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嘎子

饞了，就要吃點解饞的東西

★文/張嘎子

小時候生病常常掛吊瓶，每當(dāng)那時，打針的手只能微微位移，另一只手要承擔(dān)起吃喝玩樂的全部重任，是非常囚禁的體驗。吊針一打，至少要在同一個位置坐三小時以上，時常跨過飯點?？赡鼙藭r的我又小又可憐，因此獲得了點菜的權(quán)利。我媽說，想吃什么？我說，烤雞腿！于是我媽就對我爸說，快！烤雞腿！然后我很快就能吃到烤雞腿了。那是一家小區(qū)里的烤雞店，叫隨緣烤雞。

不知爸媽誰先發(fā)現(xiàn)，有一天買了一只烤雞腿到醫(yī)院當(dāng)午飯，驚為天人。雞皮薄而酥脆，因烤炙而收緊，把雞肉內(nèi)部的汁水鎖住。撕開薄脆的雞皮，肉類烘烤過后的香氣因為熱升騰起來，深深吸一口，食欲大振。雞腿用紙袋包著，油微微從紙里滲出來。我媽仔細地把孜然粉撒在雞腿上，由我的好手拿著。

我先翻來覆去地打量一下，然后瞄準肉多的一側(cè)，猛地把頭埋下去咬，一整只雞大腿，不需要擔(dān)心咬到骨頭而收斂。我自己咬一口雞腿，再伸頭咬一口我媽手上的饅頭，雙腿因為短而愉快，不自覺地晃蕩起來，鼻子里哼著動畫片的主題曲，內(nèi)心充滿了剛站在食物鏈頂端不久的動物式喜悅。在全是旺旺仙貝味的兒童注射室里，我竟然可以享受到一只烤雞腿的美味。如今想來，爸媽真的很擅長飼養(yǎng)兒童。

上學(xué)之后，我爸常在周末做豪華午餐。我爸做的紅燒肉頗有姿色。做飯的人應(yīng)該知道，一道菜從“成功”到“每次成功”之間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絕不是重復(fù)上一次的步驟就可以做到。做這道菜的次數(shù)，做菜預(yù)留的時間，吃菜人和做菜人的關(guān)系，全在菜里。我爸的紅燒肉完整地經(jīng)歷了從稚嫩到規(guī)整到成熟的全過程，總體是波動上漲的。有一次，他用故作高深的緩慢語調(diào)告訴我，他開悟了?！叭庖麎K地?zé)酰扔们逅?，不放任何佐料。燉的差不多了，用筷子一插，肉咵嚓一下裂開了，這就非常好了！”他半閉著眼，用搖晃頭部來加強敘述，整個人因為燉肉開竅而十分高興。他說這是他姥爺給他的靈感。

小時候爸爸的姥爺會因為迎接孩子們的到來，早早地在家門口的爐子上燉肉，老遠就能聞到肉香。大塊的肉在滾水里冒著，輕松自在，不會因為過早地跟調(diào)料互動而尷尬。等肉燉到它自己滿意的時候，筷子一插，“咚”的一聲通到底，紋路和紋路之間的縫隙若即若離。這時再加調(diào)料，肉就非常主動了。這樣燉出來的肉，滋味全被吸收進去。咬一口，纖維會爽快地斷掉，醬汁滲出來。膠原蛋白的黏和脂肪的潤混合在一起，咽下去，口腔里還有冰糖的回甘。一次我爸邀朋友來家里吃紅燒肉，一位小朋友一口肉一口菜一口米吃的非常謹慎。我爸問他為什么不大口吃，不好吃嗎？小朋友答，因為太好吃了，看到碗里肉不多，所以要計劃好，省著吃。我爸一聽，內(nèi)心流淚，趕快又給小朋友盛了一大碗。

大學(xué)復(fù)習(xí)英語期間，很反社會，覺得全世界與我為敵，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可稍稍恢復(fù)一點理智。有一天在圖書館自習(xí)，老任讓我拿學(xué)生卡出去接他。我說，你自己進來吧。他說，可是閘機進不去呀。

