絕我們的好意,第二方案就不是你我之間的對話那么簡單了?!?/p>
“這不還是威脅嗎?村田先生,我不是軍人,我沒有義務為貴國海軍運送物資,更不能牽涉到軍事的物資?!?/p>
村田盯著喬凡尼,喬凡尼也不甘示弱,兩人互相盯了一會兒,村田突然笑了:“好吧,尊敬的喬凡尼先生,今天的談話到此結束,不過我還會來的。你也不要試圖躲藏起來,因為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視線之中了。所以我再次請你鄭重地考慮與我們合作的建議。記住,千萬不要拒絕利益,千萬不要讓自己后悔。告辭了?!?/p>
余青山推開門,見喬凡尼一臉頹喪,長發(fā)在微微低下的前額飄落下來,泄露了他低落的心情,與先前的瀟灑判若兩人。其實余青山一直在門口聽壁腳。東洋人突然出現在這里,還要他回避,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憑他的蹩腳英語,他最多也就聽個五成還要打折扣,但有一點他清楚,喬凡尼受到了東洋人的脅迫。目光追著東洋人的背影,只是一個矮瘦的影子,在漸行漸遠中縮成一個點。進了門就證實了自己的想法。他慢慢走上前去問:“喬先生,這家伙找你什么事?”
喬凡尼抬起頭來,看著余青山說:“余老板,魔鬼來敲門了?!?/p>
“魔鬼,對,東洋人就是魔鬼。他要你干什么?”
喬凡尼沉默了一會兒說:“要我去當船長?!?/p>
“當什么船長?你的郵輪不是沉入黃浦江了嗎?”
喬凡尼突然提高了聲音:“是啊,誰能想到日本海軍竟然又把它拖上來變成了運輸船。”
“那你決定去嗎?”
“你說我該不該去,余老板?”
“我當然不希望你去啊。你在這里不是好好的嗎?你和我一道發(fā)財?!?/p>
“可那個魔鬼說我必須去,否則他會讓我后悔?!?/p>
“冊那,東洋人真不是么事(東西)?!庇嗲嗌矫摽诙觥?/p>
“你在說什么?”
“啊,我說的是上海話,罵東洋人,罵這魔鬼?!?/p>
“余老板,我得好好考慮一下。”
余青山很焦急,百樂門好不容易起了蓬頭,他和喬凡尼各自兩利,東洋人就來攪局了。冊那,嘸沒好死的東洋烏龜,死特拉一家門的東洋烏龜。但是,怎么才能留住喬凡尼呢?留得住留不住?他試探地說:“喬先生,你考慮好盡快告訴我,你我之間的事情好商量,我還可以加錢的?!?/p>
喬凡尼捋了一把飄落下來的頭發(fā)說:“余老板,不是錢的事。我已經拒絕了矮個子魔鬼。但他說,他們還有第二方案?!?/p>
“第二方案,什么意思?”
“無非是威脅罷了。他忘了,我是國際海員,見過的風浪多了,我等著他?!?/p>
“喬先生,你是這個,模子?!庇嗲嗌较騿谭材嵘炝松齑竽粗?。怕他不明白,又說,“你是最好的。厲害?!?/p>
喬凡尼笑了,似乎忘了剛才的不快。
(未完待續(xù))
發(fā)稿編輯/張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