我一聽，趕緊跑出去，見他便問，炸雞呢？他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說，沒有炸雞！我是說進門的閘機?。∥揖趩实氐拖骂^。他說，餓了?。孔?，我們?nèi)コ院贸缘模〔恢罏槭裁?，學(xué)校附近總是被炸雞店包圍，而且名字都非常爆裂，諸如超級雞車，火熱炸雞，豪大大雞排，正豪大雞排，43碼鞋底那么大的雞排等等。

不過市場是最誠實的，現(xiàn)在想來，也只有雞排才能滿足又窮又極餓的學(xué)生。那時候爆漿雞排剛剛興起，很大一塊，很貴，要十幾塊，還要炸二十多分鐘。老板了解學(xué)生，每次報完時間價格之后，還會再問一句，要吃嗎？老任說，吃！很老練的樣子。雞排炸好，老任拿著紙袋，拽出一個剛好一口的角給我，那是我第一次吃爆漿雞排，咬了一口，好吃的直跳腳。爆漿雞排是把雞肉做皮，芝士做餡炸出來的。雞肉炸熟，里面的芝士也融化了。剛出鍋的雞排香氣濃郁，雞肉上能看到星星點點的辣椒粉和甘梅粉，是甜辣味的。芝士有牛奶的厚味，雞肉是鮮甜的味道，不會沖突。尤其吃到中間的時候，芝士最多，雞肉微熱，外皮因為稍涼而更脆，一口咬下去，不用因為怕燙而猶豫。牙齒有咬到肉的快感，加上芝士的咸香，很是滿足。

出國之后，常常很饞。饞跟餓很不一樣，餓的反義詞是飽，饞的反義詞是爽。爽很難，需要特定的東西來解。比如饞燒烤了，那指的就是“人類最原始的烹調(diào)方式，以燃料加熱和干燥空氣，并把食物放置于熱干空氣中一個比較接近熱源的位置來加熱食物。一般來說，燒烤是在火上將食物烹調(diào)至可食用，因此中文亦有稱此為烤肉”。那么這個時候，除了吃這人類最原始的食物，其他都是不行的。薯片是紙片，玉米片是塑料片，燒烤味的薯片，是妖怪！

有一天我突然饞了，但不知道在饞什么，很焦躁，什么事都做不了。突然，我想起姥姥家的肥腸。姥姥家在農(nóng)村，逢農(nóng)歷三和八趕集，集上有一家賣鹵肥腸的，非常好吃。村子里的集，賣東西買東西的都認識，三姑六舅，所以風(fēng)評很重要。這家肥腸新鮮，洗的干凈，鹵的也很入味，色澤紅亮，都是內(nèi)容生產(chǎn)。姥姥每次買回來之后，用蒜苗、大蔥爆炒一碗，下飯很神?！鞍。∥乙载i大腸！”心底響起了吶喊?！翱墒谴竽c很增肥哎。”“我不管我要吃?！?/p>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解決了內(nèi)心不和諧的聲音，蹬上鞋，奔向中餐館。離住所不遠有一家川菜館，那里的尖椒肥腸飯很不錯。尖椒因為高溫爆炒有些皺皺的，斷了生，能吃到厚厚的辣椒肉，是像樣的配菜而不是佐料。肥腸有的地方略焦，入了尖椒的辣味，腸皮有韌勁，拉斷的時候能看到肉絲。腸里肥嫩，輕輕一咬就化了，動物油脂滴下來，沁潤米飯。先吃一口焦香的肥腸，再用米飯把香氣填實，最后咬一段尖椒解膩。就這樣一口肥腸一口米飯一口辣椒，可以源源不斷地吃下去。吃到只剩兩塊肥腸的時候，覺得爽了，理智也回來一些，內(nèi)心竟涌起想要跑步的念頭。

這時想起陳曉卿在書里說，每次吃完葷腥都想鍛煉，只有在床上多躺一會方可壓住這股邪勁。遂效仿之，哼著歌回家，一頭撲到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之后果然身心歡暢，一點也不想運動了。

（摘自《豆瓣》）